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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禍起龍門(中)

    2022-02-09 10:43:36茶壺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2年1期

    茶壺

    化龍的時辰已到,龍衙眾人嚴(yán)陣以待,只為斬殺試圖化龍的巨蟒,以解中州生靈涂炭之災(zāi)。水性最好的葉雪瀾帶頭上陣,盡管水里已布置好各種機關(guān),部署萬無一失,但巨蟒的攻擊力實在太過驚人……

    葉雪瀾站在懸劍橋上,背向大海,面朝潛河上游。

    此時海水倒灌已經(jīng)停止,河水與海水清濁界限復(fù)又分明,只是這界限并不在入??冢窃谏嫌?,如一道門檻,卡在兩岸的海防堤之間。水面波瀾微起,遠(yuǎn)處水清,倒映著陰沉沉的天色,近處水濁,水面下的一切都看不清楚。

    懸劍橋兩側(cè)的海防堤上各有二十人,都是赤膊,一起推動橋頭的石盤,拉磨般一圈一圈地轉(zhuǎn)。石盤下連著的石柱慢慢轉(zhuǎn)動,絞在柱子上的粗鐵鏈一寸寸放開。

    腳下的橋身發(fā)出“咔嗒咔嗒”聲,鐵鏈全部放出,十七張閃著金光的絲網(wǎng)露出水面,緩緩升起,掛在欄桿下方的排水口上,將橋洞完全遮住。

    水浪自下而上翻涌,在懸劍橋的絲網(wǎng)升起之后,潛藏在入??谒椎臋C關(guān)也完全展開。一道橫梁露出水面,略高于懸劍橋,兩側(cè)有欄桿,中間寬闊,能容車馬通行,下方十七根石柱支撐,垂下一排鐵索。

    橫梁與懸劍橋猶如外城墻與內(nèi)城墻,中間那一段河道就是翁城。葉雪瀾站在懸劍橋上,是第一道屏障,高行周和沈敬山在橫梁上,是第二道,也是最后一道屏障。

    即使有本事越過懸劍橋,從她的刀下逃得一命,也必然力竭,落在中間的翁城中,屆時前后夾擊,甕中捉鱉,不怕攔不住。葉雪瀾用力握住刀柄,只覺指尖冰涼,掌心冷汗涔涔。她穩(wěn)住微微顫抖的手,目光逆著涌到腳下的海浪看向遠(yuǎn)處。

    時近辰時,黑云遮日,支撐龍門的兩條玉柱此時已由雪白變?yōu)榍嗌?,原本繞在柱子上的兩條青龍不見了蹤影。龍門最頂端橫梁上那巨幅的山河圖,褪色了似的,由翠綠轉(zhuǎn)為淺青,圖中祥云四散,顯出原本拱衛(wèi)的高山。山濃墨重彩,仍舊是翠綠色,只自下而上顏色漸深,最終在山頂凝成一點幽綠。

    陡然間,電閃雷鳴,龍門上金光大盛,上通九霄,下入深海,令人不敢逼視。

    葉雪瀾側(cè)頭讓過刺目的光,極目遠(yuǎn)眺,海天相接處,一道銀白色的線疾行靠近,到了龍門下化為滔天巨浪,如千軍萬馬齊頭并進(jìn),直奔著入??诙鴣怼2坏人痪洹靶⌒摹背隹?,只覺面前多了一面白色城墻,壓得人窒息。

    十丈高的“城墻”到了懸劍橋邊,轟然倒塌,聲如奔雷,水從頭頂直直砸下。葉雪瀾抓著欄桿穩(wěn)住身形,順勢回頭看向潛河上游。倒塌的城墻變回了千軍萬馬,長驅(qū)直入,氣勢洶洶,潛河的水節(jié)節(jié)敗退,直至上游那處急彎。海浪撞上海防堤,又化為堅實的城墻,浪頭騰起幾丈高,猛地砸向堤岸。

    “都沒事吧?”葉雪瀾清點與她一起站在橋上的捕頭人數(shù),確認(rèn)沒有損失才放下心,又指著懸劍橋東側(cè)堤岸,沖著身邊的人大聲道,“兩側(cè)緊鄰橋頭的三個,去堤上守著,讓看熱鬧的都回去?!?/p>

    話一個接著一個地傳到橋頭,再一個接一個地傳回到葉雪瀾耳朵里。

    “我們勸過了,沒用。都說這是幾百年難見到一回的大場面,要留在這兒親眼看看。還說他們就在海防堤后頭看,不會被海浪沖走,不給咱們?nèi)锹闊!?/p>

    “看熱鬧不要命?!比~雪瀾皺起眉頭,“讓他們趕緊把這些人轟回去,別讓我看見堤岸上有人,否則跟他們沒完。”

    站在葉雪瀾身邊的人聞言,勸道:“葉捕頭,還是算了吧,他們愿意看就看唄,海防堤牢靠著呢,不會出什么事兒。本來就只有二十來個人跟著你,人手不夠,再下去六個,這活兒還怎么干???”

    “守兩頭的水性都不怎么樣,原本安排的時候,我也沒打算讓他們留在橋上。”葉雪瀾說話間,回頭看了一眼海面,催促道,“趕緊傳話讓他們下去,又有大浪來了?!?/p>

    那人只得依樣傳話,讓守著橋頭的人下去。一個接一個,話剛傳到橋頭,海浪就到了近前,好似有人端起了海劈頭往下倒,滿眼里見的都是水,口鼻之間全是腥味。

    橋上的人被水砸得東倒西歪,葉雪瀾扶著欄桿勉強穩(wěn)住身形,也顧不得回頭確認(rèn)橫梁上的高行周一行人是否安然無恙,此時她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潛河上游。

    兩次大浪沖擊之后,海水再次倒灌入潛河,上游那道急彎處的水已不復(fù)清澈,涌動的水浪里,數(shù)個或紅或黑或青或白的小點,如夜幕上的繁星,隨水面起起伏伏,時隱時現(xiàn)。

    葉雪瀾緊握刀柄,深吸一口氣,大喊道:“都聽著,無論什么東西,只要躍出水面,殺無赦?!?/p>

    江浪洶涌,水中星星點點越聚越多,連成線,再結(jié)成面,攤平了鋪展在水面上,眨眼間到了懸劍橋下。水中千萬尾的魚擠成一團,堵住整個河道,順著后撤的海浪齊齊朝懸劍橋涌來。整條潛河的魚都被驅(qū)趕到這里,風(fēng)高浪急,這一浪接著一浪中,晃著人眼睛的并非是水,竟然全部都是魚鱗。

    魚浪到了橋下,撞上了懸劍橋的金絲網(wǎng),立刻肚皮朝上翻在水面上,分明是被金絲網(wǎng)給殺了,可后面那些魚就像是不知道前方有危險一樣,依舊前赴后繼朝著金絲網(wǎng)撞去。

    不一會兒工夫,懸劍橋下就堆滿了各種魚的尸體。海水還在繼續(xù)后撤,帶著那些死魚牢牢地堆在金絲網(wǎng)上,越來越高,眼瞧著就要到了腳下。

    萬物皆有趨利避害的本能,這些魚恐怕并不是不顧生死,而是身后有更厲害的東西驅(qū)使。

    葉雪瀾緊盯著腳下水面的異象,又看向遠(yuǎn)處,潛河水抵著后撤的海水向前。

    烏云低垂,積蓄著萬鈞雷霆,忽然云縫中一道白光乍現(xiàn)。

    電閃疾速,已足夠葉雪瀾看出水中端倪,她立刻大喊道:“水中有巨蟒!”

    話音未落,雷鳴隆隆,水面上死魚翻飛,懸劍橋旁騰起三丈高的浪,一條蛇尾凌空抽來。葉雪瀾忙閃身躲在一旁,手起刀落。

    蛇尾受到阻擊,倏然撤回水中,死魚漂浮在水面上,一雙碧綠的眼在水中若隱若現(xiàn)。

    葉雪瀾知道,懸劍橋下死魚堆得小山一樣高,幾乎將金絲網(wǎng)完全遮擋住。巨蟒碰不到金絲網(wǎng),就意味著懸劍橋下的機關(guān)對它沒了用處。以方才的蛇尾來推斷,這條巨蟒恐怕連毒牙都比自己高。

    懸劍橋傳出“咔嗒”聲,巨蟒正推著死魚堆猛力撞擊金絲網(wǎng),金絲網(wǎng)承力后略有彎曲,眼下還沒有被推開的跡象,可是能撐多久,葉雪瀾心里也沒有底。

    她抬手向兩側(cè)的人打了個手勢,眾人收刀取下背著的強弩,上箭拉弓對準(zhǔn)了橋下那一片死魚。

    這巨蟒極為聰明,始終潛藏在水下,死魚鋪在水面上,形成天然的擋箭牌。除了懸劍橋不停地因為被撞擊而發(fā)出聲音之外,幾乎察覺不到水下還藏著這種龐然大物。

    “葉捕頭,怎么辦?”

    “是啊,什么都看不見,這箭往哪兒射啊?”

    葉雪瀾微一沉吟,道:“你們在這兒看著,一旦那巨蟒露頭,立刻放箭。”說完,她緊握魚刀,縱身一躍,跳進(jìn)死魚堆里不見了蹤影。

    水下不如水面那般渾濁,視野反而更好。葉雪瀾屏息凝神飄在水中,一動也不敢動。她跳下來時,水浪波動,已讓全身都浸在水中的巨蟒有所察覺。它一面用尾巴抽打魚堆,不停地撞擊著金絲網(wǎng),一面眨著兩只燈籠大的綠眼睛,在昏暗的水中搜尋不速之客。

    葉雪瀾緩緩下沉,順著水流漂到懸劍橋的橋柱下,背靠在橋柱上,仰頭看時,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死魚,巨蟒的身體盤踞在水中,螺旋向下一直延伸到河底。饒是已經(jīng)揣測過這東西的大小,親眼見到也還是嚇了一跳。

    她腳蹬在橋柱上,借力向前一躥,來到巨蟒腹前。身形未穩(wěn),巨蟒已經(jīng)感知到水流變化,縮身垂頭來咬。葉雪瀾旋身躲過血盆大口,魚刀一送刺向蛇腹。刀尖還沒碰到巨蟒身體,蛇尾已到腦后,她不得不反身收刀去迎,只覺是砍在了盔甲上,手一麻,刀脫手,相撞的力道帶得她在水中不停地打旋翻滾。

    頭暈轉(zhuǎn)向之時,葉雪瀾本能地伸手去抓周圍的東西。幾次落空后,終于抓到了一塊凸起。這東西觸手生溫,與冰冷的海水形成強烈對比,她也來不及看是什么,只死命抓住。忽聽一聲尖銳的叫聲,葉雪瀾不由自主地被帶著上浮,眨眼間就已經(jīng)沖出了水面。

    巨蟒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在水里亂撲騰。懸劍橋上,弩箭如雨,落在巨蟒的鱗片上錚錚有聲卻傷不了它分毫。葉雪瀾單手吊在巨蟒身上,隨著它一起來回晃動。身體猛然往下一沉,同時巨蟒掙扎更盛剛才,掉轉(zhuǎn)頭往水里扎去。

    它反身向下,葉雪瀾終于得著機會跨坐在蛇身上,與它一起復(fù)又回到水下。

    此時葉雪瀾才注意到,自己方才握著的是一把刀。刀身沒入巨蟒身體,只露出刀柄,恰好被葉雪瀾抓在手里。方才一番掙扎,本已經(jīng)與巨蟒融為一體的刀被拔出了一半,傷口向外滲血,疼痛導(dǎo)致巨蟒突然發(fā)狂。

    葉雪瀾緊握刀柄打算將巨蟒的脊背直接剖開,還沒動手就被巨蟒冷不丁一個翻身,連人帶刀給甩出了幾丈遠(yuǎn),后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橋柱上。

    血絲在水中拉出一條線,巨蟒扭頭瞪著兩只大眼睛,張開大嘴朝著葉雪瀾沖來。

    葉雪瀾心道不好,連忙沿著橋柱飛速上浮,揮刀劈開擋在前面的死魚,縱身躍出水面,一手抓住懸劍橋欄桿,反身揮刀直奔著巨蟒的頭揮去。

    巨蟒吃過這把刀的苦頭,不敢往前,陡然剎住,縮回水中不見了蹤影。

    葉雪瀾松了口氣,手一用力跳上懸劍橋。

    “葉捕頭?!睒蛏系娜讼蛉~雪瀾靠攏,離著遠(yuǎn)的只扭頭看過來。

    葉雪瀾打了個手勢,讓所有人不得擅自離開現(xiàn)在的位置,自己緩了口氣,抬右手將刀舉在眼前。

    這刀插在巨蟒身上不知多少年了,卻仍舊光亮如新,毫無銹跡。刀身窄而長,有三道血槽,槽中有血積聚,瀝下后沒半點兒殘留。看不出材質(zhì),也沒有任何標(biāo)志,只能從外形上判斷,這是龍衙捕頭才會配備的刀,由普通魚刀改良而來,專為配合刑刀刀法。

    葉雪瀾垂頭想了一想,又上前扶著欄桿往下看。

    巨蟒自身體里的刀落在葉雪瀾手里了之后,就再沒有露面,始終潛藏在水底,一下接著一下撞擊金絲網(wǎng),企圖從水下通過懸劍橋,不與橋上的人正面硬碰硬。

    葉雪瀾揣測,這巨蟒連用死魚做擋箭牌的辦法都能想出來,可見是頗有靈性的,既然如此,那它一定知道,方才兩次對敵,橋上這些人的刀和弩箭對它根本不是威脅。

    “它一定是忌憚這把刀?!比~雪瀾低低笑了一聲,叫旁邊的人,“在橋上守著,留意遠(yuǎn)處是否有其他東西接近。這會兒海水漸退,說不定會有什么跟著水一起過來?!?/p>

    “是?!蹦侨祟I(lǐng)命,又問道,“那葉捕頭你呢?”

    葉雪瀾不答,目光落在橋頭的石盤上。她不懂懸劍橋的機關(guān)內(nèi)里是什么構(gòu)造,但從石盤的略微傾斜中已經(jīng)可以判斷,巨蟒撞擊金絲網(wǎng)的力通過鐵鏈傳遞到了岸上。照這樣下去,那金絲網(wǎng)早晚被撞破。

    “葉捕頭?”

    “我?我去把那大海怪砍個七八截,帶回去做下酒菜。”說完,葉雪瀾執(zhí)刀跳入水中。

    有那把無意中得來的刀壯膽,她心里也有了底氣。不似上次那般小心翼翼,反而可以弄出極大的動靜,引著巨蟒來找她。

    水浪涌動,巨蟒卻不上這個當(dāng),只用眼睛盯著她,提防著她,沒有想要主動攻擊她的意思。

    一人一蟒在水中對峙,巨蟒慢慢盤起身體昂首積蓄力量,尾巴卻一下又一下?lián)舸蛩吏~堆,不停地撞擊金絲網(wǎng)。

    葉雪瀾緩緩上浮,來到水面,乍一出水換氣的瞬間,只覺得腳下一股激流涌來,推得她幾乎橫倒。她索性一拍水面,凌空躍起,翻身雙手持刀,向下扎進(jìn)水中,直奔著巨蟒的腦袋而去。

    巨蟒轉(zhuǎn)動圓滾滾的身體躲開刀鋒,向前一躥,尾巴橫掃向葉雪瀾的腰。葉雪瀾閃身躲過,蹬水向前揮刀去斬巨蟒的尾巴,巨蟒卻似早有準(zhǔn)備,一轉(zhuǎn)身首尾調(diào)換位置,張著血盆大口,露出一人多高的毒牙,要把葉雪瀾吞進(jìn)肚子里。葉雪瀾連忙后退閃避,與此同時,巨蟒的尾巴高高揚起露出水面,一通亂掃之后,朝著懸劍橋用力抽了下去。

    只聽山崩地裂的一聲巨響,巨石紛紛砸落在水里,懸劍橋中央被打出一個缺口,攔截在橋洞前的金絲網(wǎng)也落在了水里。

    葉雪瀾心里一沉,來不及細(xì)想,先巨蟒而動,縱身出水,踩著水面向懸劍橋的方向飛奔。趕到橋下,她在缺口處停住了腳,踩著死魚站在水面上,刀尖沖下,凝神盯著水中。

    懸劍橋上的人都被蛇尾掃進(jìn)了水里,他們索性據(jù)守在缺口附近,與葉雪瀾形成半包圍之勢。

    “上去?!比~雪瀾急喊一聲,可惜已經(jīng)遲了。

    她只看見巨蟒的眼睛在魚堆里閃了一下,漂浮在水面上的人連個呻吟聲都沒來得及發(fā)出,就被拖進(jìn)水里不見了蹤影。其余還在水里的人都吃了一驚,戰(zhàn)戰(zhàn)兢兢握著手中刀和弓弩,四下里亂看。

    葉雪瀾腳踩著死魚不敢亂動,只急得大喊道:“上岸,都給我上岸!”

