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茹
(1.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0; 2.淮陰師范學院 科研部,江蘇 淮安 223300)
江聲(1721—1799),字叔沄,晚號艮庭,蘇州吳縣人,師從惠棟,是乾嘉學派之吳派的關(guān)鍵學人。江聲少讀《尚書》,怪其古、今文不類,又怪孔傳庸劣,三十五歲師事惠棟,始知古文及孔傳皆晉時人偽作,后自注自疏作《尚書集注音疏》(以下簡稱《集注音疏》),開清代疏解《尚書》全經(jīng)之先河。清儒皮錫瑞評其疏解《尚書》全經(jīng)有“篳路藍縷之功”[1]103,劉師培謂其“融會全經(jīng),各申義指,異乎補苴掇拾者之所為”[2]1541。然國學大師章太炎褒皖貶吳,吳派研究鮮有人問津,江聲之學更是冷寂。今臺灣學者洪博昇研究江聲與王鳴盛《尚書》學時言:“縱使今時學界未能重視江、王《尚書》學之研究,然以學術(shù)史的角度觀之,爾后無論段玉裁、孫星衍、劉逢祿、王先謙、皮錫瑞等學者之《尚書》研究,或雜糅今古,或偏于今文,皆取江、王之研究成果為研究之資糧,知二家作為乾嘉時期《古文尚書》學之代表,自有其學術(shù)史之定位?!盵3]評價十分中肯。
目前,學術(shù)界對《集注音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版本異文、解經(jīng)實踐、詮釋思想等方面,訓詁學角度的研究比較少。但江聲對訓詁有明確的認知,曾云“今之學者,聲音訓詁之不講,名物象數(shù)之不知,籍是足以明古字之通假音韻,古制之規(guī)模儀法,其可忽哉”[4]18,實是說明訓詁通經(jīng)義的重要性。江聲治《尚書》,通過集注、疏注達到解經(jīng)目的。集注即多擇漢儒之注,亦不乏自注;疏注實際上就是其訓詁的核心,在“言必當理,誼必有征”的前提下,解釋詞義、串講文意,做到融會漢儒之說,通曉經(jīng)義??疾旖暋都⒁羰琛纷⑹鑳?nèi)容,我們發(fā)現(xiàn)江聲特別善于利用字際間的聚合關(guān)系與語詞間的組合關(guān)系來辨明詞義,達到解經(jīng)之目的,所以本文從這兩個方面來探討《集注音疏》的訓詁方法,為冷寂多時的乾嘉學派之吳派訓詁學研究提供語料和方法。
黃侃云“訓詁者,以語言解釋語言之謂”[5]186,訓詁本質(zhì)就是用語言解釋語言。文字是記錄古代語言的符號,考釋文字是訓詁的基礎(chǔ)??坚屛淖值暮诵氖敲鞔_意義,尋求意義的手段就是明確文字的形和音,也正是惠棟所言“經(jīng)之義存乎訓,識字審音乃知其義”[6]269。江氏承襲師法,疏經(jīng)明義,以識字為本。這里的識字,是通過揭示字際聚合關(guān)系來明義。江氏在治《尚書》的訓詁實踐中,特別注重辨析字際聚合關(guān)系,如通過揭示假借通用關(guān)系、古今關(guān)系、正俗關(guān)系、繁省關(guān)系、正訛關(guān)系等明確字的形和音,進而識得字義,疏解經(jīng)義。
揭示字際假借通用關(guān)系求得字義,實際是“因聲求義”方法的運用。清代訓詁學能夠進入一個嶄新的歷史階段,原因之一是訓詁家們懂得“因聲求義”。把“因聲求義”方法和理論發(fā)揮到極致的,是段玉裁、戴震、王念孫、王引之等人。但是我們在《集注音疏》中也發(fā)現(xiàn),江氏多次強調(diào)“同聲者輒同誼,訓詁多通于音”“既音誼皆同,字可通”“同聲之字即可假借”等觀點,吳派江氏助推“因聲求義”之理念也不能被忽視。江氏以訓詁立學,尤重以聲音通字義,表現(xiàn)在其對假借的認知。江氏以借字和本字音同或音近的語音標準來說明假借,求得字義。關(guān)于假借,其《六書說》云:“假借統(tǒng)于聲,何謂也?