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文本對薛奎本事的敘事差異

王爾落

薛奎歷任北宋三朝帝王臣子，從最初正九品秘書省校書郎到死后封贈正三品的兵部尚書，其間更是官至參知政事、副相一職，不可不謂能臣也。關于薛奎本事的記載，主要散見于李燾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集見于元人編纂的《宋史·薛奎傳》及歐陽修為其所作的《資政殿學士戶部侍郎簡肅薛公墓志銘》《祭薛尚書文》。本文不對散記的《長編》作具體分析，主要是將其作為引證材料，而集中論述元人所編《宋史》中記載的《薛奎傳》與歐陽修作為親屬私著的墓志銘，二者之間對薛奎本事的敘事差異。

一、史傳敘事與碑志敘事

中國敘事學的發(fā)展較晚，但因相異的文化內(nèi)涵及思維習慣，與西方之敘事學呈現(xiàn)出獨特之處。中國敘事學不同于西方呈現(xiàn)的自神話傳說—史詩悲劇—羅曼司—小說等鮮明階段性的行進模式，而是不同的文類皆有敘事要素，綜合發(fā)展，齊頭并進。中國的早期敘事學，主要體現(xiàn)為一些散漫的敘事文字，如《易經(jīng)》所載的殷商卜筮之辭，散見于《山海經(jīng)》等書的神話材料，以及《詩經(jīng)》中帶有敘事性質(zhì)的詩歌等。上古的敘事形式呈現(xiàn)多樣化的特點，但是成為敘事文類范式的莫過于歷史敘事，即史書敘事。史書起源甚早，相傳為堯舜禹時期的《連山》《歸藏》等。春秋時期便設置“左史”“右史”，一主記事，事為《春秋》；一主記言，言為《尚書》。西漢的《史記》更是開創(chuàng)了史書的編寫范例。

“敘事”作為文類術語，據(jù)楊義先生整理，首見于唐劉知幾所作的《史通》。該書首設《敘事》篇，集中探討史書的編寫方式。雖說后來的敘事文學，主要以史書、小說、戲曲為其主要的三大系統(tǒng)，但是歷史敘事是貫穿始終的。公元十三世紀前葉，朱熹之再傳弟子真德秀編選《文章正宗》，其書共二十二卷，其中敘事六卷。自此書后，“敘事”作為一個固有的但發(fā)現(xiàn)較晚的文類概念，開始得到承認。

《文章正宗》的敘事類，除了之前被廣泛注意到的各類史書敘事外，又多了諸多私家著作，如記錄韓愈、柳宗元等人的傳記、碑志文、山水游記等敘事類散文，敘事文類的外延得以擴展至碑志文。早在真德秀之前，劉勰便注意到碑志文的敘事性。他在《文心雕龍》的《誄碑》一文中提到“其敘事也，該而要”，“夫?qū)俦w，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楊義先生解讀劉勰的“論文敘筆，則囿別區(qū)分”一句，認為有韻之文中，《誄碑》不排除敘事，無韻之筆中，史傳自為敘事。清姚鼐編的《古文辭類纂》，所言敘事類，即包含傳狀類、碑志類、雜記類。由此可知，碑志文已成為重要的敘事目類之一。

二、不同的敘事形式法則

劉知幾在《史通·內(nèi)篇·敘事》中說“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也”，強調(diào)史書寫作的文簡義豐。元陳繹的《文筌》將敘事的形式法則歸為十一項。楊義先生對此十一項總結(jié)為前四項自正敘至略敘，是敘事的詳略疏密，也就是作者如何安排敘事時間與實際時間之比例。中間三項，為“敘事脈絡的正反順逆的組接”；最后自引敘四項為對敘事空間的規(guī)劃，今常說的插敘、倒敘、補敘、特敘也屬于敘述空間規(guī)劃。本文以下即以此三項標準對《薛奎傳》及《墓志銘》進行對比分析。

