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鳳霞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20世紀下半葉以來,人類棲居的地球的環(huán)境惡化問題逐漸成為國際社會關注的一大熱點,與此密切相關的生態(tài)文藝也應運而生,反映“對人類、其他生命體及其生存環(huán)境之間關系的有意識的認識和理解”(1)Sidney Dobrin.“It′s not easy being green”: Jim Henson,the Muppets,and ecological literacy[C].S.I.Dobrin& K.B.Kidd (Eds.),Wild Things: Children′s culture and ecocriticism.Detroit,MI: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4,p.232- 253.。以生態(tài)為主題的電影運用具有震撼效應的直觀鮮明的鏡像語言,參與對這一關及人類生存的重要問題的表現(xiàn)和傳播。中國兒童生態(tài)電影自1982年開始興起,最初的幾部影片(如《紅象》《應聲阿哥》等)主要聚焦于人與自然相親近的主題,風格清新柔和,折射出中國道家哲學主張的“天人合一”思想。隨著生存環(huán)境問題的日益嚴重,表現(xiàn)生態(tài)災難的電影也相繼出現(xiàn),其中有兩部與氣候危機相關的科幻電影以少年兒童為主角:馮小寧編導的《大氣層消失》(1990)和根據(jù)劉慈欣的同名小說改編、由郭帆執(zhí)導的《流浪地球》(2019)。雖然這些影片的主人公是兒童或少年并且影片獲得兒童電影方面的獎項(2)《大氣層消失》獲1991年第11屆中國電影“金雞獎”的導演特別獎、第4屆中國兒童少年電影“童牛獎”的優(yōu)秀故事片獎以及1994年南斯拉夫國際環(huán)保、體育、旅游電影節(jié)“銀松獎”等;《流浪地球》獲第32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第三屆全國中小學生電影周中小學生最愛電影等。,但導演拍攝這類影片并非專門面向兒童,而是以包括兒童和成人在內(nèi)的多層次觀眾為目標,因此影片有意識地突破兒童電影的單純性與封閉性,追求豐富的表現(xiàn)形式和深廣的意義。就類型而言,《大氣層消失》和《流浪地球》都屬于災難片,“災難片通常是以自然界、人類或幻想的外星生物給人類社會造成的大規(guī)模災難為題材,以恐怖、驚慌、凄慘的情節(jié)和災難性景觀為主要觀賞效果的電影類型?!?3)郝建.類型電影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第315頁。這兩部科幻片表現(xiàn)了氣候變化引起的物質環(huán)境的惡化或生存空間的災難,賦予少兒角色重要的內(nèi)涵和功能,他們主動或被動地踏上歷險的征程,是“失家園”的見證者和受害者,也是“復家園”的尋找者和拯救者。本文在細致分析不同個案內(nèi)涵的基礎上提出一個新概念“生態(tài)能動性”,以此闡釋片中少兒形象作為符號在文化場中的意義域及其普遍價值。
在本文探討的兩部科幻片中,兒童或少年主人公都面臨由氣候變化和其他因素帶來的生存災難,故事背景雖然主要是中國地區(qū),但生存危機則指向全球。氣候變化既是導致地球災難的一個原因,同時也是其他災難導致的一種結果。關于氣候變化將會帶來的危險,早在1971年就有科學家報告了因為人類行為——主要是化石燃料的使用而引發(fā)的全球氣候變化的嚴重問題。1972年6月16日于斯德哥爾摩通過了《聯(lián)合國人類環(huán)境會議宣言》,此后世界環(huán)境會議不斷探討氣候變化問題并提出對策?!洞髿鈱酉А飞婕暗臍夂驗碾y是大氣中的臭氧層被燒穿,在此之前的世界環(huán)境會議已多次通過關于保護臭氧層的公約,如1985年的《保護臭氧層維也納公約》、1988年的《保護臭氧層赫爾辛基宣言》,后者指出:“除非采取更加嚴格的控制措施,否則臭氧層耗損將威脅當代和后代?!笨苹闷洞髿鈱酉А氛琼憫诉@一保護臭氧層的提議,它是中國第一部生態(tài)災難片。而世界電影史上較早表現(xiàn)臭氧層被破壞而帶來災難的影片,是1961年美國拍攝的科幻電影《海底歷險記》(VoyagetotheBottomoftheSea),其生態(tài)災難情節(jié)更為科幻:海軍潛艇海景號在水下探測時地球突發(fā)危機,大氣層被大火燃燒后,令地球極速升溫,干旱無雨的地球成了人間煉獄。上校尼爾遜決定由海景號發(fā)射核子飛彈,讓它在大氣層外爆炸以滅火降溫。這部災難片凸顯的是海軍官兵在地球存亡危機中的選擇和擔當,而《大氣層消失》中的“英雄”主人公是一個小男孩,由他擔當起保護臭氧層、拯救地球的重任。
