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小說中的生活物象
——以小說集《化骨綿掌》為例

楊彩荷

(寧夏大學 文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物象是中國古代文論中重要的研究范疇。陸機在《文賦》中曾言：“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1]，指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需要選取恰當?shù)目陀^物象，這樣才能更好的表達文中之意。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從藝術構思的過程對物象和意象的關系進行了解釋。意象是融入主體思想情感的物象，物象就是意象的物態(tài)化。蔣寅先生曾對物象作出過明確的界定：“語象是詩歌本文中提示和喚起具體心理表象的文字符號，是構成本文的基本素材。物象是語象的一種，特指由具體名物構成的語象?！盵2]由此可見，物象是作者通過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選擇的客觀形象，從而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素材。物象進入文學作品后，就不再是獨立存在的物質，而是有其特定的內(nèi)涵。小說中的物象帶有作者獨有的審美意識，是作者思想情緒的載體。小說集《化骨綿掌》中的物象選取顯然具有極強的主體性，這是馬金蓮通過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選取的特殊物象，寄予著她的生活感悟和人生體驗，隱含著作者記憶和情感的深度。馬金蓮小說中的生活物象別有意味地滲透在小說中，表達著個體的內(nèi)心情感，蘊含著深厚的文化意味，傳達著復雜的人生意蘊。

一、人生歲月的紀念

物象是小說中的微量元素。馬金蓮在小說中通過對日常起居中常見物象的細致描寫，以小見大，反映出人間煙火中的生活本質。人們每天在日復一日的瑣碎生活中度過，漸漸對自己周圍的一切事物都習以為常。但這些熟悉的事物卻見證著我們生活的點點滴滴，承載著我們的生活過往，是人生歲月的紀念碑。每個人的人生都是短暫的，歲月在無聲無息中就會悄然逝去。當我們生活中最熟悉的事物離我們遠去時，我們會忽然意識到它們的重要性，甚至會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馬金蓮在小說中敏銳地捕捉到現(xiàn)實生活中物的變遷，將這些物象融入小說，使其成為情感信物，表達自己對歲月流逝的無奈和對往昔歲月的留念。

馬金蓮在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時，有意或無意地選擇某種物象作為文章的題目，使其成為全文的文眼，小說便圍繞著這個物象展開情節(jié)?！队鼙穱@著老董等幾位老人對老榆樹的深切情感，再現(xiàn)了他們對往昔歲月的無限懷念。老榆樹這個代表著過去時間的物象，成為這些老人內(nèi)心情感的承載物。老董生活成長的地方，曾經(jīng)是一片貧瘠的鹽堿地。后來，隨著新城區(qū)的改造，這里變成了房價昂貴的高檔小區(qū)。由于鄉(xiāng)親們沒有能力購買房子，他們被迫離開了自己的故鄉(xiāng)。老董、老安等幾位老人由于對這片土地的不舍，一直沒有離開，但他們成為了外來者，只能以保安的身份留在該地，守護著自己曾經(jīng)成長的村莊。隨著城市化進程的發(fā)展，昔日荒蕪的鹽堿地和大灘地早已消失不見，而老榆樹是這個村莊消失后留下來的唯一物證。只有它還深深扎根在這片土地上，始終堅守在原地。老榆樹承載著大灘地上幾輩人的回憶，見證著大灘地鄉(xiāng)親們的生活百態(tài)。“它不光是一棵樹，它是大灘地的活歷史。”[3]大灘地上的生活痕跡消失了，唯一屹立的只有老榆樹。而如今開發(fā)商為了再起一棟樓，準備挪走這顆上百年的老樹。老董為了保住老榆樹，他向自己的孫子尋求幫助。通過他的努力，老榆樹被挪的消息擴散到了全城，在來自各方面的壓力下，老榆樹保住了。但四個月后，老董發(fā)現(xiàn)老榆樹枯萎了，后來他得知老榆樹是被強硫酸腐蝕而死的。老榆樹死后，老董心里空出了一個大窟窿。老榆樹是大灘地的舊相識，它是老董的一個老前輩、故人和親友。老榆樹承載著大灘地最后的記憶，是大灘地人民生命歷程的見證和記載，那些人的成長和記憶都留在了這里。然而，時間流逝，世事流轉，老榆樹消失了。老榆樹成為了生活記憶的媒介，展現(xiàn)著大灘地鄉(xiāng)親們的悲歡苦樂。

