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瑪曼達(dá)·恩戈茲·阿迪契 文敏譯
我們家第一次遭竊,偷兒是我們的鄰居奧西塔,他從餐廳窗口爬進(jìn)來,偷走了我們的電視機(jī)、錄像機(jī)和我父親從美國帶回來的幾盤錄像帶:《紫雨》和《顫栗》1。第二次遭竊,是我兄弟恩納瑪比亞干的,他制造了有人擅闖入室的假相,偷走了母親的首飾。事情發(fā)生在星期天。我父母去我們的老家姆貝斯看望祖父母了,恩納瑪比亞和我去了教堂。他開著母親那輛綠色的標(biāo)致504。在教堂里,我們像往常那樣坐在一起,但我們不像往常那樣互相碰碰胳膊肘,悄聲譏嘲某人丑陋的帽子或是磨損得開了線的束帶長袍,因?yàn)楫?dāng)時恩納瑪比亞只坐了十分鐘,沒說一句話就溜出去了。在牧師開口說“彌撒結(jié)束,愿眾位平安”之前,他又回到了座位上。我有點(diǎn)兒懊惱。我估計(jì)他是跑出去抽煙,或是去看某個女孩了,因?yàn)樗掷镉熊?,但他至少得跟我說一聲他去哪兒了?;丶业穆飞希覀z都默不作聲,恩納瑪比亞把車泊在我家長長的車道上,他打開房門時,我停下來摘了一些紅龍船花。一進(jìn)屋,我看到他站在客廳中間。
“我們家遭竊了!”他用英語說。
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房間里的東西亂七八糟撒了一地。甚至在那時候,我就已經(jīng)覺出這情形有些夸張,抽屜都被拽出來了,好像干這事兒的家伙故意要給現(xiàn)場目擊者留下某種印象。不過,也許事情就這么簡單,我太了解我這個兄弟了。后來,父母回家了,鄰居們一窩蜂地?fù)砹诉M(jìn)來,嚷嚷著“倒霉”,又將手指掰得噼啪作響,上下聳著肩膀,我獨(dú)自坐在樓上的房間里,忍著胃里的陣陣惡心,因?yàn)槲颐靼走@是怎么回事:是恩納瑪比亞干的,我知道。我父親也明白。他指著脫落的百葉窗板,說那是從里面掰開的,而不是從外面搞的(恩納瑪比亞還真有這么聰明,沒準(zhǔn)彌撒結(jié)束之前他就能趕回教堂了),而且,那竊賊竟然準(zhǔn)確地知道母親的首飾擱在什么地方——她的一個金屬衣箱的角上。恩納瑪比亞瞪著一雙受傷的眼睛,表情夸張地看著父親說:“我知道我過去的行為讓你倆遭受了很大的痛苦,但我從來不會做這種有損你們信任的事情?!彼f的是英語,使用的是那種夸張的詞匯,諸如“很大的痛苦”和“有損”什么的,他作自我辯護(hù)時常常這樣。然后他就從后門跑出去了,那天晚上沒有回家?;蚴堑诙焱砩铣鲎叩??;蚴堑谌彀伞K麅蓚€星期后才回來,滿臉憔悴,渾身散發(fā)著啤酒氣味,哭著嚷著,說他很后悔,是他偷了首飾賣給了埃努古的豪薩首飾商,隨后花光了所有的錢。