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環(huán)境問題在中國電影領域還是一個冷門,這部科幻電影表現(xiàn)的是一個發(fā)生在日常世界的故事,其科幻元素只是一個被夸大的“事故”,以一個特殊的時刻和情況來暗示可能影響整個地球的結果:罐車中裝載的工業(yè)化學原料氯氟烴泄漏,燒穿了上空的臭氧層,導致氣溫升高且紫外線將會殺死地球上所有生命。影片的敘事分三條線索:一是導致大氣層被破壞的犯罪案件,一是監(jiān)測站科學家們的反應,一是孩子尋找污染源,三者錯綜交集,主次搭配嵌合。造成這一災難的原因由序幕來交代:搶劫銀行的罪犯劫持了列車,導致三節(jié)罐車被拋棄在林子邊的鐵軌上;去林子里偷伐木材的司機去偷罐車汽油,誤開了裝載氯氟烴的罐車,有毒氣體泄漏致人死亡,也導致臭氧層被破壞。作為兼具兒童片性質的電影,孩子這一條線索無疑最為重要。影片把兒童喜聞樂見的童話元素揉進氣氛壓抑的災難劇情,賦予男孩能聽懂動物語言的特異功能。白貓告訴男孩臭氧層出現(xiàn)了大洞并在擴大,男孩向大人們報警,但是忙于掙錢的大人們并不相信、無心顧及。男孩只能自己行動,和白貓出發(fā)去尋找污染源,途中遇上了罪犯的女友和偷木材的男人,找到了燒穿臭氧層的毒氣污染源。男孩以其責任心感化了原本自私自利的男人和女人,并在動物朋友的幫助下,阻止了一場可能會殃及全球的大災難。在這一驚險緊張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多次插入1988年5月5日赫爾辛基會場的“資料鏡頭”,提供了關注氣候、生態(tài)的時代背景,讓人們在虛構的科幻片中看到已被提上議事日程的現(xiàn)實危機。影片的環(huán)保主題滲透了對社會發(fā)展和人性異化的反思,發(fā)人深省。
該片的人物塑造抽象化和符號化,甚至沒有給予主角男孩一個名字,人物成為一種具有廣涵性的思想和意義的象征符號。作為核心角色的兒童形象擔當了多重角色功能,他是觀察者、尋找者、發(fā)現(xiàn)者、質疑者、批判者、思考者和拯救者。片中,純真善良的兒童首先是一種生態(tài)自然意象,是和自然融通、與動物和諧相處的生命意象。他喜歡、關愛、尊重動物,是動物生命權利的捍衛(wèi)者。他能和動物交流,放走了動物市場上被關在籠子里的動物,他在林子里親眼目睹動物慘遭人類戕害的境況,親耳聽聞動物對人類破壞生態(tài)的控訴和告誡。男孩是主張所有生靈平等、和諧共處的地球家園守護者,其生態(tài)思想和行為體現(xiàn)了對以生命體驗為根本、認為人與萬物“會通合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繼承,也可看作是西方生態(tài)批評家約翰·艾德(John Elder)所言的打破“人類和自然界其他元素之間的等級分離”的“有機主義哲學”(philosophy of organism)。(4)John Elder.Imagining the Earth: Poetry and the Vision of Nature[M].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5,p.172.
男孩是自然環(huán)境的衛(wèi)士,也是一種生態(tài)倫理的守護者符號。他在尋找污染源的過程中,震驚而痛心地發(fā)現(xiàn)河流、土地都被污染,人類和動物都成為環(huán)境惡化的受害者。故事的表層批判是指向大氣環(huán)境污染,呼吁人們重視大氣保護,片中借由第二條故事線索即氣象監(jiān)測站的專家對當代大力發(fā)展的工業(yè)生產(chǎn)發(fā)出了質疑:“我們急急忙忙地生產(chǎn)到底是為了生存還是在加速滅亡呢?”這一質疑是對社會過渡重視經(jīng)濟而導致生態(tài)危機的反思。片尾的字幕以科學數(shù)據(jù)揭示當下嚴峻的生態(tài)破壞現(xiàn)象,若任憑污染蔓延,人類終將毀滅自身和家園。影片的深層批判意向則是針對人心的污染,尤其批判了金錢對人心的荼毒,造成了無知、貪婪、自私、麻木等人性的變異——這可從造成污染的幾個案件中得見,這些是間接造成生態(tài)污染的精神根源。面對散發(fā)毒氣的污染源所帶來的生存威脅,一心只為私利的偷木材男人和參與搶劫的女人起初只想逃走,但是男孩阻止他們逃脫,孩子勇挑重擔的責任感和無私之心讓兩個大人自慚形穢、良心發(fā)現(xiàn),但他們未能成功地炸毀毒氣罐。男孩義無反顧地承擔起這一消滅污染的重任,拿著火把去炸油罐車。在最后關頭,狗叼過他的火把奔向毒氣罐車,影片在此時響起狗對孩子傾訴的畫外音。動物發(fā)出的批判和警告直奔主題,而片中的男孩是罪孽的見證者,是人心的感化者,是災難的拯救者,是道義的擔當者,是自然家園和精神家園的清潔者和護衛(wèi)者,是“正能量”符號,是一種平面的、靜態(tài)的“能指”。
需要留意的是,除了男孩這“一個”主要角色之外,導演在序幕中還設計了“一群”次要的兒童角色,蘊含了不同方向的“所指”。片頭觸目驚心,先后用三組鏡頭,將人類的第一次、第一百次、第一千次核爆炸時火球燃起的蘑菇云的可怕場面和藍天下草地上一個天真的小女孩看鮮花、種鮮花的美好景象對比呈現(xiàn)。緊接著,小女孩看幾個男孩用放大鏡聚光燒死螞蟻,她對“太陽光也能殺死動物”感到不解。這些對比強烈的鏡頭和孩子形象顯然具有象征寓意,指向美好生活中潛藏的巨大威脅,威脅來自于人類對科技和核能量的濫用,也來自人類隨意進行生殺予奪的權力。女孩是美麗生活的欣賞者和鐘愛者,而男孩們燒死螞蟻的游戲則暗含了人性中的殘酷,如果對于生靈缺乏根本的憐愛心,即便是天真的孩子,也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災難的制造者??梢?,影片在孩子的個體和群體符號中寄寓了對于社會發(fā)展、人類行為和人心人性的多重方向的反思。