    “?。 彼捯舨怕?,又一個人被扯下水面不見了。

    葉雪瀾目測距離,縱身躍上前,反手握刀插入水面。刀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只是沒有刺進(jìn)去。她收回刀,發(fā)現(xiàn)血槽中有鮮血。刀尖劃破了巨蟒的鱗片,側(cè)過刀身鮮血滴下,仍無半點殘留。

    “葉捕頭?!?/p>

    不遠(yuǎn)處有人突然喊了一聲,葉雪瀾循聲看過去,水面上漂著一絲血跡。

    “閃開,快閃開!”

    葉雪瀾一面喊一面飛奔向那個人,可那人就好似沒聽見一般,仍舊漂在原地。他這是在拿自己當(dāng)誘餌,讓巨蟒露出行蹤。

    不等葉雪瀾奔到跟前,那個人已經(jīng)消失在視線之中。葉雪瀾愣了一愣,來不及傷心,立刻回身奔到原本懸劍橋的位置,守在缺口前。

    其余漂在水里的人像是得到了啟發(fā),迅速朝著葉雪瀾聚集,手挽手在她身前形成一排人墻,同時堵住了懸劍橋大半缺口。

    “不要命了嗎?都給我上去?!比~雪瀾厲聲道,“我用不著你們幫,都上去!”

    他們沒有動,連頭都沒有回,只是一起大喊道:“葉捕頭,留神了!”

    巨蟒身形龐大,橋下河道又被巨石塞住,想要通過缺口,必定要先解決這排人墻。人命關(guān)天,葉雪瀾不敢稍有大意,頓時屏氣凝神,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水面。

    死魚本是堆在金絲網(wǎng)上的,現(xiàn)下懸劍橋攔腰塌陷,金絲網(wǎng)垂落,魚堆失去依靠,從缺口處流向入海口。葉雪瀾并未留神去辨別,這順?biāo)鲃拥聂~堆里有沒有其他東西,她相信站在橫梁上的高行周和沈敬山會處理。

    缺口處的水流越來越急,結(jié)成人墻的捕頭雖然奮力要穩(wěn)住身形,奈何水性著實有限,被死魚爛蝦三撞兩撞之后,不得不放開相互挽著的手,與雙腳配合劃水。

    水面起伏不定,晃動得厲害,葉雪瀾不得不連續(xù)變換落腳點來穩(wěn)住身形。在她第三次躍起落下后,巨蟒毫無征兆地從水中躥出,水花將水里的人掀翻在一旁的死魚堆里。

    巨蟒的身體繃得筆直,如同一支巨型的離弦利箭,想從缺口處飛過。這已經(jīng)是它躍起的極限高度,饒是如此,仍低于懸劍橋的橋面。

    葉雪瀾急奔向尚未損毀的橋柱,蹬著石面一路上到橋面,并不停留,翻身來到橋朝向大海的一側(cè),腳踩在欄桿上,雙手持刀,縱身一躍,單膝跪在巨蟒身上。

    刀直直地沒進(jìn)巨蟒的頭骨,巨蟒發(fā)出尖銳的叫聲,又向前飛出幾丈遠(yuǎn),已大半個身子都在入??谂c懸劍橋之間的水域。橫梁上射下一支弩箭,正中巨蟒左眼,又一支箭落在葉雪瀾腳邊,上面系著繩索。

    葉雪瀾拔刀割斷繩索纏在手上,上前一步踏在巨蟒傷口上,往前一跳。巨蟒吃疼高仰起頭,她趁機反身揮手,刀割開巨蟒的咽喉。她一路下墜中,手片刻不停,使出龍衙的刑刀刀法。墨、劓、剕、宮、大辟五式從頭使到尾,再從尾使到頭,循環(huán)往復(fù),寒光交錯,血滴飛濺,巨蟒露出水面的部分已血肉模糊,隱約可見森森白骨。

    入水中后,葉雪瀾只覺渾身酸疼,執(zhí)刀的手更是已經(jīng)脫力,索性將刀收在腰間,任由繩索拉著自己漂到入??跈M梁下。

    她抓著繩索,蹬著橫梁支柱上到橫梁,回頭再看巨蟒,它晃了兩晃,直直拍進(jìn)水里,水花四濺,一動不動地漂在水面,血染紅了大半河道,身子淹沒在水下,水波涌動時鱗片若隱若現(xiàn)。

    “沒事吧?”沈敬山丟下手里繩索,上前問道。

    葉雪瀾搖頭,拔出別在腰間的刀笑道:“多虧了這把刀?!?/p>

    “刀?”沈敬山不解,“刀怎么了?”

    高行周道:“這把刀插在巨蟒身上三百年,想不到仍然如此鋒利?!?/p>

    “您認(rèn)識這把刀?”葉雪瀾有些吃驚,腦子里一個似是而非的念頭轉(zhuǎn)瞬即逝,待要細(xì)想,又覺得眼下大敵當(dāng)前不是時候,于是上前道,“那巨蟒似乎頗為忌憚這把刀,想必是個斬妖除魔的神兵利器。有這把刀在,我一個人也守得住懸劍橋了,甭管再來什么妖孽,一刀砍了就是。頭兒,您把其他人撤下去吧?!?/p>

    高行周搖頭:“不用了,你也不用回去了?!?/p>

    “嗯?”

    “三百年前這條巨蟒曾化為真龍,雖然不足一個時辰,但也足夠它成為這潛河中的霸主了?!?/p>

    “難怪那些魚會受它驅(qū)使?!比~雪瀾恍然大悟,“這么說,龍靈之力算是保住了?”她說話間目光流轉(zhuǎn),不經(jīng)意瞥見下方水域,大驚失色道,“不見了!”

    “什么不見了?”沈敬山連忙扶著欄桿往下看,水上盡是從上游沖下來的死魚,哪里還有巨蟒的影子?

    “巨蟒的尸體呢?怎么不見了?”

    說這話時,沈敬山已向兩側(cè)的人打了手勢,所有人都張弓搭箭,對準(zhǔn)了水面。不一會兒,一支弩箭在死魚中間現(xiàn)身,漂來漂去。

    葉雪瀾眼尖先看見,指著道:“是沈大哥的箭。難道是巨蟒自己拔出來的?這可真是成精了?!?/p>

    高行周在一旁道:“敬山,問問水中機關(guān)的動靜?!?/p>

    “是?!?/p>

    沈敬山拿出一支響箭搭在弩機上,射向西側(cè)海防堤,才近堤岸就已力竭扎進(jìn)水里。片刻后,堤上也依樣射來一支響箭,射程不及剛才那支一半遠(yuǎn),就被風(fēng)吹歪了。

    “不是絞進(jìn)機關(guān)里了?!备咝兄馨櫰鹈碱^,“已經(jīng)開膛破肚,怎么會沒死?”

    葉雪瀾道:“也許是沉了,我下去看看。”

    水底下并無活物,只有已經(jīng)完全展開的機關(guān)。巨型機關(guān)佇立在水中,大大小小的齒輪相互咬合,借著水流的力量緩緩轉(zhuǎn)動。

    再向下,光線更加昏暗,葉雪瀾沿著機關(guān)的各個齒輪,摸索著往更深處沉去。她屏息凝神,感受著周圍的動靜。海水倒灌進(jìn)潛河,此時水流如潮汐一般,時而上涌時而后退。在這有規(guī)律的水流之中,有一股明顯與其他的流向不同,不僅雜亂無章,而且含著掙扎和恐懼。

    葉雪瀾一手攥緊了刀柄,另一只手輕輕一推機關(guān),借力飄向那股怪異的水流。離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巨蟒的尾巴正胡亂擺動,似乎是想要掙脫什么可怕的東西。

    不等湊得更近些看個究竟,只見巨蟒的尾巴劈頭甩了過來。葉雪瀾忙閃身躲開,心中暗自驚詫,這巨蟒明明已經(jīng)被她開膛破肚,竟還有如此力道,當(dāng)年它化為真龍時是何等無可匹敵,可想而知。

    巨蟒的尾巴落在機關(guān)上之后,機關(guān)緩緩轉(zhuǎn)動,將巨蟒的尾巴絞進(jìn)齒輪之中,拉著巨蟒向機關(guān)的方向慢慢靠近。

    葉雪瀾不敢擅動,此時水中血肉橫飛,本就昏暗的視線更是模糊一片,緩慢靠近的除了巨蟒的頭之外還有其他東西,比巨蟒更大,也更難對付。

    不一會兒,一條巨大的飛魚出現(xiàn)在葉雪瀾的視線中。它咬著巨蟒的頭不撒口,左右晃動,想要將到嘴的美食從機關(guān)里扯出來。

    怎么是它?葉雪瀾瞪大了眼睛,想不到斬龍淵中那條海怪似的飛魚,竟被海水給沖到了這里。這家伙也打算躍過龍門,奪取龍靈之力嗎?心念一動,刀已橫在身前。

    飛魚翻著燈籠大的眼睛瞟了葉雪瀾一眼,而后不再理她,一心一意對付面前跟自己搶食的機關(guān)。然而它并不是那機關(guān)的對手,對峙半晌,最終只得松口,眼睜睜看著長長的巨蟒被機關(guān)攪成了碎肉,漂浮在水中。饒是這樣,它也不想放過到嘴的食物。只見它張開血盆大口,將混合了血肉的水吸進(jìn)嘴里,再從兩腮噴出多余的水。

    葉雪瀾忙閃身躲到它后面,盯著專心進(jìn)食的飛魚。她在斬龍淵里進(jìn)出幾次,知道這龐然大物只是看著嚇人而已,其實它只吃冷食,從不主動攻擊活人,故而只需在龍門異動期間誘它留在這片海域里,等海水回歸正常,它自然就會隨之回到斬龍淵。

    打定了主意,葉雪瀾悄悄上浮,來到橫梁上,將所見與對策告知高行周。

    “您放心,這家伙貪吃得很,明日我去斬龍淵找些它日常吃的東西來,一定能誘使它留在此處?!?/p>

    “這是養(yǎng)虎為患。”高行周皺著眉搖頭,“如你剛才所言,若它想要入海,水下的機關(guān)決留不住它?!?/p>

    “它并未受到龍門異動的影響,自然也不會入海躍龍門。眼下這情形,不去招惹它才是上策,真惹怒了它,恐怕又要搭上許多條人命。”

    “你怎么知道?”高行周緊盯著葉雪瀾,“卷宗上并沒有這東西的記錄,有沒有影響誰都說不準(zhǔn)。更何況這東西是從斬龍淵來的,只這一點,它就比潛河中的魚蟒危險百倍。”說完,他回頭吩咐沈敬山,“弓弩準(zhǔn)備,只要那條魚冒頭,立刻射殺。”

    “是。”

    高行周又對葉雪瀾道:“眼下的形勢,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你該知道,無論中州還是并州,都經(jīng)不起萬一。待敬山他們做好準(zhǔn)備,你去把它引出水面。”停頓了一下,他補充道,“將繩索縛在腰上?!?/p>

    這不容置疑的語氣,顯然已沒有任何商量余地,葉雪瀾只得抱拳垂頭道一聲“遵命”。

    再入水中,飛魚已停止進(jìn)食,正懶洋洋地隨水流漂著。它見葉雪瀾出現(xiàn)在面前,魚鰭輕輕一劃,水流推著葉雪瀾向遠(yuǎn)處飄出丈余,而后它又恢復(fù)張開雙鰭,一動不動的狀態(tài)。

    這似乎是不希望被打擾。葉雪瀾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飛魚,舉棋不定。互不相犯,各自相安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可高總捕頭的命令又不得不執(zhí)行。

    正當(dāng)她猶豫時,一支利箭打破了眼前的平靜。

    葉雪瀾回頭,箭是從水面擦著繩索斜射進(jìn)水中,算著方位,若她剛才沒有被飛魚推開,那么這支弩箭就會刺穿飛魚的腦袋。

    腰間繩索是救命的手段,也是定位的方法,高行周算準(zhǔn)了她不會立刻動手。

    繩索繃緊,葉雪瀾飛速后退,同時弩箭一支接著一支落在眼前。飛魚正吃飽喝足,閉目養(yǎng)神,冷不丁一下,魚鰭邊沿被弩箭擦傷,滲出血絲。

    飛魚受傷,保命的本能令他奮力反抗。它用力煽動魚鰭,水中立時波濤洶涌,本是朝著潛河上游涌動的水竟霎時逆轉(zhuǎn)倒流,朝著葉雪瀾撲來。

    葉雪瀾吃驚之下,本能地用力一拉牽引自己的繩索,借力迅速上浮,縱身躍出水面。才一露頭,立刻見水面上弩箭交織,全無空隙。她只得一面以刀擋開利箭,一面反身回水中,割斷腰間繩索,向更遠(yuǎn)更深處游去。

    箭雨戛然而止,葉雪瀾在水下聽見岸上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浮出水面,只見橫梁上站著的所有人正一齊沖著水面大喊。

    “我拉你上來!”沈敬山一見葉雪瀾,立刻射出拴著繩索的箭。

    葉雪瀾舒手去抓繩索,與此同時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直從水中飛起,迎面撲來的風(fēng)讓人睜不開眼睛,低頭一看,自己正踩在飛魚的脊背上。離地已有十丈有余,如此高度,稍不留神就會見閻王。葉雪瀾不敢擅動,只得暫時先穩(wěn)住身形,隨著飛魚一起翱翔于空中。

    此時,飛魚張開兩鰭,好似大鵬鳥,越過阻在入??诘臋M梁,朝著寬闊的海面上飛去。在它身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仰面看著這從未見過的奇景。

    眼見著飛魚已完全越過橫梁,高行周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把奪過沈敬山手里的強弩,瞄準(zhǔn)了在半空中滑翔的飛魚。

    沈敬山忙喊道:“頭兒,雪瀾!”

