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事業(yè)付東風(fēng)，明月梅花一夢

木小六

《紅樓夢》第三回，黛玉初入賈府，見過外祖母后，又去見兩位舅舅。在舅母王夫人時常宴息的房內(nèi)，看見各色器物中就有一對梅花式樣的洋漆小幾。后來賈母在大觀園款待劉姥姥時，鳳姐帶人擺設(shè)器物，每一張榻前放兩只雕漆幾，有海棠式、荷葉式，也有梅花式的。

第五回，賈寶玉入了太虛幻境，遙遙看見警幻仙姑出場時，便有賦形容其仙姿，其中一句里又有梅花的影子：“其素若何，春梅綻雪。”這個“素”字用得高明，捕捉到了梅花既艷麗又清冷的精髓。

薛寶釵體內(nèi)有一股熱毒，要服用冷香丸壓制，而冷香丸的復(fù)雜配料中，四季各有一花，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便是白梅花。白梅性寒，用來抵御熱毒，正相宜。

第十七、十八回，賈寶玉被父親試才題對額，薛寶釵指點(diǎn)他把“綠玉”改為“綠蠟”，寶玉便笑言，寶釵可謂他的“一字師”。而“一字師”的典故，還是與梅花有關(guān)。唐代詩僧齊己作了一首《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编嵐瓤戳撕?，將“數(shù)枝”改為“一枝”，令齊己欽仰下拜，時人遂將鄭谷稱為“一字師”。

第二十三回，寶玉住進(jìn)大觀園，心滿意足，十分快樂，遂作了幾首即事詩。其中《冬夜即事》的首句，也與梅相關(guān)—“梅魂竹夢已三更”。梅與竹，外在形質(zhì)不同，內(nèi)里精髓卻相通，都有種身居俗世卻卓犖不凡的品格，與離經(jīng)叛道的寶玉產(chǎn)生了精神層面的映照。

而與寶玉惺惺相惜的黛玉，作詩詠海棠時，有一句“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賞的是白海棠，卻還要向梅借一縷花的精神，可見梅在其心中地位之高。后面作菊花詩時，又有和梅相關(guān)的細(xì)節(jié)—黛玉用的酒壺，是烏銀梅花自斟壺。絳珠仙子下凡塵的黛玉，最廣為人知的故事是葬桃花，卻不想，酒壺的細(xì)節(jié)說明，與她最心有靈犀的其實(shí)是梅花。

第三十五回，寶玉挨了打，想吃一種精巧的食物，鳳姐找來制作食物的銀模子，其中就有梅花式樣的。寶釵的丫鬟鶯兒被叫去幫寶玉打絡(luò)子，各種花樣中，寶玉最喜歡的正是攢心梅花的款式。

心向往之也好，自我標(biāo)榜也罷，總之，梅花征服了凡夫俗子，融入了人們的生活細(xì)節(jié)。

梅花兼具美麗的外形和高貴的品格，其內(nèi)涵早已超越花朵本身，被寄予了更多精神層面的追求，不由讓人心生喜愛。

《紅樓夢》第五回，正值寧國府花園內(nèi)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便操辦了宴席，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來賞花。圣潔的梅花，盛開在柳湘蓮口中“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的寧國府，未免諷刺和荒誕，也讓人隱隱感到，眼前寧國府所享的盛宴缺少內(nèi)在力量的支撐，必然不會長久。于是，賞花的快樂，便附上了一絲虛無感。

第四十回，眾人飲酒行令，賈母說了句“六橋梅花香徹骨”的酒令，不僅明面上有梅花，還包含著一個美好的典故。“六橋”代指六點(diǎn)，“梅花”代指五點(diǎn)，這是一張十一點(diǎn)的牌。六橋指的是杭州西湖蘇堤上的跨虹、東浦、壓堤、望山、鎖瀾、映波六座橋，由大名鼎鼎的蘇軾做主修建，堤上多種梅花。

