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琪
(臨滄市文物管理所,云南 臨滄 677000)
滄源佤族自治縣地處我國西南邊陲,中緬邊界,隸屬于云南省臨滄市,西部和南部與緬甸國接壤,北鄰耿馬傣族佤族自治縣,東部和東南部與瀾滄拉祜族自治縣相連,東北接雙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縣。區(qū)域總面積2446.43平方千米,全縣人口18.85萬人,其中佤族人口14.48萬人,占全縣戶籍人口的85.19%。該縣是以佤族為主體,多民族雜居的“直過民族”地區(qū),是全國僅有的兩個佤族自治縣之一,全國最大的佤族聚居地。滄源居住的民族早為百濮集團的濮人,明清以后有傣、拉祜、彝、漢民族逐漸遷入。內地漢族遷入滄源,始于明末清初。滄源勐董、勐角一帶的傣族大約在明洪武年間,由勐卯(今德宏瑞麗市)出發(fā),經緬甸的木邦、滾弄,渡過滾弄江進入孟定,其中一支先到勐董與勐角,然后北上,經勐省而至耿馬,故勐董、勐角的傣族與耿馬傣族同屬一支。南傳上座部佛教,簡稱“南傳佛教”“上座部佛教”,也被稱作“小乘佛教”,是古印度部派佛教的一個分支,盛行于斯里蘭卡、泰國、緬甸、老撾、柬埔寨等地。南傳佛教自7世紀前后傳入中國西雙版納地區(qū)后,又在13~17世紀先后傳入德宏、普洱、臨滄等地區(qū),而大規(guī)模傳入云南傣族地區(qū)并有較大發(fā)展則是在15世紀以后。15世紀末期南傳佛教傳入臨滄地區(qū),最初傳入臨滄地區(qū)的南傳佛教派別是潤派,16世紀下半葉以后,臨滄、滄源、雙江、鎮(zhèn)康、永德等縣的傣族、布朗族以及部分佤族也接受了南傳佛教①。據滄源縣縣志記載,滄源境內南傳上座部佛教于公元1407年(明永樂五年,傣歷769年)首先傳播于勐董、勐角各傣族村寨。有學者將南傳上座部佛教寺院分作西雙版納、德宏、臨滄與思茅三種類型。耿馬、滄源一帶的佛寺建筑形式也大體與德宏相同,然又多為地面建筑,其受漢族建筑的影響更甚于德宏②。目前臨滄市共有宗教活動場所——佛寺建筑共311座,其中滄源縣75座。
廣允緬寺(傣語“瓦廣允”,意為城東佛寺)位于滄源佤族自治縣勐董鎮(zhèn)大街北側的往娥村內,為南傳上座部佛教寺院,始建于清代。廣允緬寺由于具有較高的歷史、科學、藝術價值,于1988年1月13日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三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院內占地2200平方米。由主殿、南北大門、僧舍、陳列室等建筑構成。原有藏經樓一座,今不存。主殿建于高0.5~1.5米的基座上,由一圍廊式歇山頂三重檐殿堂與四方形五重檐亭閣組合而成,面闊五間,寬14.8米,進深八間,長24.4米,在進深方向開大門,三圍柱結構(檐柱、外金柱、里金柱),建筑平面呈長方形,為穿斗式木架結構(圖1)。
圖1 廣允緬寺主殿
屋面鋪青色筒板瓦,正脊中央有寶瓶,正脊兩端鴟吻相對而立,其形酷似魚,僅置于正脊之上。正脊、垂脊和戧脊上少有其他裝飾,屋頂古樸大方。
主殿為三重檐歇山頂,第三層檐下兩側面和北面形成殿堂回廊,亭閣下為過廳。殿堂正面是六扇格子門,門窗作透雕裝飾,透雕山水、人物、花卉、雙獅等圖案。梁枋門柱及二、三層板壁上繪有傣族傳統工藝的“金水”圖案。殿內頂部鋪木板,飾藻井圖案,二層檐間擋板,木窗飾淺浮雕佛像圖案,梁柱間雀替為雕刻,柱飾有貼金滴水圖案。
亭閣為角樓式樣,歇山頂,各層檐下飾五踩斗拱,拱下雕刻云紋圖案(圖2)。正面正中兩柱盤旋兩條木雕金龍,龍尾在上,龍身盤柱而下(圖3)。金龍碩大的頭顱和鋒利的前爪伸出柱子一米多,顯得張牙舞爪,異常威武,門前正中原懸一琉璃圓珠(現已毀),寓意“二龍取寶”,帶有明顯的漢文化氣息。
圖2 廣允緬寺亭閣
圖3 廣允緬寺大殿柱前的龍
