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希區(qū)柯克
“你想要殺誰?”我問。
“我自己。我欠了一屁股債,只能用保險費來償還,剩下的錢還能讓我太太和兩個孩子過上好日子?!泵浊袪栒f。
“你確信這是唯一的辦法嗎?”
他點點頭,“我要你射穿我的心臟。中午十二點到一點最理想?!彼忉屨f,“我是海灣儲蓄所的會計,十二點是我們吃午飯的時間,星期五除外。星期五我是柜臺負責人。那時候只有我和一位小姐在營業(yè)廳?!?/p>
“你要那女孩做證人?”
“是的,如果沒有人看見我被槍殺,我的死亡可能會引起懷疑,那時要求賠償就會很麻煩?!?/p>
“星期五,十二點三十分整,我走進營業(yè)廳,開槍打死你?”
“記住要穿過心臟,”他再次說,“我想我們可以使整個事件看上去像搶劫。”
“還有報酬問題?!蔽以囍_了個數(shù)目,“一萬元?!?/p>
他皺著眉想了一會,說:“我先預付五千元,其他的事后再——”他停下來,我對他微微一笑:“很顯然,沒有什么事后了。”他讓步了,不過他仍然不是那種預先支付全款的人?!斑@么辦,我現(xiàn)在付給你五千元,其他的我放進一個信封,放在營業(yè)廳的柜臺上,你殺了我后,就可以拿走信封?!彼蛄恐?,問,“你這里經(jīng)常有像我這樣的顧客嗎?”
“不經(jīng)常有?!睂嶋H上,在我的職業(yè)生涯中,我確實處理過像米切爾這樣的事,其中有三件我干得非常滿意,只有一次例外,皮羅的那次。
皮羅是本市一所中學的數(shù)學教師,他深愛著一位教經(jīng)濟史的女士。不幸的是,這位小姐并不喜歡他,而是嫁給了一個校董事會的成員。皮羅勇敢地參加了她的婚禮,婚禮后,他到海濱散步,并來到一家酒吧。
就是在那里,他認識了弗倫——我的代理人之一。皮羅向弗倫表示,他不想活了,可是也沒有自殺的勇氣。接著弗倫就把他介紹給了我。
“我猜有那種人,在雇你之后,又改變主意不想死了,是嗎?”米切爾問。
“是的?!?/p>
“可是,一旦你收了人家的錢去殺人,你就不能停下,不管他們怎么哀求,是嗎?”
我微微一笑?!拔也粫埬沭埫摹!泵浊袪枅詻Q地說。
“可是你會逃跑嗎?”
“不,我不會逃跑的?!?/p>
但那一次皮羅就逃跑了,我到現(xiàn)在仍然遺憾那位雇主交付的這項工作沒有做完。
米切爾走后,我鎖上門,來到了隔壁套房里。和顧客見面時,我總是租兩間相連的房間或套房,防備別人跟蹤我。進入第二間房子后,我摘下假胡子、墨鏡和淡金色假發(fā)。我把這些和襯衫、西裝外套一起,塞進我的高爾夫球袋。然后我套上一件運動衫,戴上一頂棒球帽,當我離開時,我是一個出門打高爾夫球的人。
在旅館停車場,我看見米切爾正開著一輛淡藍色的轎車離去,我默默地記下他的車牌號。我也上了車,來到凱西街的羅盤酒吧。我約了弗倫在這里會面。
除了弗倫,我還有許多代理人,我喜歡稱他們?yōu)閰f(xié)會會員。他們分布在全國各地,每當他們找到一位顧客時,便在當?shù)貓蠹埳峡且粍t遺失廣告:“遺失棕白色牧羊犬,名叫紫羅蘭,送還者有獎?!睆V告的后面是電話號碼。這些年來,我的會員們和我合作得很愉快。
弗倫留著一部大胡子,臉上是一對平靜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他坐在一張劃痕累累的桌子邊,正喝著啤酒。
“你拿到多少?”他問,“帶來沒有?”