梅香徹骨，雅樂入心。梅花未開時，梅之樂蘊(yùn)藏在日常生活的點(diǎn)滴細(xì)節(jié)中。待到梅花盛開時，踏雪尋梅便成為冬日至美至樂的享受。

第四十一回，妙玉烹茶款待黛玉、寶釵和寶玉，卻因黛玉問了句烹茶之水是不是舊年的雨水，她便向林妹妹抱怨說：“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水是妙玉收了梅花上的雪得來的，那是費(fèi)工夫的細(xì)活兒。五年前她在玄墓蟠香寺居住時，一共只收得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拿出來待客前，妙玉自己也只吃過一回。沾染梅花氣息的雪水烹出的茶，滋味如何？從寶玉吃了一口便贊賞不絕就知道，其味必定不凡。

孤傲的妙玉，內(nèi)心必然覺得自己與那凌寒傲雪的梅花有靈魂契合之處，她所居住的櫳翠庵中就種著十多棵紅梅。而她口中五年前居住的玄墓，更是以梅著稱之地。玄墓乃是山名，相傳因東晉郁泰玄葬于此而得名。此山多梅，花開時望之若雪，故有“香雪海”之譽(yù)。

到了第四十九回，梅花真的開了。一夜大雪過后，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好不熱鬧。寶玉急匆匆要趕去和眾姊妹作詩，出了院門，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zhuǎn)過去，便聞得一股寒香撲鼻?；仡^一看，妙玉門前櫳翠庵中十?dāng)?shù)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顯得分外精神。寶玉便不由駐足細(xì)細(xì)賞玩了一會兒才走。

詩會開始，眾人雖尚未大張旗鼓地賞梅，梅香卻悄然浸潤在了詩中。寶玉來了句“清夢轉(zhuǎn)聊聊，何處梅花笛”，黛玉作一句“ 沁梅香可嚼”，二人悄然借梅花暗示了內(nèi)心的默契。

所謂梅花笛，指用笛吹奏樂曲《梅花落》的聲音，這里也是用落梅隱喻飛雪。而黛玉的“沁梅”，有可能源自宋代鐵腳道人的故事?！痘ㄊ贰分杏涊d：“鐵腳道人常愛赤腳走雪中，興發(fā)則朗誦《南華·秋水篇》，嚼梅花滿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腑?！?/p>

紅梅盛開，正當(dāng)賞玩。第五十回，眾人聯(lián)過了詩，李紈評點(diǎn)說，寶玉又落了第，所以要罰他。如何罰？李紈說，她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想要折一枝來插花，可不喜妙玉的為人，不想理她，所以罰寶玉去辦這件事。李紈的話，真是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這樣的處罰，寶玉自然愿意接受。寶玉去取紅梅，李紈便命丫鬟拿來一個美女聳肩瓶，貯了水準(zhǔn)備插梅，還笑著說：“回來該詠紅梅了?！?/p>

湘云詩興大發(fā)，就要先作，被寶釵攔住，怕她只顧自己盡興，冷落了李綺等人。最后，寶釵建議，“就用‘紅梅花’三個字作韻，每人一首七律。邢大妹妹作‘紅’字，你們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兒作‘花’字”。李紈卻說，不能饒過寶玉，于是湘云提議，有個好題目正適合寶玉，那便是《訪妙玉乞紅梅》，眾人聽了，都說有趣。

正調(diào)侃時，寶玉帶回了一枝紅梅，眾丫鬟忙接過來，插入瓶內(nèi)，請大家賞玩。書中寫：“這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