《公交車》通過生活中最常見的交通工具公交車這個物象，展示了蘇蘇十年人生歲月的流逝。馬金蓮試圖通過這個生活中最常見的物象，去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對自己的日常生活進行重新體認。蘇蘇十年前剛進城的時候，她的小區(qū)門口只有5路公交車，她每天都乘坐5路公交車上下班，風雨無阻。如今她的小區(qū)門口有三個公交站點了，但她還是每天堅持去坐5路公交車。十年前的公交車非常簡陋，空間小，也沒有空調，尤其在上下班的高峰期，公交車里擠滿了人，車里的味道嗆得人喘不過氣。后來，隨著全市大范圍的整頓，政府增添了純電動的綠色大公交，乘車環(huán)境舒適干凈。然而，蘇蘇有點懷念以前乘坐公交車的日子，因為蘇蘇在那段艱苦的日子里度過了她的十年時光。蘇蘇在這十年里，生活得一地雞毛，她有時候甚至都沒有勇氣回頭去看以前的日子。然而，當蘇蘇回憶過往時，她甚至有點留念過去那段艱辛的時光。一年又一年，蘇蘇和那座小城一起經(jīng)歷著各種變化，也感受著時間的流逝。如今，蘇蘇要搬家了，離開那個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也終于要告別長期擠公交車的生活了。但蘇蘇打算在離開之前再坐一次5路公交車，她想做個道別。她和往常一樣穿著高跟鞋走在去往5路公交車站的路上，熟悉的節(jié)奏使她心里產(chǎn)生了酸楚。5路公交車的路線，她十年時間重復了上萬次。在那十年時光里，蘇蘇厭煩那種瑣碎平淡的生活，渴望結束那種日子?！爱敃r總不是麻木就是覺得枯燥乏味，現(xiàn)在都變成了回憶和往事，回頭看，不一樣的滋味從歲月的底板下泛上來，酸，甜，苦，辣，都有。五味交織，把心泡在里頭，慢慢腌制。原來那么普通的日子，真的成為過去以后，也會有如此不一樣的味道?！盵4]以前的日子充滿了各種意想不到的艱辛和無奈，但當這些成為過去時，又會依依不舍。蘇蘇是個念舊的人，她沉浸在以前的日子里，舍不得告別。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人生終有一別。5路公交車見證著蘇蘇早出晚歸的腳步，見證了她十年的歲月人生，它是蘇蘇的紀念碑。十年，說短也不短。這一別，算是蘇蘇對自己一個人生階段的永別。

中國的飲食文化源遠流長。飲食不僅是人們?nèi)粘Ｉ畹幕緲嫵?，它還包含著深層意蘊。當飲食進入文本中時，它就是作者味覺記憶的體現(xiàn)，成為作者表達自己情思的手段。馬金蓮的小說《蒜》通過腌蒜這個飲食物象，表達了老白對往昔歲月的懷念?！端狻分械睦虾诶蟽煽谝ソK給女兒帶孩子，臨走之前，他們把房子租了出去。老黑老婆把自己腌的兩壇蒜，分別留給了租戶小劉和老白，讓他們等上半個月后再食用。老白沒有等到半個月，就開始忍不住了。他打開壇子后，看到老黑老婆把蒜打理得非常精細。腌蒜更是五味俱全，他非常喜歡這種味道。這是小時候的味道，是媽媽的味道。老白小時候生活在鄉(xiāng)村，家里的日子貧窮，為了調劑胃口，他的母親經(jīng)常給他做腌蒜吃，母親腌出來的蒜具有別樣的味道。老白從小吃著腌蒜長大成人，都沒有吃厭?？墒亲詮哪赣H去世后，他再也吃不到了。后來，他來到城市上學工作，漸漸地就完全忘了這個味道。老黑老婆做的腌蒜是老白曾經(jīng)很熟悉的味道，他以為自己再也沒機會吃到腌蒜了，而現(xiàn)在這壇腌蒜讓他再次回想到了過去。老黑老婆做的腌蒜又重新喚起了他已經(jīng)遺忘的味道和過往的回憶。腌蒜已不僅僅是一種食物，它承載著老白對往昔的懷念和對母親的想念。食物常與復雜的情感緊密相連，腌蒜的味道，就是人生歲月的味道，是情感的味道。

