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太陽落下去了,滿天的晚霞絢麗多姿,仿佛在辦展覽。操場上,有三三兩兩散步的同學(xué),有一邊跳繩一邊數(shù)數(shù)的同學(xué),聲音像是彩色的。踢足球的,有的接應(yīng),有的追趕,有的攔截……他們都有同伴,只有我一個人站在樹蔭里,低頭想著寫信的事。爸爸說過,“等安穩(wěn)下來了給家里寫封信”。開學(xué)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了呀。
但有什么好寫的呢?我從來沒有一個人離家這么遠(yuǎn),足足四十里。這么大一個校園,兩三千人,以前全不認(rèn)識。班主任那么嚴(yán)肅,六十歲的老頭兒,總愛瞪著眼睛……我簡直后悔死了當(dāng)初報考縣一中。如果在鎮(zhèn)中學(xué)讀書,離家才兩三里,不用住校,班上還會有好多熟悉的面孔,有的從穿開襠褲就一塊兒玩……啊,你真傻,哪個孩子不想上縣一中呢!多少人想考還考不上。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媽媽像小孩子一樣跑到街上叫喊,“我兒子考上縣一中啦……”
一個斜斜的人影向我挪過來。我抬頭一看,一個陌生男生站在兩米開外,身材細(xì)瘦,皮膚白白的,那雙眼睛又大又黑,有幾分女孩子氣。
“你二班的吧,我一班的,咱們打乒乓球吧?!彼α诵?,又趕緊用手遮住嘴,就更像女孩子了。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手上拿著乒乓球和一副嶄新的帶套子的球拍,也才想起一班是有這么一個人。我沒有去過一班,但開學(xué)這幾天,我打掃教室外邊的清潔區(qū)時,老看見他一個人站在走廊上,對著墻壁打乒乓球。對著墻壁打,我能打一百多下呢!
我不由得笑了。聽到自己的笑聲,我暗暗對他產(chǎn)生了感激之情。真的,開學(xué)一個多星期了,這是我第一次笑。
我倆走到擺放乒乓球桌的區(qū)域,那幾張好球桌早就有人用上了,只剩一張很舊的球桌立在那里,上面油漆斑駁,連網(wǎng)子也不見了。
他看見靠圍墻立著一個拖把,就把拖把拿來橫在桌子中央,說:“比鄉(xiāng)下小學(xué)好多了。那里連球桌都沒有,下了課我們在講臺上打?!?/p>
我說:“你也是鄉(xiāng)下來的?”
他把手往北方一指,說:“離這里不遠(yuǎn),不過的確是鄉(xiāng)下。你呢?”
我說:“遠(yuǎn)得很,山窩窩。我們要是想打乒乓球,就得把自家大門卸下來!”
他忍不住要笑,又用手遮了一下嘴,說:“我們也卸大門!用板凳架起來,擺幾個爛磚頭當(dāng)網(wǎng)子。拍子很爛了,膠皮都快掉了,還在用。我手里這一副是考上縣一中才買的,算是獎品?!?/p>
我也笑,說:“我們也很節(jié)省,乒乓球不小心踩癟了,舍不得扔掉,放在熱水里泡一泡就鼓起來了,可是要看著,泡久了就會變形?!?/p>
因為桌子不大像樣兒,不好過招兒,我倆就把球挑來挑去,正好聊天兒。
不知不覺中,路燈亮了,教室里的燈也亮了。暮色中,小小的白球飛來飛去,變得飄浮不定似的,不那么好接了??墒俏疑岵坏秒x開,他也舍不得,兩個人都睜大眼,認(rèn)真接球。
晚自習(xí)鈴聲響了,打乒乓球的同學(xué)都離去了。再不進(jìn)教室,恐怕班主任就該沖我瞪眼了。我只好說:“上課去了,今天不過癮,明天早點(diǎn)兒來。”
他蹲下去系鞋帶,說:“你先走。”
我把拍子放在球桌上,小跑著進(jìn)入教室。當(dāng)我把本子打開寫作業(yè),不再胡思亂想的時候,那些題目似乎也變得容易了。我寫了一會兒,抬頭活動脖子,發(fā)現(xiàn)班主任站在講臺上,沖我微微一笑。
一班和二班不僅教室挨著,男生寢室也是挨著的。下了晚自習(xí),在寢室走廊上洗臉的時候,我希望跟他打個招呼。然而我磨磨蹭蹭好一會兒,也沒有看見他。他在上廁所嗎?也許早早上床睡下了吧?