而就在此時，初來乍到的邢岫煙、李紋、薛寶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將詩寫了出來。邢岫煙的《詠紅梅花》中，首句“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fēng)”，是說紅梅先于桃杏沖破寒冷，笑對東風(fēng)。而接下來“魂飛庾嶺春難辨”中的庾嶺，在江西、廣東兩省邊境，因嶺上多梅花，又稱“梅嶺”;“霞隔羅浮夢未通”中的羅浮是山名，在廣東省東江北岸的增城、博羅、河源等縣之間。此句中也藏了一個關(guān)于梅花的故事。據(jù)《龍城錄》載：“隋代趙師雄遷羅浮，一日日暮時分，于松林酒肆旁見一美人，淡妝素服，出迎與語，語極清麗，因與扣酒家門共飲。師雄醉寢，天明起視，在大梅樹下?！边€有“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之句，“綠萼”指綠梅仙女，“縞仙”本意為白衣仙人，這里代指白梅，“融寶炬”“扶醉”“跨殘虹”均喻紅色。尾句“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更是將梅花的氣韻說得精準(zhǔn)而透徹。

深深懂得梅花精神的邢岫煙，家境和出身雖不及賈府的姊妹，但她生性淡泊，品性端方，連起初對她心懷警惕的鳳姐都被打動，格外照顧她一些。而她在未來也是凌寒傲雪，最終的結(jié)局勝過許多人。

賈府的老太太最懂生活情趣，雪天雖冷，雪景卻不容錯過。還是第五十回，老太太與孫女們一起取樂時，恰好看見一幕可堪入畫的唯美場景。

“四面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她也去尋梅花插瓶了，這樣的冬日美景，自然要挪一些放置在屋內(nèi)方顯有趣。賈母問眾人：“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后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么？”眾人都笑著說，像老太太屋里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賈母卻不贊同，說那畫里哪有這件衣裳，人也沒寶琴這樣好。老太太是真喜歡那圖景，第二天還專門囑咐會畫畫的惜春，“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

更有趣的是，正在議論寶琴時，她背后又轉(zhuǎn)出一個披著大紅猩氈的人，賈母將其看成一個女孩，卻被眾人告知那是寶玉，賈母便更高興了。

原來，寶玉又去了櫳翠庵，向妙玉討了更多梅花，回來卻只說，妙玉給大家每人送了一枝梅花，已經(jīng)打發(fā)人送去了。寶玉貼心暖男的一面，在冬日里展露無遺。

老人家喜歡熱鬧，第五十四回寫年節(jié)期間賈府設(shè)宴，鳳姐見賈母高興，便提議擊鼓傳梅，行一個“春喜上眉梢”的令。賈母十分滿意，說這是個好令，正對時對景，便命人取來令鼓和一枝紅梅。

這個令好在哪里？原來，“擊鼓傳梅”的雅稱正是“春喜上眉梢”。“梅”與“眉”諧音，將“傳梅”說成“喜上眉（梅）梢”，是為討吉利的口彩。

第六十二回，有史湘云最可愛的“名場面”— 醉眠。湘云吃醉了酒，醉眠于一石凳上，落了一身芍藥花，口中還嘟囔著酒令，其中便有一句“直飲到梅梢月上”。這里的“梅梢月上”，不僅寫景，其實(shí)也是一種骨牌的副名。梅雖傲然立于風(fēng)雪中，不慕凡塵，奈何被人喜愛，一再被用來裝點(diǎn)器物。

而在第六十三回，眾人抽簽玩樂，簽語中都暗含著各人的命運(yùn)走向。是誰抽了與梅相關(guān)的簽？正是年輕守寡的李紈。她抽到的簽上畫著一枝老梅，寫著“霜曉寒姿”四字，另一面還配了一句“竹籬茅舍自甘心”。

這簽語和詩配李紈的遭遇，倒也說得過去。只是她看了這簽，笑著說了一句：“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弊詈笠痪洹安粏柵d廢”的隱喻，讓人聯(lián)想到賈府日后的傾倒，頗令人悵然。李紈有梅一樣的遭遇，有梅的清冷，卻似乎唯獨(dú)缺了點(diǎn)兒梅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