二、失意女性的掙扎

女性一直以來都是馬金蓮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點描寫對象。她在自己的小說中塑造了由鄉(xiāng)村少女到進城的知識女性這樣一個女性人物譜系。馬金蓮近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多寫的是游弋于城鎮(zhèn)之間的知識女性。小說集《化骨綿掌》就重點描寫了城鎮(zhèn)中知識女性的生存困境。這些知識女性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和獨立的思想人格。然而，她們在婚姻家庭生活中也面臨著種種危機，生活處于兩難的境地。馬金蓮著眼于身邊之物，以其女性獨有的視角和感受力，通過物象的描寫極其巧妙地展現(xiàn)了這些女性人物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她從更高的精神層面觀照城市知識女性的精神狀態(tài)與生存體驗，把人物放置在城市文化的背景下，對其在現(xiàn)實人生中的疑難問題進行深層次挖掘，反映她們在城市空間下的掙扎和難于愈合的傷痛，使我們又可以發(fā)現(xiàn)其充滿生活氣息的物象里體現(xiàn)著一代正在逐漸蘇醒的現(xiàn)代女性的自我意識。

《化骨綿掌》中的蘇昔通過自己的努力在城里組建了自己的家庭。一天，她受邀準備去參加大學同學聚會。由于她上班時穿的衣服不大得體，下班后冒著大雪回了一趟家?；氐郊液?，她首先是去給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準備晚飯。這樣她出去聚會，心里就不會有愧疚之感。一個女人結婚之后，她生活的所有重心開始轉移到家庭上，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感受。蘇昔做好飯后，告訴丈夫老王自己要出去聚會。因為蘇昔很少在外面吃飯，老王便開始詢問聚會的地點和同學。老王一般情況下不過問她去哪里，因為他們平時都清楚對方的行蹤?；橐錾钤跓o形中讓夫妻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兩個人隨時都要向對方匯報自己的事情，就這樣他們各自都失去了獨立的生活空間，兩個人的生活捆綁在一起。當老王知道聚會的人全部是男性以后，他的態(tài)度開始變得冷淡。蘇昔知道自己去不了。如果她去參加聚會，他們的日子就會產(chǎn)生隔閡。蘇昔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為自己感到氣憤，這些年她為了家庭，完全對生活妥協(xié)了，對自己越來越隨意，自己的容顏在歲月的消磨中已經(jīng)老去。鏡子這個物象的使用不僅能夠反映蘇昔的心理活動，更能折射出人物的生活歷程。蘇昔最后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她看到自己的眼睛里煮著兩條不愿赴死的魚，“活魚拍打著腹鰭和尾鰭，它不想就這么斃命，它渴望活下去。它渴望著。它渴望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释沁@么強烈。卻隱秘。藏在深處不愿意讓任何人看到?！盵5]在這一刻，蘇昔對自己的婚姻生活動搖了，她開始經(jīng)歷著一場心靈的煉獄。她就像不愿赴死的魚一樣，不想再這么生活下去，內(nèi)心深處開始有了一種強烈的渴望。自此之后，蘇昔變得很戀家，老王說他這輩子娶到這樣的老婆值了。老王的這句話反復了一年。這一年里，蘇昔埋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越來越強烈，她再也不愿意在婚姻的牢籠里失去自由，被別人束縛和捆綁，這表明蘇昔的女性意識在不斷覺醒。一年后的冬天，蘇昔拿出了離婚協(xié)議書，對老王的唯一解釋是“我是女人”。這句話看似很簡單，但卻柔中帶剛，她是一個女性為自己的吶喊。蘇昔被由婚姻編織的大網(wǎng)深深牽制著，在這段婚姻中，老王只想讓蘇昔成為一個符合他心目中理想的妻子，從來沒有真正在乎她的感受。如今，她親手結束了這捆綁式的婚姻生活，重新去尋求自己向往的自由。

