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此心光明復(fù)何言

趙 偉

青島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

王陽明去世前一夜，門人周積涕淚問他有何遺言。王陽明回答說：“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明儒學(xué)案》以此語作為王陽明傳的總結(jié)，馮夢龍撰《靖亂錄》分“早年傳奇”“龍場悟道”“破山中賊”“靖寧藩亂”“忠泰之變”“此心光明”六部分，最后的“此心光明”是王陽明在逝世前對自己一生的評價，以此來形容他的成長、行事及思想確實是再恰當不過。

青年時代的遠志

王陽明的光明心地與家世家教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睹魇贰ね跏厝蕚鳌烽_篇以大量文字講述其父王華之經(jīng)歷與事跡，這在個人傳記中是不多見的，一方面是因為王華曾是成化十七年進士第一，本身值得書寫；另一方面應(yīng)該也有彰顯家世影響之意。王陽明的譜系可以上溯到晉王覽的后裔，本為瑯琊人，至王羲之移居到山陰，又在二十三世王壽時遷居到余姚，王陽明遂為余姚人。

據(jù)馮夢龍的《靖亂錄》記載，王華6歲時與小伙伴在水邊嬉戲，發(fā)現(xiàn)有個醉漢將一布囊金子遺失在水邊，擔心被他人拿走，就將布囊悄悄藏于水中，并在小伙伴離開時，借口留在水邊等待。醉漢果然回來尋找，王華將布囊取出歸之，醉漢非常感動，取出一金酬謝。王華說：“不取爾數(shù)十金，乃取一金爾？”束景南《陽明大傳》、日本學(xué)者岡田武彥《王陽明大傳》等，均載錄此事。其父王華一生的善舉、正直、仁孝、潛心讀書，必然在王陽明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王陽明畫像（[明]萬歷《三才圖會》刻本）

王華從小由母親岑夫人授以句讀，讀書勤奮。7歲那年的春節(jié)前后，伙伴們都放下書本，歡呼著去參加熱鬧的迎春活動，王華卻正襟危坐，讀書不輟。岑夫人讓他也出去玩一會兒，再回來繼續(xù)讀書，王華答：“觀春不若觀書也?！蓖蹶柮魃贂r亦由岑夫人教之讀書，并常跟隨在祖父身邊，祖父讀書每每口誦，在身邊的王陽明隨即便背誦下來。11歲時，他已能隨口賦詩。一次與祖父赴南京的途中經(jīng)過金山寺，祖父擬作詩未成，王陽明卻隨口賦詩云：“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樓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當時一座皆驚。為考驗他，又問能不能賦蔽月山房，王陽明應(yīng)聲道：“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蹦暧讜r即展示了過人的才華及與眾不同的哲思。

王陽明敏捷的才思及之后的功績與成就，使其諸多事跡越來越被神化，如出生前夜祖母岑夫人夢見有神人送一孩子來，又有說他是石麒麟（文曲星）下凡等。年幼的王陽明沒有如父親一樣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讀書上，經(jīng)?！奥释瑢W(xué)曠游”，制作大小旗幟，讓同學(xué)持小旗站在四周，自己持大旗居中調(diào)度，左旋右轉(zhuǎn)如同演練戰(zhàn)陣一般。此時的王陽明已顯露出與陷溺于讀書者、演武者不同的思想。他嘗問塾師：“何為第一等事？”塾師回答：“惟讀書登第耳?！蓖蹶柮鬟t疑了一下道：“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xué)圣賢耳?！边@說明他已有了成就圣賢的朦朧志向與目標。