“他預付了五千元。”我在桌子下面打開信封,數(shù)出兩千。
我付四成傭金給我的代理人。
弗倫是我的新會員,到目前他只介紹給我兩個人——皮羅和現(xiàn)在的米切爾。
“你怎么發(fā)現(xiàn)米切爾的?”
我問。“其實是他發(fā)現(xiàn)我的。我正坐在這里看午報,他走了進來,從吧臺上要了一杯啤酒,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沒過多久,他就告訴了我他的煩惱和他的想法?,F(xiàn)在想起來,所有事都是他先提出來的?!?/p>
我想了一會說:“你肯定你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的事?”“我發(fā)誓,”弗倫肯定地說,“世界上沒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當然,皮羅除外?!?/p>
皮羅?米切爾會不會是從皮羅那里介紹來的呢?弗倫的大胡子,還有,我現(xiàn)在才注意到,弗倫右眉上面有一個星形傷疤——要找到弗倫并不難。如果米切爾是從皮羅那里得到的消息,那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弗倫,”我說,“我想你現(xiàn)在最好不要用那些錢,至少在我告訴你之前不要用?!彼坪趺靼琢宋业囊馑?。
“你認為鈔票上被做了記號,或者警方有號碼?”他淡淡一笑,“我希望我們最后不必扔掉它?!?h3>三
第二天,我驅(qū)車二百公里,來到了米切爾所說的那個小鎮(zhèn)。那個小鎮(zhèn)像個農(nóng)村,大部分生意都集中在一條主要街道上。我停下車,走進一家藥店,在公共電話亭中翻閱鎮(zhèn)上的電話,發(fā)現(xiàn)這鎮(zhèn)上有二十二家商店,三位醫(yī)生,一位按摩師,兩位牙醫(yī),六家餐廳,四座教堂,一家儲蓄所和國家律師事務所。
我注意到在四位律師中,有一位名叫米切爾。我考慮了一下。米切爾說他是儲蓄所的會計,那么他會不會是律師兼會計呢?我又翻閱了住宅的部分,沒有發(fā)現(xiàn)皮羅這個名字。
我離開藥房,在主要街道上漫步,在一家理發(fā)店門口駐足看看鎮(zhèn)上的選舉海報。從海報上看,米切爾還是當?shù)氐胤椒ㄔ旱臋z察官。我嘆了一口氣,漫步著經(jīng)過海灣儲蓄所,里面有三四位職員,六七個顧客,我沒有看到米切爾。他可能會在里面的辦公室。
然后我拐進了最近的一家酒吧。在喝三杯啤酒的時間里,我打聽到米切爾是個單身漢,沒有成家,并且正在競選當?shù)胤ㄔ旱臋z察官。我也打聽到,警長馬丁的妻子是米切爾的姐姐,他的妹妹剛和一位中學數(shù)學老師結婚。那位數(shù)學教師叫莫洛。
我離開酒吧,很快找到了海灣中學。三點過十分,放學的鈴聲響了,我等著,最后看到了皮羅——現(xiàn)在他叫莫洛。我看著他走向汽車,假使他注意到我也沒關系,我們只見過一次面,那次我戴著假胡子、墨鏡和假發(fā)。
那次皮羅對他的死亡,沒有提出確切時間,只限定在一個星期內(nèi)完成??墒侨旌?,當我去找他時,他失蹤了。后來我從別處得知,皮羅在跟我見面后的二十四小時內(nèi),忽然發(fā)現(xiàn)生命很寶貴,不應該輕易丟掉。可當他急忙趕到和我見面的旅館里,我已經(jīng)不在那了。他又趕到第一次與弗倫見面的酒吧,但弗倫那天也不在。皮羅嚇壞了,連忙收拾行李逃跑了。
現(xiàn)在,我看著莫洛,也就是皮羅——上了汽車,開走了。我緊跟其后。走過六條街后,他停在一棟高大的維多利亞式住宅前,下車鉆進了大廈。我開車過去時注意到,米切爾那輛淡藍色的轎車正停在皮羅的汽車前。這又使我想起米切爾。他騙我說已婚,有兩個孩子。那是什么意思?他真正的意圖是什么?