《聽眾》中的蘇序是一個具有研究生學歷的知識女性。五年前，她被分進城鎮(zhèn)中學教書，與這里的一個男人結了婚。五年后，他們開始相互厭煩，蘇序最后以凈身出戶為代價，終于與男人離婚了，她也離職去縣第一中學教書。離婚后的蘇序開始沉默不語，不愿意與任何人交談。而她的同事才子是一個啰嗦的人，他一直給蘇序重復講他婚姻的不幸。這引起了蘇序的共鳴，成為唯一能認真傾聽才子婚姻故事的聽眾。才子后來知道了蘇序的不幸婚姻，開始給她介紹相親對象。第一次的相親對象之所以和蘇序見面，竟然是為了給自己的女兒找一個免費的家庭教師。第二個相親對象是為了找一個能生育的女人，蘇序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那次相親失敗后，蘇序開始天天去鮮家汆面吃飯，在這里她遇到了一個男人。蘇序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男人是一個利用色相騙吃騙喝的人，他們長久不了，但她心甘情愿被騙下去，沉浸在這個虛假的夢里，不愿意醒來。當夢境消失的時候，她把自己弄的遍體鱗傷。后來，才子還是不斷給蘇序介紹相親對象。談論相親對象成為他們之間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了。蘇序放暑假時回了老家，開學后，她知道才子離婚了。又過了一周，她聽說才子打算自殺。蘇序去勸慰才子，才子才得以放棄輕生的念頭。才子康復后，一直帶著蘇序送給他的羊絨帶子。才子又開始給蘇序介紹對象，最后都沒有成功。一個月后，有人給才子介紹對象。相親地點是女方定的，在鮮家氽面。他的相親對象正好是蘇序，他們同吃一碗面，兩個人的腦袋被一根面條緊緊拴在一起。他們兩個失意的人都知道對方曾經(jīng)受過的傷害，彼此溫暖著孤單的內(nèi)心，在相處的過程中治愈著對方，各自給對方帶來了溫暖，不經(jīng)意間兩個人的心便開始緊緊依靠在一起。

《絕境》中的蘇李遭遇了自己丈夫出軌的尷尬處境。馬金蓮通過建筑類物象賓館來敘述整個故事，賓館這個物象折射著蘇李內(nèi)心的絕望、無助與掙扎。蘇李是一個性格很好的女人，與自己的婆婆小姑都相處得很融洽。而他的丈夫卻恰好一直利用著她的大度。蘇李其實早就知道張三福在外面有人了，但她不愿意揭開這個真相。因為張三福把每個月工資的一半都交給她，她可以自由支配，張家的一大家子人都對她不錯，所以日子可以湊合過下去。蘇李此時把婚姻當成了物質滿足的工具，被婚姻緊緊束縛。后來，她的親朋好友知道了這件事，她就必須要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了，給親朋好友一個交代。然后，如果有可能的話，她還想繼續(xù)過現(xiàn)在的日子。蘇李第一次去丈夫出軌的賓館時，她半途而放棄了。盡管她一直以來都裝作對這件事情無所謂，但當她真的站在賓館門口時，她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她最后乘坐一輛私家車離開了。一個月后，蘇李又出現(xiàn)在賓館，但她又失敗了，再次乘坐那輛私家車離開了。蘇李后面又來了兩次賓館，都是以失敗告終。但每一次她都會遇到這輛私家車，這輛私家車的男人每次都會默默陪伴著蘇李。不久，她和張三福離婚了。離婚后，蘇李和私家車男人結婚了，日子過得平平淡淡。蘇李在賓館拆遷時，最后一次去了賓館，這時她的內(nèi)心開始有點后悔，她在想如果自己當初去哭鬧一場，結局會不會不一樣。蘇李具有女性的自省意識，反省著自己的婚姻悲劇。但她不知如何自處，處于兩難的境地，只能一個人咀嚼著其中的辛酸。最后，她又一次將自己困于婚姻生活的牢籠，獨自愈合著苦澀的傷痕。