假借之說曰‘依聲托事’,則假借者循聲而借也,蓋諧聲者定厥所從,而后配以聲,聲在字后者也。假借則取彼成文,而即仍其聲,聲在字先者也?!盵4]6江氏這段系統(tǒng)的論述即是強調(diào)“假借”是“聲在字先”、以聲音通字義的觀點?!都⒁羰琛氛f明字際假借通用關(guān)系,以聲音通訓詁的例子比比皆是,在理論運用的同時,江氏義必有征,語無虛發(fā)。請看下例(1)本文引《尚書集注音疏》例皆取《儒臧》精華編第十七冊《尚書集注音疏》點校本,例句“注”“疏”中根據(jù)對加點字的解釋,對原文有所節(jié)錄,以下各例皆同。:
例1 遲任有言曰:“人維舊,器非求舊,維新?!?/p>
【注】聲謂:引此言者,明用人當用舊臣,故我不絕爾善;用器則不然,舊則當更新者,以喻國邑圮毀,當徙新邑也。今文“求”為“救”,假借字也。
【疏】云“假借字”者,古人書字輒有假借用者,或無其字而假借,若六書之假借“令”、“長”是也;亦或有其字而假借它字者,如《周書》“君牙”,《禮記》引作“君雅”,及此文以“救”為“求”是也。蓋“救”以“求”為聲,故借為“求”。《周禮·大司徒》職“以土圭之法,測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鄭注云“故書‘求’為‘救’”,是亦以“救”為“求”,又《堯典》“旁逑”亦為“旁救”是又以“救”為“逑”,亦以“逑”、“救”同是“求”聲,故可假借也。 ——《尚書集注音疏·卷四·般庚上》
例1中,江氏首先在“注”中串講句義,釋“求”為“用”,并說明今文為“救”,“救”是“求”的借字。在“疏”中進一步闡述“假借”的分類,并舉例說明“救”“求”的假借關(guān)系屬于本有其字之假借,“救”實際是借“求”的聲和義,并以鄭注《周禮·大司徒》證之。又引《堯典》說明“逑”“救”字通,字通的理據(jù)即都是“求”聲,可通過聲音求得字義。孫星衍《尚書古文注疏》亦解“求”“球”字通,但僅從異文角度說明字通,沒有說明“求”“球”字通是由于假借的原因。
例2 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
【注】番番讀當為“皤皤”,老人頭白皃也。
【疏】《史記·秦本紀》節(jié)錄此篇,隱恬其文,云“古之謀黃發(fā)番番,則無所過”,以“番番”屬于“黃發(fā)”,則“番番”為老人狀皃;《說文·白部》云“皤,老人皃也,從白番聲”;故云“番番,讀當為‘皤皤’,老人頭白皃也”。偽孔氏據(jù)《崇高》詩“申伯番番”,毛傳以“番番”為“勇武皃”,遂云“勇武番番之良士”。案:云“旅力既愆,我尚有之”則不以勇武為尚矣,豈猶偁美其勇武乎?此之“番番”與《詩》之“番番”同字而異讀,夫各有所當也,偽孔誼非也。
——《尚書集注音疏·卷十·秦誓》
例2江氏注中以“讀當為”說明“番”為借字,“皤”為本字。江氏疏中首先引《史記》文確定“番”表示老人狀貌,又以《說文》“皤”義為“老人頭白皃”、聲從“番”為證,確定“番”是“皤”的假借字。再根據(jù)上下文,說明此處“番番”與《詩》之“番番”同字異讀,各有所當,來駁斥偽孔傳釋“番番”為“勇武貌”的觀點。屈萬里《尚書今注今譯》引孫星衍之解“番”讀當為“皤”,而實際上此解出自江聲,孫氏之解也是引用了江聲的觀點。
字的古今關(guān)系,《集注音疏》多以“某與某同,古今字也”“古通用某”“某,古某字”等來表示。字的正俗關(guān)系,是規(guī)范字與流于民間的通俗字之間的對應關(guān)系?!都⒁羰琛范嘁浴澳乘鬃髂?音誼皆非”來表示。吳派治學特征為“好古”,江氏也不例外,好古字,而排斥俗字,常棄俗字而不用,但江聲的求古,有其理據(jù)性,特別注重古、今、正、俗之詞義細微差別,達到精準詮釋經(jīng)義之目的。如:
例3 殷降大虐,先王不懷,厥攸作視民利,用拪。女曷不念我古后之聞?