“你把我的金首飾賣給他們得了多少錢?”母親問他。當(dāng)他說出數(shù)字時,她兩手捂著腦袋大叫起來:“噢!噢!上帝殺了我吧!”好像是說,她覺得本該賣個更好的價錢。我真想過去扇她一巴掌。我父親讓恩納瑪比亞寫一份報告:寫他偷首飾的經(jīng)過,賣首飾的錢都花在什么地方,以及在此期間他跟什么人混在一起。我估計(jì)恩納瑪比亞不會說實(shí)話,而且我覺得父親也是這么想的,可他喜歡報告,我這個當(dāng)教授的父親。恩納瑪比亞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像模像樣的報告。況且,恩納瑪比亞十七歲了,已經(jīng)留起了精心呵護(hù)的小胡子。他正處于高中到大學(xué)的過渡階段,這個年紀(jì)挨老爸手杖已經(jīng)不像話了。那么,我這父親還做了什么呢?恩納瑪比亞寫完報告后,父親把它塞進(jìn)他書房那個鋼制文件柜抽屜里存檔,那里面保存著我們在學(xué)校里的成績報告單之類的東西。
“他就這樣傷他媽媽的心?!备赣H最后只是這么嘀咕了一句。
當(dāng)然,恩納瑪比亞并非存心要傷害她。他這么做,是因?yàn)槟赣H的首飾是家里最值錢的東西:一輩子積攢下來的金器。他這么做,還因?yàn)槠渌淌趥兊膬鹤右捕歼@么做。我們這個寧靜的恩蘇卡校區(qū)里偷盜成風(fēng)。男孩們從小穿著锃亮的棕色皮涼鞋去大學(xué)教職員工子弟學(xué)校上學(xué),看著電視里的《芝麻街》、讀著伊妮德·布萊頓2的書、吃著玉米片早餐長大,現(xiàn)在這幫人開始撬開鄰居家窗上的遮蚊罩,推開玻璃天窗爬進(jìn)人家屋里去偷電視機(jī)和錄像機(jī)了。我們都認(rèn)識這伙偷兒。恩蘇卡校區(qū)是個小地方——三條街上房子挨著房子,彼此只隔著一道矮柵欄——所以我們不可能不知道是誰偷的。盡管如此,他們做教授的老爸老媽在教員俱樂部見面,或是在教堂和會議上碰頭,只是口口聲聲抱怨起鎮(zhèn)上的小混混竄到自己這神圣的校區(qū)來行竊。
這些行竊的男孩都是一些挺拽的家伙。他們夜晚開著父母的車出來游蕩,將駕駛座往后移,伸長胳膊,手剛夠著方向盤。奧西塔,就是恩納瑪比亞偷竊事件之前幾個星期偷了我家電視機(jī)和錄像機(jī)的男孩,總是那副深沉樣兒,戴著一頂帽子,走起路來很有風(fēng)度似的。他的襯衫總是熨得很挺括,我曾經(jīng)注意過柵欄那邊的他,看到他就閉上了眼睛,想象著他朝我走來,跟我說,我是他的。他從未覺察到我的關(guān)注。他偷了我家的東西后,我父母根本不會去埃布比教授家里,要求他兒子把我們的東西還回來。他們在公開場合說,這都是鎮(zhèn)上的小混混們干的??伤麄冎朗菉W西塔干的。奧西塔比恩納瑪比亞大兩歲,大部分行竊的男孩都比恩納瑪比亞大一些,這也許是恩納瑪比亞不敢去別人家行竊的緣故。也許,他覺得自己的年紀(jì)有資格去偷母親的首飾了。
恩納瑪比亞跟母親長得很像,蜂蜜色的皮膚,大大的眼睛,一張豐滿而弧線優(yōu)美的大嘴。母親帶著我倆去市場時,商販們都起哄說:“嗨,太太,你怎么把這么好的膚色浪費(fèi)在男孩身上,女孩的皮膚倒是生得這么灰暗。男孩要這么漂亮干什么用?。俊边@時,母親就會咯咯地笑起來,好像她有責(zé)任為恩納瑪比亞的好相貌表現(xiàn)出頑皮的開心樣子。恩納瑪比亞十一歲那年在學(xué)校里用石塊砸了教室的玻璃窗,母親給他錢去賠償損壞的玻璃,卻沒把這事兒告訴父親。二年級時,他弄丟了圖書館的書,她對他的班主任說是被我家的男仆偷走了。