隨著工業(yè)和科技的大肆發(fā)展,人類活動已經(jīng)成為影響地球生態(tài)環(huán)境演化的重要力量。荷蘭大氣化學家保羅·克魯岑在2000年率先提出“人類世” (anthropocene)概念,強調人類在地質和地球生態(tài)中的核心作用。盡管“人類世”這一地質學假說存在爭議,但它彰顯了人類對于地球系統(tǒng)的影響進入了一種新的運行狀態(tài)這一不爭的事實。(5)Nigel Clark.Anthropocene [C].Audrey Kobayashi et.(Eds.)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Human Geography (Second Edition),Cambridge: Elsevier,2020,p.139-145.這一地質學概念提供了研究人與自然關系的新視角,警示人們要控制和引導自己的行為來維護地球環(huán)境,避免自毀家園。中國兒童科幻片《大氣層的消失》具有前瞻性的批評眼光,如雷達所評價的那樣,它的出現(xiàn)“是電影創(chuàng)作甚至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空谷足音”,“它給我們的主要不是感性魅力,而是思想和理性的啟迪力,它的思路和時空意識的辟創(chuàng)性……這其實暴露了我們長期以來對生存空間乃至藝術空間的認識上的嚴重缺陷?!?6)雷達.換一條思路:從《大氣層消失》談起[J].電影藝術,1990(4),第169-174頁。這部生態(tài)科幻影片橫空出世,主題表現(xiàn)振聾發(fā)聵,男孩所彰顯的童話式擔當精神具有理想主義取向??上У氖牵捎谄渥鳛樘剿餍运囆g類型的兒童電影缺少票房吸引力而未能廣泛上映,導致這一生態(tài)警示的意義未能得以有效擴展。
不同于《大氣層消失》立足于社會、人心的生態(tài)批評維度,《流浪地球》從自然宇宙自身發(fā)展衍變的維度來表現(xiàn)地球作為一種“動態(tài)過程”可能會走向的危機。影片濃墨重彩地表現(xiàn)了與氣候相關的駭人聽聞的“末世景觀”。因氣候突變而致使地球不再適合人類生存的災難,早在臺灣地區(qū)的科幻小說作家黃海發(fā)表于1988年并獲當年臺灣東方少年小說獎的小說《地球逃亡》中有所展現(xiàn),地球居民不得不遷往別的星球,而劉慈欣的小說《流浪地球》則獨具匠心地設置了地球上的居民“與地球一起流浪”的選擇,站在星球命運的角度思考人類未來生存的可能性。據(jù)此改編的同名電影《流浪地球》,也呼應了全人類同呼吸共命運的時代理念。比起《大氣層消失》,該片更凸顯了災難片浩瀚的廣度和幻想的力度?!读骼说厍颉冯m是以中國人的生活為主要故事線,但場景是整個地球和外太空,由此給少年主人公的選擇和行為帶來更為艱巨的挑戰(zhàn)。
這兩部科幻片對“幻想”情境的營造及對線索型主人公的塑造存在較大區(qū)別。《大氣層消失》以幻想設置的氣候災難主要局限在一個地點,災難的深廣程度主要是由畫外音和字幕列出的科學數(shù)據(jù)來呈現(xiàn),這是一種“陳述”而不是“呈現(xiàn)”,側重于對未來的災難預警。《流浪地球》則直接用具有視覺沖擊效果的“呈現(xiàn)”方式來代替“陳述”,表現(xiàn)的時空是幻想中的未來世界。片中既有表現(xiàn)氣候災難的星球奇觀,也有對人類生存困境和抗爭的透視。這部富有想象力的中國災難片開啟了末世求生和星際探索的新可能,給少年主人公的歷險提供了十分新穎、廣闊且極具科學前沿性的行動背景。
在這一氣象恢宏的硬科幻敘述中,作為線索人物的主人公是少年劉啟和他的妹妹韓朵朵,比起《大氣層消失》中幾乎是憑一己之力就可以去拯救地球的小男孩,這兩個少年身陷更為復雜艱巨的困境,需要集體合作才能攻克難關。片中的末世景觀主要由三重空間構成:地表空間、地下空間和地外空間。人物形象的塑造離不開影片情境和空間關系的規(guī)約或烘托。列斐伏爾認為:“因為空間涉及和包含了戰(zhàn)略,所以,空間不是純粹的單純的。人們客觀地計劃空間,通過實踐手段物質性地作用于空間?!?7)亨利·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M].葉齊茂、倪曉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第652 頁?!白罾硐氲目臻g生產(chǎn)方式,是實現(xiàn)對社會關系的再生產(chǎn),即在表征的空間中實現(xiàn)對社會的認知……這一再生產(chǎn)空間的關鍵在于‘反叛性’,重點在于對空間結構體系的重構?!?8)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M],Oxford: Blackwell,1991,p.33.這種空間生產(chǎn)理論也可以運用于電影空間的分析,電影生產(chǎn)的影像空間成為超越物質空間本身的視覺重構,從而反叛原物質空間的結構,實現(xiàn)影片內(nèi)部社會關系的再生產(chǎn)?!读骼说厍颉芬匀宋那閼褋硖幚砣乜臻g的關系:生活于地下空間的人對于往昔溫暖幸福的地球家園充滿了追懷;工作于地外空間的宇航員也對地球家園飽含了思念和回家的渴望。影片也設計了空間中各類相互關聯(lián)的群體組織,如負責統(tǒng)一指揮行動的聯(lián)合政府、負責領航的國際空間站、負責行星發(fā)動機的地面工程隊等。這些緊密聯(lián)系的空間合作昭示了人類社會關系的重組,取消了原本的國族界限,改為彼此的團結互助,體現(xiàn)末日來臨時全人類抱團取暖、保衛(wèi)共同家園的不二選擇。