有人咳嗽一聲,一聽就知道是班主任。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班主任拿著哨子站在樓梯那兒,正瞪著我。我就趕緊把水倒掉,提著桶子走向?qū)嬍摇?/p>
“毛巾擰一下呀。”班主任說。
哦,毛巾還沒有擰,在滴滴答答地滴水呢。
我慌忙擰干毛巾,回寢室把毛巾晾在架子上,把桶子塞到床下,哨子就吹響了,燈熄了。
我摸黑上床躺下,回想起打乒乓球的情形,無聲地笑了。玩了那么久,都約好了明天見,還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嗯,明天我要寫封家信,告訴家里我認(rèn)識了一個新同學(xué),有伴兒玩了。但不能說是隔壁班的,不然大人會多心,怎么不跟本班同學(xué)玩呢……
第二天一早,洗臉的時候我仍然沒有碰見他,做早操也沒有??刹皇俏铱绰┝?,做早操的時候,一班二班隊列也是挨著的……啊,莫非他昨晚生病了?還躺在寢室里?他臉那么白,像是有病……下了操,我顧不得去食堂,跑到一班的男生寢室從窗戶外面往里瞅,每張床都空空蕩蕩的。
我心里一團(tuán)亂麻,又去一班教室找他。嘿,這小子在教室里,坐在靠窗那一排,是最后一桌。我好想跑進(jìn)去,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一下,說:“怎么不去做早操?”轉(zhuǎn)念又想,我們還沒有那么熟吧……先吃早飯要緊!
從食堂回來,我走到一班教室窗外就放慢了腳步,好看一看他。正巧他轉(zhuǎn)過頭,也看見我了,兩個人同時點(diǎn)一點(diǎn)頭。就那么一點(diǎn)頭,我好開心。
上午課間,我們在廁所里碰見一次,當(dāng)著別的同學(xué),又在那樣的場合,也不好說什么話,仍然只是點(diǎn)一點(diǎn)頭。我好想像老朋友那樣對他說:“下午放了學(xué),記得要過招兒!”但又想,現(xiàn)在就說是不是太早了?吃中飯碰見再說吧。然而中午在食堂里,我一直沒有看見他。這家伙,怎么神出鬼沒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放學(xué),我恐怕是全校第一個吃完晚飯的。我離開食堂的時候,不少人正往食堂走呢。我來到操場,所有的乒乓球桌任我挑。我守著一張新球桌等了好久,操場上熱鬧起來,除了那張爛球桌,別的球桌都有人了,再有人來打球我只能去守爛球桌了,他終于出現(xiàn)在操場入口。他走得很快,看見我就跑起來,到了球桌那頭兒,他把一個拍子扔給我,說:“等久了吧,路上單車爆胎了?!?/p>
“噢!”我一下子明白了,“你是走讀生!”
他眨一眨烏黑的大眼睛,說:“昨天告訴你了呀,我家住得近。我中飯、晚飯都回家吃,上了晚自習(xí)也回家,第二天吃了早飯再來。”
哎呀,我早該想到的。我就笑了,把拍子從套子里取出來,說:“快發(fā)球!”