    他話音才落,三支弩箭齊發(fā),直奔著飛魚而去,不偏不倚正中飛魚雪白的腹部,直沒至箭羽。

    飛魚吃疼,左右傾斜晃了兩晃,而后頭朝海面栽了下去。

    “啊——”葉雪瀾撲倒在魚脊上,銜住刀,兩只手死死抓住魚鰭,跟著飛魚在半空里滾了幾圈,不由自主地往下墜去。耳邊只剩下風(fēng)聲,面頰被刮得生疼,繼而風(fēng)聲戛然而止,海水撲面而來,涌入口鼻,猛烈的撞擊使得四肢百骸散了架似的疼,眼前也一陣陣發(fā)黑。

    “咳?!毖獜目谥幸绯觯~雪瀾這才覺得五臟六腑也疼得很。她忙屏息,忍住呻吟,以防嗆水,又四肢并用,趁著這口氣還未用盡,拼命游向水面。

    眼前光線漸強,葉雪瀾沖出水面,深吸一大口氣,猛咳了幾聲,呼吸之間全都是血腥味。她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水,環(huán)顧四周搜尋,哪里還有飛魚的影子?再看向不遠(yuǎn)處的龍門,山河圖中那一點翠綠更加鮮艷欲滴,天際層層黑云襯得龍門愈加霞光艷艷。

    不知那條飛魚是死是活,水下水面皆沒有它的尸體,難道順勢回斬龍淵去了?葉雪瀾捂著胸口咳了兩聲,五臟六腑比剛才更覺有撕裂感。呼吸不穩(wěn),她不敢貿(mào)然潛入水中查看,可飛魚入海,如今活不見影,死不見尸,回去也必定無法跟高行周交代。

    正當(dāng)葉雪瀾拿不定主意時,又一波海浪自遠(yuǎn)處疾速涌來。排山倒海之力,眨眼間到了面前,不由分說,連推帶搡,人如一片秋葉在水中沉浮。

    自高處跌落水中,摔得不輕,葉雪瀾只得隨波逐浪,順勢回到入???。

    守在海防堤上的捕頭扔下帶著繩索的鐵鉤,將葉雪瀾從水中拉到海防堤上坐下休息,一面又著人通知高行周和沈敬山。

    片刻后,原本守在橫梁上的那隊人陸續(xù)來到海防堤上,葉雪瀾勉強起身相迎。

    “雪瀾?!鄙蚓瓷娇觳脚艿饺~雪瀾面前,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松了口氣,“幸好沒事?!?/p>

    葉雪瀾報以一笑,目光越過沈敬山,看向隨后趕來的高行周。

    高行周面色平靜地回視葉雪瀾,似有千言萬語,又似沒什么好說的。

    沈敬山站在中間,分別看了兩人一眼,忍不住道:“雪瀾,頭兒也是斬殺妖孽心切。況且他知道你的本事,即便落入海中,對你而言也算不上什么?!?/p>

    “我知道?!比~雪瀾深吸了口氣,壓下疼痛,向高行周道,“水中昏暗,所以屬下并未親眼見到那條魚的尸體,是死是活還要再去查看。”

    高行周見她如此說,輕輕點了點頭,道:“此事結(jié)束,我向朝廷給你請功,擢你去六扇門?!?/p>

    “總捕頭好意,雪瀾心領(lǐng)。但這飛魚是總捕頭您殺的,雪瀾不敢冒功?!比~雪瀾手腕一轉(zhuǎn),雙手擎刀遞到高行周面前,“這把刀原屬龍衙的前輩,請總捕頭代為收回吧?!?/p>

    高行周盯著刀看了一會兒,又抬眼看向葉雪瀾:“此事徹底結(jié)束之后,再歸還也不遲?!鳖D了一下,面上露出頗為愧疚的神情,“倘若那條飛魚真的沒死,你有個防身的兵刃在手,我也放心。”

    葉雪瀾見他如此說,也不再堅持,反手將刀扣在手臂后,對身旁的捕頭道:“去找條漁船來?!?/p>

    沈敬山上前一步道:“我跟你一起去。”

    “海中不比潛河,你去了反而麻煩,還是留在這里吧?!?/p>

    “可是……”

    “敬山?!备咝兄艽驍嗔松蚓瓷降脑?,“你跟著去,不是幫忙,是給雪瀾添亂?!?/p>

    葉雪瀾心知沈敬山在擔(dān)心什么,于是笑道:“放心吧沈大哥,就算那條魚真的還活著,憑我手里這把刀也足以將它殺了。況且它中箭在先,跌落在后,幾乎不可能還活著?!?/p>

    “那你多加小心?!?/p>

    葉雪瀾頷首,臉上笑容未落,只覺腳下地震了一般猛烈晃動。她忙回頭看向水面,只見倒灌入潛河的水迅速后撤,裹挾著入海口的死魚一股腦涌進(jìn)大海。潛河如同上游山洪暴發(fā),水自上游轉(zhuǎn)彎處奔騰而下,如脫韁野馬,直沖著遼闊的大海飛奔而去。

    河水傾瀉,海水后撤,兩股巨大的沖擊力在入海口處疊加,攔腰折斷的懸劍橋在水花四濺之中轟然倒塌,水裹挾著巨石狠狠撞擊在機關(guān)和石柱上。

    海防堤晃動得更加厲害,同時水底傳來天崩地裂一聲巨響,水底機關(guān)齒輪崩裂,碎石飛濺,支撐橫梁的石柱也隨之出現(xiàn)裂紋。裂紋自下而上蔓延,十七根石柱一齊坍塌,整條橫梁砸入水中。目之所及已分不清是水浪是石浪,水和巨石參雜在一起,青白交錯翻滾朝著龍門方向而去。

    潛河的水仍在不停涌向海面,像是被壓抑得久了,要在此刻狠狠出一口惡氣。河水與海水的分界線越推離岸邊越遠(yuǎn),離龍門越近。龍門與海防堤之間的水域,幾乎都變成了潛河延伸。

    “頭兒?”葉雪瀾扭頭看向身旁的高行周,只待他確認(rèn)。

    高行周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沉聲道:“化龍?!?/p>

    “什么?化龍?”沈敬山驚呼,“這怎么可能?那條魚中了三箭,竟然真的還活著?還是說,還是說潛河中除了那條巨蟒之外,有其他的東西,我們遺漏了?”

    高行周緩緩搖頭:“不知道,也不重要?!?/p>

    的確不重要,不管這東西化龍之前是什么,化龍成功之后都會變成巨大的威脅。

    葉雪瀾緊緊握住手中的刀,目光片刻不離龍門。

    山河圖上那一點幽幽翠綠綻放出耀眼的光芒,龍門下海水涌動,一浪高過一浪,層層堆疊出通向龍門頂端的臺階。海浪翻滾,不停上漲,顯出一個十分眼熟的身影。

    飛魚如同弄潮兒,隨著浪頭時起時伏,一步步來到龍門之下。它扇動魚鰭,從水中躍起三尺,卻沒有順勢滑翔,而是重重拍回水面。

    可見是受了重傷,正在垂死掙扎。

    “我去殺它?!比~雪瀾緊走幾步,縱身就要往水里跳時,被高行周叫住,“總捕頭?”

    “來不及了。”高行周抬了抬下巴,“你看?!?/p>

    葉雪瀾回頭看向龍門,只見那條飛魚已奮力躍起在半空,似一只巨大的風(fēng)箏,乘著海風(fēng),飄飄蕩蕩朝著龍門上方的山河圖而去。它腹下傷口鮮血淋漓,在山河圖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跡。

    甫一過了龍門,飛魚精疲力竭,倒栽入海中。與此同時,龍門發(fā)出“嗡”的一聲,無形的力量朝著四周擴散,推開海水直到海防堤下。

    壓迫感撲面而來,海防堤上的人都站立不穩(wěn),只得單膝跪地,朝向流光溢彩的龍門。

    葉雪瀾站在最前面,被壓得無法抬頭直視。

    片刻后,忽聽身后不知是誰,驚恐地大叫了一聲:“看,是龍!”

    的確是龍,傳說中的,只在卷宗里才出現(xiàn)過的青龍。

    它從波濤中露出頭,青中泛著金光的鱗片像一身威風(fēng)凜凜的鎧甲。

    它凝視著海防堤上的人,雙目澄澈透亮又深不見底。

    它張開巨口,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長吟。

    無形的壓力消散,葉雪瀾一時熱血上涌,倏然起身,提刀上前,昂首直視這立于海天之間的龐然大物。只見青龍靠近海防堤,并未完全出水,只露出上半截身體,伸出巨大的腦袋湊過來與葉雪瀾對視。

    一瞬間,時間似靜止了一般,葉雪瀾的眼里只剩下了眼前的青龍。

    她死死握住刀,身體因恐懼不停地顫抖,臉上卻不露怯,只是瞪著近在咫尺的青龍,幾乎能感覺到從它鼻子里噴出的熱氣。

    卷宗中記載,一旦妖孽化龍成功,必須要在半個時辰之內(nèi)將其斬殺,否則龍靈之力將徹底與這妖孽融為一體,到時就再無轉(zhuǎn)圜余地。

    前人有言,青龍下頜處的逆鱗是它唯一的弱點。這樣的距離,揮刀必中。

    葉雪瀾心里催促自己趕快動手,可身體已經(jīng)不聽使喚,握著刀的手更是顫抖不已。

    “嗖”,箭自背后射來,打破了一人一龍對峙的平靜。

    箭正中青龍鼻梁上的鱗片,崩落在一旁。特制的箭尖能穿石破金,現(xiàn)在卻被龍鱗撞成了平的。這一支不知從何而來的箭給了葉雪瀾揮刀的勇氣,她反手使出刑刀刀法中的“墨”,直取青龍的下頜。

    青龍昂首躲開,直起身體,沖著葉雪瀾大吼一聲。海水陡然漲起三五丈高的浪頭,跟著吼聲一起朝著海防堤拍過來。

    葉雪瀾忙縱身后退,與沈敬山會合。腳才站穩(wěn),就聽身后萬箭齊發(fā),目標(biāo)都是青龍的下頜。

    箭矢不停地撞在青龍的鱗片上,它不耐煩地晃了晃頭,像是厭惡這蚊蠅一般的騷擾。葉雪瀾全神貫注,緊握著刀,防范青龍突襲。

    只見它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去,朝著龍門的方向漸行漸遠(yuǎn),毫不理會身后的箭雨。

    青龍這舉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葉雪瀾不禁跟著向前走了幾步,看著它的背影疑惑不解。

    不知為何,她竟覺得這傳說中禍國殃民的怪物,對他們似乎并無惡意,甚至認(rèn)為它可能會跟中州和平共處。

    正當(dāng)葉雪瀾發(fā)愣時,聽見“轟隆”一聲巨響,跟著身體一沉,腳下的海防堤出現(xiàn)了一道裂紋。她吃驚之下忙閃身躲開,不料一連幾處落腳點都出現(xiàn)了坍塌,固若金湯的海防堤好像變成了一堆流沙,稍微碰一下就凹下去一大片。

    幾個起落之后,葉雪瀾才終于站穩(wěn),回頭再看,海防堤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缺口,海水傾入橋東鎮(zhèn)。

    眨眼間,靠近海防堤的所有貨倉房屋都淹沒在水下。滔天的海水如脫韁野馬,在橋東鎮(zhèn)肆意奔騰,所過之處只有一片汪洋,聽不見人的叫喊,也看不見有人浮出水面。對于橋東鎮(zhèn)的百姓來說,一切都太過突然,以至于連反應(yīng)的時間都沒有,就葬身水中。

    伴隨著海防堤大幅度晃動,巨響接二連三,缺口也越擴越大,往日里阻擋了無數(shù)大海潮的堤岸,此時竟一潰千里,不堪一擊。

    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葉雪瀾已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只握著刀站在原地,看著橋東鎮(zhèn)中濤濤海水,呆若木雞。

    “葉捕頭!”

    一聲驚叫讓葉雪瀾猛然回神,只見一個捕快朝著自己撲過來,在他背后,海浪如巨錘狠狠砸下。

    血從年輕的捕快口中溢出,落在葉雪瀾的臉上。他沖著葉雪瀾勉強咧嘴笑一下,漸漸放松了按在葉雪瀾肩膀上的手。

    又一個海浪劈頭落下,兩人一起被撞倒在地。

    葉雪瀾一只手將刀插入海防堤的石縫中,穩(wěn)住身體,另一只手去抓年輕捕快的手。指尖一空,定神細(xì)看時,年輕捕快已不見了蹤影,只剩下迅速后撤,積蓄下一波攻擊力量的海水。她閉了閉眼,忍下淚水,起身拔刀,不遠(yuǎn)處的高行周正指著海面,沖她喊著什么。

    兩人隔著海防堤的巨大缺口,期間海浪奔騰洶涌,葉雪瀾聽不見高行周的話,也看不清他的口型,但注意到他一直在重復(fù)做兩個動作,一個是指向海面,另一個是抹脖子。

    海中,斬殺。

    本已離開的青龍去而復(fù)返,龐大的身軀在海浪中時隱時現(xiàn)。隨著青龍的靠近,灌入橋東鎮(zhèn)的水更加洶涌澎湃,大有要將陸地上的一切都淹沒的架勢。

    葉雪瀾想起了海妖的傳說,水漫并州。

    是她想錯了,傳承千年的化龍為禍,豈是捕風(fēng)捉影?妖孽對人,怎么可能存有互不侵犯之心?哪怕是從前那只飛魚,與她井水不犯河水的同時,不也是以入斬龍淵采珠的人為食?倘若剛才她沒有猶豫和膽怯,橋東鎮(zhèn)也不會有現(xiàn)在的滅頂之災(zāi)了。

    青龍行至近前忽然停住,一雙巨大的眼睛緊盯著防海堤的缺口,歪著頭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過了一會兒,它垂頭一個猛子扎進(jìn)了海水中,朝著防海堤而來。

    葉雪瀾見狀,再沒有片刻遲疑,立即縱身自缺口處跳進(jìn)了海浪中。

    水中泥沙混雜,石塊翻滾,葉雪瀾扒著缺口處凸起的石頭才勉強穩(wěn)住,沒有被水流沖向橋東鎮(zhèn)。她緊貼在防海堤的基石上,只等著青龍游至近前,趁其不備,偷襲它的下頜。

    然而青龍并沒有給她偷襲的機會,臨要到海防堤時,它像是知道了缺口處有一把鋒利的刀在等著自己一樣,忽然改變了姿勢,掉頭往左側(cè)而去。龐大的身軀因為龍頭的轉(zhuǎn)向而橫了過來,順著水的流向徑直拍向缺口處。

    葉雪瀾吃了一驚,連忙下潛,這才躲開了一場被鑲嵌進(jìn)石頭的厄運。她摸著海防堤的基石朝龍頭的方向潛行,即將要摸到龍須時,按著海防堤的手感受到了奇怪的震動,繼而一股巨大的力量自海防堤中爆發(fā)。

    這力量之大,竟將涌向缺口的水流都推得逆轉(zhuǎn),葉雪瀾被狠狠推了出去,失去支撐,裹挾在水流之中漂出去幾丈遠(yuǎn),才終于抱住一塊海中巨石,勉強穩(wěn)住身形。

    離得遠(yuǎn)了她才發(fā)現(xiàn),隨著剛才那股力道,海防堤的基石上又多出一個缺口。兩個缺口一個在龍腹旁邊,另外一個在龍頭附近,相距甚遠(yuǎn),大小形狀卻都十分相近。

    更重要的是,橫拍在防海堤上的青龍,正艱難地調(diào)整自己身體的位置,用肚子和頭擋在缺口前,尤其是龍腹旁那個缺口,雖不至于滴水不漏,但已足夠讓堤岸上的人及時填入防汛沙袋,堵住缺口。

    青龍斜眼看向葉雪瀾,它眨眼的速度越來越慢,高昂在缺口前的頭也漸漸有了下垂的趨勢,像是已經(jīng)體力不支,用目光懇求她過去幫忙。

    葉雪瀾也顧不上驚詫,放開手隨著亂流向前,撞在青龍堅硬的鱗片上。她抓著鱗片借力向上一躥,恰好來到青龍的下頜處,臉側(cè)即是那片白色的月牙形鱗片——逆鱗。

    這是青龍身上唯一的弱點,只需用刀刺入這片龍鱗中,這條龍就會消失,她也就完成了斬龍之責(zé)。

    葉雪瀾盯著龍鱗,手臂緩緩抬起,利刃一寸寸靠近逆鱗。

    忽然,青龍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繼而海中的水流變了方向,整條龍似體力不支般,貼著防海堤的基石往下滑了一段距離,原本被青龍堵住的缺口再次涌進(jìn)海水。

    不管這場水漫中州是不是青龍造成的,現(xiàn)在它用自己身體堵住缺口是千真萬確、無可否認(rèn)的事實。如果失去了青龍的助力,那橋東鎮(zhèn)就真的沒人能活了。

    葉雪瀾打定主意,摸著青龍的龍鱗一路來到它頭上,揚手將刀插入高處石縫中用以借力,一只手拽著龍角使勁往上提。

    青龍倒也配合著努力往上抬了抬頭,重新將缺口堵住。

    葉雪瀾心中稍稍松了口氣,放開龍角,探身伸手摸了摸青龍的鼻梁,以此向它致謝。不料,伸出去的手尚未收回,一支利箭自水面射入,直奔青龍的頭而來。

    眼看著箭越來越近,青龍卻一動也不動,只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水中這一人一龍心里都十分清楚,此時只要龍的腦袋稍有移動,缺口就堵不住了。于是,葉雪瀾一個旋身,反手抽刀將箭打偏,護住青龍的頭。

    她仰頭看向水面,心中盤算,如何能想個辦法,讓堤岸上的高行周和沈敬山知道,想要阻止這場水災(zāi),他們需要青龍的幫助。只是還未盤算出什么結(jié)果,身旁的海防堤震動,龍頭正上方的基石崩裂,碎石飛濺。

    葉雪瀾下意識舉刀擋在身前,卻也知道這是徒勞。這一次崩塌力道之大,連青龍都被震得偏了頭,何況她凡胎肉體,血肉之軀?碎石打在身上任何一處,都足以留下對穿的血窟窿,必死無疑。

    既已選擇來到此地,就已做好了殉職的準(zhǔn)備,心中已無懼怕,只有諸多可惜。

    她再不能替小蒲照顧他的爹娘,亦沒有信守對青黛和方駿聲的承諾,而那一句“登門拜訪”也成了空談。她回不去了,將從此長眠水下。

    種種遺憾浮現(xiàn),可當(dāng)此生死關(guān)頭,卻也只能無可奈何。

    耳畔響起青龍的長吟聲,眼前閃過一道青色,沒有想象中的疼痛,亦沒有被無數(shù)碎石打成馬蜂窩,葉雪瀾驚魂甫定,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青龍用身體團團圍在當(dāng)中,是以躲過一劫。