相比《大氣層消失》中男孩形象塑造的理想化、概念化及童話化的方式,《流浪星球》中少年的形象特征和角色功能都有了變化,少年劉啟有血有肉、個性飽滿。影片在呈現(xiàn)對災難的抗爭歷程之時,也展現(xiàn)少年不無叛逆和挑戰(zhàn)的動態(tài)成長。劉啟和朵朵起初是被動卷入拯救行動,后來則主動積極地加入戰(zhàn)斗,且堅持抗爭在第一線。他們的思想覺醒和性格成長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在救援隊集體英雄主義精神的感召下,他們的斗志才得以激發(fā),也隨之生長出集體情懷。盡管影片表現(xiàn)的是集體主義的拯救行動,但作為主人公的少年的能動性還是得以很大程度的凸顯。故事開始時的劉啟無視規(guī)則、任性闖蕩,在外公犧牲后,他一心只想把妹妹安全帶回到地下的家;但是當?shù)厍蚋婕?,他意識到了作為地球一分子責無旁貸,因此放下了個人愿望,加入救援隊伍。在危險重重的救援行動中,劉啟和朵朵在多個緊要關頭作出了不可或缺的貢獻。當救援隊中沒有成人會操控復雜的運輸車時,劉啟憑著其以前跟外公學來的技術“無證”駕駛;他勇氣過人,冒著生命危險將燃料送往停擺的地球發(fā)動機。原本對所謂“希望”嗤之以鼻的朵朵也在這一艱難的歷險中轉變了人生態(tài)度,她在各國救援隊認為救援無望而紛紛放棄時,拿起播音設備向全球發(fā)出求助呼吁:“以前我根本不相信希望,但是現(xiàn)在我相信:希望是我們這個年代像鉆石一樣珍貴的東西,希望是我們唯一回家的方向。回來吧,一起拯救我們的地球?!边@個少女發(fā)自肺腑的呼吁,再一次喚起了各國救援隊的責任心,使他們重新返回作最后的抗爭。劉啟和朵朵這一對兄妹的轉變代表了從自我中心、懷疑一切到變得有集體擔當?shù)那嗌倌暌淮某砷L。
此外,影片中的空間關系還寓含了劉啟父子之間的關系,并構成了劉啟情感成長的反應場。故事的外在線索是全球聯(lián)合拯救地球的行動,內(nèi)在線索則是劉啟父子之間的情感修復,這兩條線索同樣扣人心弦。地外空間和地下空間的時空距離,導致父子關系疏遠,劉啟對十多年沒有見面的父親產(chǎn)生了許多誤解和隔膜。當劉啟私自跑到地表并參與危險的救援行動時,父子之間有了更為激烈的碰撞,但也有了對話和理解的可能。父親竭盡所能地保護地球,甚至違反空間站智能機器的命令,他對地球的關注融合了對于兒子的強烈的愛。兒子勇敢、頑強的救援行動也激勵他要在空間站以命拼搏,以自己的犧牲來換取地球上的后代的生存,也實踐了十多年前他奔赴國際空間站時給兒子許下的諾言。父親犧牲前的告白讓劉啟終于理解了父親肩負的責任和深長的愛,這份責任和愛不僅是對他個人,而且也是對整個地球家園。父親的壯舉震撼了兒子的心靈,周圍眾人同樣的英雄主義氣概和無私奉獻的精神,也是讓原本任性的少年在心智、性情和精神上得以成長的“催化劑”。
《流浪地球》中的少年形象同樣具有符號意義,比起《大氣層消失》中的男孩符號,青春期少年的主體性成長有著更為寬廣、深厚的基礎,他的親情危機的解決與地球危機的解決合二為一。他逐漸懂得人類情懷大于家庭及個人情感,懂得理解他人、承擔責任和把握希望。盡管地球表面已經(jīng)冰凍,但是地球居民對家園有著深沉的眷戀和永不泯滅的希望,并因這個希望而敢于行動。影片的核心故事乃基于中國傳統(tǒng)的“家庭”親情觀念,通過少年從獨立不羈到同舟共濟的歷險過程,將“家庭”觀念升華為全球命運一體時代凸顯的人類“家園”的理念。
馬塞爾·馬爾丹在《電影語言》中強調:“電影畫面第一步是再現(xiàn)現(xiàn)實,第二步是觸動我們的感情,第三步是產(chǎn)生一種思想和道德意義?!?9)馬賽爾·馬爾丹.電影語言[M].何振淦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0,第7頁?!洞髿鈱酉А泛汀读骼说厍颉愤@兩部科幻片以關于氣候和環(huán)境災難的幻想性鏡語來折射現(xiàn)實, 也以兒童和少年的積極行動給觀眾帶來情感的觸動以及如何在地球家園安身立命的思索和道德追問。生態(tài)批評理論認為:“人類生活在物質環(huán)境中,并以重要的方式與它們互動。作為一個人活著就是身體上生活在一個特定的地方。物質環(huán)境并不是每一部文學作品或文化作品都涉及到的,但它作為人類生活的一個基本的維度,即使是無形的,也總是縈繞在背景中。它也常常是衡量人類成功的重要尺度,或是在人類故事中對人類能力的重要測試?!?10)Michael Ryan.An Introduction to Criticism: Literature/ Film/ Culture[M].Oxford: Wiley-Blackwell.2012,p.125.