三年級時,他本該每天提早離校去參加教義問答,結(jié)果他一次都沒有去過,以致后來都沒法接受圣餐禮,而母親卻對別的家長說他考試時得了瘧疾。他拿了父親那輛車的鑰匙,用肥皂做了印模,還沒來得及找來鎖匠就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可母親只是含糊其辭地說他怎么能做這樣的實(shí)驗(yàn),也沒怎么當(dāng)回事。當(dāng)他偷了父親書房里的考卷去賣給父親的學(xué)生時,母親沖著他大喊大叫,而轉(zhuǎn)身卻對父親說恩納瑪比亞畢竟十六歲了,本來就該多給他一些零花錢。
我不知道恩納瑪比亞是否后悔偷了母親的首飾。我一直沒法從我兄弟那張掛著微笑的漂亮臉龐上看出他的真實(shí)感情。我們從來沒有談過這事兒。就在那時候,我母親的姐妹送來了自己的金耳環(huán)。就在那時候,她又在摩齊亞太太那兒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買來了一套吊墜耳環(huán),那個迷人的女人是做意大利首飾進(jìn)口生意的,我母親每月一次開車去她那兒付首飾款。自從發(fā)生恩納瑪比亞偷竊首飾事件后,我們從來沒談過這事兒。好像我們假裝恩納瑪比亞沒干過這事兒就能給他一個重新開始的機(jī)會。如果不是三年之后,恩納瑪比亞在大三時被逮進(jìn)了警察局,這起偷竊事件也許再也不會被人提及。
我們這個寧靜的恩蘇卡校區(qū)刮起了一股幫會風(fēng)。大學(xué)里幾乎所有布告牌上都用醒目的粗體字寫著:對幫會說不。最出名的幫會是“黑斧幫”“海盜幫”和“皇家海盜幫”。它們曾經(jīng)代表著溫馨的兄弟情誼,后來卻演化成了人們稱之為“幫會”的東西,那些對美國饒舌歌手如數(shù)家珍的十八歲小伙子,正經(jīng)受著神秘而古怪的人生啟蒙,以至于他們當(dāng)中時不時會有一兩具尸體撂在了奧迪姆山上。槍支、打打殺殺的忠誠,還有斧頭,儼然成為了流行時尚。幫會大戰(zhàn)成了最火的時尚:如果一個男孩向一個屬于“黑斧幫”頭目的女孩獻(xiàn)殷勤,那么過不了多久,這男孩在去買香煙的路上,大腿上就會被人捅一刀,然后他沒準(zhǔn)搖身一變就成了“皇家海盜幫”的人,然后他那些“皇家海盜幫”的弟兄們就會闖入一家啤酒館,順手逮來某個“黑斧幫”男孩,朝他肩頭射一槍,第二天,發(fā)現(xiàn)一個“皇家海盜幫”成員死在那家餐廳里,尸體倒在一排鋁制湯盆上,當(dāng)天晚上,在某個講師家里,一個“黑斧幫”男孩又被砍死在自己的房間里,他的CD音響上鮮血淋漓。這些都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事情。這些非常事件很快就成為常態(tài)了。女孩子們下了課就窩在宿舍房間里,而教師們聽到蒼蠅嗡嗡地飛過也會全身發(fā)抖,大家都被嚇壞了,于是就召來了警察。他們開著搖搖晃晃的藍(lán)色標(biāo)致505飛快地駛過校園,銹蝕的槍管伸出車窗,像是在嚇唬學(xué)生。恩納瑪比亞在課堂上笑翻了,回到家里又議論起來,他覺得警察本該表現(xiàn)得更好一些。所有的人都知道,幫會男孩手里的家伙比警察的更先進(jìn)。