【注】視,古“示”字。我殷家遭天降大虐,先王不安其居,其所為示民以利,用拪之事足為后世法。爾民何不念所聞于我先王之事乎?
【疏】云“視,古‘示’字”者,鄭箋《鹿鳴》詩云“視,古示字也”,又《義禮·士昏記》云“視諸紟鞶”,鄭注云“示之以紟鞶者,皆讬戒使識之也?!暋苏郑裎淖鳌尽?,俗誤行之”,然則古今字有異用,今人以“視”為“瞻視”,古直以視作“垂示”之誼。此經(jīng)偁先王所作“女曷不念”,是謂先王所作足垂范后世,則“視民”之“視”當為古“示”字也。 ——《尚書集注音疏·卷四·般庚中》
例3中,江氏根據(jù)鄭注認為這里的“視”是古“示”字,“視”實為“示”之正字。江氏進一步指出古今字有異用,古之“視”為“垂示”,今之“視”為“瞻視”,“視民利”應是示民以利。古之“視”為自上而下“垂示”之義,而今之“視”為“瞻視”有向上或向前看之義,解“視”為垂示,意思是為實施遷徙,為后世效法。古、今學者多解“視”為“為了什么”,黃式三《尚書啟蒙》采用江氏之解,曾運乾《尚書正讀》與江氏觀點相同,以“視”為垂示,可備一解。
《集注音疏》對繁省關(guān)系的揭示不同于今天繁體和簡體的關(guān)系。江聲云“古人作字輒有從其聲,而省其文者”,往往會給后人正確釋讀帶來障礙。正確判定古籍中的繁省關(guān)系,更有利于考字釋義。如:
例5 王司敬民,網(wǎng)非天胤,典祀無豐于昵。
【注】司,讀曰“嗣”,古字省文爾。言王嗣位敬民,無非天子裔嗣。
【疏】“王司敬民”,《史記》作“王嗣敬民”。案:《晉姜鼎銘》云“晉姜曰‘余隹司朕先姑君晉邦’”,《宣和博古圖》、呂大臨《考古圖》、王俅《嘯堂集古錄》、薛尚功《鐘鼎款識》皆載此鼎銘,皆釋“司”為“嗣”,是古文省“嗣”為“司”,此經(jīng)“司”字據(jù)《史記》作“嗣”,則此亦是省也,故云“司讀曰‘嗣’,古字省文爾”。 ——《尚書集注音疏·卷四·高宗肜日》
例5中江氏認為“司”為“嗣”之省文,并以《晉姜鼎銘》證之,義為嗣位即繼承?;輻潯毒沤?jīng)古義》云“古嗣字皆省作‘司’”,江聲雖在此承襲師義,但并不如惠棟之絕對,并未強調(diào)“皆”字。偽孔傳則釋“司”為“主”。顧頡剛、劉起釪先生考證“按‘司’字在各古籍中大抵皆釋‘主’,獨司馬遷譯用為‘嗣’,自金文出而知自周迄漢大抵‘司’可作‘嗣’用”[7]1012,也證明了江說的合理性。
例6 自今至于后日,各龔爾事,齊乃位,度乃口。
【注】度,當為“度攵”,“度攵”,閉也。閉爾口者,戒勿浮言也。
【疏】云“度當為‘度攵’”者,古人作字輒有從其聲而省其文者,如“邇”作“爾”,“諸”作“者”,“說”作“兌”之類皆是。此經(jīng)“度”字當亦“度攵”字,省去“攴”傍爾。偽孔氏言“以法度居女口”語實不詞,以“度”為“度攵”,“度攵”之言“閉”,云“閉爾口”誼乃允當也?!岸入?,閉”,《説文·攴部》文。
——《尚書集注音疏·卷四·般庚上》
例6江氏認為“度”是“度攵”之省,“度攵”之言閉,又進一步釋為“戒勿浮言”,即不要說無根的話,與朱彬《經(jīng)傳考證》釋“‘度’與‘杜’同”觀點一致,也與經(jīng)義相符。偽孔傳此處釋“度”為“法度”“宅居”,顯然與經(jīng)義不通。
古籍在傳抄中會發(fā)生訛誤現(xiàn)象,由形體相似引起的訛誤,由音近引起的訛誤,都屢見不鮮。準確辨別古籍中用字的實際情況,糾正訛字,是《集注音疏》訓詁實踐采取的基本手段之一。