在上述兩部科幻災難片中,作為物質環(huán)境的氣候元素既是推進情節(jié)的敘事元素,也包含了主題意義上的隱喻功能:“氣候”不僅是自然、地理、生態(tài)維度的氣候,也是道德、倫理、情感維度的氣候。人類的未來應該是一個追求氣候適宜的“生態(tài)時代”,這個時代既有外部自然生態(tài)平衡,更有內(nèi)部自然生態(tài)特別是人的精神生態(tài)、人格生態(tài)的平衡。(11)賀善侃.價值·文化·科技 :面向新世紀的價值哲學研究[M].上海: 東華大學出版社,2004,第 385 頁?!洞髿鈱酉А泛汀读骼说厍颉吩诔尸F(xiàn)人為因素或自然規(guī)律導致的氣候災難時都十分注重人物面對災難時的態(tài)度,兒童和少年以其積極的行動承擔了對于這一生態(tài)“平衡”的呼召功能,對于人類社會外在和內(nèi)在的生態(tài)建設發(fā)出警戒。
自然生態(tài)危機的出現(xiàn)與解決均與人類的活動相關,我們不主張人類中心主義,更反對人類對自然生靈的主宰地位,但肯定人類的主體性?!氨Wo大自然和解決生態(tài)危機問題是人類應負的道德責任,是人類應該做出的選擇的問題。在同自然的關系中,人類永遠是主體。因此,解決今天的生態(tài)危機問題,必須強調人類這個主體,因為只有人才能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承擔人類應負的道德責任,借助科學技術解決人類面臨的生態(tài)危機難題?!?12)聶珍釗.從人類中心主義到人類主體:生態(tài)危機解困之路[J].外國文學研究,2020(1),第22-33頁。為了更準確地把握生態(tài)危機中人類的作為,本文不用主體性這一寬泛的概念,而是提出“生態(tài)能動性”這一組合的新概念。上文對兩部中國科幻片中兒童和少年積極行為進行了細讀式的分析,這些兒童或少年形象被賦予的一個核心能力或精神象征就是“生態(tài)能動性”。
對“生態(tài)能動性”這一概念的提倡是為了區(qū)別于生態(tài)批評或環(huán)境批評——后二者更多側重于審視和反思生態(tài)和環(huán)境問題,而“生態(tài)能動性”則特指對環(huán)境生態(tài)問題所采取的一種積極的行動主義。它包含多層要旨:一,生態(tài)能動性是人類在面對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時的選擇、行動和影響事物的能力,不僅包括人類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意識、認識、審視和反思,而且還要求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付諸于積極的行動,包括質疑、反對和創(chuàng)造性的行動。二,生態(tài)能動性往往充滿多種張力,涉及和其他因素之間的依賴或斗爭關系,比如人與環(huán)境、動物、社會機構或機制、道德、權力等的關系(就兒童而言,還包括兒童與成人之間的關系),這些相互之間依賴性或張力可制約或促進人在生態(tài)環(huán)境中能動性的實現(xiàn)。三,發(fā)揮生態(tài)能動性的目的是致力于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守衛(wèi)生活家園或者是尋找和創(chuàng)建新的生存之地,因此其行動的本質是一種追求整體平衡與和諧的人文主義,以期打破各自為陣的民族界限。生態(tài)能動性也與公民身份、歸屬相聯(lián)系,身處全球化的氣候等生態(tài)危機之中,發(fā)揮生態(tài)能動性的主體身份需要超越國家民族的身份局限,轉而成為地球公民乃至宇宙公民的身份。四,生態(tài)能動性內(nèi)含道德、情感、理性的力量,要求以責任、勇氣和智慧去解決困境,其方式可以是個體獨立的,但更多是相互依賴的,呼吁人類集體的合作性行動。五,生態(tài)能動性為生態(tài)建構帶來一種可持續(xù)的動態(tài)的進程,這一行動的效果可以給人類的未來帶來希望,因此含有樂觀主義信念。
《大氣層消失》和《流浪地球》都以兒童和少年在生態(tài)危機中發(fā)揮的能動性彰顯年幼一代的行動主義和英雄主義,危機的消除則彰顯了某種程度的樂觀主義。一般而言,雖然兒童因其身心發(fā)育所限,存在脆弱、依賴、被動、需要保護的自然狀態(tài),但他們也有某種程度的主動參與事件的意愿和能力。兒童能動性與《兒童權利公約》所強調的原則密切相關,被嵌入兒童能動權利的精神之中,如第12條涉及“應確保有主見能力的兒童有權對影響到其本人的一切事項自由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意味著兒童可以通過發(fā)出他們的聲音來影響涉及到他們的事情方面的決策。(13)Deborah Harcourt & Solveig Hagglund.Turning the UNCRC upside down: A bottom-up perspective on children’s rights [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arly Years Education,2013(4),p.286-299.