時常演練戰(zhàn)陣的王陽明，不僅勤讀儒家經(jīng)典，亦勤讀兵書、習(xí)兵法，關(guān)注天下事，有經(jīng)略四方之志，《高平縣志序》云：“（王陽明）自為童子，即知有長平。慷慨好奇之士，思一至其地，以吊千古不平之恨而不可得?；驎r考圖志以求其山川形勢于仿佛間?！闭且恢遍喿x兵法兵書的原因，王陽明萌生到京外考察山川形勢的想法。當時正逢北邊戰(zhàn)事緊張，漠北韃靼別部侵入大寧等地，王陽明獨自一人出游居庸關(guān)，考察山川形勢，一日夢到自己拜謁漢代名將馬援廟。后來出征廣西時，他親至馬援廟拜謁，并回憶起當年夢中事，作《夢中絕句》詩。詩前有序曰：“此予十五歲時夢中所作，今拜伏波祠下，宛如夢中?！痹娫疲骸熬砑讱w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云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詩尚不磨?！庇肿鳌吨]伏波廟二首》：

四十年前夢里詩，此行天定豈人為！徂征敢倚風(fēng)云陣，所過須同時雨師。尚喜遠人知向望，卻慚無術(shù)救瘡痍。從來勝算歸廊廟，恥說兵戈定四夷。（其一）

樓船金鼓宿烏蠻，魚麗群舟夜上灘。月繞旌旗千嶂靜，風(fēng)傳鈴柝九溪寒?；囊奈幢叵嚷暦裎溆蓙聿粴㈦y。想見虞廷新氣象，兩階干羽五云端。（其二）

從詩中可見，王陽明的志向，絕不做“平時叨竊富貴，以詞章粉飾太平，臨事遇變，束手無策”的章句之儒；而要做文事武功皆備、成就圣賢境界的通儒。

三次平亂的武功

王陽明的武功向來被津津稱道，其卓越的功績主要體現(xiàn)在平定江西之亂、平定朱宸濠叛亂，以及平定廣西之亂。

明武宗尚為太子之時，身邊就聚集了太監(jiān)劉瑾等“八虎”，即位后更是重用八人，劉瑾尤其受寵信。為了擴張權(quán)力，玩弄權(quán)術(shù)，劉瑾一邊想方設(shè)法排擠朝中重臣，一邊引導(dǎo)明武宗尋歡作樂，權(quán)力一天天擴大，竟至傾動天下的程度。正德元年（1506），顧命大臣劉健、謝遷等內(nèi)閣成員受到劉瑾的打擊，上疏乞休。聽聞消息的朝臣連上奏章，要求明武宗挽留劉健等人，聲勢最大的一次是由戴銑等人聯(lián)合發(fā)起，在上疏中悉數(shù)劉瑾不法事。明武宗看到奏疏非常惱怒，將戴銑等18人下錦衣衛(wèi)獄。

王陽明時任官兵部主事，一直關(guān)注著朝堂上的動態(tài)，看到戴銑等人獲罪，毫不畏懼地上《乞宥言官去權(quán)奸以章圣德疏》，“敢昧死為陛下一言”，抗辯戴銑“職居諫司，以言為責”，要求明武宗“追收前旨，使銑等仍舊供職”。疏中的語言盡管委婉，但矛頭直接指向明武宗，這是具有相當?shù)挠職夂湍懥坎拍茏龅降?。明武宗看疏之后震怒，將王陽明也下錦衣衛(wèi)獄。正德二年（1507）十二月，王陽明被廷杖四十，貶謫貴州龍場驛。

在赴龍場驛的路途中，王陽明遭受了劉瑾的不停追殺，經(jīng)歷了各種艱難險阻，終于正德三年（1508）春到達龍場驛。在路經(jīng)湘江時，王陽明感懷屈原，由屈原的遭遇想到自己一片忠心卻遇到陷害、追殺，于是作《吊屈平賦》抒寫心志?！皻v千載兮耿忠愊，君可復(fù)兮排帝閽”，面對江景，盡管他對前途感到迷茫，賦中仍然充滿著對光明的向往，表達了忠懇終會被彰顯、皇帝終會醒悟而排斥小人的期待?！陡爸喸娢迨迨住分?，亦有“良心忠信資，蠻貊非我戚”“間關(guān)不足道，嗟此白日微”等詩句，表現(xiàn)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信與曠達。