    不等露出死里逃生的欣喜,更大的危險撲面而來。水涌進(jìn)缺口,巨大的推力使得青龍這等龐然大物也難以穩(wěn)住不動。即使有青龍遮擋庇護,也不足以完全躲開水流的裹挾。葉雪瀾被海水推了個跟頭,接連翻滾了幾圈后,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一頭撞在堅硬的龍鱗上。她余光里瞥見了殘破的海防堤,腦海里一下子閃過一個似是而非的念頭,只是還來不及仔細(xì)思索,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葉雪瀾恢復(fù)意識后的第一個感覺是疼,從頭到腳,四肢百骸,渾身上下,連骨頭帶肉,沒有不疼的地方。等緩過了這陣疼,身體才漸漸有了別的知覺。

    仰面朝天,后背貼著冰冷的地面,胸口卻不知什么緣故,有一陣陣微風(fēng)拂過,風(fēng)是溫?zé)岬?,?qū)走了寒氣。張開手臂,右手摸到了身側(cè)的刀柄,左手摸到了一個柔軟濕潤的東西,正是微風(fēng)的源頭。

    她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皓月當(dāng)空,繁星點點,高山剪影直入云霄,可以確定現(xiàn)在是躺在山腳下。轉(zhuǎn)頭看向左側(cè),青龍巨大的頭闖進(jìn)視線中,自己的手還搭在它鼻子上。

    “?。 比~雪瀾吃驚之下,顧不上身體的疼痛,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單膝跪地,舉刀護在身前,盯著跟自己只相隔一臂遠(yuǎn)的青龍,絲毫不敢放松警惕。

    青龍?zhí)鸫钤诎渡系念^,眨著水汪汪的眼睛回視。

    月光清冷皎潔,將山谷里照得通亮,葉雪瀾順著龍頭向遠(yuǎn)處望去。

    兩山之間的河道剛好夠青龍浮在水面,它長蛇似的身體順著河道蜿蜒,無論是寬窄還是形狀都十分合適,好像這河道就是為它量身定制的。

    葉雪瀾心中一動,想起龍門異動之前,出現(xiàn)在天空中的海市蜃樓,幾乎與眼前所見一模一樣。

    夜風(fēng)吹過,濕衣服貼在背上,冷颼颼的,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這才意識到,剛剛青龍對她非但沒有惡意,還以龍息為她取暖驅(qū)寒,故而自己的衣衫前襟是干爽的,背后仍濕漉漉。

    明白了這個,表情也緩和下來,葉雪瀾放下刀,雙手抱拳對青龍道:“多謝你救了我?!?/p>

    青龍歪頭,眨了眨眼睛,周身出現(xiàn)一層淡淡的光暈。

    這光與龍鱗反射的月光不同,沒有清冷,亦不夾雜奪目光澤,只有純凈的金黃色,一派溫暖柔和,讓葉雪瀾想起了昏迷中感受到的龍息。

    光暈越來越亮,將青龍完全裹住,它的輪廓變得越來越模糊。延綿數(shù)十里的水面金燦燦的,像是鋪滿了深秋時節(jié)的銀杏葉,帶著蓬松柔軟的質(zhì)感。

    青龍緩緩垂下頭,閉上眼睛,表情肅穆安詳,漸漸與光暈一起消失在夜色中。

    葉雪瀾盯著眼前的奇景,目不轉(zhuǎn)睛,直到青龍憑空消失,才回過神來。

    難道,剛才所見這奇景就是真龍現(xiàn)世?

    龍衙卷宗的記載,龍靈之力與躍過龍門的妖孽融為一體之日,就是真龍現(xiàn)世,為禍中州之時。

    然而,自龍衙建立以來,千百年間歷經(jīng)數(shù)次化龍為禍,龍衙捕頭從無敗績。是以沒有人親眼見過真龍現(xiàn)世,只知道卷宗記載,真龍殘暴嗜殺,所過之處,無人生還。

    可是,如此平和的光暈中,真的會誕生禍亂天下的妖孽嗎?既然殘暴嗜殺,又為什么要放過她?難不成,這化龍也跟討口封一樣,只要人對它說的第一句話是善意的,它就會跟著轉(zhuǎn)了性子,從此放下屠刀當(dāng)條好龍?

    想不通的事太多,腦子里千頭萬緒混成一團亂麻,理不出個頭緒。

    水面嘩啦作響,驚動了岸上沉思的人。

    憑多年經(jīng)驗,葉雪瀾斷定,這是水里有東西要上岸。她忙持刀后退,伏身屈膝,伸出手臂,刀尖虛點在前方不遠(yuǎn)處,護在身前。

    岸邊先出現(xiàn)的是一對鹿茸似的犄角,跟著小馬駒似的頭也冒了出來,嵌著兩只烏溜溜的大眼睛,肉乎乎的前爪先搭在岸上,然后一蹦,長長的身子完全離開水面。

    這突然出現(xiàn)的東西站在岸邊,沖著她搖頭擺尾,看似無害,可葉雪瀾不敢大意,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同時上下左右將這東西打量了一番。

    鹿角、牛耳、馬頭、鷹爪、蛇身、魚尾,再加上這渾身覆蓋著的青金色鱗片,可以肯定,這小東西與之前那條青龍是同類。只不過,它非但沒有青龍的威風(fēng)凜凜,恰恰相反,光影昏暗時,乍乍一眼瞧過去,簡直跟兩三個月的長條型小狗差不多。

    是幼年時期的青龍,這一點葉雪瀾可以肯定。她雖不知道它怎么變成了這副樣子,但是知道,在此次飛魚躍過龍門之前,中州是沒有龍的。

    知道這小東西是自己舊相識,自己的命又是青龍救回來的,葉雪瀾心中提防之意大減,臉上認(rèn)真嚴(yán)肅的神情也漸漸變成了友好的微笑。

    也許是感受到了這種態(tài)度變化,那小青龍立刻撒開四爪飛奔過來,全然就是小狗見著主人的樣子,根本不在乎那明晃晃的利刃還擋在它和葉雪瀾之間。

    葉雪瀾怕傷了它,忙翻腕收刀。但她本已疲憊至極,剛才情急之下保命要緊,還能勉力支撐,眼下放松了精神,只覺手臂發(fā)麻。刀并未如預(yù)想中那樣,畫個半弧后穩(wěn)穩(wěn)扣在手臂上,而是在轉(zhuǎn)手腕的一瞬間,脫手飛向水面。

    “我的刀!”葉雪瀾驚呼,掙扎著要伸手去接。

    身形才動,只見奔向自己的小青龍突然剎住腳,掉轉(zhuǎn)頭縱身躍起在半空,伸出兩只前爪撲向刀刃,又聽“當(dāng)啷”一聲,刀被按在石頭上,距岸邊僅一指寬的遠(yuǎn)近。

    葉雪瀾一步三晃走過來,單膝跪地握住刀柄,將刀拎起。有血順著刀刃流到血槽中,并不瀝下,盈盈一汪,存在其中。

    她吃了一驚,忙轉(zhuǎn)頭去看后退到一旁的小青龍。只見它左爪虛點在地上,爪尖掛著血珠,嘴里發(fā)出低低的嗚咽聲。

    葉雪瀾將刀放下,從隨身布袋里摸出常備的藥瓶,跪坐在它面前,用商量的語氣道:“給我看看你的傷口好不好?”

    “嗚?!?/p>

    它一瘸一拐后退幾步,趴在地上,頭枕在受傷的前爪上,眼睛盯著葉雪瀾。

    葉雪瀾晃了晃手里的瓷瓶,說道:“上了藥就能止住血,就不疼了?!?/p>

    “嗚?!?/p>

    “不上藥也行,你讓我看看,我給你包扎一下,好不好?”

    “嗚?!?/p>

    無論說什么,得到的回答都只有低聲嗚,簡直像個任性的孩子。

    只是人有人言,獸有獸語,龍聽不懂人語,人也聽不懂龍言,葉雪瀾除了等它理解自己的善意,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得先盤膝坐下,努力做出和善溫柔的表情。

    小青龍趴在地上看了葉雪瀾好一會兒,才終于站起身朝她走去,前爪已經(jīng)可以完全落腳踩實,想必龍的恢復(fù)能力極強,小小的傷口頃刻間就能痊愈。

    葉雪瀾雖然心中好奇,可是不敢動,也不敢出聲,生怕把它嚇跑。

    只見它慢慢走近,忽然又停住,歪著頭,定定地看著眼前的人,好像在琢磨什么。

    等了片刻,不見小青龍有什么動作,葉雪瀾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試探著去摸它。

    她已做好了被小青龍攻擊的準(zhǔn)備,沒想到它竟然十分配合地向前伸頭,用鼻子去碰指尖。柔軟的觸感,與剛醒來時摸到的一樣,龍息如和煦春風(fēng),是山谷中唯一的溫暖。

    這觸碰又如同一種靠近許可,小青龍蹦到葉雪瀾身邊,用頭蹭她搭在膝頭的另一只手。

    葉雪瀾雙手輕輕捧住它的頭,俯身將額頭輕輕抵在它的頭頂,低聲道:“謝謝你?!?/p>

    謝謝它救了自己的命,謝謝它幫自己抓住了刀,更謝謝它沒有變成一個嗜殺的怪物。

    “嗚?!彪m然得到的還是這個回答,可葉雪瀾覺得,這回它是聽懂了自己想說的話。

    “嗚?!彼纸辛艘宦暎瑥娜~雪瀾的手里掙扎出來,搖頭擺尾走到水邊,“撲通”一聲跳進(jìn)水里。

    葉雪瀾雖然很想跟著下去一探究竟,可也清楚,以自己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一旦下水那就等同于是跳河自盡。她只能坐在岸邊,一面等小青龍回來,一面觀察周圍環(huán)境。

    此處三面環(huán)山,應(yīng)該是在深山,這在葉雪瀾意料之中。橋東鎮(zhèn)雖然西南臨海而東北靠山,地勢上卻是西南高而東北低。當(dāng)時海防堤決堤,海水涌入橋東鎮(zhèn)后,自然會由西南向東北流入山中。

    以眼前河道的寬度推算,十有八九是在潛河的某一條支流上,待到恢復(fù)體力之后,只需沿著河道順流而下,就能回到并州府城。

    確定自己不會困死荒山,葉雪瀾心情舒暢,這才覺得又饑又渴。

    她伸手掬水來喝,嘴唇才沾到水,立刻疑惑地“咦”了一聲。山中河道都是淡水,哪怕海水倒灌,也決不會是這個味道。手里這一捧分明是海水,難道這里是海上?

    再次環(huán)顧四周,河道中流著海水,并且有進(jìn)無出,兩側(cè)又有高山聳立。這樣的地方,她只能想到一個,那就是斬龍淵。

    可橋東鎮(zhèn)的地界中,能容青龍這等龐然大物通過的河道,沒有哪一條是直接入海的,怎么會把她沖到了這里?難道山中另有疏通海水的河道,而她并不知曉?

    “啪嗒”,水里飛出的蚌落在葉雪瀾旁邊,打斷了她的思索。不等葉雪瀾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蚌接二連三跳出水面,落在岸邊,不一會兒就堆成了一小堆。

    小青龍?zhí)习?,一屁股坐在葉雪瀾身旁,豎起身子,兩只小爪子捧起一只蚌放在葉雪瀾腿上。

    葉雪瀾疑惑,雙手捧起海碗大小的蚌,放在眼前,吃了一驚,連忙拿過身旁的刀剖開蚌殼。

    果然,雪白的蚌肉上躺著一顆青中泛著金光的珍珠。

    她拿出珍珠,將蚌放下,再拿起另一只剖開來看,里面也是一顆翠珠。接連四五個都是如此,可以確定,這些蚌并非是被海水沖到這里,而是生長在此處。

    是因為青龍乃飛魚所化,故而有意帶她來此?還是海水不只淹了橋東鎮(zhèn)一處?葉雪瀾心里一沉。

    “嗚?!?/p>

    小青龍用爪子輕輕撓了一下她的膝蓋,葉雪瀾轉(zhuǎn)頭,只見它兩只前爪將蚌殼掰開,嘴湊過去,舌頭探入蚌中一卷,連蚌肉帶珍珠都進(jìn)了嘴里,然后它扔下空蚌殼,“噗”一聲吐出軟嫩蚌肉中的硬物,一顆渾圓翠綠的珍珠掉進(jìn)水里。

    咂咂嘴,小青龍看向葉雪瀾,滿眼里都是期待。

    葉雪瀾略一沉吟,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讓我吃蚌肉。”

    她拿起剛才撬開的蚌,取出蚌肉送進(jìn)嘴里,再看身旁的小青龍尾巴亂晃,拍打地面,發(fā)出“吧嗒吧嗒”聲。

    它又抓起一個蚌給葉雪瀾,然后再拿一個自己吃。

    葉雪瀾見它又要把翠珠吐進(jìn)水里,連忙伸手到它嘴邊:“既然你不要,那給我吧?!?/p>

    它舌頭一送,翠珠落在葉雪瀾掌心。

    一小堆蚌,葉雪瀾只略吃幾個就飽了,其余都進(jìn)了小青龍的肚子。葉雪瀾看著身前小半袋的翠珠,琢磨著回去讓青黛換成銀子,也算自己為重建橋東鎮(zhèn)盡一份力。

    “嗒”,一片月牙形石片從小青龍嘴里吐了出來,掉進(jìn)葉雪瀾的布袋里,顯然在它看來,不管是扁的還是圓的,白的還是青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耽誤它享受蚌肉的異物。

    葉雪瀾覺得眼熟,伸手取出細(xì)看。

    這月牙形石片呈半透明狀,輕盈堅韌,表面有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澤,指甲輕叩有金石聲,像極了青龍的逆鱗。

    “小家伙,抬頭我看看。”葉雪瀾一面說,一面仰頭給小青龍做示范。

    小青龍一翻身,肚皮朝上,四腳朝天躺在她面前,毫不設(shè)防。

    葉雪瀾輕輕摸了摸它肚皮,沿著它胸脯一直捋到下頜,青金色鱗片之中,月牙形的白色鱗片尤為顯眼。拿著手里這片湊近,仔細(xì)對比,逆鱗與手中石片除了大小不同,幾乎完全一樣。

    她握著逆鱗,看著在地上打滾的小青龍,它身上鱗片的顏色與翠珠一模一樣,再將目光投向面前的河道,蜿蜒如潛龍在淵,恍然明白,笑道:“想不到,我們漁民口口相傳的故事竟然是真的,千百年前,真的有龍死在斬龍淵,難怪只有這兒的蚌里才有翠珠?!?/p>

    青龍死在此處,身上的鱗片被蚌磨成了翠珠。然而,她掌心中這片逆鱗竟仍然能保持原樣。它長在龍身上的時候,是所有鱗片中最易被刺穿的一片,可離開了龍,竟能在成百上千年的琢磨中絲毫不損。

    說不定龍的靈氣都在這逆鱗上,葉雪瀾心中點頭,從布袋中取出荷包,倒出里面的龍衙腰牌,將逆鱗放入荷包中,又拆了系在腰牌上的紅線扎緊荷包口,將小青龍叫過來,將荷包掛在它脖子上。

    “希望你的先祖保佑,讓你一直當(dāng)一條好龍。并州水災(zāi),你若幫得上忙,我想他們也會覺得你是好的,不再傷害你?!?/p>

    “嗚。”

    小青龍爪子一扒,荷包就來回晃動,它像是找到了新玩具,不停伸爪子擺弄頸上荷包,憨態(tài)可掬,惹得葉雪瀾笑出聲來。

    夜更深,烏云遮月,風(fēng)雨欲來。

    葉雪瀾填飽了肚子,也已恢復(fù)了些氣力。她帶著小青龍往山里走了一段,在一處向外凸出的山石前停住。石頭旁有不停瀝下的清水可飲,石頭下足夠遮風(fēng)擋雨,是個安歇的好地方。

    片刻后電閃雷鳴,大雨傾盆,石頭前形成水簾,里面一人一龍并排躺著。

    葉雪瀾枕刀入睡,半夢半醒之間,忽聽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聲音如雨落銅鈴:“我也要謝謝你,沒有在它落入陷阱時,趁人之危。它救人是身不由己,是我對它的影響。原本擔(dān)心隨著它長大,這影響會變得微不足道,甚至消失,幸好有你。因你一人,活了整個中州。”

    “誰?”葉雪瀾豁然睜眼,恰逢一道閃電劈下,照亮了周圍。

    石頭下,水簾中,只有臥在她身邊安然入睡的小青龍。

    它咂了咂嘴,大約是夢見了鮮美的蚌肉。

    次日一早,葉雪瀾和小青龍沿河道向斬龍淵入口游去。

    葉雪瀾重傷尚未痊愈,體力不比從前,只能勉強讓自己浮在水面。小青龍體型尚小,只能拖著她前行,但也省了她不少力氣。

    可就算有小青龍幫助,葉雪瀾也還是個把時辰就需要上岸休息片刻,免得脫力沉底,把自己淹死。如此就耽擱了行程,一人一龍折騰了整一天,總算到了斬龍淵的入口。

    旭日東升,葉雪瀾站在岸邊眺望,晨曦給入口中央那塊巨大的礁石鍍上柔光。她仿佛看見了當(dāng)年的自己,抱著小蒲的尸體站在礁石上,一步步向前,下定決心要與小蒲一起葬身大海。

    物是人非,觸景生情,葉雪瀾走進(jìn)水里,回手招呼仍站在岸邊的小青龍:“咱們?nèi)ツ菈K石頭上?!?/p>

    小青龍鳧到身旁,葉雪瀾手才搭上它脊背,立刻皺起眉頭。

    龍和魚一樣,周身始終冰涼,與海水一個溫度,可現(xiàn)在不知什么原因,它身上竟然溫?zé)崛缛梭w。

    難道是一路拖著她,累病了?