在兒童發(fā)聲的權利被鼓勵時,其正向和積極行動的權利也應被鼓勵。例如,《大氣層消失》中兒童對成人發(fā)出的質疑、勸阻、呼吁及其身體力行的實踐,都是其在實施能動的權利,發(fā)揮其主動參與地球、人類、未來發(fā)展的力量。兒童的能動性是他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與活動及其精神狀態(tài),在當今生態(tài)環(huán)境危機重重的世界中,兒童的生態(tài)能動性有其重要意義。有學者認為,兒童能動性不能作為兒童個體的內(nèi)在特征來探索,因為關于兒童能動性的觀點與道德和政治觀點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即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什么樣的能動性適合兒童。(14)Loranzo I.Bordonaro.Agency does not mean freedom.Cape Verdean street children and the politics of children’s agency [J].Children’s Geographies,2012(4),p.413-426.因此,必須有一種更為關鍵的、微妙的、動態(tài)的和復雜的關于能動的概念:一種考慮兒童能動的環(huán)境、結構、道德和政治方面的概念。(15)Riikka?Sirkko1,Taina?Kyr?nlampi1,AnnaMaija?Puroila1.Children’s Agency: Opportunities and?Constraints [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arly Childhood,2019 (51),p.283-300.在中國的兩部生態(tài)科幻片中,少兒的生態(tài)能動性與環(huán)保主義、科學精神、倫理道德相關,更與全球化時代的世界結構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潮緊密相關。
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指出“全球化”是“世界范圍內(nèi)的社會關系的強化,這種關系以這樣一種方式將彼此相距遙遠的地域連接起來”(16)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M].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第56頁。,全球被視為一個具有“共振效應”的場域。吉登斯也談及當前全球秩序之中的風險:“我們生活在一個我們的安全面臨著風險的全球秩序之中,這包括祖先們未曾經(jīng)歷過的生態(tài)危機。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西·貝克首次提出了這個觀點,他認為今天人們面臨的許多風險是全球性的。這些風險不會由于國籍、財富和社會身份的區(qū)別而產(chǎn)生差異——它們是對整個人類社會的潛在威脅?!?17)安東尼·吉登斯.社會學[M].趙旭東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第789頁。上述兩部與氣候環(huán)境相關的中國科幻片都具有全球合作意識,《大氣層消失》在以“氣象監(jiān)測站”代表的線索中插入中外科學家合作研究解決臭氧層災難的方案,《流浪地球》則以聯(lián)合政府、國際空間站及各國救援隊等機構來進一步彰顯全球團結合作的可能性和重要性,與1994年生效的《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所提出的開展全球合作與國際應對行動的要求相吻合。與全球化相關的另一個概念是“共同體”,它是指“一種人類生存和相處的結合機制,主要由血緣、地緣、精神或利益關系構成”。(18)李維屏.論英國文學中的命運共同體表征與跨學科研究[J].外國文學研究.2020(3),第52-60頁。在21世紀,中國政府也強調了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性,“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要尊重世界文明多樣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yōu)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 21世紀籌劃人類命運的唯一選擇,人類命運共同體本質上屬于交互共同體?!?19)陳曙光.人類命運與超國家政治共同體[J].政治學研究,2016(6),第49-59頁。這一共同體愿景指向人類社會的互惠發(fā)展及其共同福祉,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地球公民都應該共同擔當,年幼一代應該從小就養(yǎng)成這一情懷。