此后，在龍場驛悟道的王陽明于正德四年（1509）十二月離開龍場驛，赴任廬陵知縣，開啟了他的軍功之路。

首先是平定江西之亂。正德前期，由于貧困以及寧王朱宸濠的專橫統(tǒng)治、壓榨，江西不斷發(fā)生“盜賊”的叛亂。所謂“盜賊”，其實主要是流民。當時贛南、閩西、郴東、粵北等地的流民起義已連成了一片。明武宗自正德九年（1514）開始，不斷調(diào)動官員前去平叛，但派去的官員，或獲罪撤換，或無功而返，江西之亂一直無法平定。正當明武宗對江西亂事焦頭爛額之際，王陽明上《諫迎佛疏》，疏中有“今災(zāi)害日興，盜賊日熾，財力日竭，天下之民困苦已極”之語，明武宗眼前一亮，將王陽明視為平定江西之亂最適合的人選，下詔催促王陽明到江西赴任。正德十一年（1516）九月，王陽明升都察院左僉憲御史，巡撫南、贛等地。

王陽明接到任命后趕赴江西，沿途不少士子向王陽明問道。王陽明以“當求無私行之”告之，點明了他平定江西的主導(dǎo)思想。隨著江西的臨近，沿途的形勢越來越緊張。剛到萬安就遇到了大批流民的騷動，他們攔住王陽明的船只，大聲呼喊“乞求賑濟”，王陽明即刻派人讓流民各安生理，不要妄作非為。為了震懾流民，王陽明還集結(jié)了數(shù)十艘商船制造聲勢，一場騷亂就此消弭于無形。王陽明處事的主調(diào)是以高超的謀略為導(dǎo)引，在進行軍事征服的基礎(chǔ)上，以安撫民眾取代軍事的征剿與殺戮，從而為江西平定奏響了勝利的號角。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陽明到達贛州，發(fā)現(xiàn)匪患情況十分嚴重，他即刻開始籌集物資賑濟災(zāi)民，招撫流民。據(jù)說，他在衙門外樹立了“求通民情”“愿聞己過”兩個牌額。通過大量走訪官員、百姓，深入進行調(diào)查，王陽明揭示了“盜賊之日滋”的原因是“由于招撫之太濫”。他在《申明賞罰以勵人心疏》中說：“盜賊益無所畏，而出劫日頻，知官府之必將己招也；百姓益無所恃，而從賊日眾，知官府之必不能為己地也。夫平良有冤苦無伸，而盜賊乃無求不遂；為民者困征輸之劇，而為盜者獲犒賞之勤。”

江西平亂之役由東征汀漳、西平南安、南定粵北三大戰(zhàn)役組成，在王陽明的統(tǒng)一部署之下，四省聯(lián)合展開平亂行動。平亂過程中，王陽明沒有一味以殘酷的軍事鎮(zhèn)壓為主，他深知江西等地民生艱難、遍地瘡痍，知道安民是平亂的根本。作于平叛過程中的《祈雨二首》就是他對民生疾苦的反映，其二云：“見說虔南惟苦雨，深山毒霧長陰陰。我來偏遇一春旱，誰解挽回三日霖？寇盜郴陽方出掠，干戈塞北還相尋。憂民無計淚空墮，謝病幾時歸海潯？”《祈雨辭》更是疾呼：“一月不雨兮，民已為疴；再月不雨兮，民將奈何？小民無罪兮，天無咎民！撫巡失職兮，罪在予臣。嗚呼！盜賊兮為民大屯，天或罪此兮赫威降嗔；民則何罪兮，玉石俱焚？嗚呼！民則何罪兮，天何遽怒？油然興云兮，雨茲下土。彼罪遏逋兮，哀此窮苦！”出于對江西民眾的同情與呼吁，王陽明一直呈露著自己的光明心地，《忘言巖次謙之韻》詩云“尼父欲無言，達者窺其本”，指出人應(yīng)向“本”回歸，他認為這是個人在知行上最終及最高尚的歸宿。