(1) 由字的形體相近引起的訛誤。如:
例7 次二曰羞用五事。
“羞”偽孔本作“敬”,《漢書·五行志》及《孔光傳》引此皆作“羞”,茲從之。
【疏】云“‘羞’當為‘茍’者”,《說文·茍部》云:“茍,自急勅也,從羊省,從包省,從口,口猶慎言也;從羊,羊與義、善、美同意?!卑福何迨履饲猩碇拢水斪哉麆日?,于“茍”義為允當,于“羞”誼無取也。云“古文茍字作‘’與‘羞’相似,故誤也”者,《說文》“茍”字重文作“”,云“古文茍不省”是古文“茍”作“”也;《漢書》多古字,竊意原書必實作“”,由“”與“羞”字畫相似,又經(jīng)典“羞”字多而“”字絕少,學者蔽于罕見,故誤“”為“羞”也。乃《藝文志》亦引作“羞”,且云言“進用五事,以順五行也”,則班氏已誤作“羞”矣。 ——《尚書集注音疏·卷五·鴻范》
例7江氏自注自疏,從《漢書·五行志》及《孔光傳》作“羞用五事”,不用偽孔“敬”字,并根據(jù)經(jīng)義判斷“羞”當為“茍”,意思是自己小心告誡自己之意。江氏根據(jù)古文“”不省“羊”,“”與“羞”均從羊而形近,推出“羞”是“”之誤字,解“羞”于經(jīng)義不符之惑。段玉裁認為“敬”為古文,“羞”為今文,但并沒有解釋清楚“羞”之字義。孫星衍亦云“羞”蓋“茍”字。
(2) 由字音相近引起的訛誤。如:
【疏】引《史記》者,《夏本紀》文?!妒酚洝蜂洝渡袝份m以詁訓代經(jīng)文,據(jù)其文即可以究經(jīng)誼。茲言“然此而美也”,“然”即“俞”、“而”即“女”、“美”即“昌”,皆誼、訓同也,“師”與“此”絕不類,“斯”則聲近“師”而誼為此。據(jù)《史記》“此”字推《尚書》當為“斯”,由聲近“師”而誤為“師”,故云“然則‘師’當為‘斯’聲之誤與”。言“與”者,以不復有他證,故不敢質(zhì)言也。
例8江氏以《史記》詁訓一一對應經(jīng)文,認為“師”與“此”不類,推測“斯”因聲近“師”而誤為“師”,但因無他證而不敢質(zhì)言。段玉裁云“師,或作斯”,本《史記》之說,但未言明聲之誤。顧頡剛、劉起釪先生《尚書校釋譯論》論此經(jīng)句時,認為江氏此論“其言有見”。周秉鈞《尚書易解》以 “師”為“斯”,也本江氏之說。
從辨析字際聚合關(guān)系的疏解解義,是在江聲治《尚書》的一個特點,《尚書集注音疏》中有大量豐富的例證,下面僅舉數(shù)例證以上的論述不是孤例。
假借通用關(guān)系:居—倨,安—晏,淺—餞,孶—字,賓—儐,丣—桺,呂—旅,勱—邁
古今關(guān)系:共—龏,旁—方,亦—掖,洪—鴻,告—誥,葉—協(xié),飭—敕,氒—厥
正俗關(guān)系:尗—叔,凥—居,氣—氣,戊—鉞,邍—原,冰—凝,亭—停,西—棲
“義,是詞的客觀內(nèi)容,訓是訓詁家們對這種內(nèi)容所做的表述”[8]38,隨文釋義的“訓”大都是對詞的使用義的表述,準確詮釋詞的使用義,必然要考慮到文本中語詞的組合關(guān)系。江聲對《尚書》的考釋,不僅僅從字際的聚合關(guān)系分辨字的音、形、義,還從具體文本入手,揭示語詞的組合關(guān)系,還原經(jīng)義。字(詞)、句、段、篇組合成文本,并不是雜亂無章的。語言具有線性特征,這些語言符號按照時間的順序依次組合成前后連貫的文本,它們之間的組合關(guān)系就構(gòu)成了語境,語境制約語言符號的選擇。