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志軍
一隊伙伴嘰嘰喳喳,你擠我我擠你地通過小路。我從旁邊越過去,踩過一棵油菜。
油菜猛然盯住我。
是的,三四片葉子的油菜像生了圓而嚴(yán)厲的眼睛,盯著我的腳跨過半空,落在一群各式各樣顏色不同的鞋子中間。我驚懼地停下,那油菜每片葉子都長出了眼睛,成雙成對射出寒冷的光,交織出目光網(wǎng),罩住我穿著白球鞋的腳。那目光像是有蜘蛛網(wǎng)的黏性,盤繞過來,緊緊纏住我的腳踝、腳板、腳趾,一抬腳,仿佛鞋底生著千條萬條的黏絲,連著小路的土,使我動彈不得。
我使勁向上提膝,奮力彈跳,才驚險地跨越到伙伴的前方。
我每天都要走這條路,兩片油菜中間,就這么一條土路直直通向?qū)W校。還有路也連著學(xué)校,但沒有人會選擇繞一個大圈子。
小伙伴們說著自家吃的什么飯,爭論著洋芋米飯好吃還是南瓜米飯好吃。也有人說漿水面條比米飯好吃。
我在想,那棵油菜很可怕。洋芋去皮,切成塊兒,在鍋里油中翻炒,嗞啦嗞啦的響聲里躥出調(diào)料的辛辣味道,南瓜燒熟的甜味滲透進(jìn)來。土塊的腥味和漿水菜的酸味也滲透進(jìn)來。油菜葉子開始伸展著,繼而翻卷著冒出縷縷熱氣,熱氣抽干,油菜葉耷拉下來,緩緩癱軟在枝干上,蜿蜒曲折。鏟子企圖撈它出鍋,它往旁邊一溜。
軟唧唧的油菜葉泛著油膩膩的腥味游走了。
放學(xué)后,月亮早早掛上天空,和山邊的太陽一起炫耀顏色。那棵油菜抖掉葉面上的水珠,兀自直立起來。它昂起尖尖的頭顱,每片葉子就是一個尖尖的三角形頭顱。一群張開嘴巴的頭向我撲來。油菜桿忽而扭曲著,忽而挺直著,挺著眾多的頭顱游動著撲過來,撲到我的腳邊,想爬上我的身體,鉆進(jìn)衣服里來。我想象著自己手里有一根竹竿,邊撲打邊奔跑,嘴里大聲呼喝著,走開走開,企圖喝止它的肆虐。那些頭顱終于在竹竿蕩起的灰塵里遁入冰冷月色。
1980年代的油菜張開雙臂簇?fù)碇谅?,我們走在一個個土坷垃堆砌的土路上。再堅實的土路下面也有縫隙,縫隙里填充著我們的玩鬧,家長的呼叫,灌溉田地的水,還有油菜摸索過來的根系。
我看見那棵油菜綠油油地向天空躥長。早晨它是絨絨油油的綠,中午是灰灰土土的綠;到了下午,它綠得發(fā)暗,猛然間變成黛青,變成青紫,在大片灰褐里間雜出紅、黃,和蟾蜍一般的討厭斑點。那些斑點蠕動著,把綠色涂抹成炫人眼目的昏黃、昏赤。它埋伏在灰色的土里,它在腳步跨過的時候猛然抬起頭,把綠色的水珠驚落下來,迅速藏進(jìn)土坷垃罅隙。那片土因了水珠的濡染也變成蟾蜍一樣的斑點。
伙伴們在背課文,他們你擠我、我擠你地邊走邊背,手拂過已經(jīng)和他們一樣高大的油菜。
我藏在他們身后。兩邊的油菜開著花,一朵花嗖地把一只蜜蜂吞進(jìn)肚子,兩只蝴蝶飛舞著,猛地墜落下去,墜落進(jìn)油菜根部的發(fā)黃腐爛的葉片殘骸里去,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使它們失速。一片花蕊張開嘴向我吐著芯子,咝咝吐著火苗的氣息噴向我的眼睛。
我狂奔起來。油菜大片大片地向后倒去,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漸長漸大,化作沙沙沙犁土翻地的轟鳴,像起了風(fēng)暴,席卷起來,卷成一個龐大的旋渦,下端尖小,越往上越大,越旋越快。接著它匍匐下來,像一顆出膛的子彈,以極快的速度奔突而來,嗡嗡吼叫著,鉆破空氣的阻礙,發(fā)出愈來愈尖利的“啾兒啾兒”的呼哨,眼看就要勾住我的褲管,咬住我的腳后跟了。
“吃飯嘍,晚飯好了——”
我聽見是母親的聲音,還有伙伴們母親的聲音。油菜中間的羊腸小道像是一根線,連接天際的線,把母親們交織在一起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運輸過來。
我不敢從那棵油菜旁走過,恐懼緊緊攫住了我。兩個月前,我殺死一條蛇,就埋在它的根下。
2020年代,我再也看不到那棵油菜,還有那條小路,那所學(xué)校,和“晚飯好了,吃飯嘍”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