（一）敘事的詳略

《薛奎傳》與《墓志銘》對薛奎本事的記載，總體呈現(xiàn)出詳略不一、事跡多少的區(qū)別特點。例如，“儀州運糧”“趙德明事件”“趙元昊事”“密殺戍卒”“真宗宴會”等事件為《薛奎傳》所載，而《墓志銘》并未載錄。而“中書印”“邊吏得諜”“富人孤女”“不食食物”“薛公家庭”及“薛公葬事”則為《薛奎傳》所未載。從事情性質(zhì)來說，《墓志銘》未載之事，皆為薛奎做官時期的政治事務。任儀州推官之事，《薛奎傳》蓋以《長編》為本，對事情的原委記述詳細，尤其是用轉(zhuǎn)運使盧之翰與薛奎的對話，意在突出薛奎體恤民情的為民心態(tài)，這對于正史書寫來說是極其重要的內(nèi)容，體現(xiàn)為政之人的仁德，故《薛奎傳》對此事詳加敘述。再看《墓志銘》這篇文，歐陽修已經(jīng)敘述了前面薛奎任隰州推官時的機敏為民，故不必連續(xù)表達，僅需交代官職，引連下文內(nèi)容即可。徐師曾的《文體明辨序說》載：“蓋具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壽年之詳，或牒考功太常使議謚，或牒史館請編錄，或上作者乞墓志碑表之類，皆用之。而其文多出于門生故吏親舊之手，以謂非此輩不能知也?！边@段話表明墓志銘的撰寫者需要依據(jù)家人所予的行狀作為底本，此事發(fā)生于太宗至道二年，若行狀上沒有記載，生于景德四年的歐陽修更不可能知道。

《薛奎傳》的二趙事件同樣如此。二趙事件，集中表現(xiàn)的是薛奎的“嚴明”與“清廉”，實事求是的務政態(tài)度及兩袖清風的為官品節(jié)，也是政治官員必備且須廣而揚之的政治品行；而《墓志銘》對此類內(nèi)容不必贅述，僅記述后文的興州、秦州之事即可。至于《薛奎傳》文尾的真宗宴會一事，蓋其時，薛家人所上之行狀上未有此載，且歐陽修其時尚年幼，與薛家尚無接觸，不知此事，故不錄。《墓志銘》記載的“不食食物”“薛公家世”及“薛公葬事”，此部分內(nèi)容正史不必記載。正史為一朝之正史，若記載官員家庭瑣事及葬事則過于瑣碎，不符合正史之撰寫體例?！安皇呈澄铩睉獮闅W陽修之創(chuàng)，因歐陽修娶薛奎之女，故知曉一些私密的家庭之事，亦可作常解。“薛公家庭”及“薛公葬事”等，則是墓志銘這一文體的必要內(nèi)容，墓志銘必須交代清楚死者的家世、死者的葬后事等，這也是歐陽修墓志銘承繼了自唐以來逐漸完善的“十三事”的主體內(nèi)容。

兩個文本的詳略之分，其中差異較大的事件，主要集中在對薛奎之父的描述及相關政事上?！堆鼈鳌窞檠緜鳎攸c在于薛奎，對其父的介紹不過是為重點突出薛奎的才能，以術法預言的形式，強調(diào)薛奎出身的不一般，為了后文的展開敘述奠定基調(diào)。但《墓志銘》的重心沒有那么傾斜，薛奎之父沒有作為陪襯存在，而是作為獨立的個體，得到了很高的贊譽。作者對薛父的語言、動作描寫，除了體現(xiàn)出薛奎的天賦不凡，更能體現(xiàn)出薛父的識才之能。薛父預言的實現(xiàn)，更是直接體現(xiàn)薛父的遠見卓識。又多“務施貸以赒鄉(xiāng)閭”一句，意在贊揚薛父的仁德，故歐陽修除對墓主本人的刻畫，也對墓主的家人進行了客觀公正的評價。政事的詳略差異，與上文所論異曲同工，對能體現(xiàn)薛奎同一政治品德的事件，《傳》與《銘》的選材存在數(shù)量上、詳略上的差異，皆因二者不同的文體要求所致。《薛奎傳》作為正史，必須關注并且羅列善政之行，突出其為政之德行。