    這擔(dān)心的念頭才起,葉雪瀾就不由得笑出聲來。

    她已在不知不覺間將這條龍視為朋友一般,正因為關(guān)心,故而不自覺間就忽略了它本身的強大,無端生出許多沒來由的擔(dān)心。這就是關(guān)心則亂,心亂了,也就忘了這小家伙真正的本事。它可是條龍啊,別說拖著個人,就是拖著條船,恐怕也綽綽有余。

    是以,它的體溫升高定然別有緣故,只不知對它來說是弊?是利?

    葉雪瀾正心里暗自擔(dān)心,猛覺手上一空,回過神來,只見眼前茫茫大海,哪里還有小青龍的影子?這一驚吃得不小,她忙屏息下潛,四下里亂看。

    昏暗的海中,看不見小青龍的蹤跡,倒是有個影子緩緩靠近,瞧著像是具尸體。

    葉雪瀾帶著傷,一口氣撐不了許久,連忙拿出漁網(wǎng),揚手撒開,將那人裹在網(wǎng)中。自己用盡全力,猛一縱身躍出水面,跪在礁石上,吃力地收網(wǎng)。

    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人拖上了礁石。葉雪瀾只覺眼冒金星,五臟六腑火燒火燎,一只手撐地穩(wěn)住身體,一面大口喘息緩過了這口氣,一面探手去試探漁網(wǎng)里的人。

    這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眉眼清秀,衣著整齊,可惜已沒了氣息??礃幼硬幌袷窃饬撕ky在水中漂了很久,倒像是剛死不久就被扔進(jìn)了海中。至于是海葬還是別有緣由,眼下葉雪瀾也沒心思猜。

    她已力竭,短時間內(nèi)不能再下水,只好癱坐在石頭上,眼睛不離水面,心里盼著能尋到那小小的青色身影??伤拖袷菓{空融進(jìn)了水里似的,全然不見蹤影。

    日影漸移,越等越擔(dān)心,她終于忍不住扶著石頭掙扎起來,打算冒險再下水看看。腳還沒碰到水面,就聽見身后有人輕聲道:“我在這里?!?/p>

    葉雪瀾嚇了一激靈,抽刀轉(zhuǎn)身循聲看去,漁網(wǎng)中的“尸體”正平靜地看著自己。

    是詐尸?是借尸還魂?是海妖幻化?還是冤鬼索命?

    一霎時間,葉雪瀾腦中轉(zhuǎn)過數(shù)十種從小聽到大的故事,越想越覺四肢冰冷,脊背發(fā)涼,渾身僵硬,抖著嘴唇吐出一句:“鬼??!”

    “你別怕,我不是鬼?!鄙倌陱臐O網(wǎng)里鉆出來,向前走了兩步。

    “別過來!”葉雪瀾驚叫,接連往后退了幾步,一只腳已經(jīng)踩進(jìn)水中。

    “好好好,我不過去,你別動?!彼B忙站住,“要是再下水累著,傷可能會更嚴(yán)重的?!?/p>

    葉雪瀾聞言驚訝,再看他雙腳踩地,身后有影,的確是個活人,便問道:“你到底是誰?”

    少年眨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回答道:“我是青龍啊。”

    “青龍?”葉雪瀾幾乎將眼珠子瞪出來,挑高了語調(diào),萬分懷疑地道,“你?”

    “對啊,是我,我真的是青龍?!鄙倌陱囊骂I(lǐng)里拎出一條線,摘下掛在脖子上的荷包,“你看,這是你給我的,你還讓我當(dāng)條好龍呢?!?/p>

    葉雪瀾將信將疑,往前蹭了一小步,伸頭就著少年的手看了一眼。

    赭色荷包的左下角繡著一個“雪”字,是她通過龍衙考核那天,青黛送給她的賀禮。之前里面放著她的龍衙腰牌,前兩日才送給小青龍,放著那片奇特的逆鱗。

    確認(rèn)了真是自己的東西,葉雪瀾頓時松了口氣,手里的刀也跟著放下,嘟囔道:“你還真是青龍?!?/p>

    “我不會騙你的?!鄙倌陮⒑砂鼟旎夭弊由?,寶貝似的貼胸口放好。

    葉雪瀾驚魂定下,向前幾步走到他面前,問道:“你怎么變成了這樣?”

    少年不解,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看,反問道:“人不都是這個樣的嗎?”

    “是。”葉雪瀾心覺好笑,又用兩只手邊比畫邊道,“可你本來是這樣的,現(xiàn)在不是了呀?!?/p>

    “我也不想啊?!鄙倌甏诡^喪氣道,“都怪那個人,他的魂魄跟龍靈合而為一了,我不想變成這樣都不行。你看這細(xì)胳膊細(xì)腿,哪有龍的樣子威風(fēng)?”

    葉雪瀾聞言失笑,搖了搖頭,安慰道:“現(xiàn)在這樣也很好啊,長了一張俊俏的臉,人見人愛總要好過誰見你誰害怕,對不對?”

    “那你喜歡嗎?”

    “當(dāng)然喜歡啊,誰會不喜歡長得漂亮的少年呢?”

    “你喜歡呀?”少年若有所思,又笑道,“好吧,看在你喜歡他長相的分上,我原諒他了。”

    倒還真是個純良少年的心性,葉雪瀾輕笑,又好奇道:“你說的人是誰?為什么會跟龍靈合而為一?”

    “中州始皇的兒子啊,你不知道他?”見葉雪瀾搖頭,少年面露詫異,“怎么會呢?知道龍靈之力卻不知道他?當(dāng)年要是沒有他,中州始皇根本不可能得到龍靈,更別說龍靈之力了?!鄙倌暾f完,又滿臉郁悶地道,“就是因為他這個人能為別人舍了自己,連龍靈之力都不得不認(rèn)可他,讓他成為龍的一部分,所以我才會變成這個樣子?!?/p>

    “可我記得,《中州志》寫著,中州有龍,始皇斬龍,方得龍靈之力?!?/p>

    少年連連搖頭,一口咬定是書上寫錯了:“當(dāng)年中州始皇得到青龍卵,卻無孵化的辦法,研究來研究去,最后是他兒子獻(xiàn)祭了自己的血肉魂魄,龍靈誕生,中州才有了青龍,然后才有殺青龍取龍靈之力,用龍門封印龍靈的事兒?!?/p>

    “這樣啊?!比~雪瀾也不與他爭這對錯,繼續(xù)問道,“那龍的一部分又是怎么回事?你之前明明從頭到尾,怎么看都是條龍啊,哪里像個人?”

    “決堤那天去堵缺口,這種本能反應(yīng)就很像人嘛?!鄙倌隁夤墓牡氐溃耙蝗?,我才不會明知道是陷阱,還去管什么發(fā)水淹死人的事呢?!?/p>

    真的是身不由己。原來雨夜那天自己聽到有人說話,并不是做夢??赡侨诉€說,隨著青龍長大,這影響會消失,到時候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

    葉雪瀾問道:“那你還會不會變成,我見過的那條大青龍?”

    “當(dāng)然會啊,我本來以為我過了幼年期,接下來就會是那樣,可沒想到還要先當(dāng)個人?!鄙倌晗訔壍仄擦讼伦欤洁斓?,“不過我猜應(yīng)該不用當(dāng)很久吧?畢竟我是龍不是人?!?/p>

    “這也就意味著,再過一段時間,你就不會受人的影響了?!比~雪瀾悄悄握緊手中的刀,“那等你變回龍形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少年歪著腦袋想了想,笑嘻嘻地問道,“姐姐,你打算去做什么?帶著我好不好?”

    葉雪瀾一愣,這回答著實出乎她意料之外,她下意識反問道:“你想跟著我?”

    “對啊?!鄙倌暾J(rèn)真地點點頭,“我喜歡跟著你?!庇挚戳艘谎鬯牡?,確認(rèn)道,“就算你想殺了我,一天砍我好多刀,我也想一直跟著你。你放心,我的龍鱗很硬,砍不壞?!?/p>

    “為什么?”葉雪瀾莫名其妙,“你要知道,倘若你變成大妖怪,傷害中州百姓,那你我可就是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可不會對你手下留情的。”

    “因為我覺得你好呀,像海上的陽光一樣好。這幾日跟在你身邊,我覺得很開心,比從前捕殺獵物還要開心?!鄙倌赀~步向前,亮晶晶的眼睛盯住葉雪瀾,“獵物不重要,我跟著你,變回龍之后,也一定不傷害你說的那些人,你說好不好?”

    葉雪瀾呆住,因她一人活了整個中州,原來是這個意思?

    “姐姐,你怎么了?”少年怯怯地看著葉雪瀾,“你是不愿意帶著我嗎?”

    “不不不,當(dāng)然不是,我是高興?!比~雪瀾連忙拉住少年的手,“那就這么說定了,以后你跟著我。不過,我還有事要辦?!?/p>

    少年急忙道:“你要把我丟在這里嗎?”

    “不是,當(dāng)然不是?!比~雪瀾摸了摸少年的頭,“我是想問,你先隨我回并州府城一趟好不好?剛好你現(xiàn)在還是人形,不會被發(fā)現(xiàn)。等我辦完了事,咱們就一起出海?!?/p>

    她帶著少年遠(yuǎn)離中州,到時候就算它野性難馴,再掀起驚天巨浪,也不會傷及無辜。至于確定他不會傷人之后,是浪跡海上不回來,還是找個沒人煙的地方隱居,一時半會兒也慮不到這么遠(yuǎn)。

    少年用力點頭,又鄭重承諾道:“我一定會聽話,不會傷害那些人?!?/p>

    葉雪瀾溫柔地含笑點頭,正待要說話,見少年目光轉(zhuǎn)向她身后:“有船來了,好像在叫你。”

    少年的話音落下,葉雪瀾才聽到有人叫她,“阿雪——阿雪——”

    熟悉的聲音乘海風(fēng)落在耳邊,她忙回身看向海面,一艘船轉(zhuǎn)過山腳駛來,船頭站著的人正是青黛。她雙手?jǐn)n在嘴邊,沖著礁石大喊,又揚起兩只手亂揮,顯然已看到礁石上的人了。

    船順風(fēng)而行,很快到了礁石邊。

    葉雪瀾囑咐少年多留神少說話之后,帶著他一起上了船,腳才踏上甲板,就被青黛一把抱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水一定淹不死魚,你一定還活著。”青黛抱著葉雪瀾又是哭又是笑,連聲叫著,“你答應(yīng)過我會回來,就一定會活著回來。他們都說海防堤決口的時候,你跟海怪同歸于盡了,我才不信這種鬼話呢。就是全龍衙的捕頭都死了,你也不會死,是不是?”

    “是,我命大,又有貴人相助,想死也死不成?!比~雪瀾輕拍著青黛的后背,“好了好了,快放開吧,再這么下去,我可就要斷氣了。”

    青黛放開手,抹了一把眼淚,將視線轉(zhuǎn)向一旁的少年,只看了一眼就破涕為笑,向葉雪瀾道:“沒想到你不僅沒死成,還因禍得福,撿了個俊俏的公子回來。早知如此,我也不忙著找你了。”

    葉雪瀾笑道:“要是沒有他,你今兒就見不著我了。”

    “他救了你?”青黛驚訝,又把少年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咂舌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這位公子看著年紀(jì)不大,文質(zhì)彬彬,一身書生氣,竟然有這么好的水性?比你還要好?”又好奇道,“看你這渾身上下的穿戴,似乎是大戶人家出身,也是被水沖到這里的?不對不對,橋東鎮(zhèn)和府城近郊的富貴人家,攏共就那么幾戶,我都知道都認(rèn)識,怎么沒見過你?外來的?”

    少年得了葉雪瀾的囑咐,不敢隨意開口,只是眨著澄澈的眼睛,望著青黛不說話。

    葉雪瀾眉峰一動,注意到青黛話中提到了兩個地方:“你是說,連府城近郊也都淹了?那漁場呢?”

    “漁場……嗯……”青黛張口結(jié)舌,支支吾吾半晌也沒一句整話。

    葉雪瀾見她如此,頓時心涼了半截:“過了橋東鎮(zhèn)往府城方向,唯有漁場所在的那條河道能入海。青黛,你老實告訴我,烏老大和江不由他們,是不是都……”

    后面的話她說不出口,只緊緊盯著青黛的眼睛。

    青黛垂下視線,輕聲道:“我也不知道,各處都還在清點中,沒有確切的消息?!?/p>

    “你能這么快找到這里,是因為順著水流的方向?!?/p>

    “我確實路過漁場了,可誰都沒見到,我也沒有停留?!鼻圜烀蛄嗣蜃?,“尸體……太多了?!?/p>

    聞言,葉雪瀾身形一晃,向后踉蹌一步,站在身后的少年連忙抬手扶住她手臂。

    她轉(zhuǎn)頭看向少年的臉,海防堤決口,水淹橋東鎮(zhèn)的景象在眼前晃過,殺意猛地躥上心頭,手不由自主地握上別在腰間的刀,只想立刻出手,殺了這場水災(zāi)的罪魁禍?zhǔn)?,為那些枉死的人報仇?/p>

    “不是我。”少年沒有后退,只是委屈巴巴地看著葉雪瀾,“那是陷阱,不是我?!?/p>

    “陷阱”二字如同炎炎烈日中一盆冷水,劈頭潑在葉雪瀾臉上,讓她立刻清醒過來。

    從夢中那個聲音到眼前的少年,都曾提過這是陷阱。難道海防堤決口真的是有意為之,以數(shù)十萬人的身家性命為誘餌,只為捕殺青龍?

    葉雪瀾寒從心底起,襲遍全身,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赊D(zhuǎn)念再一想,卷宗里只說真龍嗜殺,從未有一言半語提到過龍有救人本能,怎么會有人未卜先知,設(shè)下如此喪盡天良的陷阱?

    又或者,這就是高行周和沈敬山瞞著她的事?念及此,葉雪瀾心里一緊,臉色更加難看。

    “阿雪,你怎么了?”青黛伸手握住葉雪瀾冰冷的手,“是不是不舒服?”

    少年在一旁接口道:“一定是,她摔進(jìn)水里的時候受傷了?!?/p>

    “受傷?”青黛立刻原地跳了起來,“傷哪兒了?嚴(yán)重嗎?給我看看?!?/p>

    葉雪瀾緩過神來,擺擺手:“不要緊,早就沒事了?!庇謫柷圜?,“海防堤決口,官府出了告示?”

    “出了,城門口和碼頭上都貼了?!?/p>

    “說是什么原因?”

    “年久失修?!?/p>

    “年久失修?年年都修,去年還是大修,怎么就年久失修了?真當(dāng)人都是傻子?”葉雪瀾皺眉?xì)獾溃罢也坏皆蚓碗S便給個說法,方駿聲真是官場呆久了,這種大事都敢敷衍?!?/p>

    “我倒希望是他敷衍,可是……”青黛猶豫了一下,不肯繼續(xù)說下去。

    “可是?”葉雪瀾追問道,“可是什么?”