馬金蓮筆下的知識女性，通過讀書進入城市生活，在她們的認知中，“進城意味著命運的轉折和嶄新的生活方式”[6]。這些女性努力追求經(jīng)濟獨立，自主選擇愛情和婚姻。但她們在現(xiàn)代化的城市里，生活也面臨著種種困境。她們無法突破家庭的藩籬，受困于生存和精神的雙重“圍城”中。馬金蓮在小說中通過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物象，努力開掘出這些城市女性豐富的情感世界，窺探她們心靈深處所承受的痛苦。她們無法在婚姻中找到理解和慰藉，甚至迷失自我。但她們不斷在自己的婚姻中抗爭，努力爭取自己的幸福，實現(xiàn)自我的救贖，深具女性意識。馬金蓮關注這些知識女性的命運和生存狀態(tài)，對女性在城市中的兩難境地予以憐憫和關懷，揭示出這些女性內(nèi)心難以明狀、隱秘憂思的精神狀態(tài)。

三、城鄉(xiāng)變遷的審視

馬金蓮近些年擴展了小說創(chuàng)作題材和敘事空間，逐漸走出了西海固扇子灣這一狹小地帶。她把文學視角轉向城鄉(xiāng)變遷中的現(xiàn)實問題，開始關注現(xiàn)代化轉型中城鎮(zhèn)化對鄉(xiāng)村的影響，以及反思城市快速發(fā)展中出現(xiàn)的各種社會問題和社會現(xiàn)象。隨著城市化進程的發(fā)展，鄉(xiāng)村的變革出現(xiàn)了各種問題，正如馬金蓮說的：“當下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遠遠不是我們最初生長、生活、熟悉的那個鄉(xiāng)村，社會裂變的速度和縱深度早就滲透和分解著鄉(xiāng)村，不僅僅是表面的外部生存環(huán)境的變化，還有縱深處的隱秘的變遷，包括世態(tài)、人心、鄉(xiāng)村倫理、人情溫度?！盵7]現(xiàn)代化轉型逐漸打破了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的恒定結構，迫使農(nóng)民離開自己生活的土地，成為城市中的邊緣人。他們掙扎在城市的最底層，遭受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磨難。但鄉(xiāng)村的城市化轉型也給人們帶來了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促使人們的生活發(fā)生了重大轉變。馬金蓮對于城市文明由以前的二元對立，開始轉變?yōu)橐环N理性和辯證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

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改變了鄉(xiāng)村的社會結構，迫使鄉(xiāng)村最后的堅守者也在逐漸消失。從古至今，中國人就具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情結，鄉(xiāng)村是每個人的安身立命之所。面對城鄉(xiāng)變遷，馬金蓮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冷靜地剖析現(xiàn)實?！队鼙吩佻F(xiàn)了農(nóng)民離開鄉(xiāng)村之后的生活境遇和精神痼疾。老董生活的大灘地，如今變成了高檔的太陽花園?？墒窃?jīng)在大灘地生活的人們，只能以外來者的身份留戀著眼前的好景象。老董對自己的這種身份和生存處境感到焦慮和擔憂，“留在太陽花園這些年，親眼看著它變好，好的像夢里一樣，可他從來都沒有踏實過，他感覺自己的腳跟是軟的，浮的，站著坐著睡著，都有一種不能和地面相接觸的感覺。”[8]飛速發(fā)展的城市使人們的日子越來越好，可是老董只能在城市生存壓力的裹挾中漸漸被遺棄。老董在城市是一個沒有家和歸屬感的人。而老榆樹卻深深扎根在這片土地上，老董對此羨慕不已。對于老董們而言，老榆樹是他們對自己故鄉(xiāng)的情感寄托。但老榆樹也躲不掉被搬遷的命運。老榆樹最后被開發(fā)商澆注硫酸而死，老董等老年保安也被集體解雇，這預示著曾經(jīng)的大灘地將徹底成為過去，有關它的遺跡也永遠消失。正如馬金蓮所言：“變遷的車輪碾壓而過，那些不能善終的村莊和莊稼地，把根系扎在泥土里的草和木，像文本中大灘地那些留守的舊人，終究都是塵埃。”[9]老榆樹的命運和老董的處境折射了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所面臨的生存焦慮。老榆樹是歷史的承載體，最后卻走向了死亡。老董他們是被時代拋棄的一群人，是城市邊緣的打工者。因此，馬金蓮關注著城市生活中那些邊緣人物的生存境遇與心理問題，“在急遽的變動、文明的交錯以及偶然與必然等因素的綜合作用下，被拋擲在現(xiàn)代性進程中的人們總會遭遇身與心、靈與肉的困局?！盵10]農(nóng)民在現(xiàn)代化建設的過程中，內(nèi)心經(jīng)歷著復雜難言的心理波動，陷入精神困境中無法自拔，馬金蓮對這些渴求生活而不得的人滿懷悲憫之心。

