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孫傲
安徽師范大學
內容提要:中國書法結構之美蘊藏著諸多玄機。中國書法中的傳統(tǒng)文化思想、筆順、筆法等都是中國書法結構之美的重要支柱,它們閃爍著中國書法精神的光輝,讓中國書法藝術呈現(xiàn)出獨特的美感和豐富多彩的面貌。
中國書法作為中國文化最凝練的精神產物,其結構方面的審美觀蘊藏著諸多奧秘。書法字體的形體結構是中國書法家表達生命和藝術感情的源泉,是中國書法意境美的載體。形態(tài)結構中的藝術精神充分反映著創(chuàng)作主體的人格特質。書法中的“以形寫意”就是把字的形體結構和人的精神世界建立起一種可行的聯(lián)系。本文從中國書法中傳統(tǒng)文化思想、筆順、筆法等角度來探析中國書法的結構是如何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盡顯其美的,讓中國書法藝術呈現(xiàn)出獨特的美感和豐富多彩的面貌。
一些學者認為,中國書法的結構之美蘊藏著一脈相承的某種文化理念,這種文化理念為中國書法結構美的形成提供了哲理啟示。中國書法結構的審美受道家思想影響最為深遠,但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三大精神支柱的儒、道、佛三家,在促進中國書法審美觀念的形成上皆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三者雖追求有所不同,但在強調自然和諧之美上實屬大同小異。儒家提倡的和諧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道家提倡的和諧是人與自然之間互相依存的關系,佛家推崇的和諧是人內心深處的寧靜致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和諧自然之美的熏陶下,中國書法也用其結構來彰顯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藝術上的烙印,比如顏真卿從“屋漏痕”的自然現(xiàn)象中領悟出運筆的原理,懷素觀察夏天云朵的變化而領悟到了字形的多變。因此,這種“自然”的文化影響力,為中國書法結構美學的發(fā)展提供了哲學積淀,極大地影響了書法文化的實踐,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主觀創(chuàng)造力,進而間接作用于書法的形態(tài)結構上。[1]
說到結構,必須提到的是書法中漢字的筆順,筆順包含筆勢和筆順。筆勢指的是筆畫的走向,筆順指的是筆畫先后順序。
筆勢中的“勢”在我國早期經(jīng)典著作中就有所解釋?!吨芤住分邪选皠荨苯忉尀榈乩恚暗貏堇?,君子以厚德載物”。在后來的發(fā)展中,“勢”逐漸包含運動、傾向、呼應、斷連等多重含義。書法來自自然,書法中的勢必然與自然中的陰陽有關。有學者認為筆勢就是人在寫毛筆時產生的運動。從物理學角度來說,運動分為垂直運動、水平運動、旋轉運動,作為動態(tài)生命的載體,在書寫的過程中勢自然與形融為一體,不可分割。毛筆的垂直運動在書法筆畫中體現(xiàn)為提、按。提就是將毛筆朝上微微提起來,這樣的話筆鋒與紙平面的接觸面積就會變小。按就是按下毛筆,加大筆鋒與紙的表面接觸的面積,讓筆鋒順勢往下做運動的用筆方法。毛筆的水平運動包括折、轉、行。折就是在書寫過程中將毛筆沿著直線的軌跡運行到某一處,然后變換方向,折向運行,這樣的軌跡就會使字體產生一個夾角,如此就完成了漢字中“點”這一筆畫的書寫。轉分為平行之轉和翻絞之轉,平行之轉是把中鋒以圓弧的形態(tài)進行的平移運動,這樣寫出來的線條圓勻好看。翻絞之轉是指筆毫作圓弧運行時向左或向右進行絞動,將中鋒、側鋒、偏鋒的變化融為一體,寫出來的線條非常有節(jié)奏韻律之美。古人認為“以勢為先”,筆勢在空間和形象上產生的動感如同字體結構的血液一樣豐富著不同書法字體的姿態(tài),豐腴血肉,貫通氣脈,與自然相呼應,是一種自由的生命跡象。行則是指毛筆筆鋒沿水平方向運行至某一位置。毛筆的旋轉運動是捻,即手指放在毛筆兩側將其逆時針或順時針來回捻轉。