父母親默不作聲地注視著恩納瑪比亞哈哈大笑的面孔,我知道他們也在擔(dān)心,不知道他是不是幫會中的人。有時候,我覺得他是。幫會男孩都很拉風(fēng),而恩納瑪比亞就挺拽的。那些男孩們看見他走過就大聲喊他的綽號——“瘋客!”——跟他握手。女孩們,尤其是當(dāng)紅的“大雞仔幫”女孩,跟他打招呼時,擁抱的時間似乎也太長了點(diǎn)。他可以出入所有的聚會,無論是乏味的校園活動還是鎮(zhèn)上更狂野的派對,他都是備受女人歡迎的男人,同時也是哥們?nèi)ψ永锏母鐐儯褪悄欠N一天抽一包樂富門香煙、坐下來就能干掉一箱星牌啤酒的家伙。但有時候,我又覺得他不是幫會中的人,因?yàn)樗軞g迎,跟所有不同派別的人好像都是哥們,倒沒有一個敵人。當(dāng)然,我也不能完全肯定,我這兄弟是否有——膽量,是否敢于鋌而走險——混入幫會組織。只有一次,我當(dāng)面問他是不是幫會中的人,他驚訝地看著我(他的睫毛長而濃密),好像我本該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在這之前他說過,“當(dāng)然不是?!蔽蚁嘈帕怂N腋赣H也相信了他??墒俏覀儗λ男湃螏缀醪徽f明什么問題,因?yàn)樗呀?jīng)被捕,并以幫會成員的罪名被起訴了。他對我說——“當(dāng)然不是”——是在我們第一次前往關(guān)押他的警察局探視他的時候。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那是一個燠熱的星期一,四個幫會成員蹲守在校區(qū)大門口,攔截了一位教授駕駛的紅色奔馳車。他們用槍頂住她的腦袋,逼她離開車子,然后他們把車開到工程學(xué)院,在那里,他們開槍射殺了三個剛走出階梯教室的男孩。當(dāng)時是中午。我正在附近上課,我們聽到了猛烈的槍擊聲,我們的講師第一個沖出教室。然后是一片尖叫聲,樓梯上突然亂七八糟地?cái)D滿了張皇失措的學(xué)生。外邊,三具尸體躺在草坪上。那輛紅色奔馳鳴著尖厲的喇叭開走了。許多學(xué)生當(dāng)即拿包走人,摩托車司機(jī)以高于平時兩倍的收費(fèi)送他們?nèi)ネ\噲?。主持學(xué)校事務(wù)的副校長宣布取消所有夜間課程,晚上九點(diǎn)以后學(xué)生一律不準(zhǔn)出門。這對我來說并沒有太大的意義,因?yàn)闃寭舭l(fā)生在熱熱鬧鬧的大白天,或許對恩納瑪比亞來說也沒有什么意義,因?yàn)橄_始的第一天,晚上九點(diǎn)他就不在家,那個晚上他就沒有回家。我估計(jì)他是住到朋友家了,再說他也并不經(jīng)?;丶?。第二天上午,一個保安來告訴我父母,恩納瑪比亞被逮走了,他和另外幾個幫會男孩一起被塞進(jìn)警車送往警察局了。母親一聽便尖聲大叫:“不許這么說!”父親平靜地謝過保安。他開車帶我們?nèi)チ随?zhèn)上的警察局。在那兒,一個治安警官嘴里含著臟兮兮的鋼筆帽,說:“你們是來找昨晚被捕的那幾個幫會男孩嗎?他們被帶到埃努古去了。案情非常嚴(yán)重!這回,我們必須一勞永逸地鏟除這些幫會禍害!”