這里的語境主要是指上下文語境,也就是語言語境。但是上下文語境又受文化、情境等非語言因素的制約,所以訓詁家們不得不考慮非語言語境,包括交際對象、社會文化環(huán)境、時空環(huán)境等。雖然早期訓詁家沒有使用“語境”這一術(shù)語,卻在語詞使用的過程中,對語言語境和非語言語境進行了充分地揭示,達到詞義詮釋的目的。江聲長于根據(jù)語境解析經(jīng)義,一方面能夠結(jié)合《尚書》上下篇、上下文句對語言進行細致剖析,抉摘幽微,另一方面也能緊扣情境,還原經(jīng)義。
這里的上下文,可以是語篇內(nèi)的詞、短語、句群、段落,也可以是該語段所在的整個語篇?!都⒁羰琛分薪弦喑娬{(diào)“詳觀上下文誼”“參之上下文”“尋經(jīng)上下文”等觀點,表明江氏用語言解釋語言時,實際上已經(jīng)遵守語詞的組合原則,很少孤立和抽象地解釋詞義,而是特別注意上下文語境對詞義的制約與顯示作用。
(1) 利用詞的組合關(guān)系解釋詞義。如:
例9 氒匪玄纖縞。
【注】鄭康成曰:“纖,細也。祭服之縞尚細?!甭曋^:縞,繒也。
【疏】司馬相如《子虛賦》曰“揄紵縞”,司馬彪注云“縞,細繒也”,茲云“縞,繒也”不言“細”者,經(jīng)言“纖縞”,細誼已具矣。 ——《尚書集注音疏·卷三·禹貢》
例9中“纖縞”兩字組合,鄭玄解“纖”為“細”,司馬彪解“縞”為細繒,江氏因注意到上文“纖”已有“細”義,遂解縞為“繒”。
例10 厲厎砮丹。
【注】鄭康成曰:“厲,摩刀刃石也;精者為厎?!?/p>
【疏】云“精者為厎者”,“精”謂細也,厲厎對言,厲以麤厲為稱,厎以密玖為言,是細者為厎也。
——《尚書集注音疏·卷三·禹貢》
例10江氏采鄭注解釋“厲”,又以厲、厎對言,粗者為“厲”,細者為“厎”,進一步解釋何為“精者為厎”。江氏實際上是用了“厲”“厎”相對的組合關(guān)系,達到釋義之目的。
(2) 利用句際組合關(guān)系解釋詞義。如:
例11 皃曰恭,言曰從,眂曰明,聽曰聰,思曰叡。
【注】聲謂:從,順也。
【疏】馬、鄭皆解“從”為“聽從”,則從是就人說,與“恭”、“明”、“聰”、“叡”就己身說者不同,鄭欲明其不異,故反覆以決之云“此恭、明、聰、叡行之于我身,其從則是彼人從我。似與上下韋者”,此特設(shè)難詞也,乃后解之云“我是而彼從,亦我所為不乖剌也”,是固然矣。聲竊以為費解,故別解為“從,順”,則“從”謂其言之順,亦是就己身說,與“恭”、“明”、“聰”、“叡”不韋,誼似差勝也。
——《尚書集注音疏·卷五·鴻范》
例11中,馬融、鄭玄都解“從”為聽從,但江氏從上下文語境——幾個短句的語義出發(fā),認為前后短句的語義均是就己身而說,“言曰從”也應該是就己說,而不是就他人之說,應為“言之順”即言語要順情理。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此處“從”字解亦是采用江氏之說。
例12 暨益奏庶鱻食。
【注】鄭康成曰:“鱻食,謂魚、鱉也”。聲謂:鱻食,鳥、獸、魚、鱉皆是。
【疏】鄭以“鱻食”為“魚、鱉”者,魚種類既繁,生子且多,加以九年之水,必益不可勝食,故以“魚、鱉”言之。但上言“隨山木”,山林之閒,鳥獸必多,必亦取以左民食,不當專以“魚、鱉”為言,故聲增成鄭誼,言“鳥、獸、魚、鱉皆是”。 ——《尚書集注音疏·卷二·咎》