我想看看他球技究竟如何,要是太菜了,打起來不過癮??伤l(fā)球的時候,貓著腰,一手拿橫拍,一手把乒乓球托在掌心,那姿勢很像專業(yè)運(yùn)動員。我不禁又擔(dān)心他太厲害了,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等到球發(fā)過來,我打回去,他再打過來,我就放心了。他的動作很好看,也很標(biāo)準(zhǔn),可論實力嘛,我們相差也不多。
他的心情跟我也差不多吧,倆人越打越來勁,都拿出看家本領(lǐng),各種旋轉(zhuǎn)球、吊球、邊球統(tǒng)統(tǒng)使出來,連話也顧不得說,推、擋、扣、殺,大汗淋漓。
不知不覺,天就黑了,別的同學(xué)都離去了,我倆也只好收兵。我把拍子裝進(jìn)套子,走到球桌那頭兒,伸手想勾著他的肩一塊兒去教室,我覺得那樣會很酷??伤粡澭投汩_了,順勢蹲下去弄鞋帶,說:“你先走吧?!?/p>
我不禁好生失望。
他的鞋帶分明好好兒的,他是要避免跟我走太近。
我把拍子放在球桌上,一個人默默離去。他并不是特別喜歡我,只不過偶然玩一兩次……本來就不是一個班……他只拿我當(dāng)一個臨時的球伴,并沒有跟我成為好朋友的意思,彼此連姓名都不問……
回到教室,我打開課桌,看到信封、信紙,是開學(xué)那天爸爸送給我的,可是我一個字也不想寫了。
接下來三四天,我們沒有在一起玩。偶爾碰見了,并不像好朋友一樣走到跟前說話,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點(diǎn)一點(diǎn)頭。這就叫點(diǎn)頭之交吧。
又到周末,這是新學(xué)期的第二個周末。我跟家里約好的,半個月回家一次。在家吃晚飯的時候,爸爸問:“怎么不寫信來?”媽媽也說:“一直等你的信呢,上了中學(xué),應(yīng)該會寫家信了?!?/p>
我說:“本來想寫信的,遇到一個奇怪的同學(xué)……”
爸爸媽媽都望著我,媽媽湊得那么近,氣都呼到我臉上了。
我不能不說下去了,雖然覺得有些對不住他。我說:“一個男生,隔壁班的,臉白得像女孩子,說話也像女孩子,一笑就用手遮嘴巴。是他來找我打球的,奇怪呀,每次我走到他跟前,他就蹲下去假裝系鞋帶?!?/p>
媽媽問:“他跟別人也這樣嗎?”
爸爸端起酒杯又放下,垂目思忖。
“他在教室里坐最后一排,平時也很少見他跟別人走太近……”這么說著,我想起來了,“哦,那天我看見一個女生跟他對面說話,人家用手捂一下鼻子,他臉就紅了,后退兩步,用手遮住嘴巴,莫非是……”
“口臭!”爸爸搶著說。
“恐怕是這樣?!眿寢岦c(diǎn)點(diǎn)頭,瞧著爸爸,“你怎么猜到的?”
爸爸說:“以前我上高小的時候,語文老師也有口臭。我原先不知道。那節(jié)課要寫作文,她經(jīng)過我身邊,見我一個字寫錯了,就彎下腰來,用手擋住嘴,輕聲告訴我。她的聲音真好聽呀,同學(xué)們都好喜歡她??墒撬婚_口,我就聞到一股怪異的氣味……當(dāng)真不好聞……后來畢業(yè)了,我好懷念她,多好的老師啊。我給她寫過好幾封信,每次寫祝福語的時候,我都想寫‘祝您口臭消除’‘祝您口吐芬芳’,這是真心真意的話……可是怎么能這樣寫呢?最后總是此致敬禮就完事了。”
深夜,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我起床開燈,拿出紙筆,在小木桌上沙沙沙寫起來。
爸爸推開睡房的門,打著哈欠說:“怎么半夜起來?寫什么?”
我說:“寫信?!?/p>
爸爸說:“你已經(jīng)到家了呀!”
我說:“寫給那個同學(xué)的?!?/p>
爸爸走進(jìn)來說:“那個口臭的同學(xué)?讓我看看?”
我趕緊趴下遮住信紙,說:“不許看!”
“好,不看就不看……”爸爸轉(zhuǎn)身往外走,“信怎么寫,其實不重要。關(guān)鍵是你要去親近人家,不嫌棄人家,口臭沒有什么大不了?!?/p>
我掩上房門,坐在燈下想了好久,把沒有寫完的信撕掉了。
星期天下午,我回到了學(xué)校。第二天該我打掃清潔區(qū),我又看到他一個人對著走廊墻壁打乒乓球。
我走過去,說:“上次不分輸贏,要不要再較量較量?”
他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說:“我以為……你不敢跟我過招兒了呢?!?/p>
我就笑了。
他也笑了,習(xí)慣性地用手遮嘴。
我本來想說“其實你不用這樣”,話到嘴邊卻改口說:“拿把掃帚來,我們快點(diǎn)兒掃完好去打球?!?/p>
掃完了清潔區(qū),我們拿上拍子和球,肩并肩朝運(yùn)動場走去。
我說:“敝人不斬?zé)o名之輩,交手兩三次了,來將通名?”
他說:“姓名并不重要,不過是一個代號?!?/p>
我說:“我們是好朋友,姓名、地址都要有的呀,不然將來怎么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