我們回到車?yán)?,新的恐懼攫住了我們。在恩蘇卡——我們這里是個生活節(jié)奏緩慢、與世隔絕的地方,而鎮(zhèn)上的生活節(jié)奏更緩慢,更加與世隔絕——總還能夠想想辦法,父親也許認(rèn)識警方的頭兒什么的。但在埃努古,我們卻什么人都不認(rèn)識,那是駐扎著尼日利亞陸軍機(jī)械師的州府城市,那里有警察總部,繁忙的十字路口都配有交通監(jiān)督員。那兒的警察遇到棘手的案子就會大開殺戒,并以此聞名遐邇。
埃努古警察局四面筑著圍墻,形狀不規(guī)則的院子里擠滿了一幢幢房子,懸掛著“警務(wù)專員辦公室”牌子的大門外堆著幾輛銹跡斑斑的報廢車。父親將車駛往院子另一頭那個長方形的小平房,到了那兒,母親拿出鈔票,還有喬洛夫炒飯和肉食賄賂兩個當(dāng)班警員,那些東西都裝在一個扎緊的黑色防水膠袋里,于是他們準(zhǔn)許恩納瑪比亞走出牢房,跟我們坐到一棵傘形樹下的長凳上。沒人問他為什么明知夜晚宵禁卻還待在外面。沒人抱怨警察毫無理由地闖進(jìn)酒吧,逮走了所有在那兒喝酒的男孩和酒吧侍者。我們只是聽恩納瑪比亞說話。他叉著兩腿坐在木頭長凳上,面前擺著盛著米飯和雞肉的保暖瓶。他的眼睛有所期待地閃閃發(fā)光:一個馬上要開始表演的藝人。
“如果都像管理我們這間牢房那樣去管理尼日利亞,”他說,“我們這個國家也許就不會有問題了。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條。我們這間牢房里有個老大,叫阿巴查將軍,他還有個二把手。你一進(jìn)這間牢房就得給他們交錢。如果不交,你就有麻煩了。”
“那你身上有錢嗎?”母親問。
恩納瑪比亞笑笑,由于前額添了一個小蟲叮咬的丘疹般的皰塊,他那張臉甚至變得更漂亮了。他用伊博語說,在酒吧里被逮捕之前那一刻,他迅速將鈔票塞進(jìn)了自己的肛門。他知道如果不藏好就會被警察拿走,他也知道到了牢里需要用錢來打點(diǎn)自己。他咬了一口炸雞腿,又改用英語說:“阿巴查將軍對我藏錢的這一手非常欣賞。我已經(jīng)過了他這道關(guān)。我一直在說他好話。他們唱歌時,我們新進(jìn)去的人都得捏著耳朵做蛙跳動作,他只讓我跳了十分鐘,而別人差不多要跳三十分鐘呢?!?/p>
母親抱住自己的身子,像是感覺很冷。父親什么都沒說,只是細(xì)心地觀察著恩納瑪比亞。而我則想象著,我這個在老大面前過了關(guān)的兄弟,如何將幾張一百奈拉3的票子卷成香煙般粗細(xì),然后用手伸進(jìn)褲子后面忍痛塞入體內(nèi)。
過后,我們駕車回恩蘇卡的路上,父親說:“在他闖入自己家里行竊那回,我就該有所行動了。我本來就該把他送進(jìn)牢房?!?/p>
母親盯著車窗不吭聲。
“為什么?”我問。
“你看,這回倒是把他震住了。難道你沒看出來?”父親露出苦笑問我。我可沒看出來。那天是沒看出來。在我看來,恩納瑪比亞似乎安之若素,他能將錢一股腦兒塞進(jìn)屁眼里。
恩納瑪比亞第一次被嚇著,是看見一個“皇家海盜幫”男孩的哭泣。那男孩長得高大強(qiáng)壯,傳說此人有過殺人記錄,下學(xué)期有望成為幫會頭目,可是現(xiàn)在被關(guān)進(jìn)牢房,嚇得縮成一團(tuán),牢房老大在他后腦勺上敲了一棍子,他還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我們第二天探監(jiān)時,恩納瑪比亞把這事兒告訴了我,口氣里充滿了不屑和失望,好像突然讓他看到“綠巨人”原來是罐綠油漆。幾天后,他又受了第二次驚嚇,那件事情發(fā)生在一號牢房,那間牢房離他的牢房很遠(yuǎn),兩個警察從一號牢房拖出一具腫脹的尸體,在恩納瑪比亞他們的牢房前停下來,以確保他們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看見了那具尸體。