雖然過程十分艱苦，至正德十三年（1518）四月，江西之亂基本得以順利平定。王陽明沒有過多去感受軍事的勝利，他更在意的是民眾生活能夠恢復(fù)正常，農(nóng)民獲得安定，能夠正常開展農(nóng)事。如其《回軍上杭》詩就表現(xiàn)了“南國已忻回甲馬，東田初喜出農(nóng)蓑”的欣喜之情。與此同時，在平亂中曾與王陽明有過交集的寧王朱宸濠坐不住了，他不甘于享受親王“錦衣玉食”的“小快樂之味”，一心想要享受身登九五之尊的“大快樂之味”。

朱宸濠是寧獻王朱權(quán)的四世孫，好弄兵權(quán)，蓄養(yǎng)軍隊，暗中培養(yǎng)死士，結(jié)交朝臣與宮中太監(jiān)，還到處傳揚明武宗是明孝宗從民間抱養(yǎng)的異姓子，并非真正的朱氏帝系血脈。他打著受太后密詔驅(qū)逐“偽皇帝”、恢復(fù)朱明皇族血統(tǒng)的旗號，于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發(fā)動了叛亂。

王陽明平定江西之亂后，朱宸濠看到了王陽明的才能，多次對之誘惑、拉攏，都被王陽明拒絕。看到朱宸濠舉兵后，王陽明迅速進行周密部署，應(yīng)對叛亂。朱宸濠率軍向南京進發(fā)，企圖奪下南京以便于北上，途中經(jīng)過九江，被王陽明包圍，雙方在九江江面上進行決戰(zhàn)。王陽明以火攻大敗朱宸濠，朱宸濠乘坐小船逃跑，被漁民發(fā)現(xiàn)，因此被擒。據(jù)《靖亂錄》記載，擒獲朱宸濠之后，王陽明下令“諸軍勿得縱殺，愿降者聽”。當他聽聞明武宗在宵小的鼓動下親征，感嘆道：“東南民力已竭，豈還能堪受此等騷擾？”并題《書草萍驛》詩，詩前小序云：“九月獻俘北上，駐草萍，時已暮。忽傳王師已及徐淮，遂乘夜速發(fā)?！蓖蹶柮鬟B夜趕路前去與明武宗碰面，以減少親征大軍對民眾的騷擾。

明武宗身邊的許泰等人嫉妒王陽明的功勞，想讓王陽明將朱宸濠假裝放掉，再讓明武宗捉住，獨占平定朱宸濠之亂的功績，王陽明堅決不同意。他并非是想獨占平叛的功績，而是不愿意再次禍亂江西民眾，許泰等人卻非常惱怒，在明武宗面前進讒，說王陽明其實與朱宸濠私下交好，只是看到朱宸濠事無成，才襲取朱宸濠來掩飾自己的罪責。王陽明知道后，對自己的選擇并不后悔，向支持他的江彬表明心跡說：“江西之民，久遭濠毒，今經(jīng)大亂，繼以旱災(zāi)，又供京邊軍餉，困苦既極，必逃聚山谷為亂。昔助濠尚為脅從，今為窮迫所激，奸黨群起，天下遂成土崩之勢。”王陽明甚至大膽地指出明武宗親征給江西人民帶來的苦難：“隨蒙大駕親征，京邊官軍前后數(shù)萬，沓至并臨，填城塞郭。百姓戍守鋒鏑之余，未及息肩弛擔，又復(fù)救死扶傷，呻吟奔走，以給廝養(yǎng)一應(yīng)誅求；妻孥鬻于草料，骨髓竭于征輸。當是之時，鳥驚魚散，貧民老弱流離棄委溝壑；狡健者逃竄山澤，群聚為盜；獨遺其稍有家業(yè)與良善守死者十之二三，又皆顛頓號呼于梃刃捶撻之下。”平定了朱宸濠之亂，卻遭受到宵小的構(gòu)陷，王陽明非常無奈，趁著間隙游覽九華山，與在山上端坐三年的僧人交談之后，作《有僧坐巖中已三年詩以勵吾黨》。詩云：“莫怪巖僧木石居，吾儕真切幾人如？經(jīng)營日夜身心外，剽竊糠秕齒頰余。俗學(xué)未堪欺老衲，昔賢取善及陶漁。年來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起予?！北憩F(xiàn)了其面對構(gòu)陷時的光明心地，并沒有沉浸于受到構(gòu)陷的悲傷、哀怨之中。