《大氣層消失》和《流浪地球》反映了對整個人類和地球未來生存之思考,體現(xiàn)了廣闊的全球視野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集體責任,在彰顯兒童和少年的能動性中也滲透了生態(tài)教育主義思想。在共同承擔風險和利益的全球化語境中,科幻災難片對于故事情境和人物塑造形成特定的規(guī)約?!扒榫场笔侵浮叭宋锼幍哪撤N特殊環(huán)境,只要他對這個環(huán)境做出情感情緒的反應,并因此選擇自己的行動,這樣的環(huán)境可以視之為一種情境?!?20)顏純鈞.電影的讀解[M].中國電影出版社,1995,第156-157頁。在面臨整個地球存亡的危急情境中,年幼一代認識到保護地球家園責無旁貸,選擇挺身而出、勇敢行動。這些兒童和少年形象符號充分彰顯了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之上的“生態(tài)能動性”的重要意義,代表新生力量的年幼一代被寄寓了拯救世界的重托,發(fā)揮不可小覷的關鍵作用。
由于文化基因和意識形態(tài)有別,中外氣候災難題材的科幻片對于年幼一代的“生態(tài)能動性”的表現(xiàn)同中有異。美國電影《未來水世界》(Waterworld,1995)和《后天》(The Day after Tomorrow,2004)等在環(huán)境危機的解決中也設置了重要的兒童或少年角色,分別可與《大氣層消失》和《流浪地球》作一對應性分析?!段磥硭澜纭分?,溫室效應導致地球兩極冰川消融,將世界淹沒在一片汪洋之中,人類只能漂浮在人造島上求生。被環(huán)礁居民收養(yǎng)的女孩伊諾拉背上刺有一幅標明傳說中的陸地方位的地圖,后來人們據(jù)此找到了可以生存的陸地。這個帶有神秘色彩的女孩角色象征著人類未來生存的方向,不僅指向生存空間,更指向赤子之心——她活潑、聰明、勇敢、堅定、不帶偏見,用她執(zhí)著的愛和信任去親近并感化了獨來獨往的變體人海行者。這個天真樂觀、鼓舞人心的小女孩的角色功能類似于《大氣層消失》中的小男孩,二者都具有代表道義和希望的符號意義?!逗筇臁分械臍夂驗碾y是地球突然急劇降溫而進入了冰川期,多個國家遭遇氣候危機,該片的情感線索與《流浪地球》類似,都是父子關系從隔膜到融通的發(fā)展。氣象科學家杰克因工作忙碌而無暇陪伴高中生兒子山姆,得知去紐約參賽的兒子被困在已經(jīng)冰凍的紐約的圖書館里,父親和隊友克服千難萬險,實現(xiàn)了救出兒子的承諾。少年山姆是一個盡力而為的行動者:他按照父親的建議去阻止盲目離開圖書館的人們,帶領大家燒書取暖,冒著生命危險去輪船上為生病的女孩找藥。山姆雖然沒有如《流浪地球》中的劉啟那樣直接參與拯救地球的行動,但他身上也體現(xiàn)了理性和勇敢,不過他的幾次冒險行為主要是基于對所愛慕的女孩的個人情感。山姆父親歷險的目的是為了解救兒子,而劉啟父親的英勇獻身既是出于對兒子的愛,也是為了拯救整個地球家園。中美兩對父子身上都體現(xiàn)了英雄主義色彩,不過《后天》更偏向個人英雄主義,而《流浪地球》則更側重集體英雄主義。相較而言,少年兒童志在“拯救”的生態(tài)能動性在中國的兩部科幻片中得到更鮮明的強調。
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是,這些中外影片涉及不同狀況的“氣候移民”或“氣候難民”現(xiàn)象,《流浪地球》中的劉啟等中國民眾被迫遷移生活在地下城,《后天》中的美國民眾不得不向南方的墨西哥遷移,《未來水世界》的人類在地球被淹沒后只能生活在水上,并展現(xiàn)了氣候移民帶來的為了搶奪資源而發(fā)生的戰(zhàn)爭。氣候難民是環(huán)境難民之一種,人們由于環(huán)境被破壞并危及其生存而被迫暫時或永久地離開其原居住地。身陷這一因氣候危機而成為難民的困境,《流浪地球》等科幻片中的少年兒童雖然受困于被迫遷移的空間,但是他們具有不放棄抗爭惡劣環(huán)境的意志、努力維護或尋找宜居之地的決心與信心,依然體現(xiàn)了對于生態(tài)能動性的標舉。
要區(qū)分的是,科幻片可能會以其不切實際的“幻想”手法夸大年幼一代的生態(tài)能動性,兒童和少年拯救世界的成功之舉更多體現(xiàn)創(chuàng)作者一廂情愿的主觀愿望,而在客觀現(xiàn)實中,兒童和少年改變世界的力量必然有其局限。這里不妨比照同樣涉及因氣候災難而被迫遷移的一部現(xiàn)實題材兒童電影、李睿珺自編自導的《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2015),此片獲第16屆中國電影華表獎優(yōu)秀少兒題材影片獎。在這部以紀實手法拍攝的影片中,孩子是氣候及環(huán)境災難的受害者符號,沒有被賦予想象中的“生態(tài)能動性”。這一對裕固族小哥倆作為草原游牧民族的后代失去了氣候宜人、水草豐茂的家園,也失去了自身游牧民族的歷史文化和民族身份?!安菰鷳B(tài)危機直接引發(fā)的還是生態(tài)文化的危機,隨之而來的是一種人格的缺失,使本我失去放逐心靈的牧場而超我無處棲居?!?21)詹小美.