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華玉小小說兩篇

逢五逢十，是膠州城大集，前來趕集的人一大早就擁滿了膠州城的大街小巷。這時，一名衙役從縣衙里走出來，將一張紅紙寫的告示貼在縣衙大門西側，惹來了眾多趕集的人看熱鬧。一個識字的人念了起來：徐侯，江蘇鹽城人，現(xiàn)年四十歲，江洋大盜，殺人如麻，四月二十三日，徐犯來到我縣西郊張家村，搶掠該村村民張清，搶走銅錢十貫，還將張清一家五口殺害，徐犯罪孽深重，特懸賞緝拿，如有提供線索者，賞銀五十兩，生擒者，賞銀二百兩。

告示的上方，有徐侯的畫像，一張竹筐大小的臉，兩道濃黑的眉毛，兩只瞪得溜圓的大眼，一只血盆大嘴，左臉上還有一道長約半寸的刀疤。

告示惹得眾人一片議論聲，有人說：“我要是見到那徐侯就好了，提供線索就給五十兩，我活了這么大年紀，還沒見過五十兩銀子呢！”又有人說：“你見了他，你敢說出去，就怕有錢沒命花?！?/p>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從人群外邊擠進來看熱鬧，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那張畫像，他問一旁守榜的衙役：“大人，提供證據(jù)賞賜五十兩，生擒賞賜二百兩，那要是將該犯殺死，給多少賞錢？”衙役說：“這徐侯，武藝高強，兇狠殘忍，怕是一般人都奈何不了他?！睗h子說：“我是說萬一?！毖靡壅f：“大人說過，生死同價?！睗h子聞言，也不說話了，徑直去了縣衙。

中年漢子到了后衙，也就是縣太爺住的地方，要求見縣太爺，守門阻攔道：“你要是有冤屈，可以去前衙擊鼓鳴冤，大人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睗h子看看四周無人，低聲說：“我知道那個江洋大盜徐侯的下落?！笔亻T人一聽，不敢怠慢，趕緊去稟告了縣太爺。不一會兒，他走出來，對漢子說：“跟我來，大老爺要見你?！?/p>

漢子跟著守門人進了后衙，縣太爺在客廳等他，漢子進門就跪倒在地，口稱草民叩見大老爺。縣官問：“你叫什么名字？你說知道江洋大盜徐侯的下落，可是事實？”漢子說：“小人名叫丁彩茂，膠州人，家中養(yǎng)馬，靠出租馬車為生，小人確實知道徐侯的下落……”

縣官一聽，眼睛一亮，讓漢子坐下，吩咐衙役端來一杯茶，說：“你且說來。”漢子喝了一口茶，講了起來。

前幾天，小人被劉記糧行的劉老板雇傭，去鄉(xiāng)下送一趟貨，回來時天色已晚，小人就加快了行程。當馬車經(jīng)過一個叫野狼谷的地方時，前方路邊忽然出現(xiàn)一人，大喊：“喂，那趕馬的，停停車，捎我一程！”我心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就勒住了馬，讓那人上了車。

那人上車后，我就有些后悔了，因為那人一臉的兇相，臉上還有一道刀疤，不像個好人，我因為身上有幾兩銀子，不敢大意，就時刻注意他的舉動。那個人帶著一個包袱，上車后，他把包袱放在了車上，在一個顛簸處，包袱從車上掉了下來，嘩啦一聲，里邊竟然掉下一把鋒利的匕首。那人叫我停車，我只好停了車;那人下了車，去拾他的包。我一見機會來了，猛地抽了馬兒一鞭，馬兒疾駛而去，那個人在后邊一邊罵著，一邊要追我，可他哪里能追得上我的馬，我松了一口氣。

但在下一個路口，那個人卻站在馬車前攔我，原來那家伙抄了近路。我看那家伙罵罵咧咧，氣勢洶洶的，心說這要是停下，還有我的命嗎？也顧不上別的了，就拼命打馬想要沖過去，沒想到那家伙以為我不敢撞他，竟然不讓道，我的馬兒踢倒了他，馬車直接從他身上軋了過去。

縣官問：“后來呢？”丁彩茂說：“我回過頭，見那人一動不動，地上還有一攤血，明白那人兇多吉少，就勒住馬兒，下去看，一試那人的鼻息，還真的是死了。小人這輩子連雞都沒殺過，見殺了人，嚇得六神無主，因怕被人看到報官，就把那人拉到一個斷崖處，扔了下去?！?/p>

縣官問：“你說的都是事實？”丁彩茂說：“小人說的絕無虛言，大人如果不信，可以派人和我一起，去那處斷崖搜尋，那江洋大盜應該還在。”

縣官臉色大變，斷喝一聲：“來人，將殺人犯丁彩茂抓起來?！睆耐饷鏇_進兩個衙役，將丁彩茂按倒在地，五花大綁起來。

丁彩茂蒙了，大聲說：“大人，小人殺死了為非作歹的江洋大盜，你怎么這么對我？”縣官說：“如果本官不用這個計策，你會自投羅網(wǎng)？”

原來，就在大前天，縣官剛升堂，就有人前來報案，說在一處斷崖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尸，雖然身體多數(shù)被野狼吃掉，但從殘存的腦袋來看，當是徐家村的屠夫徐侯，縣官就派人去了徐家村，喊來徐侯的家人，家人前來，確定死尸就是徐侯，還說，徐侯這次出門，是要到膠州城做豬肉生意，所帶十貫銅錢，現(xiàn)在，不翼而飛?？h官猜測徐侯定是遭遇了劫匪，才橫遭不測。