就連牢房老大對一號牢房也心存畏懼。恩納瑪比亞和同牢房一些能夠出錢洗澡的人,用盛過油漆的鐵桶貯滿水,拎到院子里去擦身,警察就在一邊看著他們,還常常沖著他們叫喊:“別洗了,否則把你們關(guān)進(jìn)一號牢房!”一號牢房是恩納瑪比亞的噩夢。他不能想象還有比自己這間牢房更可怕的地方,這間牢房里塞滿了犯人,他經(jīng)常被擠得只能貼著四處開裂的墻壁站著。墻壁縫里全是小蟲子,咬起人來非常厲害。每當(dāng)他叫喊起來,同牢房的人就稱他“牛奶香蕉男孩”“大學(xué)男孩”“奶娃娃男孩”。
那些蟲子個兒很小,咬起人來卻挺兇。晚上咬得更兇。牢房里的人都是腦袋頂著別人的腳丫子,側(cè)著身子睡覺,只有牢房老大能夠整個背脊躺在地上很舒坦地睡。也只有牢房老大可以享用盛在盤子里的木薯飯,享用每天送進(jìn)牢房的菜湯,其余的人只能每人喝兩口。這是恩納瑪比亞關(guān)進(jìn)去的第一個星期告訴我們的。他說話的時候,我心里在想,不知墻壁里的蟲子有沒有咬到他臉上,不知他前額蔓延開來的丘疹皰塊是不是受到蟲咬的感染。有些丘疹皰塊的尖頂上已經(jīng)滲出了膿水。他一邊抓撓一邊說:“我今天不得不坐在一件雨衣上,一直坐在那上面。廁所都漫出來了。星期六才沖廁所。”
他的聲調(diào)像演戲那樣夸張。我很想叫他閉嘴別說了,因?yàn)樗孟窈芟硎茏约哼@種沒有尊嚴(yán)的受害者的新角色,因?yàn)樗幻靼祝壕煸试S他出來享用我們帶去的食物該有多么幸運(yùn),那天晚上他在外面喝酒是多么愚蠢,而他被釋放的幾率是多么不確定。
在他被關(guān)進(jìn)去的頭一個星期,我們每天都去看他。我們坐著父親那輛舊沃爾沃上路,因?yàn)槲覀冇X得母親那輛更舊的標(biāo)致504在恩蘇卡校區(qū)以外行駛不太安全。當(dāng)我們駛過路上的警察崗哨時,我注意到父母的不同表現(xiàn)——難以捉摸,但確實(shí)不同。只要我們被粗野而貪賄的警察攔下檢查,我父親就不再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了。他從不說起我們被警察延誤了一個小時,就因?yàn)樗豢舷蛩麄冃匈V,也不提起警察攔下那輛巴士的事兒,當(dāng)時我那漂亮的表姐奧杰奇正在那輛車上,他們把她一個人拽出車外,罵她是婊子,因?yàn)樗袃蓚€手機(jī),又向她索要錢財(cái),她在大雨中跪在地上求他們放她走,因?yàn)槟禽v巴士就要開走了。而我母親也不再嘀嘀咕咕地抱怨了,這都是一種更廣泛意義上的不適癥狀。我的父母都沉默不語了。他們不再有以往那種感覺,以為不再批評警察似乎就能讓恩納瑪比亞早日獲釋。恩蘇卡校區(qū)的高級警司曾用過“微妙”這詞兒。恩納瑪比亞是否能盡快被釋放,可能會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尤其是在埃努古警察局長上了電視,沾沾自喜地做了關(guān)于逮捕幫會分子的訪談節(jié)目之后,幫會分子的問題變得更突出了。接著阿布賈4的大人物也來事了。每個人都要出來做些什么。