書法的筆順關系到結構,結構進而又影響到字的氣韻。筆順是人類大腦邏輯思維的縮影,筆順的科學是漢字結構端莊勻整的基礎。不同的書法字體其筆順要求是不同的。書法的基礎是漢字,漢字從結構上又分為獨體字和合體字,獨體字要表現(xiàn)筆畫之間的和諧均勻,合體字要體現(xiàn)偏旁部首的合理比例。書法的發(fā)展是建立在漢字逐漸成熟的基礎上的。漢字筆順的規(guī)則所依據(jù)的就是古代書法中的漢字書寫原則。許鳳奇認為筆順就是合理的筆畫順序。最開始出現(xiàn)的甲骨文,用刀刻來代替筆畫,充滿著神圣的秩序感。小篆在秦朝時出現(xiàn),它看起來多是彎彎直直的線條,至今尚未能明確斷定它的筆畫先后順序,從后世的小篆書法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先后順序并沒有明顯的規(guī)律。直到隸書出現(xiàn),書法的筆畫才有了正式清晰的順序,字體也逐漸變得方正,不再是從前的圓體,長短也變得有序。隨著楷書的問世,書法的筆畫順序開始規(guī)范。行書草書受楷書影響較大,運筆一般會從最短的線開始,橫在豎前,撇在捺前,從上到下,從左往右,筆順影響著結構的意境,也是書寫者內心精神世界的投射。有學者認為,對筆畫的遵從就是對人生理規(guī)律的順從。在書寫時,首先要對一個字的骨架了然于心,再對它的筆畫進行規(guī)劃。但是在書法中,這些筆畫的既定原則并不是不能變通的。從先橫后豎來看,最常見的“上”字并不符合這一規(guī)定,反而是先豎后橫。傳統(tǒng)書法筆順是先左后右,但諸如“遠”字,就是反其道而行之的先右后左。這種現(xiàn)象在合體字的偏旁部首中也常常出現(xiàn),比如“軟”“物”的偏旁部首,也會出現(xiàn)先豎后橫的情況。這些例子足以說明,筆順雖然對結構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在實際操作時應該懂得靈活應變,要做到筆順為字體結構服務,而不是字體結構為筆順所約束。筆順必須保證書法字體的流暢、和諧、美觀,改變筆順也是源于要呈現(xiàn)一個字最美的狀態(tài)。[2]
字的結構關乎筆法的使用。學過書法的人都知道,“中鋒用筆”是書法的原則之一,要保持筆桿的直立,不偏不倚,這種“正直”的行筆映射出了一種道德價值觀,即為人正直坦率。
書法有幾種基本筆法,其一是“藏頭護尾”,是指筆心在毛筆運行的過程中要始終處于中心位置,筆畫結束時要逆鋒回轉。蔡邕認為:“藏頭護尾,力在字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辈仡^護尾的目的是使筆畫的尾部飽滿、勁健,不過分外露。這是因為鋒出則勢盡,勢盡便會喪失張力和余韻。而勁健是元氣充盈,有發(fā)有收,收放自如。如果一發(fā)不可收拾,氣勢用盡,自然也就談不上勁健了。[3]這里強調中鋒用筆是為了讓氣息、速度、力量都恰到好處,不偏不倚,否則便會“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當然,這種狀態(tài)求之未必能得,熟練地掌握中鋒行筆則是達到這一狀態(tài)的必要條件和最佳途徑,此外還需要書寫者進行長期的練習和體會。[4]
其二是“奇正相生”,這是董其昌在其書法生涯中所總結的書法準則。對“奇正”的論述最早出現(xiàn)在《孫子兵法》一書中,曰:“凡治眾如治寡,分數(shù)是也;斗眾如斗寡,形名是也;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碫投卵者,虛實是也?!焙髞肀业钠嬲枷氡灰肓藭ㄖ校杂帽鲬?zhàn)的道理來比喻書法,最開始出現(xiàn)在東晉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里,“筆者,刀梢也。墨者,鍪甲也。水硯者,城池也”,將書法比作軍事上的行軍布陣。