對事件的敘述，二者均追求直白曉暢，不似談理性文章，須婉轉(zhuǎn)多喻。二者在敘事脈絡這一方面，均以直敘與平敘居多，并未有明顯的差異，故對此略而不論。

（二）敘事空間的不同規(guī)劃

《薛奎傳》與《墓志銘》都是按照時間順序，依次順敘，但是在具體行文的敘事空間的安排上有所差異。

1.《薛奎傳》引敘、插敘、補敘居多

“篇首或篇中因敘事以引起他辭”（陳繹曾《文筌》）者為引敘，《薛奎傳》作為正史之傳，整體的敘述風格是敘事記述，議論內(nèi)容較少，且多位于段落之首，或段尾。例如，《薛奎傳》全文近一千四百字，但議論之文字，僅篇中的“臨事持重明決，多此類也”及篇尾的“奎性剛不茍合，遇事敢言”兩句。此兩類可作為史官對薛奎的整體評價。自古對史官的書寫要求就是持衡書寫，不過譽不過貶?！堆鼈鳌吩谡龜⒀娜喂贇v史時，總會插敘一些事件，繼續(xù)記述。比如，薛奎與趙元昊一事，《長編》明言先于薛奎與李士衡爭事遭貶之前，但是《薛奎傳》卻在被貶與遷吏部郎中之間插敘此事。篇尾記述真宗宴會群臣，薛奎直諫不婉一事，則明顯屬于補敘或是特敘。特敘這一事，以彰顯薛奎“剛不茍合，遇事敢言”的性格特征。

2.《墓志銘》間敘居多

“間敘”即“以敘事為經(jīng)，而緯以他辭，相間成文”（陳繹曾《文筌》），即夾敘夾議。閱讀歐陽修的墓志銘，即可知其墓志銘創(chuàng)作不僅僅是單純記述墓主的生平，歐陽修還將自己與墓主人的交情恰如其分地融入墓志銘創(chuàng)作中，故讀其文，總會在稱贊之余，多些感動。這份藝術效果的實現(xiàn)，蓋與其對夾敘夾議的藝術手法巧妙運用相關。歐陽修在敘述必要事件之外，會適當?shù)匕l(fā)表議論，如剛開始敘述薛奎政事之行前，便以一句“公為人敦篤忠烈，果敢明達”為接下來的論述奠定基調(diào)。敘述薛公除役租之時的“莆田人至今以為德”，強調(diào)薛公政德之高，影響之久遠。又講述薛公任發(fā)運使時，歲食京師八百萬石，并以“其后罕見其多”直抒胸臆，強有力地突出薛公優(yōu)異的政治能力。“開封，天子之畿，益州，蜀一都會，皆世號尤難理者，而公尤有名，其猛寬之政，前后異施，可謂知其方矣”，又以精練有力的語言，概括了薛公的政績?！岸貏傄悖毓?jié)不茍合，既與政，尤挺立無所牽隨……公性孝慈……家人勤儉，不知為驕奢。諸子幼孤，撫養(yǎng)不異……直而有氣，如其為人”，這些語言效果都是歐陽修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對薛奎政績品行的精準概括。

三、敘事語言的差異

劉知幾在《史通·內(nèi)篇·敘事》中進一步論述認為敘事的體質(zhì)有四類：“直紀其才行者”，即直接正面刻畫所傳人物的才能；“唯書其事跡者”，詳細記述傳主的典型事跡；“因其言語而可知者”，記錄傳主的言論，以彰顯其品德；“假贊論而自見者”，借他者的評述，間接表現(xiàn)傳主的德行。其中利用語言這個媒介以達敘事效果的即為后兩點。《薛奎傳》與《墓志銘》在語言藝術方面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選擇傾向。