嘉靖皇帝即位后，王陽明的處境并沒有多少改變，一直處于“學(xué)禁”的漩渦之中。盡管政治與學(xué)術(shù)處境艱難，王陽明卓越的能力卻使嘉靖皇帝和朝廷仍然離不開他。嘉靖六年（1527），廣西思恩、田州發(fā)生叛亂，嘉靖皇帝強起王陽明出征思、田。《欽奉敕諭通行》云：“今特命爾提督兩廣，及江西、湖廣等處地方軍務(wù)，星馳前去彼處，即查前項夷情，田州因何復(fù)叛，思恩因何失守，督同姚鏌等斟酌事勢，將各夷叛亂未形者，可撫則撫，反形已露者，當剿則剿?！比缤蕉ń髦畞y一樣，王陽明在對思、田之亂做了充分調(diào)查的基礎(chǔ)上，有針對性地制定了平亂戰(zhàn)略，在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之內(nèi)迅速平定叛亂，不殺一兵一民，全部遣返歸田復(fù)農(nóng)。思、田平叛的尾聲，斷藤峽、八寨又發(fā)生騷亂，王陽明再次指揮大軍前去平定。王陽明采用疑兵之計，加上謀劃得當，指揮從容，僅用三個多月的時間，就平定了騷亂。由于招撫無用，此次王陽明采用了征剿的方式，使用征剿非出于其本心，而是不得已而為之。破斷藤峽后，王陽明作《破斷藤峽》，詩云：“繞看干羽格苗夷，忽見風(fēng)雷起戰(zhàn)旗。六月徂征非得已，一方流毒已多時。遷賓玉石分須早，聊慶云霓怨莫遲。嗟爾有司懲既往，好將恩信撫遺黎?！避娛抡鹘酥螅R上對民眾進行安撫，王陽明對民眾的愛護正是出自內(nèi)心的真誠。

悟道與心學(xué)宗旨

出游居庸關(guān)歸來之后，王陽明開始用功研習(xí)朱子格物之學(xué)，由此出現(xiàn)了著名的格竹典故。王陽明曾自述格竹事曰：“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圣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錄郜永春《皇明三儒言行要錄》所載《陽明先生語要》云：“某年十五六時，便有志圣人之道，但于先儒格致之說，若無所入，一向姑放下了。一日，寓書齋，對數(shù)徑竹，要去格他理之所以然，茫然無可得?！闭J為王陽明格竹事是在其15歲即成化二十二年（1486）；但“某年十五六”應(yīng)該是后來的回憶之說，難以確定格竹事就是在成化二十二年。錢德洪《王陽明年譜》“弘治五年”載：“先生始侍龍山公于京師，遍求考亭遺書讀之。一日思先儒謂‘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睂⒏裰裰露ㄔ诤胫挝迥辏?492）。從行文來看，本段話也是回憶之言，并不能確定格竹事是在弘治五年。

據(jù)錢德洪記載，弘治元年（1488）王陽明已在浙江，應(yīng)該在成化二十三年（1487）離開京師。弘治二年（1489），王陽明經(jīng)過余姚時拜訪了當時的大儒婁諒?，F(xiàn)在的問題是，王陽明是在到京師參學(xué)宋儒格致之說之后，就以竹為對象參究朱熹之理？還是在拜訪婁諒之后，察覺到朱陸之間的差異而格竹的？婁諒師承遵奉程朱理學(xué)的吳與弼，學(xué)術(shù)觀念中程朱之學(xué)的色彩更多，但又被胡居仁、羅欽順等人譏諷近禪近陸九淵。王陽明接觸婁諒之后，可能察覺到與自己所讀宋儒格致之學(xué)存在著差異，反過來通過格竹的方式重新深究朱熹格物之理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綜合來看，王陽明格竹之事，難以確定是束景南說的成化二十二年（1486），或者是錢德洪《王陽明年譜》載錄的弘治五年（1492）；較有可能的，格竹之事要么是在成化二十二年、二十三年，要么是在弘治二年至弘治五年之間。