    “算了,等回到城里,你自然就知道了?!鼻圜炫牧伺娜~雪瀾的手背,“看你這么憔悴,這兩天一定累壞了,還是先好好休息吧?!?/p>

    “青黛,”葉雪瀾反手握住青黛的手,沉聲問道,“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

    青黛無奈道:“船還在海上,就是知道了,也什么都做不了?!?/p>

    葉雪瀾緩下語氣,故作輕松地笑道:“做不了也要知道,我這人一向好奇心重,你是知道的。如今話都起頭了,你卻不說完,這不是有意吊著我的胃口,讓我不能好好休息嗎?”

    “那我要是說了,你可不能著急。”

    “好。”葉雪瀾答應(yīng),心里愈加不安。

    青黛深吸了口氣,道:“告示第二天就出了,可不是知府衙門貼的,而是龍衙出的。告示上說,因為知府方駿聲私吞了去年撥下來的修繕款,加固海防堤時用料不足,這才導(dǎo)致海防堤承受不住此次大海潮最終決口,死傷無數(shù)。此事關(guān)系重大,龍衙會出面解決,給大家一個交代?!?/p>

    “怎么交代?”

    青黛艱難地道:“當(dāng)天,龍衙總捕頭高行周親自去了知府衙門,傍晚時分,貼出告示,說知府方駿聲已認(rèn)罪,為平民憤,上吊自殺了。”

    “你說什么!”葉雪瀾眼睛都直了,“你再說一遍,方駿聲怎么了?”

    “我見了告示之后也不信,就去龍衙找高總捕頭求證真?zhèn)?。他說,方駿聲親口承認(rèn),是他一時貪念,偷工減料,才有了并州這場水災(zāi),如今大錯鑄成,悔之晚矣,自己無顏茍活于世,只想留個全尸。你也知道,這是要凌遲的大罪,高總捕頭念在同僚一場的份上,就沒攔著他?!?/p>

    “你說,方駿聲……死了?”

    “嗯。”

    “上吊自殺?”

    “嗯?!?/p>

    “在知府衙門?”

    “嗯,當(dāng)著高總捕頭的面?!?/p>

    “這怎么可能?”葉雪瀾失神站在原地,嘴里念叨,“這怎么可能呢?”

    “阿雪,阿雪?”青黛連喚兩聲,葉雪瀾都沒有反應(yīng),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怎么可能”。

    青黛嚇壞了,連忙和少年一起將葉雪瀾扶到船艙里,讓她坐下。兩人一左一右站定,四只眼睛緊緊盯住葉雪瀾的臉。

    過了一會兒,葉雪瀾終于不再念念有詞,她起身走到船艙門口,直勾勾地看著外面出神。

    船已快進(jìn)入并州沿海水域,遙遙可見缺了一大塊的海防堤。目之所及,橋東鎮(zhèn)已經(jīng)成了一片汪洋,對比完好無損的橋西鎮(zhèn),更覺那缺口觸目驚心,令人心生怨恨。

    “阿雪?”青黛走過去,試探著叫了她一聲。

    葉雪瀾回過神來,看了一眼少年,對青黛道:“太扎眼了,幫我給他找一身合適的換上?!?/p>

    這沒頭沒腦的話讓青黛愣了一下,她連忙點頭答應(yīng)了,又勸道:“我知道你跟方駿聲情同手足,可事情既然發(fā)生,你也別太難過了?!?/p>

    “我沒事?!比~雪瀾勉強笑了一下,對少年道,“跟這個姐姐去換身衣服吧?!?/p>

    “你呢?”少年脫口問道。

    “我就在這里,有些事還要再想一想,你們先去吧?!?/p>

    少年隨著青黛出了船艙后門,往船尾去了,葉雪瀾退回到船艙中坐下,扭頭望著并州方向。

    這幾日里發(fā)生了太多的事,聽到了太多截然相反的說法,孰是孰非,孰真孰假,她已經(jīng)無從辨別,也不想再聽任何答案。

    她只想知道真相,必須要知道真相。

    她必須要知道,這些枉死的人究竟因何而死,必須讓罪魁禍?zhǔn)變斆?/p>

    “阿雪?!鼻圜炫踔B好的衣服,站在一旁看著她。

    葉雪瀾起身接過衣服,轉(zhuǎn)手放在桌子上,摘下肩上挎的布袋,放在青黛手里,道:“朝廷的救濟不知什么時候能到,也不知能到多少,這些翠珠你拿著,往后用得上。”

    青黛垂眼看著手中布袋,半晌才道:“我認(rèn)識你之后,一直很好奇,你這樣溫柔和善的人,當(dāng)年去向人尋仇時,是什么表情。剛才進(jìn)來的時候,我見到了?!?/p>

    “我只是想不通。”

    “利欲熏心,誰都有可能變成這樣。畢竟去年大修海防堤的時候,誰都沒想到,并州今年會因龍門異動遭遇百年難遇的大海潮。他自殺,也是因為過不去自己良心這一關(guān)?!?/p>

    葉雪瀾搖頭道:“誰都有可能,但方駿聲不會。至少,不是他一個人。”

    “你是說,他是被殺人滅口,推出來頂罪的?”

    “橋東、橋西兩鎮(zhèn)的堤,去年是一起大修的,沒道理只有一側(cè)決口,更沒道理是橋東鎮(zhèn)的堤決口。因為方駿聲跟我都是在橋東鎮(zhèn)長大的,鎮(zhèn)里還有不少我們的舊相識,而且小蒲也葬在橋東鎮(zhèn)?!比~雪瀾長嘆了口氣,“但是,他的確知道橋東鎮(zhèn)會出事,否則也不會突然將小蒲的父母接到知府衙門?!?/p>

    “你這么一說我忽然想起來,是不是池淵也事先知道,所以才倒貼錢讓別人雇走橋東鎮(zhèn)的人?”青黛凝眉細(xì)想,慢慢地道,“這倒解釋了,他為什么會突然做起賠錢的買賣?!甭砸怀烈?,她又驚叫道,“但是不對啊,既然他們知道會出事,那為什么不提前通知鎮(zhèn)里的人,讓他們都搬走呢?”

    “我不知道?!比~雪瀾搖頭,“所以我要回去弄清楚。”

    “你打算怎么做?”

    葉雪瀾沒有回答,反而指著橋西鎮(zhèn)問道:“現(xiàn)在還有貨船裝鹽啟運嗎?”

    “有,雖然只有一江之隔,但橋西鎮(zhèn)的鹽場絲毫沒有受影響,所有的生意都照常做。”

    “好,”葉雪瀾點頭,“咱們?nèi)蛭麈?zhèn),然后跟貨船一起走,避開沿途的官府中人。”

    青黛略一沉吟,詫異道:“難道你懷疑高總捕頭?”

    “沒有找到證據(jù)之前,活著的這些人都有嫌疑。”葉雪瀾深深地看了青黛一眼,“也包括池淵。”

    青黛怔住,片刻之后勉強笑道:“你放心,他什么都不會知道?!?/p>

    入夜后,圍在府衙門口的人漸漸散去,留下一地的爛菜葉和臭雞蛋,還有包含著無數(shù)咒罵和怨憤的唾沫星子。

    葉雪瀾帶著青龍走上臺階,叩響了始終緊閉的大門。

    來開門的并不是之前的差役,而是一位老者。隨著門縫越來越大,老者的面容也越來越清晰。他看到葉雪瀾,愁云滿布的臉上立刻起了變化,詫異、驚喜、慶幸、悲傷,所有情緒混成一團,最終變成老淚縱橫。

    葉雪瀾心中五味雜陳,只覺得心里有千言萬語想要對老者說,可到了嘴邊,就只剩下一句:“蒲叔,我回來了?!?/p>

    蒲老漢連連點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彼哆^衣袖擦了擦眼淚,一面又忙將門縫開得大些,讓葉雪瀾和青龍進(jìn)來。

    知府衙門一片漆黑,半點燭光也見不到,只有月色落在前堂空場上,清冷如霜。闔府靜悄悄的,該當(dāng)值的差役一個都不在。以知府衙門如今的名聲,生怕惹禍上身也是人之常情。

    葉雪瀾低聲道:“蒲叔,駿聲的事,我聽說了。”

    蒲老漢搖頭嘆道:“從你方伯沒了之后,他們娘兒兩個相依為命,駿聲那孩子就是你方伯母的命根。中年喪夫,老年喪子,你方伯母這輩子苦啊?!?/p>

    “駿聲沒了,她老人家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你放心,我怕她想不開,讓你蒲嬸寸步不離陪著呢?!逼牙蠞h又將葉雪瀾從頭到腳仔細(xì)看了一遍,硬扯出個苦澀的笑容,“老天讓你好好回來,總算是待我們?nèi)齻€不薄,給我們留一個孩子。走,她們都在后院呢,看見你回來肯定高興。”

    “且不忙。”葉雪瀾一把拉住蒲老漢的手臂,“蒲叔,我想先去看看駿聲?!?/p>

    “駿聲他不在衙門里,被帶走了。”

    “誰帶走的?”

    “龍衙的總捕頭,那天他說還有一些沒了結(jié)的事,所以要先把駿聲帶回龍衙去?!逼牙蠞h恨恨地道,“他逼死了駿聲,連尸體都要帶走,你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可是,民不與官斗,就算不講理,我們也爭不過,只能眼看著他讓人把駿聲抬走了?!?/p>

    “您說龍衙的總捕頭逼死了方駿聲?是您親眼所見?”

    “這還用什么親眼所見?駿聲本來好好兒的,前幾日還說等這些事都過去,你做完差事回來,大家一起給你方伯母做壽,可龍衙的總捕頭來了,兩人在駿聲書房里嘀咕了半天,然后駿聲就尋了短見,這不就是被逼死的嗎?要我說,他逼死駿聲一定是想來個死無對證,讓駿聲替他背貪污修繕款的黑鍋?!?/p>

    葉雪瀾輕輕點頭,低語道:“不管人是不是他逼死的,他都得帶走駿聲,而且不會送回來了?!?/p>

    “人都沒了,他留著具尸體能干什么?”

    “龍衙已經(jīng)出了告示,說海防堤決口主責(zé)在駿聲??蛇@一次決口不比從前,民怨沸騰遠(yuǎn)不是一紙告示就能平息的。只看衙門口那些人就知道了,連公然侮辱知府衙門的重罪都已顧不上,可見心中是怨恨非常。想要盡快平息眾怒,眼下只有一個辦法。”

    蒲老漢倒吸一口涼氣,顫聲道:“你是說,他們打算將駿聲曝尸菜市口,讓、讓人千刀萬剮?”

    葉雪瀾艱難地點了一下頭:“我了解高頭兒,為了完成朝廷的命令,他什么都做得出來。朝廷三令五申,一定要穩(wěn)住并州局勢,不能出亂子。讓百姓將怨恨撒在罪魁禍?zhǔn)椎纳砩希瑹o疑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辦法。”

    “這怎么行?”蒲老漢急得直搓手,“不行不行,咱們得把駿聲要回來。再不濟,也得在駿聲被人糟踐得不成樣子之前,給他收尸?!?/p>

    “您別急,這件事交給我?!比~雪瀾輕聲道,“我這就去龍衙,帶駿聲回來。”

    “不行,這更不行?!逼牙蠞h抓住葉雪瀾的胳膊,“龍衙那么多厲害的捕頭,你再厲害,也是一雙手,能打幾個?不能因為已經(jīng)沒了的人,再把你也搭進(jìn)去?!?/p>

    “蒲叔?!?/p>

    “我說不行就不行,咱們再想想,一定有辦法。”蒲老漢緊抓著葉雪瀾不放,在她眼前來回踱步,忽然又道,“對了,咱們可以讓大家都知道,駿聲是被冤枉的,他沒有貪銀子?!?/p>

    葉雪瀾聞言,眼前一亮,忙問道:“您有證據(jù)?”

    “沒有,但是駿聲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相信他絕對不會干出這種昧良心的事。再說,他們龍衙的人不也沒有證據(jù)嗎?他們是龍衙的捕頭,你也是龍衙的捕頭,都是捕頭,說話的分量也一樣,大家伙兒都會聽的。他們能紅口白牙污人清白,你當(dāng)然就能反駁啊。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可現(xiàn)在這個時候,哪有這么多道理可講?”葉雪瀾的笑容苦澀而無奈,“您放心,既然我是龍衙的捕頭,自然有我的辦法能將駿聲帶回來?!彼兆「觳采夏侵获辶汛植诘氖?,“但我想請您幫我個忙?!?/p>

    “你說?!?/p>

    葉雪瀾轉(zhuǎn)手將身后的青龍拉到身前,對蒲老漢道:“這少年是我流落海上的時候遇到的,他家里人都沒了,自己也因為驚嚇過度,忘了從前的事情。我與他患難之交,已結(jié)為異姓手足,想請您幫我照顧他幾天。”

    蒲老漢將青龍細(xì)細(xì)看了一看,連連點頭道:“好,孩子,你怎么稱呼?”

    青龍沒有回答,扭頭看向葉雪瀾。

    葉雪瀾道:“他自己不記得了,這一路我倆始終一起,我也就沒想起要替他取個名字?!?/p>

    “這樣啊。”蒲老漢看著青龍出了會神,末了用袖口擦了擦眼角,“那咱們叫他小蒲吧?正好年紀(jì)也差不多,又和你是結(jié)拜的姐弟。”

    乍聽這名字,葉雪瀾一怔,不等她開口,只聽青龍道:“姐姐睡夢里也念叨這個名字,一定很喜歡,那我就叫這個。”又轉(zhuǎn)頭仰起臉問葉雪瀾,“好不好?”

    “好?!比~雪瀾摸了摸青龍的頭,囑咐道,“我要出去辦事,你老老實實留在這里,不許出去。還有,要聽蒲叔的話,如果有人闖進(jìn)來,你要保護蒲叔他們,但是不能傷人性命,知道嗎?”

    青龍鄭重點頭道:“知道,答應(yīng)過姐姐的事,我一定做到?!?/p>

    別了蒲老漢和青龍,葉雪瀾一路往龍衙走。

    橋東鎮(zhèn)海防堤決口后,城中擁入大批難民,為了防止有人在城中鬧事,并州打破了幾十年來金吾不禁的慣例,實施宵禁。

    她躲過路上巡邏的差役,揀陰影處沿潛河疾行,一路上遇見的都是難民,被巡邏隊趕得無處可去,索性就在碼頭的臺階轉(zhuǎn)角處安頓。雖然半個身子浸在水里,但好歹有了個喘口氣的地方,不在街上也不算是違反宵禁法令。

    龍衙大門敞開,里面燈火輝煌,即便已是入夜安寢時分,也仍舊很多人進(jìn)進(jìn)出出,神色匆匆。門口有眼尖的捕快認(rèn)出了站在街上的人,幾步跑到近前,使勁揉了揉眼睛,又湊上去仔細(xì)看她的臉。

    “葉捕頭,真的是你?”那捕快大叫道,“太好了,你沒死?!?/p>

    “嗯,沒死?!比~雪瀾微笑著回答,“總捕頭在嗎?”

    “在,在,總捕頭剛才還給我們下了命令,讓我們沿水流往山里去找你的下落?!辈犊炜匆娙~雪瀾,好似流徙的人遇上了大赦,“這下好了,我這就去告訴總捕頭,你回來了?!?/p>

    捕快說完轉(zhuǎn)身跑進(jìn)龍衙,葉雪瀾握了握手中裹著青布的刀,隨后邁步跟在他身后。

    里面高行周聽說葉雪瀾回來了,一面迎出來,一面大聲問:“雪瀾呢?在哪兒呢?”