（一）《薛奎傳》的史傳語言

劉勰在《史傳》中認為，史官作史書，須以中正之態(tài)，遣詞造句，立義選言，不可隨謬枉言。以劉知幾之論，《薛奎傳》中記錄的傳主言論，多為直接引語，直接引用傳主合乎經(jīng)義，合乎政德之語，表現(xiàn)其高潔可揚之品行。史傳之文似乎是在盡量避免對話體的出現(xiàn)，蓋因?qū)υ掦w過于主觀化，難免致人多疑。《薛奎傳》的對話，僅為太后祭服、仁宗言其任用薛奎是先帝旨意、議太后祭服與葬服三處。這三處引用的對話，很重要的一點是對話二人的身份對比：一為絕對上位者，一為絕對下位者。正是這對話語體，彰顯了薛奎敢于諫言的正行，這與儒家提倡的君臣相處之道是切實相符的。

《薛奎傳》中也有他者評述，這個“他者”即史官。但因史傳文的文體要求，史官的敘述視角必須是獨立于讀者、被傳者的第三者，不能有情感的明顯傾向。故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薛奎傳》的指稱辭皆為“奎”或“薛奎”，為獨立的第三人稱代詞。在整篇文章的敘述中，語言基本不帶情感色彩，多為中性詞，語句冷峻客觀，即使唯獨的兩句贊辭，也僅見其中正之姿，不見諛美之態(tài)。

（二）《墓志銘》的敘事語言風格

《墓志銘》在語言引用上也以直接引用為主，直接引用更能提升事跡的真實度。但是《墓志銘》直接引語的身份組成較《薛奎傳》更為復雜多元。直接引語者的身份除了天子、太師外，還有開封府的百姓，言“是不可犯也”；契丹使者的話語“是得人矣”，還有太常討論謚號的語言。身份組成的多元化，是基于薛公不同事跡的不同服務對象而言，這樣更有力確保薛公事跡的真實性，從不同的人物角度出發(fā)，完善整個敘事視角。墓志銘的創(chuàng)作要求是“敘事也該而要，綴采也雅而澤”（劉勰《文心雕龍·誄碑》），這一效果的實現(xiàn)，離不開對語言文字的選擇組合。只有語言凝練精準，墓主的整體生平敘事方能簡明扼要。

歐陽修作為傳主，墓主皆與他本人或近或遠都有關系，故歐陽修的墓志銘創(chuàng)作，在敘事之余體現(xiàn)了歐陽修本身強烈的主觀感情，這體現(xiàn)在對墓主的指好稱辭上。歐陽修對薛奎的稱呼是“公”或“薛公”，這是敬稱，深含歐陽修對薛奎的敬重。與歐陽修的對話內(nèi)容明顯多于《薛奎傳》，這更有利于塑造一個真實可親的薛奎形象。如果說《薛奎傳》的語言成功塑造出了一個正義的臣子模范，那么歐陽修的《墓志銘》則是塑造了一位人格更為完善、更為感人的忠臣形象。歐陽修在敘述薛奎事跡時，用語雅致高昂，多用嘆詞、連詞，語氣沉穩(wěn)綿長，敬重之意，溢于筆觸之間。

本文主要基于敘事學的敘事形式法則及敘事語言等知識，對薛奎本事，正史《薛奎傳》與私撰《墓志銘》之間的敘事方式及語言風格等方面進行了淺要的對比分析閱讀。總體來說，二者的差異主要是因為兩種不同文體的不同創(chuàng)作要求造成的。正史要堅持客觀真實、持衡中正的敘事標準。墓志銘雖要如實記錄墓主的生平，卻有許多感性空間可以開拓，墓志銘之義在于“寫實追虛”，可暢達“銘德慕行，文采允集”之情采，須達到“灌風似面、聽辭如泣”的觀后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