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字的前世今生

劉 鴿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在中國文化中，漢字文化耀眼奪目。漢字隨著中華民族的形成而形成，隨著歷史時代的演變而演變。它經(jīng)歷了甲骨文、金文、篆文、隸書、楷書等形體的變化過程，每一次變化，都與中華民族的文化脈絡緊密相關。

每個漢字都是有生命的。提到“王”這個字，有人想到王公貴族，有人想到軍隊首領，有人想到無上權力，有人想到老虎額上“王”形斑紋。簡簡單單一個“王”字，三橫一豎，端正平直的筆畫、緊湊平衡的結構，像一面精巧古樸的鏡子。透過它，我們可以看到靜靜流淌的歷史長河的光澤，窺見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的一角。

“王”字是出現(xiàn)較早的一個漢字，在演變過程中產(chǎn)生了多個義項，常用義項有三：一是古代最高統(tǒng)治者的稱號，例如“周文王”；一是百家姓中的“王”姓，例如書法家“王羲之”；一是同類中最強的個體，例如“百獸之王”。由此可見，“王”這個字同我們的家國觀念、日常民俗、精神現(xiàn)象等都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斧掃天下——造字起源

“王”字在殷商時期的甲骨文中就已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而且使用頻率很高。那么，“王”字造字的起源是什么呢？

甲骨文里“王”字的三種類型

“王”字最常見的意義是“天子、君主”。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王，天下所歸往也?！币馑际钦f，王是天下歸附向往的對象。董仲舒說：“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笨鬃诱f：“一貫三為王?！倍偈婧涂鬃拥挠^點是相通的。董仲舒認為，王字的三橫代表天道、地道和人道，而一豎貫通其中，代表通達三道。他的看法體現(xiàn)出很強的儒學觀念和政治色彩，可以說，他對“王”字的解讀，是為其“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帝制體系服務的。

上述說法都有一些道理，但證據(jù)均不夠充分。目前學界較為認可的是“斧鉞說”，吳其昌提出：“王字之本義，斧也?！睆募坠俏淖中蝸砜?，該字是一個象形字，像一把很大的斧頭，最上面是斧柄，下面則是寬刃。斧頭可以用來象征武力和軍事，進而演化出了王權的意義。除了“王”字之外，漢字中還有一些字也是由石斧的形狀演化來的，例如“戉”“戊”“戍”“戌”等。從這些字中，我們可以看出石斧這一工具在原始社會中的重要作用。

石斧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幾十萬年以前。最初的石斧是原始社會不可或缺的勞動工具，人們用磨制粗糙的石斧來砍斫器物、捕獵禽獸。在殷商時期，斧鉞是劈山開路的工具，是征戰(zhàn)殺伐的兵器，是治軍管理的刑具。這強有力的武器，被視為實力和權威的象征，原本用來表示軍事統(tǒng)率權，后來演變?yōu)橥鯔嗟臉酥?。這一點從出土文物中也可以看出，作為最高首領權力象征的石斧，常常作為他們的陪葬品出現(xiàn)。

此外，用斧頭來象征權力并非中國所獨有。在歐洲，古羅馬共和國的最高行政長官，就用中間插著一把戰(zhàn)斧的束棒來象征權力。

帝王觀念——詞義演變

漢字的演變和歷史文化的變遷是緊密相連的。從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最高統(tǒng)治者可以通稱為“君王”，擁有最高的絕對權力。但各個歷史階段的政治形態(tài)、社會結構、經(jīng)濟體制、文化風尚都有差異，君主的稱呼也在變化，因此，“王”字在各個時期也有著不同的含義。

殷商時期，人們稱最高統(tǒng)治者為“王”。這一時期，奴隸制度已經(jīng)逐漸形成，國家權力已經(jīng)初步確立，社會秩序已經(jīng)基本穩(wěn)固。奴隸主貴族是統(tǒng)治階級，形成了龐大的官僚機構和組織嚴整的軍事力量。商朝的王位繼承制度，前期為兄終弟及，后期演變?yōu)楦杆雷永^。這一時期出土了許多甲骨骨片和青銅器，上面保存了大量甲骨文和金文，成為了后世研究漢字符號體系和上古歷史文化的重要資料。