(3) 利用語篇語境考釋詞句。如:
例13 王若曰:“往哉,封,勿替敬,典聽朕誥,女乃以殷民世享?!?/p>
【注】戒康尗持敬勿替,常聽我誥,則女乃用是殷民世世長享其國。
【疏】云“戒康尗持敬勿替,常聽我誥”者,讀“勿替敬”作一句,“典聽朕誥”作一句也。蓋能敬典,自然不替,不須以“勿替”發(fā)言,自當讀“敬”字絕之。言勿衰替其敬也;《酒誥》末云“女典聽朕毖”正與此“典聽朕誥”文同,皆是言終重丁寧之語,以彼文況此,自當讀“典聽朕誥”為句也。
——《尚書集注音疏·卷六·康誥》
例13《康誥》文“勿替敬,典聽朕誥”,偽孔傳斷句為“勿替敬典,聽朕誥”,蔡沈《書集傳》作“勿替敬典,聽朕誥汝”,皆誤。至江氏,以“蓋能敬典,自然不替”為由,斷句為“勿替敬”,實則是利用語詞的組合關(guān)系斷句,又聯(lián)系《酒誥》末句“典聽朕毖”與“典聽朕誥”句式相同,“毖”“誥”皆為“告”義,兩句都為“言終重叮嚀”之語,所以江聲斷“典聽朕誥”為一句,實則是利用語篇語境斷句。
例14 乃有小辠,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辠(2)《儒臧》精華編第十七冊《尚書集注音疏》點校本“辠”作“罪”,現(xiàn)據(jù)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近市居刻本影印本改。小,乃不可不殺。
【注】言人有小辠,非以過差為之,乃欲終身行之,自為不灋,故用如此。則其辠雖小,不可不殺也。《堯典》所謂“怙終賊井刂”是也。
【疏】云“堯典所謂‘怙終賊井刂’是也”者,鄭注《堯典》云“怙其姦衺,終身以為殘賊,則用井刂之”,則“怙終賊井刂”正是此經(jīng)之誼,故引之也。 ——《尚書集注音疏·卷六·康誥》
例14中,江氏首先在注中準確串講經(jīng)義,即有人犯了小罪,始終要錯到底,自覺做不法之事,這是故意犯罪,罪雖小卻不得不殺。又在疏中對應鄭注《堯典》“怙終賊井刂”,與之契合。江氏之考釋就語境而言,有時不僅僅局限在詞、短語或句子,還顧及了整個語篇的語義信息。
言語交際總是在特定的情境中進行,書面文獻欠缺對情境的描寫與還原,這就需要訓詁家們對情境進行補充說明,解釋時間空間、文化典章甚至交際現(xiàn)場的情況等,從而達到精準釋義的目的。江聲解經(jīng)常常結(jié)合相關(guān)情境加以論證,頗具說服力。
(1) 補充時代背景語境考釋詞義。如:
【注】《國語》曰“大井刂用甲兵,其次用斧戉。中井刂用刀鋸,其次用鉆笮。薄井刂用鞭攴,以威民也。故大者敶之邍野,小者致之市朝。五井刂三次,是無隱也”,此之謂也。
例15中江氏首先從上下文語境出發(fā),認為此“五井刂”不同于前文“五井刂”;又據(jù)《國語》認為“五井刂三次,是無隱也”,馬融釋“甸師氏為三”是“井刂于隱者”,與《國語》矛盾;最后從時代背景出發(fā),說明唐虞時代特征為大道為公,周朝時同族之法才有私,以時代背景語境駁斥馬融以周制說《唐書》之誤。
例16 毋侮鰥寡而畏高明。
【注】無妻曰鰥,無夫曰寡,是皆窮民,毋侵侮之。
【疏】《禮記·王制》云“老而無妻者謂之鰥,老而無夫者謂之寡”,茲云“無妻曰鰥,無夫曰寡”,不言“老”者,蓋男子三十、女子二十為嫁娶之限,過是而無妻、無夫即為鰥、寡,非必老者也。
——《尚書集注音疏·卷五·鴻范》
