寫生

綠窗

系圍巾的女人跨坐三輪車上，墊著滿箱水果，低頭刺十字繡。時而提起來對著新生的太陽看，兩枝紅牡丹紅光光，她的人金亮亮。又低頭，把太陽的金線扯過來，紉針，刺進布里。她是豐艷的蟻后，如臨深宮，靜靜孵卵，有大自在，無視旁邊飛著跑著的工蟻。車鳴人急，大馬路邊，冬天的早晨。

小亭子間，石磯湖畔，坐倆老人。老頭兒捧著伴奏帶，老太太腰身別個麥克，深情對唱，沉入戲中。老太太音色秀麗，又弱如春柳，把內(nèi)心滿滿的情一絲一縷地抽出來，在湖面蕩漾。隔了一樹斜枝疏朗地看過去，真?zhèn)€不勝美。隱隱聽來是《鎖麟囊》：“世上紛紜不沾身，得取蓬萊一清晨，鎖麟囊兒不足道，瓊瑤本是菩提心?！辈灰^眾，不需喝彩，他在，這個世界滿當當再塞不下別的了。我忽然聽不到聲音了，只有情深的二人，在離宮一角。

西番蓮艷若牡丹。老先生坐在門檻，笑瞇瞇，看花，看陽光，看路人。花美，老先生恬淡，腳下的老狗也溫順。我與花臉對臉親熱，與老先生交談，他笑得比花燦爛。多曬曬，陰氣就跑了，陰影就散了，心上就清了。多好的歲月，多好的陽光與花與狗，管世上是什么光景，眼前人是人花是花。與豁達或拘謹無關(guān)，活到這般時候，就像炊煙，濃濃淡淡，隨它怎么散開去。秋盡，花落，走了一冬，過了初春，太陽暖了，草生花開了，西番蓮支起了耳朵，老人也該出來曬太陽等花開了。幾個月過去，花再次茁壯起來，躥上了房頂，大朵大朵艷若牡丹，我照例過去和花親熱，和老先生搭話，和那只狗對眼，多美好的午后，在我下班必經(jīng)的路上。但是老先生終于沒有再出來，狗也沒出來，一次都沒有。

最深。金沙銀沙埋過來，愛情埋過來，春天埋過來，英雄埋過來，音樂埋過來，一個女人細小的聲音埋過來……鎖著的靈魂復(fù)活了，睜開眼，伸出手，做操。孤，絕，善，禁，毀，都在了。樟木的聲音，樟木的香，絹質(zhì)，黃緞，寶藍封，線裝的大國，鐘磬聲聲，衣袂飄飄。趴在書架上，一只深呼吸的蠶，爬進肥厚的葉片，不言不語，不睡不眠，低頭吃，以為桑葉快沒了，一抬頭，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萬重老樹新丫，累累郁郁。無數(shù)只蠶在認真切菜，沙沙。尋一頁籬笆搭茅屋做蛹，天黑時，夜幕里飛著的不是燈，是蝶是鳥，是種子的兄弟。該起身了。樟木香好，有毒。是《永樂大典》有毒，峨冠博帶的書生有毒，一格一格的靈魂有毒。抬頭是微笑。過道，行廊，轉(zhuǎn)角，高墻，窄隙，一個人獨坐，兩個人對坐，三四個人堆坐，是一株玉米，兩株大葉美人蕉，鐵線蕨鳳尾竹練習(xí)撐開翅膀。你聽，抽穗拔節(jié)，裂開的冊頁，淌出白的紫的藍的香。你走，像在林蔭路上，陽光從密集的老葉間掉下來，雨滴一樣掉入脖頸，微涼而欣喜，你是一株金色的葵花，植在圖書館深處。

漫天的雪花落，一筆一畫地落，粗糲潦草地落，東一片西一片地落，喜悅地落，嘰嘰喳喳地落，愁眉苦臉地落。越到黃昏，聲音越大，雪片越大。一朵雪花和另一朵的枝頭上握手寒暄，一排雪花擠在瓦屋上哧哧笑。最先落的已安頓，與一粒土、一芽草、一片葉。從早上開始陰云密布，九點飛揚，一直到暮色四合，雪還在下。星星碎了，星星打哈欠，又跳下來，踩亂了雪。倒空的腦殼，像倒空的酒瓶，歪在雪地里，獵手們歪歪斜斜走出林子，槍與戰(zhàn)馬扔到身后。再見，考場。

是國人高考舉子被鬧鐘驚醒的眼睛、哈佛大學(xué)生不倦不息的眼睛、站在窗前看黑魆魆的山岳的眼睛。滿滿的月，影響生命的原生質(zhì)，影響人的情緒，撼動大海，激活原野。它熟悉人，從一個細胞發(fā)芽，到芽孢開枝散葉，能說會道有靈魂，它都一清二楚。月牙是嬰兒，滿月是洞房新人，踐行生命的原動力。和月亮一起沖動的是苔和蕨，你若忽略了它，就是忽略祖先的秘密，忽略有個和你一起奔月在月下打滾的精靈。滿月是觀音菩薩，坐上高堂，就像祖母端坐炕上，引導(dǎo)彎路上的孤獨者復(fù)原。惡已逃荒去，善光輝燦爛。它不衣不履，不涂不抹，只沿著既定的軌道轉(zhuǎn)，一出世就這樣，還這樣。做好自己，就是千秋功業(yè)。

選自《被群鳥誘惑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