殿堂外廊設圍欄,其下為磚砌須彌臺式,束腰為磚雕(圖案為龍、鳳、麒麟等),現僅有少量殘存,其上為木欄桿。門樓除正面明間外均用檐墻圍護,是上座部佛寺的傳統風格。
廣允緬寺的壁畫可以分為大殿內墻壁畫、大殿頂部壁畫和外圍壁畫三部分。大殿內現存壁畫8幅,繪制于大殿內墻上的粉墻重彩壁畫位于殿內佛龕兩側(即南墻和北墻),由對稱設置的各6幅壁畫及佛龕背后(即西墻)2幅壁畫組成,總面積約48平方米。其中4幅依木格窗布局,使畫面圍窗形成倒“凹”字形。壁畫按內容依次排列為《舞女圖》《飯王苦心》(圖4)、《車匿還家》《降魔圖》(圖5)、《歡慶王子回國》《極樂世界》《化城圖》《廣夏圖》③,內容為佛傳故事且具有社會風俗內容。
圖4 《飯王苦心》局部
圖5 《降魔圖》局部
除了以上大殿內壁畫外,在廣允緬寺殿前閣廳藻井南北上檐的兩側木板上,還對稱性地繪制了被傣族視為吉祥神的《金娜麗》和《金娜拉》兩幅木板重彩壁畫。樂神金娜麗,人面孔雀身,手執(zhí)一琴,善樂;金娜拉也是上身為人,下身為孔雀,善歌舞,其造型即是傣族節(jié)慶盛裝中的舞者形象。
從地理位置看,廣允緬寺緊鄰緬甸,但在歷史文化脈流上一直同漢族聯系緊密。從政治源流看,約在17世紀土司罕信忠執(zhí)政時期,勐董地區(qū)經濟極為繁榮,為了表達對佛的虔誠,并用宗教籠絡人心,以宗教為其施政鳴鑼開道,他通過永昌府的楊大人(姓名不詳),從大理、劍川請來建筑工人,大興土木,自燒磚瓦,修建佛寺。大理、劍川主要為少數民族白族的聚居地,云南歷史上曾有過幾次大的人口遷徙,從中部地區(qū)遷徙過來的能工巧匠不在少數,隨著漢族的遷入,一些營造技法逐漸被當地人所掌握熟悉,因此該處請來的建筑工人應具有一定的建筑技能背景,并且熟練掌握了傳統古建的營造技法,也在一定程度融入漢文化元素。
從建筑外觀的整體設計看,與西雙版納式佛寺使用掛瓦,一般做成分段的梯級疊落檐形等緬甸、泰國佛寺風格相比,廣允緬寺融入了很多漢族建筑手法,如:屋頂為重檐歇山頂,呈“人”字形跌落,坡度較緩,屋面鋪青色筒板瓦,正脊及戧脊上除脊獸以外少有其他裝飾,整體風格古樸大方。在梁柱之間也可見漢式建筑的斗拱與雀替,且裝飾圖案精美、內容豐富多樣,除花鳥瑞獸、幾何形紋外,其內容多是漢地較為常見的祥云、龍鳳等裝飾。
2.2.1 龍
在南傳上座部佛寺中,那伽是最常見的龍形象之一。那伽是一種源自印度神話傳說的蛇神,翻譯成中文時被譯作“龍”,在東南亞國家至今依然存在著那伽崇拜?,F在的形象是由眼鏡蛇演變而來的,頭窄而扁,帽兜狀扁頸,頭的數量不等,多為一頭、三頭、五頭、七頭、九頭,有的有爪,有的無爪④。那伽作為佛教中重要的守護神,最常見的是成對出現在寺院門口的扶梯裝飾中。但廣允緬寺過廳左右梁柱上盤旋的兩條木雕巨龍,區(qū)別于南傳上座部佛寺中的另一種龍那伽。為融合漢文化的裝飾,漢式的龍頭顱碩大,頭上長角,長鬃鯰須,左柱巨龍為四爪,右柱巨龍為五爪,四肢威武有力,身覆金色龍鱗盤柱而下,顯得高貴威儀,氣勢非凡。原門前正中懸一琉璃圓珠(現已毀),寓意二龍取寶。大殿內對稱兩根柱上,繪有兩條盤旋巨龍,腳踏祥云,龍頭碩大,長鬃鯰須,威風凜凜,帶有明顯的漢文化氣息(圖6)。
圖6 廣允緬寺殿內柱上的龍
2.2.2 鴟尾
鴟尾原本是一種水中神獸,鴟尾是殿閣類建筑屋頂上的特有裝飾,用以表示這類建筑的重要地位。云南地區(qū)的南傳上座部佛教是由東南亞國家,并且主要由泰國、緬甸兩國傳入。東南亞國家佛寺建筑正脊兩端則多以琉璃或金屬做以高聳的翹角裝飾之,在吻獸的位置多以龍鳳等動物為主。相比之下,融入漢文化元素的廣允緬寺,其正脊兩端鴟吻相對而立,其形酷似魚,尾部向前卷,有魚鰭,怒目而視,嘴有獠牙,口未咬正脊,僅置于正脊之上,與典型的南傳上座部佛寺有一定差異(圖7)。建筑構件、結構形式及裝飾符號的吸收,充分體現出漢地建筑對廣允緬寺建筑藝術的影響。
圖7 廣允緬寺正脊鴟尾
2.2.3 壁畫