我回到主街道上,把車停在鎮(zhèn)上唯一的旅館后面,登記后便拿著自己的衣箱和高爾夫球袋進了房間。第二天,我很晚才起來吃早飯,然后漫步到那條主要街道上。我遇見了一位肥碩的警官,從他的年齡和舉止來看,我猜想他就是馬丁警長。我進入鎮(zhèn)里的圖書館,在一張靠近窗戶的桌子邊坐下。窗戶正對著那條主要街道,從那里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海灣儲蓄所。
十一點過十分,我看見馬丁警長走進了儲蓄所。我等待著,而他一直沒有離開。直到一點鐘的時候,米切爾從儲蓄所里走出來,向街道兩邊來回張望,又低頭看自己的手表,回到儲蓄所里。我仍然等著,對馬丁警長一直在里面感到十分好奇。兩點差一刻的時候,他仍沒有出來的意思。我只好放棄,現(xiàn)在是離開小鎮(zhèn)的時候了。
當我走回旅館,打開房門時,馬丁警長正拿著手槍等著我,沖我微笑說:“這么說,你不打算到儲蓄所亮相了?”他走到我面前,搜查了我的口袋,但沒有找到武器。我注意到他還搜了我的衣箱和高爾夫球袋,我的假胡子、墨鏡和假發(fā)都攤在床上。他放回手槍,說:“你沒有按約定出現(xiàn),有五千元等著你來拿,而你居然不來,為什么?”
我沒有說話。
“你懷疑到我的安排了?”他咧開嘴笑了起來,“米切爾穿著防彈背心,你開槍后,他會佯裝倒地死去,然后我會從藏身之處出來,命令你扔掉手槍,否則就會腦袋開花。”
果然,是一個陷阱!
馬丁警長繼續(xù)說道:“這件事是從莫洛開始的——也許我應該稱他為皮羅。一個月前,我和皮羅、米切爾在一起喝酒,皮羅那次喝多了,說出了他雇你殺他的事。到現(xiàn)在他認為你可能仍在追殺他?!瘪R丁警長笑了一下,“于是米切爾靈機一動。他正在競選地方檢察官,需要拉選票。他認為如果他肯冒著生命危險破獲黑社會組織的話,可以博得選民的信任。所以他想出了這個小計謀?!?/p>
然后,馬丁警長從制服的口袋中取出一根雪茄:“我拿起電話,找到旅館賬房希爾,問他有沒有什么人在他這里住宿。他提起了你,說你還沒有結賬。所以我從后門離開儲蓄所,到這里來看看?!闭f著,他指了指從高爾夫球袋取出來的東西,“如果你戴上那些東西,就和米切爾對我描述的一樣了?!?/p>
我嘆了一口氣,難道我要背著兇手的罪名入獄嗎?不,我有可能入獄,但罪名絕不是殺人。理由很簡單:我的協(xié)會和我都是假的,我們從來都沒有殺過一個人,不論何處,不論何時,都沒有。我們的確是拿了別人的錢,但是拿完錢,我們總是沒做事就離開,消失得無影無蹤??傊覀儾皇菤⑷说?,而是救人的,同時用這個來賺點錢。
我來這里,自然也不是要槍殺米切爾,取走那五千元。我到這里來,是因為我懷疑皮羅可能就在這里,我準備找到他,然后告訴他,我早已放棄實現(xiàn)他曾經(jīng)的打算。
馬丁警長緩緩地從嘴里吐出煙霧,說:“在等待你的時候,我認真考慮過這一切?!比缓笏蛄苛宋矣胁畈欢喟敕昼?,“沒人知道我到這來,米切爾也不知道?!?/p>
我皺起眉頭,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是為了什么。又是半分鐘過去,他似乎下了最后的決心:“我那個該死的太太,我無法忍受和她在一起,但她又不愿和我離婚。”他向我探過身來,“我銀行的四千元存款,愿意付給任何人,只要他能夠替我解決我的難題?!?/p>
我盯著他,松了口氣。我又有一位客人了。
(摘自“經(jīng)典短篇閱讀小組”
微信公眾號,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