格竹使王陽明不僅沒有參透朱熹格物之理，反而生了一場病。他暫時放下對宋儒之學(xué)的參究，放情于佛道二教。弘治十五年（1502），王陽明歸余姚，不辭辛苦多次攀登會稽山，目的可能就是要尋找一個適合的地方徹底參透自己的學(xué)術(shù)宗旨。終于在一次登山中發(fā)現(xiàn)了陽明洞，決意在此參悟。錢德洪記載他在陽明洞的參悟：“已而靜久，思離世遠去，惟祖母岑與龍山公在念，因循未決。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髂晁煲萍插X塘西湖，復(fù)思用世。往來南屏、虎跑諸剎，有禪僧坐關(guān)三年，不語不視，先生喝之曰：‘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么！終日眼睜睜看什么！’僧驚起，即開視對語。先生問其家，對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對曰：‘不能不起?！壬粗笎塾H本性諭之，僧涕泣謝?！贝藭r王陽明的參悟已由放情佛道二教轉(zhuǎn)回于儒學(xué)，并以儒學(xué)之念啟悟佛教僧徒。王陽明盡管尚未完全明悟自己的學(xué)術(shù)宗旨，但學(xué)術(shù)觀念已開始成型，只待一個更深的契機完成最終的啟悟。

這一悟道契機，不久之后便伴隨著生死艱險而來到。王陽明因為上疏彈劾劉瑾被貶貴州龍場驛。據(jù)錢德洪記載，龍場驛的環(huán)境非常惡劣，當?shù)孛癖娨陨贁?shù)民族為主，初到時語言不通。民眾基本上是野居，王陽明先教他們建筑房屋以居住。身邊的隨從紛紛病倒，王陽明砍柴、尋藥照顧他們，還擔心他們來到這樣一個環(huán)境險惡之地，會導(dǎo)致心理抑郁，經(jīng)常吟誦歌詩、講笑話等讓他們開心。當時劉瑾的威脅仍然存在，王陽明“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于是對著石墎發(fā)誓“吾惟俟命而已”，遂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一天忽然意動，王陽明默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夜晚頓然大悟格物致知之旨，不覺手舞足蹈，十分興奮，“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王陽明領(lǐng)悟到如朱熹一般向外求事物之理是錯誤的，理是“吾性自足”的，所以不假外求，只須自求其心、格正心中之理即可。束景南解釋王陽明“格物致知”之悟包含本體論之悟與工夫論之悟：第一，“心即理”作為一種心學(xué)本體論，是認為理在吾心，格物就是格正心中之理，不是格外物之理，因此格物就是正心；第二，“致知”作為一種心學(xué)工夫論，是“知”也是“行”，知即行，行即知，因此“致知”就是“知行合一”。王陽明自述云：“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圣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按照王陽明的說法，若能悟得格物致知之旨，認識到“吾性自足”，人人都可以成就到圣賢的境地。

《王文成公全書》明隆慶六年刊本（部分）（浙江圖書館藏）

[明] 王守仁《示諸侄》手札冊（部分）（上海博物館藏）

悟得格物致知之旨后，王陽明的光明心地就更為純粹了，自云：“心之德本無不明也，故謂之明德。有時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無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無與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無所與焉?！币踩纭吨星铩吩娝f：“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蓖蹶柮魉f的如同光明月的此心，不止他自己具有，而是由于人人“吾性自足”，所以人人都具有，如《詠良知四首示諸生》詩中“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示諸生三首》詩中“爾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問人”“人人有路透長安，坦坦平平一直看”“不信自家原具足，請君隨事反身觀”；《答人問良知二首》詩中“誰人不有良知在”，等等，都闡發(fā)了人人具有良知，因此人人“此心光明”的道理。王陽明以學(xué)術(shù)的明，塑造自己內(nèi)心的光，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