當今社會各種新媒體泛濫，它們雖然給我們帶來了許多便利，但它們也以一股強大的力量吞噬著生存中的個體，導致人們被各種欲望和利益所束縛，最后產(chǎn)生了種種信任危機。馬金蓮在《眾籌》里通過截取生活中常見的眾籌鏈接這一生活物象，展現(xiàn)了一個普遍的有關醫(yī)療眾籌的社會現(xiàn)象，那就是人們通過編造虛假的眾籌信息博得大眾的同情，從而獲取捐款。主人公馬圓每次看到眾籌鏈接時，她都會捐幾塊錢，這可以使她心里感到踏實。一天，她的發(fā)小虎麗麗給她發(fā)來一個眾籌鏈接，上面顯示她的父親需要十五萬元做手術。馬圓立馬把鏈接分享到朋友圈和自己的親戚朋友，自己還捐了五百元。而她的大哥告訴馬圓，鏈接中的有些內(nèi)容是虛假的，馬圓當時沒有多想。她一直關注著籌款進度，距離手術前一天，她又捐了五百。最后看到虎家提取了五萬元左右的捐款，她的心終于踏實了。半年后，馬圓發(fā)現(xiàn)虎家的眾籌鏈接不見了，她們的生活過得越來越豐富多彩。她意識到自己被騙了，一股被愚弄的感覺占據(jù)了馬圓的心。我們的善良經(jīng)常被一些貪婪的人利用，甚至連自己的親朋好友都不放過，這種利用讓人無法容忍和原諒，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也蕩然無存。馬金蓮對眾籌這個事件進行層層剖析，逐漸露出現(xiàn)代生活中令人難堪的真相，由此揭示出現(xiàn)代性對傳統(tǒng)精神的沖擊與圍困。在傳統(tǒng)生活與現(xiàn)代生活的對比中，潛藏著馬金蓮對人類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得與失的衡量。進入現(xiàn)代社會，人們提高了生活質量，但人們的欲望也隨之膨脹，道德底線崩塌，折射出現(xiàn)代社會普遍面臨的精神危機。

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在大眾生活里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媒介是把雙刃劍，在給予人們便捷式生活體驗的同時，也在無形中將人們裹挾進特定的空間中，最終導致人的某種異化?！读技覌D女》中三床的小男孩不和任何人交流，總是拿著他奶奶的手機玩。蘇于看到這種情況，向三床的老婦人勸諫，不要讓孩子一直玩手機，要不然會對孩子帶來一定的傷害。老婦人告訴蘇于，這個孩子從小就是用手機哄大的，實在沒有其他辦法。這個孩子每天除了睡覺和吃飯，剩下的時間都在玩手機，對手機的依賴已達到了失控的地步?！叭绻环N文化只注意人的感官需要即文化的最表面層次的需要，那最終無疑會導致充裕的外部世界與內(nèi)部世界的對立。”[11]這個小男孩每天的生活局限在手機虛構的狹小世界里，如果一直放任下去，他的生活恐怕就被手機弄得支離破碎。網(wǎng)絡媒介確實給人們帶來了便捷，但危害也是不可估量的。老奶奶告訴蘇于，這個孩子是一個留守兒童，沒有父母親在身旁照顧。老奶奶年齡大了，沒有那么多時間和精力去陪伴他。在孩子的成長中，父母的陪伴至關重要，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孩子從小缺少父母親的呵護和教育，他們的成長是孤獨和殘缺的，這種成長中愛的缺失性體驗甚至會給他們的一生和心理都帶來不可磨滅的影響。當今社會留守兒童和留守老人的比例越來越大，他們的身體承擔著重負，心靈沒有真正的歸屬，感受到的是強烈的疏離感和孤獨感。