例16江氏結(jié)合古代風俗婚嫁習慣,以“男子三十、女子二十為嫁娶之限”為由,釋鰥寡為“無妻曰鰥,無夫曰寡”,不取《禮記·王制》“老”義,也是從大的時代背景語境出發(fā),詮釋經(jīng)義。
(2) 補充交際現(xiàn)場語境解釋詞義。如:
——《尚書集注音疏·卷九·顧命》
例18 維爾元孫某,遘厲虐疾。
【注】鄭康成曰:“諱之者,由成王讀之也?!?/p>
【疏】以父前子名之誼,則告太王、王季、文王當名武王偁“元孫發(fā)”。今此諱“發(fā)”,而云“某”,必由后來成王開金縢之書,得此冊文讀之,不敢斥名而云“某”,后錄書者從成王之讀,因遂作“某”,其實周公冊書本作“發(fā)”字,故云“諱之者,由成王讀之也”。下云“以旦代某之身”同此,可知矣。 ——《尚書集注音疏·卷六·金滕》
例18中,“某”即“發(fā)”,周武王之名,因諱而成王讀之“某”。江氏之解是承襲孔穎達正義而來,但“不敢斥名而云‘某’”表達了江氏從當時的交際情境出發(fā),判斷交際人對交際內(nèi)容的輸出方式。
江聲《尚書集注音疏》的訓詁方法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注重揭示字際聚合關(guān)系,正確認識字的形、音、義;二是注重揭示語詞組合關(guān)系,利用語境來還原經(jīng)義??陀^地說,這兩個方面的訓詁方法并沒有根本上的突破,但是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是,江聲利用這兩種方法,在尊承漢注、融貫漢注的同時,也能夠有所發(fā)明,成一家之言。章太炎先生言江聲治經(jīng)“鮮下己義”,于省吾先生亦言其“有辭必釋,未能闕其不知,征引雖繁,鮮克自申新義”,這些論斷實際是有待商榷的。
一方面,江氏利用揭示字際關(guān)系來確定字音、字形。揭示字的假借通用關(guān)系,并形成系統(tǒng)的“假借”論,實際上也是助推“因聲求義”之法走向發(fā)展的頂峰;揭示字的古今正俗關(guān)系,實際上表明其好古之學術(shù)傾向,但可貴的是,“好古”并不全然代表“泥古”,江氏總是能挖掘字義古今正俗之細微差別,精準詮釋經(jīng)義;揭示字的繁省、正訛關(guān)系,與傳統(tǒng)訓詁學所言之“形訓”類似,但不等同,江氏并不是直接分析字形而求本義,而是通過字形的分析并結(jié)合經(jīng)義來選擇正確的字,形成精辟之見。
另一方面,江氏特別擅長利用語詞組合關(guān)系進行語境證義。江氏關(guān)照上下文語境,從字、詞到句再到語篇,均能證之有據(jù),言之有理;不僅是上下文語境,江氏還特別關(guān)注非語言語境,解文釋義時常常還原當時的情境,帶入感非常強,故能解別人之未解。
柳宏等《論吳派〈論語〉詮釋特點》中言:“吳派作為乾嘉之際提倡漢學研究的首出學派,開啟了《論語》詮釋重視訓詁考據(jù)的樸學新風,稍后的晥派、揚州學派乃至晚清的《論語》詮釋皆可視為此風潮下的繼往開來?!盵10]不僅是對《論語》的研究,吳派對《尚書》的研究也是開啟訓詁考據(jù)樸學新風的先鋒。江聲《集注音疏》具有較高的訓詁學價值,其中的真知灼見還需進一步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