第二個星期,我對父母說我們別再去看恩納瑪比亞了。我們不知道這樣來來回回還得跑多少趟,再說每天在路上驅(qū)車三個小時,旅途成本也太高了,就讓恩納瑪比亞自己照料自己也沒什么壞處。
父親驚訝地看著我,問:“你這話什么意思?”母親沖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朝門口走去,她說沒人求我去那兒,在我無辜的兄弟受苦的時候,我大可以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她朝車子那兒走去,我跑著追過去,可是當(dāng)我沖到外面,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于是抄起紅龍船花叢旁邊的一塊石頭,擲向沃爾沃汽車的擋風(fēng)玻璃。擋風(fēng)玻璃裂開了。我看見細(xì)細(xì)的裂紋像射線似的在玻璃上散開,然后轉(zhuǎn)身上樓,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躲避母親的狂怒。我聽到她在大叫大嚷。我聽見父親的聲音。最后,一切都?xì)w于沉寂,我沒有聽見汽車發(fā)動的聲音。那天,沒人去看望恩納瑪比亞。這小小的勝利讓我有點(diǎn)兒吃驚。
我們第二天去看他了。我們都沒提起擋風(fēng)玻璃上的裂紋,那散射的裂紋就像河面的漣漪凍成了冰花。那個皮膚很黑很討人喜歡的值班警察問我們,為什么昨天沒來,他已經(jīng)在惦記我母親的喬洛夫炒飯了。我原想恩納瑪比亞也會這樣問,甚至?xí)械讲豢欤麉s表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沉靜,他這種表情我以前從未見過。他沒有吃光眼前的那份炒飯。他的目光一直游移開去,看著院子那邊一堆差不多全毀的汽車(都是一些事故車)。
“出什么事了?”我母親問,恩納瑪比亞馬上開口說話了,好像他就等著人家發(fā)問。他的伊博語說得很平穩(wěn),語氣既不高也不低。前一天,他們牢房里塞進(jìn)來一個老人,大約七十五歲上下,一頭白發(fā),滿臉皺紋,身上有一種退休官員的老派清廉氣質(zhì)。他的兒子因搶劫武器被通緝,警察沒抓到兒子就把他給關(guān)進(jìn)來了。
“那人什么都沒干。”恩納瑪比亞說。
“可你也什么都沒干。”母親說。
恩納瑪比亞搖搖頭,好像說她沒聽懂。接下來的幾天里,他變得更壓抑了。他的話少了,而且大部分話題都跟那個老人有關(guān):他沒有錢,買不起洗澡水,別人都拿他取樂,或是污蔑他把兒子藏起來了,牢房老大對那老人根本不屑一顧,而老人看上去非常害怕,顯得那么弱不禁風(fēng)。
“他知道兒子在哪兒嗎?”母親問。
“他已經(jīng)四個月沒見到兒子了。”恩納瑪比亞說。
父親也說了一些看法,他說不管那老人是否知道兒子的下落都與案件無關(guān)。
“當(dāng)然啦,”母親說,“這么做是不對的,但警察一直都是這么做的。如果他們找不到要抓的人,就會把他的父母或親戚給關(guān)起來?!?/p>
父親的膝蓋輕顫了一下——那是一個不耐煩的表示。他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提起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shí)。