到了西周時期，理論上只有周天子可以稱“王”。《詩經(jīng)》中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保ā缎⊙拧け鄙健罚┲芴熳訐碛薪^對的權威。齊桓公、晉文公等雖先后割據(jù)，但依然按照周代“公、侯、伯、子、男”的五等封爵制位自稱為“公”。隨著諸侯國實力的增強和各諸侯地位的提升，周朝最高統(tǒng)治者的地位受到?jīng)_擊，諸“公”對“王”已無尊敬，不顧周天子權威，紛紛自抬爵位，自封為王，封爵制度形同虛設。前期只有楚、吳、越等少數(shù)諸侯國國君稱“王”；到了戰(zhàn)國時期，各諸侯國國君已經(jīng)普遍使用“王”的稱號，例如 “王好戰(zhàn)，請以戰(zhàn)喻”（《孟子·梁惠王上》）。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很多耳熟能詳?shù)娜宋?，為后世留下了無數(shù)精彩典故。

公元前221年，秦統(tǒng)一六國，改變了群雄割據(jù)的局面，開啟了大一統(tǒng)時代，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集權式的封建國家，奠定了中國兩千余年的基本政治格局。秦王嬴政認為自己“德兼三皇，功過五帝”，遂采用三皇之“皇”、五帝之“帝”構成“皇帝”的稱號，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使用“皇帝”稱號的君主，所以自稱“始皇帝”。從此，君主改稱“皇帝”，而“王”演變成了對貴族或功臣的最高封爵。例如西漢的劉濞被封為吳王；韓信先被封為齊王，后改為楚王。從古代文獻中也可以找到證據(jù)，例如《漢書》中有“賜號稱王”（《漢書·李廣蘇建傳》）。這里的“王”所指的已經(jīng)不再是最高統(tǒng)治者，而是貴族的封號。

由此，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稱號的“王”開始退出歷史舞臺，但作為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常用詞，“王”逐漸演化出了諸多含義，形成了今天現(xiàn)代漢語中“王”意義的基本格局。在當今中國，政治意義上的“王”的概念已經(jīng)不復存在，但它引申出了一些其他的義項，這些義項也都是在“王權”含義的基礎上分化產(chǎn)生的。“王”在中國古代衍生出了作為親屬稱謂的用法，可以用來尊稱祖父祖母，例如《爾雅注疏》中的“父之考為王父，父之妣為王母”?！巴酢边€可以用來泛指同類中的首領，例如唐代詩人杜甫的名句：“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前出塞詩九首·其六》）再者，現(xiàn)代漢語中的“王”可以用來指技藝超群的人，例如“歌王”“拳王”等。

漢字之美——字形演變

漢字之美，美在形體、美在風骨、美在內涵。漢字作為記錄漢語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在記錄和傳播中國文化的過程中起到了橋梁的作用，是中華文明進步的重要里程碑。在漢字形體演變的過程中，大致沿著“甲骨文——金文——小篆——隸書——楷書”的脈絡發(fā)展變化?！巴酢弊忠步?jīng)歷了這樣的演變歷程。

金文中的“王”

甲骨文中的“玉”

王者之族——姓氏文化

尋根問祖、落葉歸根是中華民族的歷史傳統(tǒng)，而姓氏文化是中華民族凝聚力的重要紐帶?！摆w錢孫李，周吳鄭王”是每個中國人都朗朗上口的四字格，它出自成書于北宋初年的關于姓氏的作品《百家姓》，這里的“王”也就是我們要說的“王”姓。

什么是姓氏？姓氏是標示一個人的家族血緣的符號，對中國人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根據(jù)公安部治安管理局2007年公布的數(shù)據(jù)，“王”姓是中國第一大姓氏。同時，它也是中國最古老的姓氏之一，在《百家姓》中排在第8位。除中國外，在朝鮮也有許多姓王的人。那么，“王”這個姓氏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呢？

在討論“王”姓的產(chǎn)生之前，我們先來看看姓氏的起源?，F(xiàn)在的中國姓與氏大多是統(tǒng)一的，但最早的姓氏構成是比較復雜的。早期姓氏中的姓和氏是分開的，有著不同的分工。

姓氏歷史源遠流長，在遠古部落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中國姓氏起源于原始崇拜，特別是圖騰崇拜。圖騰即一個部落的象征，也是部落群體身份的標志。后來進入到母系氏族社會之后，人們開始用部落名或者部落首領的名字來稱呼自己，這就是最初的姓?！锻ㄨb外紀》中說：“姓者，統(tǒng)其祖考之所自出?！碑敃r姓的主要作用就是用來區(qū)分部落中的不同氏族，以便進行通婚。在母系社會時代，人們圍繞母系血緣形成部落，女子與外男群婚，男子采取走訪的形式同女子成婚。后來演變?yōu)槟凶舆w居至女子部落居住，逐漸演變?yōu)橐环蛞黄拗?。由此可見，姓氏的產(chǎn)生標志著婚姻制度從群婚制進入了基于血緣關系的婚姻制，是人類文明進步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母系社會的血緣關系和夫妻關系都以母系為主，子女也從母姓。所以中國最古老的姓都是女字旁，比如姬姓、姚姓等。傳說中的華夏始祖黃帝就姓姬，后來，他的后代繼承了他的姓氏，建立了周王朝。《百家姓》最初收錄的姓氏中，有很大一部分姓氏都是由姬姓而來的。