馬金蓮在小說中通過老榆樹這個代表著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化和記憶的物象，揭示了鄉(xiāng)村在城鎮(zhèn)化進程中受到的沖擊，表達了自己對故鄉(xiāng)的無限懷念之情。馬金蓮在常見的眾籌事件中，敏銳地捕捉到社會的快速發(fā)展對個體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隨著欲望的膨脹，人們的道德體系開始瓦解，功利主義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對立和緊張。馬金蓮洞悉人性中的各種虛偽、欺詐和冷漠，渴求人性精神家園的回歸?，F(xiàn)代媒體的發(fā)展具有許多弊端，馬金蓮通過手機這一物象，揭露了現(xiàn)代城市文明對個體的精神抑制。人們的身體和精神牢牢地禁錮在手機這個狹小的虛幻空間里，個體的自由意志逐步被侵蝕。馬金蓮在努力尋求個人的精神出路。

四、結語

物象描寫是文本中的重要構成部分。每個小說家描寫的物象都有不同的意義，也正是這些獨具特色的物象形成了不同小說家各具特色的創(chuàng)作基調。馬金蓮在小說集《化骨綿掌》中，選取了大量的生活物象，如汆面、賓館、腌蒜、老榆樹、眾籌，等等，她用綿密的話語對這些生活中的常見之物進行白描式的細節(jié)描寫，各種物象就如同在眼前那般真實，從而構建了一個具有生活氣息的物象世界?！安还芪覀兯幍恼鎸嵤澜?，還是敘事中透射出的虛構世界，都不可能沒有物的存在，而物的世界是一個有待于解釋，意義有待于現(xiàn)象的符號系統(tǒng)?！盵12]對馬金蓮來說，小說中描寫的各類生活物象并不是單純的一種客觀對應物，而是寄予著作者的深厚情感。她在小說集《化骨綿掌》中通過生活物象來敘述故事，這些物象寄托著某種敘事意圖，也隱喻或暗示著某種情思，包含著豐富的人生意蘊。馬金蓮在小說《榆碑》《公交車》《蒜》中，通過老榆樹、5路公交車、腌蒜這些物象表達自己對歲月流逝的無奈和對往昔歲月的不舍。這些物象見證著小說主人公的悲歡離合和生活百態(tài)，是他們?nèi)松鷼q月的紀念碑。馬金蓮在小說《化骨綿掌》《聽眾》《絕境》中，借助物象展現(xiàn)了知識女性的生存困境與精神狀態(tài)。這些知識女性面對婚姻生活的不幸時，沒有選擇直面對抗的方式，而是避開對方的鋒芒，用冷靜溫和的方式去解決問題。溫柔不意味著順從，而是一種通透和選擇。這份力量看似軟弱，但這是一種堅定和理智的柔，隱含著巨大的力量，讓我們感受到了潛藏在女性骨子里的那股韌勁。馬金蓮還在《榆碑》《眾籌》《良家婦女》中以一種客觀的姿態(tài)正面審視了城鄉(xiāng)變遷的現(xiàn)實問題。她反思了物質消費時代中，人們隨著欲望的放縱，漸漸淪陷在物質生活的旋渦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淡漠，逐漸產(chǎn)生信任危機。現(xiàn)代多媒體技術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人的異化，人們的精神在不知不覺中被鉗制。馬金蓮在小說集《化骨綿掌》中，對日常生活物象進行描寫時，沒有著眼于物象的外在形式，而是從多角度去把握物象蘊含的豐富內(nèi)涵，挖掘和探索物象的意義生成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