民族文化認同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第1頁。影片是給失落的家園唱的一曲挽歌,從一個地域和少數(shù)民族的生存空間來對人類命運進行思考。草原這一空間生態(tài)的危機是全球性生態(tài)危機的一部分,對這一危機的表現(xiàn)寓含了對普遍泛濫的現(xiàn)代工業(yè)經(jīng)濟和文明的批判和反思。影片對于重建人與自然、個體與民族、歷史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之間和諧共生關系的呼喚寓含在文化象喻之中,然而,弱小的孩子們無力承擔這一保護家園的重任,兒童只是這一場生態(tài)災難的發(fā)現(xiàn)者、見證者,也因這一災難而成為失根者、流浪者、迷失者,他們是被現(xiàn)代工業(yè)經(jīng)濟碾壓的卑微的、無奈的“受害者”,而非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拯救者”。這是紀實手法的影片所呈現(xiàn)的殘酷的客觀真相,排斥了科幻片憑借幻想手法進行夸張性建構的英雄壯舉??苹闷@一類型電影雖然夸大了兒童和少年的“生態(tài)能動性”,但是這種夸大帶來了強烈的震撼效應。在思想情感基調上,現(xiàn)實片流露的是“失家園”的感傷主義,科幻片旨在表現(xiàn)“復家園”的英雄主義和樂觀主義。
生態(tài)危機在當代世界兒童文學和電影中有多種多樣的表現(xiàn),構成令人震驚和深思的生態(tài)文化故事?!洞髿鈱酉А泛汀读骼说厍颉冯m以中國故事為主要場景,但運用的跨國界、民族、區(qū)域的跨文化視點,指向人類的共同命運,“在更深層的文化訴求層面,則是試圖通過災難話語有效地彌合文化的共通性與民族性之間日益尖銳的矛盾關系”(22)孫承健、呂偉毅.災難片的敘事策略及其社會心態(tài)[J].電影藝術.2020(2),第64-68頁。,即以生態(tài)能動性來打破狹隘的國族規(guī)范,承擔這一超國界的生態(tài)合作使命?!巴瓿俗鳛橐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場所,還被賦予了巨大的象征力量。”(23)Paula S.Fass.Children of a New World: Society,Culture,and Globalization[M].New York Press,2007,p.203.不同的時代語境會賦予兒童形象不同的符號意義,金伯利·雷諾茲(Kimberley Reynolds)在談論兒童文學的未來視野時辯證地看待兒童文學的功能,也提到了兒童文學改變世界的作用:
兒童文學的一個永恒功能是:通過向讀者介紹其周圍的社會如何組織、如何適應國家觀念和全球觀念以及未來可能會如何運作,為兒童讀者成為下一代成年人做準備。因此,兒童文學批評家經(jīng)常把它稱為文化適應文學,即引導讀者融入他們成長所處的社會規(guī)范、價值觀和制度。但兒童文學也可以是一種有其主張的文學,可提供替代性的觀點、信息和方法,可以激發(fā)新的思考世界的方式以及如何以其他可能更好的方式塑造世界。(24)Kimberley Reynolds.Children′s Literature: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96.
以少年兒童為主角的中國生態(tài)科幻電影立足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立場,賦予少年兒童作為地球公民的“生態(tài)能動性”,這一符號的意義域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且有感召力和凝聚力。影片以年少一代在生態(tài)災難情境中的認識和擔當,喚起人們對于生態(tài)問題的清醒覺知和積極行動。在本質上,這些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為核心思想的生態(tài)科幻電影對少年兒童形象符號的“生態(tài)能動性”意義的想象性建構,反映了生態(tài)告急時代的憂患意識,承載了寄希望于少年兒童的理想訴求,誠如法國作家阿蘭·賽爾在《看見看不見的地球》這一杰出的生態(tài)繪本的結尾所表達的那樣:“我要做一個警惕的孩子,當?shù)厍虻难劬?,觀察大自然發(fā)出的信號?!备呖諗z影師揚·阿爾蒂斯-貝特朗在此書的《序》中進一步強調:“有人會說,孩子們力量微弱,根本無法改變這一切。但是,在必要之時,他們完全可以放聲高喊,提醒大人,也可以盡自己所能去關愛大自然……毫無疑問,為了拯救地球上的生命,每個孩子都應該有所行動。面對一個亟需保護的地球,任何人都不能無動于衷。”(25)阿蘭·賽爾,扎雨.看見看不見的地球[M].趙吉鵬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7,第7頁。這樣的呼吁與本文所論的中國生態(tài)科幻電影同氣相求,張揚了兒童生態(tài)能動性的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