綜上所述,“奇正”作為一個對偶范疇,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交融中,其中的軍事意味和痕跡日益淡化,逐漸演變成書法的審美范疇。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里評價王羲之的字道:“轉左側右,乃右軍字勢。所謂跡似奇而反正者,世人不能解也。”又說:“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王羲之的字中那些看上去出乎意料的地方往往都是不偏不倚的地方,這是世人所不能理解的。古人作書不以端正取勝,而是以欹側來取正勢。對比諸家的書法,趙孟的《道德經(jīng)》字體方正且扁,古意盎然,而顏真卿的《自書告身帖》和米芾的《向太后挽詞》則更加舒張。趙孟的《洛神賦圖》(圖1)橫畫皆取左低右高,粗細變化、傾斜變化不明顯,筆畫較為相似;上下兩點在左,多上仰下提;轉折處多是方圓結合;入筆大多是從左上方。與之相反的是董其昌的《仿蘇軾筆意軸》,這幅作品的橫畫和撇畫沒有一筆相同。從字的結構上來說,趙孟的《洛神賦圖》左右對稱、骨肉均勻,而蘇軾的《邂逅帖》左邊舒展、右邊緊張。從整體來說,米芾的《行書三札卷》(圖2)整體都很傾斜,給人一種動感。米芾行書的字體大多是右高左低,字勢順勢朝著右上方傾斜,其中橫畫最為傾斜,豎畫也會隨字勢稍做傾斜和變化。董其昌取法米芾最多,相對米芾的字體結構來說,董其昌的較為平緩,很好地反映了他“似奇反正”的思想。[5]由此可看出,筆法的差異會帶來結構美感的迥異,從而造成書法家風格的差別。
圖1 元 趙孟洛神賦圖(局部)天津博物館藏
圖2 宋 米芾 行書三札卷(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對“對偶”的考量也屬于書法結構審美的范疇。書法結構中的對偶,就是對組成字體的不同部分的安排。一個字分為上下、左右、里外等不同的部分。為了避免字寫得呆板,人在書寫時就需要靈活變通。如果一個字有左右兩個部分,就應該做到右寬左窄、右大左小,這樣一個字的結構才會顯得美觀勻稱,同時又具備靈巧的神韻。就此來看,對偶并不是在書寫時平均地分布字的各個部分,而是要在微妙處打破平衡,又要在微妙處維持著字的端正,繼而在靜止的狀態(tài)中發(fā)揮出靈動的勢。[6]書法中的對偶不等同于簡單的對立,而是兩股力量陰陽交合的結果。劉熙載《藝概·書概》云:“北書以骨勝,南書以韻勝。然北自有北之韻,南自有南之骨也?!蹦媳睍L之間存在著強烈的反差,卻又相互依存、相互貫通,必要時又會相互轉變。由此可知,對偶是兩種相反力量的相互依存,“奇正相生”。劉勰在《文心雕龍·定勢》中說的“然淵乎文者,并總群勢,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剛柔雖殊,必隨時而適用。若愛典而惡華,則兼通之理偏,似夏人爭弓矢,執(zhí)一而不可以獨射也;若雅鄭而共篇,則總一之勢離,是楚人鬻矛譽楯,兩難得而俱售也”[7],很好地概括了書法對偶的概念。
由此可見,中國書法的字體結構是書法客體與主體在相互磨合中提煉出的智慧,是中國書法藝術賴以生存的精髓,以其有意味的形式塑造著我們的藝術感知和秉性,蘊藏著辯證統(tǒng)一的藝術原理,將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哲學思想、精神情懷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對于當代書法學習者而言,要繼承中國書法藝術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就必須對書法各種書體的結構了然于胸、通透于心,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加以創(chuàng)新,才能更好地創(chuàng)作出反映時代精神、適應時代需求的優(yōu)秀書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