王陽明在第一次落第后曾說“世情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顯示他不以高中科名、取得官職為最終追求，而以追求圣賢之道為追求。在平定朱宸濠叛亂后，他一時聲名鵲起，也遭到眾多小人的忌恨，不斷給剛即位的嘉靖皇帝進讒言。王陽明得知后，上疏辭官乞休，但讒言不斷，同時牽連到王陽明的門人弟子。嘉靖二年（1523），錢德洪參加科考，因身為王陽明弟子之故而落第，心里十分沮喪，見到王陽明之后，便痛斥時政的荒謬無常。王陽明卻面露喜色地說：“圣學(xué)從此大明矣?！卞X德洪面對糟糕的時事，有些想不通圣學(xué)如何從此大明，王陽明說正直之臣遭讒陷，正會使天下人尋究良知之學(xué)，屆時良知之學(xué)便會流被天下。嘉靖元年（1522）十月，給事中章僑等人上疏指責王陽明《朱子晚年定論》等著述背離朱子之說，請予以禁止，嘉靖皇帝隨即下詔將心學(xué)定為“異學(xué)”，禁止士子修習(xí)，此即“壬午學(xué)禁”。面對“謗議日熾”的狀況，王陽明對弟子們講“一段自知處”云：“我在南都已（以）前，尚有些子鄉(xiāng)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弟子們聽了之后紛紛表示這是“圣人的真血脈”。他的《次謙之韻》“須從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辯濁情”，很能反映王陽明此時追求圣人之道、不計較現(xiàn)實個人得失的心境。

王陽明深深體會到學(xué)術(shù)對民眾的教化作用，平定江西之亂時，他就意識到“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江西平亂后，他開始宣講自己體悟的心學(xué)。出征思、田前夕，王陽明與錢德洪、王畿等縱論四句教。王畿拈舉出王陽明之前說的“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錢德洪說：“心體原來無善無惡，今習(xí)染既久，覺心體上見有善惡在，為善去惡，正是復(fù)那本體功夫。若見得本體如此，只說無功夫可用，恐只是見耳?！倍烁髋e所見，請證于王陽明。王陽明先是指出王畿之說是接引上根人，錢德洪之說是接引中下根人，然后說：“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躋圣位；以此接人，更無差失?！比粽f龍場之悟是闡發(fā)人人都可以成就圣賢的為學(xué)本質(zhì)，這次縱論四句教則是對如何成就圣賢之修行方式的闡發(fā)，即上根之人與中下根之人由于悟性的差異，需要通過不同的修行方式達到圣賢的境地。不管是針對上根之人，還是針對下根之人，王陽明都在強調(diào)教化對民眾的重要作用甚至遠超軍事力量。于是平定廣西之亂后，王陽明在廣西各地興建學(xué)校、書院講堂等，教習(xí)孔孟之道，“以求圣賢身心之功”，達到不僅“破山中賊”，更要“破心中賊”的理想境地。

王陽明以達到圣賢境界為人生目標，關(guān)注民生疾苦，并竭盡全力加以改善。追求“光明”貫穿于其學(xué)術(shù)、行事與為政中，故能成就卓絕的文事武功。陽明心學(xué)在當時追隨者甚眾，在后世有著非常深遠的影響。而“此心光明”的臨終自述，堪稱其最簡潔的人生總結(jié)。

注釋：

[1][28][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323頁，第1306—1307頁。

[2][20][21][22][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三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21頁，第1223頁，第1226頁，第1228頁。

[3][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二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50頁。

[4][5][9][11][12][15][17][27][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二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97頁，第797頁，第746頁，第748頁，第754頁，第776頁，第797頁，第785頁。

[6][10][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76頁，第663頁。

[7][8][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94頁，第309頁。

[13][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三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68頁。

[14][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27頁。

[16][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21頁。

[18][23][26][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0頁，第120頁，第116頁。

[19]束景南編：《王陽明年譜長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58頁。

[24][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二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80頁。

[25]以上四首詩見[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二十，第793頁，第790—7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