    “總捕頭?!比~雪瀾在門口停住腳,抱拳垂頭,低眼瞧著腳尖前的門檻,“我回來了?!?/p>

    話音甫落,她兩只胳膊立刻被一雙大手扶住,抬眼看近在咫尺的高行周,刀光劍影里眉頭都沒皺一下的人,現(xiàn)如今熱淚盈眶,滿眼里都是失而復(fù)得的欣喜。

    葉雪瀾鼻子一酸,差點兒落下淚來,叫了一聲:“高頭兒?!?/p>

    “你總算回來了,自打你掉水里,派了好幾波人出去找,都回說沒見你人影。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要以為你被大魚吃了,尋思著給你往上報個因公殉職,公文可都寫好了?!备咝兄芾事暣笮?,“哎呀,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走走走,你這一路也累壞了,咱們進(jìn)去說?!?/p>

    葉雪瀾舉步跟在高行周身側(cè),似笑似嘆道:“因公殉職了也好,死得其所?!?/p>

    旁側(cè)的捕快聞言接話道:“葉捕頭,別聽咱總捕頭現(xiàn)在說得輕松,其實最聽不得你因公殉職這話的就是他了,這兩日誰要是敢在活要見人后頭接一句死要見尸,咱總捕頭能立刻把他扔河里喂王八。”

    “嘖,多話。”高行周眉頭一抬,“別以為躲了這趟活兒你就沒事了,去,上城外一趟,把沈敬山給我叫回來,就說我說的,讓他腿腳麻利點兒,即刻回來?!?/p>

    “這可不用您囑咐,沈捕頭要是知道了,肯定立刻腳不沾地,飛奔回來?!辈犊靹e有深意地看了葉雪瀾一眼,對他們二人抱拳道,“屬下告辭了?!?/p>

    葉雪瀾跟著高行周來到前堂,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已空無一人,架子上燒著幾十支手腕粗的蠟燭,將屋里照得通亮,桌上地下鋪滿了卷宗,橫七豎八擺著幾張桌子,上面放著筆墨紙硯。

    “照例,給后人留個詳細(xì)記述,也好給他們提個醒。”高行周坐在主位上,臉上顯出疲憊來,抬手隨意一指,“你自己找個空地兒坐下吧,喝口水,歇會兒,咱們再慢慢說。”

    葉雪瀾只是應(yīng)了一聲,并未坐下,她展開青布,取出刀,上前幾步,雙手捧到高行周面前,道:“龍死了,請總捕頭收回這把刀。”說完,她將刀放在兩人之間的桌子上。

    高行周一掃倦容,立刻正襟危坐,直視葉雪瀾問道:“事關(guān)重大,你確定它真的死了?”

    “海防堤決口之后,屬下與龍一起順著水流到了斬龍淵??偛额^知道,屬下能在斬龍淵中出入自如,就是因為對水底的地形了如指掌,于是趁著龍?zhí)撊醯臅r候,借助地利與它周旋,終于殺了它?!比~雪瀾說得平靜,逆著高行周的目光回視,沒有絲毫躲閃,“龍周身鱗片刀槍不入,唯有下頜處的逆鱗是破綻,這把刀破逆鱗直入龍的咽喉,槽中血跡就是明證?!?/p>

    高行周且不急著查看血槽中的血跡,只是摸著下巴沉吟不語。

    葉雪瀾緊緊盯著高行周的臉,生怕錯過他任何一閃而過的表情。

    半晌,高行周慢聲問道:“你說那條龍有虛弱的時候?”

    “正是,此前因龍衙前輩們的截殺,魚蟒即使躍過龍門,也沒有機會真正變成龍,是以沒有人知道,其實魚蟒奪取龍靈之力后,雖有龍形卻不是真龍。肉身與龍靈之力需要一定的時間融合,此時的龍最為虛弱,對周圍的覺知能力和躲閃速度都會下降,是最佳的攻擊時機,故而它才會命喪我手。”

    高行周不置可否,拿起刀看了片刻,又問道:“尸體呢?”

    “已沉入斬龍淵中?!比~雪瀾想了想,補充道,“本想割下龍頭帶回來作為憑證,可屬下當(dāng)時傷及五臟六腑,氣息不穩(wěn),不敢在水下多做停留,再加上一番爭斗之后已經(jīng)力竭,只來得及確認(rèn)它的確是死了,其余的實在是有心無力。”

    高行周緩緩點頭,問道:“傷怎么樣了?”

    “沒什么大礙,歇幾天就好了?!?/p>

    “嗯,年紀(jì)輕輕的,自己多留神,別落下病根?!备咝兄芊畔碌?,站起身,雙手抱拳對著葉雪瀾深深一禮,鄭重地道,“你不顧自己安危斬殺真龍,化解了中州滅頂之災(zāi),我高行周替所有的百姓謝謝你了?!?/p>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總捕頭您這是折我的壽?!比~雪瀾連忙抱拳還禮,“身為龍衙捕頭,這本就是我分內(nèi)之事。況且,我沒能阻止飛魚躍過龍門,讓那妖孽掀起大海潮,致使海防堤決口,認(rèn)真論起來,葉雪瀾是過大于功,對不起并州父老?!?/p>

    “這也怨不得你,海防堤決口也是誰都沒想到的事?!备咝兄懿⒉幌刖瓦@件事多說什么,轉(zhuǎn)而笑道,“斬殺真龍是驚天的功績,我這給你請功的文書一送上去,龍衙恐怕就留不住你了,定然擢升入京。你心里什么想法?去天府,還是去六扇門?我在公文里給你提提?!?/p>

    葉雪瀾沒有回答,只垂眼盯著刀不說話,沉默良久才開口道:“總捕頭,既然是驚天的功績,那是不是我求什么事兒,都不算過分?”

    高行周表情僵了一下,恍然明白她這話背后的意思:“方知府的事我已經(jīng)上報朝廷,至于怎么處理,還要等朝廷的批復(fù)?!?/p>

    “這么大的罪,肯定要被千刀萬剮,總捕頭沒攔著他上吊,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比~雪瀾低著頭輕聲道,“現(xiàn)如今人已經(jīng)死了,死者為大,求個全尸入土為安,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況還加上將功抵過?!彼а壑币暩咝兄?,“我并非是想要替他遮掩,只是希望將他尸體帶回去。方駿聲上有高堂,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已經(jīng)夠殘忍了,總不能下葬的時候連個全尸都沒有?!?/p>

    高行周語重心長地道:“雪瀾,你立下這等奇功,他日擢升至天府,可以說是前途無量。但你若出面力保方駿聲的尸體,那往后的路可就難了,甚至可能這輩子都只能是個捕頭,再沒有升遷的機會。這場水災(zāi)有多嚴(yán)重,你來的路上想必已經(jīng)看見了,朝廷決不會輕易放過罪魁禍?zhǔn)祝呐滤呀?jīng)是一具尸體。”

    “總捕頭是為我好,我知道??晌遗c方駿聲好歹是朋友,實在不忍心看他落個這樣的下場,總捕頭只當(dāng)成全我朋友之義吧?!?/p>

    高行周搖頭道:“若是因為其他原因方駿聲遭難,你為他這么做,我當(dāng)然愿意成全你的朋友之義,可眼下這情形,整個橋東鎮(zhèn)加上城郊幾十萬人死傷慘重,流離失所,都只因他一時貪念,這樣的人值得你稱一句朋友,為他毀了自己的前途嗎?”

    葉雪瀾堅定地點點頭,道:“還請總捕頭成全?!?/p>

    高行周重重“唉”了一聲,又不死心地道:“你可想清楚,這公文一旦呈上去,就沒有反悔的余地了。”

    “高頭兒,我與方駿聲相識,并不是因為他來并州做知府?!比~雪瀾不疾不徐地道,“我和他都是橋東鎮(zhèn)人,從小一起長大,直到他上京求學(xué)。從前他母親對我照顧良多,這是報答?!?/p>

    高行周驚訝道:“你說方知府是橋東鎮(zhèn)人?”

    “也算是吧,朝廷雖有明令,禁止回原籍做官,但他祖籍不在并州,只是在橋東鎮(zhèn)長大,所以皇榜高中之后才能回來?!比~雪瀾一面說話,一面暗自觀察高行周的反應(yīng)。

    只見高行周眉頭緊鎖,似是在思慮一件極為重要的事。

    片刻之后,他忽然問道:“那以你對方駿聲的了解,你覺得他會做出這種事嗎?”

    葉雪瀾看著高行周,雙唇微動,不知如何回答,猶豫半晌,忽然想起在船上與青黛的對話,于是答道:“利欲熏心,誰都有可能變成這樣。畢竟去年大修海防堤的時候,他也不知道今年會有魚蟒躍龍門的事。自殺,恐怕也是因為過不去良心這一關(guān)?!?/p>

    “所以,連你也覺得他做得出來?”高行周再一次確認(rèn)道。

    葉雪瀾點頭,盯著高行周的眼睛道:“從前那個橋東鎮(zhèn)的書生或許做不出,可他是并州的知府。天底下,面對那么一大筆銀子卻不動貪念的,又能有幾個呢?捫心自問,我肯定是做不到的?!?/p>

    “這話倒在理,自古貪財好色兩大難關(guān),多少英雄好漢過不去?!备咝兄芡锵У?fù)u了搖頭,“可惜啊,不僅大好的前程白白斷送了,還賠上自己一條性命。”他長舒一口氣道,“也罷,畢竟方駿聲的母親從前曾對你有恩惠,我不成全你的朋友之義,也該成全你這有恩必報?!?/p>

    見他答應(yīng)了,葉雪瀾的表情放松下來,抱拳道:“多謝總捕頭?!?/p>

    “尸體在后堂放著呢,等敬山回來,我讓他幫你送到知府衙門去?!?/p>

    “這就不勞煩沈大哥了,您著兩個差役隨我一起送回知府衙門就行,我這就回去了?!?/p>

    高行周笑道:“急什么?怎么也該等敬山回來見一面再走,這幾日他也很惦記你,這是被我用差事拴住了,脫不開身,不然早就跟他們一起去山里找你了?!?/p>

    “明日再看也是一樣的?!?/p>

    高行周擺手道:“雖說這幾日的確是活多人少,可也不差你一個,落下病根了那可是大事,你在家多休息幾天,養(yǎng)好了再來?!?/p>

    “已經(jīng)不礙事了,眼下正是缺人的時候,我在家躲清閑,心里著實過意不去?!比~雪瀾微微一笑,“身上有傷,要力氣的活兒的確做不了,可在您這兒整理文書記錄還是可以的。”

    “咱們龍衙識文斷字的不多,這活兒可不比出力氣輕省。”高行周抬手阻止葉雪瀾與他爭辯,“你什么脾氣我還不知道?都是硬撐。這事兒我說了算,你身上有傷,就給我老老實實在家歇著,我這兒的人夠用,沒什么活兒留給你。”

    葉雪瀾微笑道:“就算人手足夠,沒我的差事,我明日也還是得來?!?/p>

    高行周奇道:“這是為什么?”

    “您忘了?您可是答應(yīng)過我,只要我活著回來,您有問必答,什么都不瞞我。”

    高行周愣了一下,旋即點頭笑道:“不錯,是答應(yīng)過你?!?/p>

    話沒有接著往下說,葉雪瀾不催也不問,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高行周無奈地?fù)u頭道:“行,那明兒你過來,想知道什么盡管問,誰讓你是咱們龍衙的大功臣呢?”

    “多謝高頭兒?!比~雪瀾抱拳,“那我就先回去了?!?/p>

    臨轉(zhuǎn)身前,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刀。

    燭光下,血槽中的龍血依然盈盈一汪,如同剛蓄上一般,像是被無形的力量鎖在了血槽里,無論如何晃動,既不會滴落也不會溢出。這把刀像是專為收集龍血而設(shè)計的,只是不知道鑄刀的人是誰,收集龍血又有什么用。

    高行周目送葉雪瀾帶著方駿聲的尸體離開,而后坐在前堂主位上,凝視著桌上的刀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腳步聲打斷他的思緒,高行周抬眼,沈敬山已邁步進(jìn)來。

    沈敬山給高行周見了禮,道:“頭兒,聽說雪瀾回來了?人呢?”

    “她殺了那條龍,來送還這把刀?!备咝兄艽鸱撬鶈?,而后站起身,雙手托起桌上的刀走到門口,撂下一句,“你跟我來?!?/p>

    沈敬山不敢遲疑,立刻邁步跟上。

    兩人一起來到高行周的臥房,高行周走到床前,伸手向枕頭下摸了一把,只聽“咔嗒”一聲,整張床向著左側(cè)滑開一人寬距離,露出下面的臺階。

    拾級而下,光線由暗漸明,拐過幾個彎之后來到一間密室,高行周停在門口。

    屋子的四壁以白玉砌成,屋頂是一整塊墨玉,上面鑲嵌著夜明珠,按著二十八星宿的方位排列,外面斗轉(zhuǎn)星移,這些夜明珠的位置也會隨之變化。

    密室正中央擺著一個青銅樽,高約一丈,一條青銅龍盤踞其上。沒有被龍覆蓋的地方,可以看見刻畫在青銅樽外壁的圖形,依稀是中州的江山社稷圖,龍頭所在處正是京城。下方是漆黑不見底的深淵,一直延伸到屋子的四壁和門口,這青銅樽上無牽引,下無承托,憑空漂浮。

    “這是堪輿樽,它能探查到中州的龍氣。現(xiàn)在龍頭指著京城,是因為皇室血脈中有龍靈之力,在京畿范圍內(nèi)形成了龍氣?!闭f完,高行周抬手將刀扔向堪輿樽。

    刀在半空里打了幾個旋之后,不偏不倚正好插入堪輿樽的正中央,血自內(nèi)而外滲出,轉(zhuǎn)眼流遍青銅樽外側(cè)的每一道紋路。屋頂夜明珠的位置飛速變化,像是時間在眨眼間飛速流逝,而盤踞在樽上的青銅龍,舒展四肢和身體,昂頭望天,似要長吟。

    沈敬山看得目瞪口呆,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高行周道:“雪瀾當(dāng)時從巨蟒身上拔出的那把刀,你應(yīng)該還有印象吧?”

    “有,您說是龍衙前輩之前斬龍時留下的?!?/p>

    “嗯,就是因為有這把刀插在身上,有了一絲龍的氣息,所以那巨蟒能號令潛河中的生靈?!备咝兄茇?fù)手看著堪輿樽,“當(dāng)年始皇孵化青龍卵后,用殘留的外殼打造了這把刀,同時也打造了堪輿樽。刀是堪輿樽的核心,而堪輿樽是確定斬龍是否成功的關(guān)鍵。”

    沈敬山小心翼翼地問道:“可雪瀾不是說,龍已經(jīng)被她殺了嗎?”

    高行周轉(zhuǎn)頭看向沈敬山:“我不是不相信她的話,只是事關(guān)重大,容不得大意。只有堪輿樽探查不到龍氣,才能確定那條龍的確是死了?!?/p>

    沈敬山默默點頭,等著高行周的吩咐。

    “從今天開始,你與我一起輪流守在這兒。記住,一旦樽上的青銅龍移動,要立刻來告訴我?!?/p>

    “是?!?/p>

    “如果之后的九天里,什么動靜都沒有,那就說明那條龍是真的死了。”高行周又叮囑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末了長嘆一聲道,“希望它是真的死了?!?/p>

    葉雪瀾讓差役將方駿聲放在門口,待他們離開后,才抬手叩門。來應(yīng)門的是蒲老漢,身后跟著已名為“小蒲”的青龍。

    兩人抬著方駿聲沿夾道往內(nèi)宅走,葉雪瀾跟在后面,一路默不作聲。

    早在龍衙見到方駿聲尸體的時候,她就已暗中查驗過方駿聲脖子上的勒痕,的的確確是上吊而亡,并非是她此前猜測的那樣,先被人勒死再偽裝成自殺。

    難道,方駿聲真的是因為過不去良心這一關(guān),所以才以死謝罪?

    夾道已到盡頭,轉(zhuǎn)過門就是內(nèi)宅。

    葉雪瀾在門口停住腳步,沒有隨著蒲老漢他們一起進(jìn)去。

    停了片刻,聽見內(nèi)宅里傳來凄切哭聲,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孩子,你怎么舍得就這么棄娘而去?沒有你,娘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孩子,你醒醒啊,你看看娘?。 ?/p>

    字字句句落在心頭如針扎一般,幾年前,葉雪瀾也是聽著小蒲的娘親如此哀泣小蒲的。對于母親而言,最痛莫過于喪子,她著實不忍再聽下去,抹了一把眼淚,沿夾道快步離開了內(nèi)宅,直走到前堂。

    葉雪瀾站在前堂正中央,看著黑漆漆的公堂。

    堂上主位正上方懸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此時被陰影遮住看不分明。葉雪瀾走上堂,站在黑影里,抬頭看向匾額的方向。

    她記得,這匾額上寫的是“清正廉明”,方駿聲到并州當(dāng)知府的第一天,就指著這塊匾對她說,如果當(dāng)年橋東鎮(zhèn)的知縣能做到這四個字,那小蒲一定還好好活著,他放棄在京城做官的機會,選擇回到并州當(dāng)知府,就是為了做到這四個字,彌補他當(dāng)年無能為力的遺憾。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方駿聲,你睜開眼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葉雪瀾抹去臉上眼淚,對著匾額低聲自語,“明知道橋東鎮(zhèn)會出事,卻只是接了小蒲的父母出來,棄十幾萬人的身家性命于不顧,你是不是覺得良心不安?不安到要以死謝罪?可是,從小到大,咱們?nèi)齻€里就數(shù)你最孝順,所以你就算要自殺,也一定會先安頓好方伯母,對不對?這么突然就撒手人寰了,一點兒也不像你能做出來的事。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你就這么匆匆忙忙地一條白綾了斷了自己?是不是有人逼著你趕緊去死?可這個人又是誰呢?真的是高總捕頭嗎?”