縣官明察暗訪，卻無一點頭緒，最后師爺給出了一個主意，就是貼出告示，說徐侯是江洋大盜，縣里要懸賞緝拿，結果那兇手丁彩茂還真的上鉤了。

1938年2月下旬，日本鬼子開始攻打日照縣，在這里，鬼子遇到了守軍強烈的抵抗，損失嚴重。半個月后，守城官兵彈盡糧絕，日照城遂被鬼子占領。進城后，鬼子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時間，日照城成了人間地獄。

這天，張三家來了一隊鬼子兵，帶頭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戴著眼鏡，白白凈凈，顯得文質(zhì)彬彬，而且，這家伙竟然能講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通過自我介紹，張三才知道，這個人竟然是鬼子的日照占領軍司令，叫龜井次郎，龜井次郎有著和張三一樣的愛好，就是捏泥人。龜井進入日照城后，聽人說日照有個捏泥人的大師叫張三，就找來了。

張三是日照縣田家窯村人，擅長捏制泥人。張三捏制的泥人，栩栩如生，雖然小，但鼻子像鼻子，眼睛像眼睛，就像一個縮小了的真人，好像吹口氣就能活了。

張三家里有祖上留下來的十幾畝土地，每年收獲的糧食自家吃不了，就賣給縣里的糧行，靠此也積累了不少銀錢。捏泥人只是他的愛好，一有時間，張三就會去村后挖一些黃膠泥回來，土山出一種黃膠泥，土質(zhì)細膩，最適合制作泥人。為了不讓泥人干燥后炸裂，張三會在黃膠泥里加上米湯，泥人制作完后放置陰涼處，慢慢晾干，這樣泥人就不會干裂。

張三家有一間庫房，里邊有十幾個展架，上面擺滿了這些年張三制作的泥人。這里邊有打鬼的鐘馗、過海的八仙、大鬧天宮的孫悟空，還有一套梁山一百單八將，形態(tài)各異、惟妙惟肖，那些看似毫無生命的黃膠泥，在他手里變得活靈活現(xiàn)。

龜井文質(zhì)彬彬地說：“久聞張先生是泥人大師，今天在公務繁忙的空間，前來拜訪，就是希望見到張先生的作品?！睆埲f：“我就是一個農(nóng)民，你看我的手指，粗大臃腫，只適合下地割麥子，拽耙拉犁，哪是什么泥人大師，司令一定是聽岔了！”龜井耐著性子，再三懇求，張三只是推托，最后龜井不耐煩了，提高了嗓門：“張先生，鄙人今天是帶著誠意來的，張先生舉動卻非常的不友好，那鄙人就只好動粗了?！?/p>

龜井一揮手，兩個鬼子兵上前，用槍指著張三，讓他打開泥人倉庫的大門，在敵人的淫威下，張三只好照辦。龜井進入倉庫，看著那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作品，眼睛都直了，他連聲贊嘆，說他去過世界很多地方，從沒見過如此美妙絕倫的泥人。

龜井參觀一番，出來時對張三說：“張先生的大名果然名不虛傳，鄙人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張先生一定答應?！睆埲膊徽f話，心說，豺狼要吃綿羊，還擺什么道理，真是假惺惺。龜井從公文包里抽出一沓照片，說：“這是我大日本占領軍一百位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照片，我希望張先生能給他們每人捏一個泥像，湊一幅‘帝國精英圖’，我要在天皇陛下生日這天，作為重禮敬獻天皇！”沒想到張三竟然答應了，不過他提了個要求，就是讓他一家老小離開，去往江蘇贛榆，自己岳父家。龜井說：“張先生，不是我不放你家人離開，過不了多日，大日本皇軍就將攻打贛榆，到時我怕誤傷您的家人！”張三卻堅持，還說如果不讓家人走，他寧死也不肯捏泥人，龜井只好答應了。

家人走后，張三就把自己關在制作泥人的作坊里，制作日本鬼子要的泥人。到了飯點，會有日本人將飯菜送至門前，便溺也在屋內(nèi)解決。

整整兩個月之后，張三從作坊內(nèi)走出，他的胡子已經(jīng)有兩寸長，滿面倦容，一身的泥痕，他對看門的鬼子說：“我完成了，叫你們司令來吧?！?/p>

龜井聞訊前來，在門口見到張三，說了聲：“張先生辛苦了！”，就迫不及待地進入作坊，看了眼張三制作的泥人，驚呆了。

但見一百個穿著軍裝的日本鬼子擺在案子上，個個身材猥瑣，瞪眼咧嘴，歪鼻斜眼，如同兇神惡煞一般，這哪是什么“帝國精英圖”，分明是“倭國群丑圖”。

龜井氣得哇呀呀大叫，抽出指揮刀對準張三，吼道：“你是不想活了？”張三輕蔑地一笑，說：“城破山河在，國仇家恨深;我今黃泉去，做鬼殺倭人！”龜井氣急敗壞，一刀劈下，頓時張三身首異處，鮮血染紅了腳下這片飽受災難的土地。

張三死后，他的泥人，包括這“倭國群丑圖”都不見了蹤影。有人說，龜井因為太喜歡張三的泥塑，就將它們納為己有，當然，“倭國群丑圖”已被龜井命人銷毀了。

解放后，日照縣舉辦了一場“泥塑大師張三泥塑展”，張三的大多數(shù)泥人，包括“一百單八將”，都一一出現(xiàn)在展覽會上，令人驚訝，更令人驚奇的是，張三的絕唱“倭國群丑圖”，竟然也出現(xiàn)在展覽會上，一個個異樣生動的面孔，向眾人述說那個年代，以及愛國志士張三的故事。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