隨著部落的發(fā)展，姓產(chǎn)生了諸多分支，分支之間為了互相區(qū)別，又產(chǎn)生了氏?！锻ㄨb外紀》中說：“氏者，別其子孫之所自分。”也就是說，氏是姓的分支標志。隨著同一宗族開枝散葉，繼承君位的一支為大宗，延續(xù)前姓，其余為小宗，以封地或官號為氏。一個姓有很多的分支，只有氏才能代表身份和地位，所以當時的貴族男子都稱氏不稱姓。比如秦始皇嬴政，姓為嬴，氏為趙。他的姓來源于祖先少昊，相傳少昊是黃帝的長子，以燕子為圖騰，嬴與燕音近，故姓嬴；氏為趙則是因為少昊的后代曾被分封于趙地，故有此氏。

到了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姓氏開始混亂。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廢除分封制，推行郡縣制，沒有了分封的概念，氏也隨之逐漸消亡。清朝學者顧炎武在《日知錄集釋》中寫道：“姓氏之稱，自太史公始混而為一?！钡搅宋鳚h時期，姓氏的區(qū)別已經(jīng)微乎其微。司馬遷的《史記》中已經(jīng)不再區(qū)分姓氏，出現(xiàn)了秦始皇“姓趙氏”（《史記·秦始皇本紀》）的說法。

讓我們說回“王”這個姓氏，“王”姓的來源是什么呢？王姓來源眾多，但有一些共同點，即大多為帝王的后人。王姓主要有四個來源，分別為姬姓、子姓、媯姓、少數(shù)民族改姓。其一，出自姬姓的王姓人有三支：一是周文王之子高的后裔改姓為“王”；二是周靈王之子姬晉被廢為平民后遂改姓為“王”；三是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之孫戰(zhàn)敗后逃往泰山，改姓為“王”。其二，出自子姓的王姓，是商朝比干的后代。比干是商紂王的叔父，被紂王剖腹致死后，其居住在河南的子孫改姓為“王”。其三，源自“媯”姓的“王”也是“王”姓中重要的一支?！皨偂毙找蛔宸钣菟礊樽嫦?，周武王滅商后封于齊國，改姓為“田”，秦國滅齊國后，改為“王”姓。其四，“王”姓大家族中還融入了大量少數(shù)民族的血液。漢代時的匈奴人、唐代時的契丹人、元代時的蒙古人、清代時的滿族人等在民族交流與融合的過程中有一些逐漸改姓為“王”。

作為中國的大姓，“王”姓出了很多名人，各個時代也英才不斷。東漢有哲學家王充，東晉有書法家王羲之，唐朝有詩人王維，宋朝有文學家王安石，元朝有戲曲作家王實甫，明朝有哲學家王守仁，清朝有思想家王夫之，近代有學者王國維，等等。當下中國及海外華人中的“王”姓名人也同樣不勝枚舉。

結語

文字是一個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形態(tài)，漢字承載了中華五千年的文化積淀與中國人民的無窮智慧，一點一畫，都流淌著華夏的血脈，蘊藏著博大的情懷。而“王”字更是漢字中極其莊重深厚、氣勢恢宏的一個，它蘊藏著華夏民族自古以來的家國觀念、姓氏文化和精神氣象。透過漢字之窗，我們可以領略到中華文化的無窮魅力。

注釋：

[1][2][3][漢]許慎撰，[宋]徐鉉校：《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9頁，第9頁，第9頁。

[4][8]參見齊文心：《王字本義試探》，《歷史研究》1991年第4期。

[5]轉引自朱彥民：《從甲骨文“王”字看帝王觀念的起源》，《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8年1月31日第003版。

[6]參見陳明遠、金岷彬：《歷史考古的新觀點（之四）從甲骨文和系統(tǒng)論的角度看木石復合工具——斤、斧、王、士、戉、戊、戍、戌等皆為木石復合工具與兵器》，《社會科學論壇》2014年第4期。

[7][晉]郭璞注，[宋]邢昺疏、王世偉整理：《爾雅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08頁。

[9]夏征農、陳至立主編：《辭海：第六版彩圖本》第2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6頁。

[10][11]辭海 “姓”字條引《通鑒外紀注》，轉引自李向平：《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姓氏制度》，《廣西師范大學學報》1984年第3期。

[12][清]顧炎武撰，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國學整理社1936年版，第5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