    風(fēng)從堂中穿過,帶走了葉雪瀾的低語,如同人死之后,所有問題的答案都杳無蹤跡。

    次日一早,葉雪瀾和平時一樣,按時出現(xiàn)在龍衙前堂門口。

    前堂里早已經(jīng)忙得熱火朝天,兩個書記官外加三個頗識幾個字的捕頭,正埋首卷宗堆,認(rèn)真地查閱著過往的資料,高行周則坐在主位上奮筆疾書。

    他抬眼見葉雪瀾站在門口,立刻抬手招呼她進(jìn)來:“你來得正好,這三個實在不頂用,斗大的字認(rèn)不上一籮筐,找出來的東西驢唇對不上馬嘴?!?/p>

    葉雪瀾走到桌前,眼睛在書案上大略掃了一眼,立刻知道高行周在寫本次化龍之禍的卷宗,旁邊攤開放著的都是過往龍衙留存的資料,還有些野史軼聞,便于了解民間輿情之余,也可以充作參考。

    再仔細(xì)看,高行周正寫到“海妖”一節(jié),講的是流傳在并州民間的傳說。

    此前歷次斬龍,民間總會添油加醋,編出些故事來流傳,其中三分真七分假,朝廷也樂于讓這些故事流傳,以便掩蓋事實真相,故而龍衙要如實記錄這些口口相傳的故事,確保其中的真相始終都在三分之下,不泄半點天機。

    “去年整理卷宗室時,我已將這些分門別類整理在了不同的書架上?!比~雪瀾回頭看了一眼地上,卷宗散亂得好似遭過強盜,不由得苦笑一聲,“若是仍舊在卷宗室里,查找的速度要快得多?!?/p>

    高行周聞言,道:“卷宗室地方小,騰挪不開,五個人站進(jìn)去轉(zhuǎn)個身都費勁。這幫小子又都毛手毛腳的,說不定哪一個失手掉個火星子,就把整個卷宗室給點著了?!庇种钢侨齻€捕頭道,“行了,葉捕頭回來了,你們仨可以忙你們的去了?!?/p>

    三個捕頭忙丟下手里的卷宗站起來,對著葉雪瀾千恩萬謝了一番,興高采烈地出去了。

    高行周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瞧這德行,比死囚得了大赦還高興。等著吧,來年考核,我非得加上讀書認(rèn)字不可,讓他們給我好好下一番工夫?!?/p>

    葉雪瀾一面收拾地上的卷宗,一面隨口問道:“沈大哥呢?他進(jìn)過學(xué)堂,念過書,正好派上用場?!?/p>

    “他另有事情要去辦,反正你也回來了,用不上他了,你比他強多了。”

    葉雪瀾撿卷宗的手頓了一下,故作玩笑地道:“高頭兒,你們倆不會是又有什么事瞞著我吧?”將卷宗碼成一摞后,她直起身看著高行周,“上一件事可還沒完呢。”

    高行周放下筆,笑道:“我既然答應(yīng)了要告訴你,那就肯定會告訴你?!彼蛄硗鈨蓚€文書道,“你們倆去卷宗室,把剩下的都搬過來。記住,按照架子上的順序碼在地上,再弄錯我可要動棍子了?!?/p>

    兩個文書正看得頭昏眼花,也如得了大赦似的,連忙起身應(yīng)命離開。

    高行周指著椅子讓葉雪瀾坐下,自己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道:“這話還得從衛(wèi)無端身上說起?!?/p>

    “衛(wèi)總捕頭?”葉雪瀾一驚,“他也牽涉其中?”

    “這倒不是,衛(wèi)無端那直脾氣可做不來這種事?!备咝兄苄χ鴶[了擺手,“他帶來的那個紫檀木盒子,你還有印象吧?”

    “有,當(dāng)時您說這東西丟了有一陣子了,只是一直暗中尋訪,沒有聲張?!?/p>

    “這是我和敬山瞞著你的第一件事?!备咝兄芴谷怀姓J(rèn),“這盒子里是一份絕密卷宗,牽扯著一樁皇家秘事,當(dāng)時魚蟒躍龍門在即,我擔(dān)心此事會給龍衙惹出麻煩,于是決定不讓你知道。如此,即便我和敬山出了事,龍衙中還有你能擔(dān)起斬龍重任?!?/p>

    “總捕頭思慮周全?!比~雪瀾點頭,“那第二件事是?”

    “我讓敬山跟蹤你,去殺衛(wèi)無端來并州追捕的那個人。”

    “是怕衛(wèi)無端問出盒子里的秘密?”

    高行周搖頭道:“他們那個行當(dāng)有他們的規(guī)矩,拿錢辦事,別的不會多問。但衛(wèi)無端是個聰明人,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放過。人落在他手里,早晚會生出其他事端來。你也知道,那小子就是個屬驢的,擰勁兒一上來,誰都甭想攔住他,這盒子可牽扯了好幾樁命案,難保他不會一路追查個水落石出??蛇@件事要是真翻出來,對誰都沒有好處。最重要的是,這會害了衛(wèi)無端的性命?!?/p>

    葉雪瀾心中暗道,這倒也跟那逃犯對她說的差不多。

    “那么,第三件事是什么?”

    “這是下定了決心,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葉雪瀾笑道:“既然開了頭,總不能留個謎團當(dāng)結(jié)尾。況且,我為了這盒子,又是下水又是抓人,還差點兒讓沈大哥扎成馬蜂窩,想弄個清楚也不為過吧?況且,常言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盒子里的東西如此重要,一次不成肯定有二回。說句不好聽的,這盒子指不定哪天還得丟,往后真有什么閃失,我這捕頭知道是什么,也好能知道往誰身上查不是?”

    “這話也在理,我今年黃土埋到腰,明年黃土埋到脖,龍衙遲早要交到你和敬山的手里。你比敬山心思細(xì),這事兒交到你手里我也沒什么不放心。也罷,就跟你說說?!备咝兄芤慌姆鍪?,從椅背上坐直了,看著葉雪瀾,壓低聲音道,“但這事兒要緊得很,只你我二人知道,不能對別人說?!?/p>

    葉雪瀾故作不滿道:“原來在總捕頭心里,就只有沈大哥是能保守秘密的君子?”

    “瞎說,你比他強,比他強,我這也是囑咐習(xí)慣了?!备咝兄苓B忙解釋道,“主要是怕萬一哪天敬山好奇,你心軟禁不住他央求,順口說給他聽?!?/p>

    “我說高頭兒,越抹越黑,您就快別往回找補了,別人您不了解,沈大哥您還不知道?他這人一向最缺的就是好奇心,您不跟他說的東西,他從來沒問過半個字兒。要不然,您也不會放心大膽地跟他一起合起伙來瞞我,我說得沒錯吧?”

    “嘖,怎么還記上仇了?三句話不離我瞞你的事兒?!?/p>

    葉雪瀾微笑道:“只要您打今兒起什么都不瞞我,那咱就翻篇兒再不提了?!?/p>

    “這不是正要跟你說嘛?!备咝兄軣o辜地攤手道,“讓你打岔,都忘了說哪兒了。哦對了,盒子里的東西是吧?”

    葉雪瀾點頭,聽高行周繼續(xù)道:“《中州志》你看過吧?始皇斬龍那一篇曾經(jīng)提到,說中州是先有龍為禍蒼生,然后才有始皇斬龍取龍靈之力救天下。其實這是修改之后,流傳于世的一種版本,真實情況并不是這樣。”

    “想必盒子里的卷宗記錄了當(dāng)時的真實情況?”

    “不錯,當(dāng)年中州面臨一場滅頂之災(zāi),想要阻止這場災(zāi)難,就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機緣巧合之下,始皇得到了來自異族的青龍之卵,本打算孵化之后獲取龍靈之力阻擋異族入侵,可惜失敗了,那顆卵根本沒法孵化。在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年僅十三歲的皇長子站了出來,用自己的血肉作為祭品獻(xiàn)祭給青龍卵,最終孵化出了青龍。始皇統(tǒng)御中州之后,追封他為明德太子?!?/p>

    葉雪瀾暗自點頭,這說法與青龍告訴她的一模一樣,看來青龍現(xiàn)在的模樣就是當(dāng)年的明德太子了。

    “始皇駕崩,新君即位,才改成了現(xiàn)在這個版本的《中州志》。只是因為龍衙身負(fù)斬龍之責(zé),不能出半點差錯,對于龍的任何信息都必須準(zhǔn)確無誤,所以才存留了最初版本的《中州志》作為參考,一直作為絕密卷宗,保存在卷宗室的暗匣中,不到龍門異動,魚蟒躍龍門在即,誰都不許拿出來。”

    “難怪我沒見過這盒子?!比~雪瀾想了想,又問道,“就算當(dāng)年新君即位,怕自己兄長聲名蓋過自己,篡改史書抹殺兄長功績,也已經(jīng)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誰會在這個時候翻舊賬,拿此事來做文章?”

    “你不懂,朝廷里的事,復(fù)雜著呢?!?/p>

    葉雪瀾正待要細(xì)問時,門口進(jìn)來一個捕快,抱拳見禮之后,垂手立在當(dāng)?shù)亍?/p>

    高行周看了葉雪瀾一眼,對那捕頭道:“有什么事直說,葉捕頭又不是外人?!?/p>

    捕頭也朝葉雪瀾看了一眼,猶猶豫豫地道:“贓銀的下落找到了?!?/p>

    贓銀?葉雪瀾眉頭一挑,下意識聯(lián)想到了方駿聲的事,立刻轉(zhuǎn)頭看向高行周,發(fā)現(xiàn)高行周此時也正神情尷尬地看著自己。

    她起身道:“我與方知府有交情,理應(yīng)避嫌,先出去了?!?/p>

    “沒這個必要,留下來一起聽聽吧?!备咝兄芙凶∫x開的葉雪瀾,對那捕頭道,“說吧。”

    “是?!辈额^清了清嗓子,回稟道,“屬下奉命追查,前并州知府方駿聲所貪銀兩的下落,追到并州最大的黑市漁場時,遇到了一個人,他聲稱知道這批銀子的下落?!?/p>

    高行周問道:“此人是誰?現(xiàn)在何處?”

    “此人是漁場兩個領(lǐng)頭的之一,現(xiàn)已押至門外,等總捕頭審問?!?/p>

    “帶上來。”

    捕頭得令出去,片刻后回來,身后跟著兩個捕快,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進(jìn)來。

    那人穿著單衣,敞著懷,赤著腳,走得閑適,不像是過堂,倒像是逛街。

    兩個捕快推搡拉扯不動,只得隨他慢行。

    葉雪瀾一眼就認(rèn)出這人是江不由,又見他鎖骨下方一道血紅的傷口,豁然起身,邁步就要迎過去。

    江不由沖葉雪瀾輕輕搖了搖頭,在門檻外停住腳,大剌剌地對高行周道:“我這一路上臭魚爛蝦踩了不少,你屋子里這一地的書,我就不進(jìn)去了,免得沾上臭味兒,熏著了以后常翻書的人?!?/p>

    聽他說話中氣充沛,想是沒什么大礙。葉雪瀾懸著的心放下,不由得低頭抿嘴輕笑,她跟江不由提過,自己在龍衙常要整理卷宗文書,想不到他還記得。

    高行周對此冒犯不以為意,打量了一番江不由,令左右捕快給他松綁,笑道:“委屈足下了,若不是你心甘情愿,想必我龍衙的捕頭也沒這個能耐把你請來?!?/p>

    江不由一面活動手腕,一面道:“聽說你們在追查方駿聲的贓銀?!?/p>

    高行周點頭:“我也聽說漁市從不與朝廷合作?!?/p>

    “在漁市的眼里,這些都不過是生意罷了,只要價錢合適,一切好說?!?/p>

    “龍衙是個清水衙門,恐怕出不起足下要的價錢?!?/p>

    江不由哂笑一聲:“要是圖財,我又何必將那批贓銀交出來?”

    高行周疑惑道:“那足下是看上龍衙什么了?”

    “我聽說海防堤決口之后,并州府城里有很多百姓請愿,希望朝廷能將罪魁禍?zhǔn)追津E聲千刀萬剮?!苯挥啥⒅咝兄艿哪槪氐?,“我希望你,照做。”

    葉雪瀾聽得心猛一跳,不由得道:“可人已經(jīng)死了?!?/p>

    “尸體還在?!苯挥扇耘f直視高行周,“我聽說,你去興師問罪之后,方駿聲懸梁自盡,尸體則由你帶回龍衙,等候處置。”

    高行周只得點頭承認(rèn):“確有其事?!?/p>

    “好,只要你照做,我就可以將那批贓銀交給你。”

    “我怎么相信你?”

    “并州這地界,向來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只要做得不過分,民不舉官不究??煞彩驴傆袀€萬一,歷來當(dāng)官兒的都怕上頭查銀子的來歷,所以不等卸任,就會先暗中把銀子運到別處,這算是并州知府這位子的傳統(tǒng)了,前任傳后任,路線和抽成也都是循老例。不瞞總捕頭,我們這群水上討飯吃的人,想瞞過官府的眼線送東西出去,可比你們想的要容易很多?!?/p>

    葉雪瀾插話道:“你的意思是,方駿聲將銀子交給你們,再由你們運出并州?”

    江不由看向葉雪瀾:“若我們知道,那是修海防堤的修繕款,決不會幫他。”又轉(zhuǎn)回頭看高行周,“銀子還沒出并州,我可以先給你一半,以示誠意,等方駿聲被千刀萬剮了,再給你另外一半?!?/p>

    “這——”高行周猶豫半晌,末了看向僵在原地的葉雪瀾,“你覺得呢?”

    葉雪瀾默然不答,握著扶手緩緩坐下,看著地面出神,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不說話,高行周也不好貿(mào)然答應(yīng)江不由的要求,屋里屋外,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看著葉雪瀾,等著她的回答。

    半晌,葉雪瀾終于開口道:“聽說此番決口,漁場也損失慘重?!彼哪抗饴湓诮挥赡樕?,“到什么程度?”

    “只剩我一個?!?/p>

    “領(lǐng)頭的?”

    江不由輕輕搖頭,面帶悲戚,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這意味著整個漁場,百十來號人,只活了江不由一個,其余的都葬身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水災(zāi)中。

    她曾讓這些人留在漁場,不要出去,沒有想到,結(jié)果卻是害了他們。

    葉雪瀾閉上眼睛,忍住眼淚,低聲道:“總捕頭,就照他說的辦吧,水災(zāi)之后急需銀子,耽誤不得?!?/p>

    “難為你了?!备咝兄車@口氣,對江不由道,“方駿聲畢竟是朝廷命官,雖然死了,但也不是說剮就能剮的,須得容我寫一封公文上報朝廷。”

    “三天。”江不由立刻道,“三天之后倘若你沒有做到,可就不只是得不到另外一半銀子這么簡單了?!?/p>

    “好?!?/p>

    “你們帶人跟我一起去取銀子吧。”江不由說完,又看向葉雪瀾。

    四目相對,江不由幾度欲言又止后,悵然離去。

    葉雪瀾一直目送他離開龍衙,方才收回目光。

    高行周問道:“你們認(rèn)識?”

    葉雪瀾點頭承認(rèn),解釋道:“他是江湖人,我是龍衙捕頭,他不想給我惹麻煩?!?/p>

    “既然認(rèn)識,或許他能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與方駿聲為難?”

    葉雪瀾搖頭:“總捕頭借口公文上報拖出的三天,已經(jīng)足夠方伯母與方駿聲告別。屆時私情已了,三日之后便是公事了。”

    (未完待續(xù))

    江不由帶著贓銀出現(xiàn),這其中有什么隱情?貪污一事真的是高行周一手策劃的嗎?在真相大白之時,葉雪瀾又該如何抉擇?所有謎團即將揭開,精彩盡在下期《禍起龍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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