從廣允緬寺大殿內壁畫的造型特征看,均為單線平涂、重彩、散點透視法,人物造型準確、生動,設色皆采用線描勾勒、濃彩敷色的中國畫傳統技法。畫中有人物、樓閣、城池、園林等,人物有官員、仕女、兵丁等,服飾多樣,其中部分婦女服飾與現滄源、耿馬一帶的漢、傣婦女服飾樣式相同或相近,王公將相、文人商賈、兵丁仆役的穿戴大多與內地漢族裝束相似,畫中亦可見武士馬蹄窄袖上衣、頂子等衣著為典型清代服飾。例如,《飯王苦心》圖中,亭閣左側有一著明代服飾與一著清代服飾的侍者同臺亮相,畫面左下角有一頭戴藍色頭巾、身著藍色短上衣、白色下裝、拄棍的傣族老人,一同樣裝扮的圍坐篝火取暖的傣族老人及頭戴藍色頭巾、身著黑色對襟短上衣的傣族婦女。在南傳佛教故事中,《降魔圖》描繪了釋迦牟尼智斗魔頭,土地女神梳動長發(fā)變成洶涌河流,將眾魔統統沖走的情節(jié)。這一情節(jié)為南傳佛教藝術所獨有,也是畫得最多的題材。在廣允緬寺《降魔圖》畫中,土地女神為身著傣族偏襟短衣、腰系筒裙的傣族小仆哨,這表現出廣允緬寺壁畫雖然在表現形式和造型風格上受到漢地佛教壁畫的影響,但在畫面情節(jié)的表現上契合了南傳佛教中佛傳、佛本生故事以及傣族民間故事的相關內容,都具有鮮明的“傣味”,展現出濃厚的地方生活氣息。此外,壁畫中的榜題和文字說明皆為傣文,因部分破損,暫時沒有翻譯成漢文的例子,但還是能看出這與觀看對象是廣大傣族信眾相對應。
據云南省志記載,廣允緬寺為清朝廷調停耿馬土司內訌,冊封罕榮高為土司時所建,有不少學者認為壁畫《舞女圖》描繪的內容是當時冊封土司時的盛況。經對滄源縣文管所第一任老所長胡德權(男,佤族,71歲)進行采訪,得知當地傳說廣允緬寺是為了冊封新土司而建,建造的工匠是從大理、劍川請來的,這與滄源縣縣志里記載的“清初,罕信忠大興土木,通過永昌府楊大人招請大理、劍川建筑師傅,建造佛寺”這一說法相吻合。也說明從廣允緬寺建筑形制及風格上看,其基本是漢式建筑,同時壁畫中的樓闕屋宇,深沉宏闊的歇山式大屋頂,韻致清新的梁架結構,別具風韻的碧瓦翹檐,秀麗俊逸的雕欄玉砌、回廊隔板、斗拱雀替,以及用石頭和城磚砌成的殷實厚重、結構緊湊的高墻圍垣、拱門等,基本與漢族、白族相同。壁畫內容在基于宗教故事的基礎上,結合當時政治事件與當地風土人情,融合了漢族、傣族、白族獨特的民族元素,進行了二次創(chuàng)作,將泰緬佛教藝術與內地漢文化有機融合,呈現出獨特的地域或本土特征,反映了當時少數民族地區(qū)特定的人文風情,是傣漢文化相融的結晶。
云南地區(qū)南傳上座部佛教主要是由東南亞地區(qū)國家傳播引入,尤其以泰國、緬甸為主,其建筑風格以及裝飾圖案受到東南亞國家顯著影響,但是在與內地的頻繁交流中又受到了漢文化的強烈沖擊。滄源縣緊鄰緬甸這一佛教大國,地處西南絲綢之路的輻射區(qū),與中原漢文化、大理白族文化、南傳佛教文化均有密切交流。廣允緬寺由于受到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氣候環(huán)境以及民族文化等因素影響,其佛教建筑的裝飾圖案文化呈現地方鮮明特色?;蛟S正是這種南傳佛教與漢傳佛教、少數民族文化與漢族文化在歷史上的交流互動,才產生了“漢化夷,夷化漢”的現象,呈現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特質,形成了獨具一格的建筑裝飾圖案風格,也彰顯出廣允緬寺獨特的文化價值及藝術魅力。
注釋
①肖耀輝,梁曉芬,王碧陶.云南佛教史[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16:305-313.
②邱宣充.傣族地區(qū)小乘佛教的建筑與造像[M]//王懿之,楊世光.貝葉文化論.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472-482.
③安佳,趙云川.廣允寺壁畫的粉本探尋與推考[J].中國美術,2021(3):50-55.
④黃咪咪.云南南傳上座部佛教寺院裝飾圖案的文化構成研究[D].昆明:云南大學,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