“這人生病了,”恩納瑪比亞說,“他的手一直在顫抖,睡覺的時候也在抖?!?/p>
父母都沉默了。恩納瑪比亞擰上保暖瓶蓋子,轉(zhuǎn)身對父親說:“我想把這些東西給他吃。可是如果拿進(jìn)牢房,那個阿巴查將軍會奪走的?!?/p>
我父親走過去詢問那個值班的警察,是否允許我們見一下恩納瑪比亞牢房里的那個老人,就幾分鐘。這回當(dāng)班的是一個尖酸刻薄的淺膚色警察,母親每次把賄賂他的炒飯和錢塞過去,他從來都沒一個謝字。這會兒,他嘲笑我父親說,讓恩納瑪比亞出來已經(jīng)足以讓他丟掉飯碗了,而我們居然還想把另外一個人也弄出來,我們以為這是寄宿學(xué)校的家長訪問日?難道我們不知道這里是關(guān)押犯罪分子的高度防范之處?父親回來了,坐下嘆了口氣,恩納瑪比亞沉默地抓撓著他的皰疹。
第二天,恩納瑪比亞只是略微動了一下自己的那份炒飯。他說起,警察說要清潔牢房,用摻了除垢劑的自來水沖刷牢房地面和墻壁,那老人買不起洗澡水,有一個星期沒洗澡了,這時急忙沖進(jìn)牢房,脫下襯衫躺到地上用那些帶有除垢劑的水擦拭自己羸弱的背脊。警察看了都哈哈大笑,他們逼他脫光全身衣服到外面的走廊上去游行示眾,然后又大聲笑著說,他那個賊骨頭兒子知不知道他老爹的陰莖都皺縮干癟了。恩納瑪比亞說到這些,目光凝視著橘黃色的炒飯,當(dāng)他抬起頭來,我看到我兄弟的眼里噙滿淚水——我這俗不可耐的兄弟——我的心里對他涌起一股柔情,我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為什么。
兩天后,校區(qū)又發(fā)生了一起幫會殺人事件:一個男孩在音樂系大樓前用斧頭砍了另一個男孩。
“這樣好。”我母親說,她和我父親正要再次去拜訪恩蘇卡的高級警司。“他們現(xiàn)在可不能說幫會男孩都被一網(wǎng)打盡了?!蔽覀兡翘鞗]去埃努古,因?yàn)槲腋改冈诰灸莾憾毫舻臅r間太長了,但他們回來時帶來了好消息。恩納瑪比亞和那個酒吧招待很快就會被釋放。那些幫會男孩中有一個是警察的線人,他堅(jiān)持說恩納瑪比亞不是幫會成員。那天早上我們比平時離家要早,沒有帶喬洛夫炒飯,太陽已是熱辣辣的了,車窗玻璃全都被搖了下來。母親一路上顯得緊張不安。往常她總是時不時提醒父親,“小心??!”好像父親沒看見另一條車道上的車子在危險地轉(zhuǎn)彎,這回她更是不停地這樣嚷嚷,以至于我們還沒有走到“九英里”的地方(那兒沿街叫賣的小販總是蜂擁而上,端著盛滿熟雞蛋和腰果的托盤圍住汽車),我父親就停下車發(fā)起火來,“到底是誰開車啊,烏佐奧瑪卡?”
那個布滿了建筑物的院子里,兩個警察正在傘形樹下抽打一個躺在地上的人。一開始,我心頭一緊,以為那是恩納瑪比亞,但不是他。警察每抽打一下,躺在地上的男孩就蜷曲著身子叫喊一聲。我認(rèn)識這男孩,他叫阿波依,長著一張獵狗似的臉,陰沉而丑怪,經(jīng)常駕著一輛雷克薩斯出入校區(qū),據(jù)說他是“皇家海盜幫”的。我們進(jìn)去時,我竭力不去看他。那值班警察臉頰上有一個部落標(biāo)志的刺青,每次接過賄賂物品,他總會說一聲“上帝保佑你”,這回一看見我們,他眼睛就瞟開去了。一陣刺癢爬過了我全身的皮膚。我知道事情不妙。我父母把警司的通知交給他。那警察沒有看通知。他知道釋放的命令,他告訴我父親,那個酒吧男孩已經(jīng)釋放了,但這個男孩的事情有點(diǎn)兒復(fù)雜。我母親嚷起來:“這個男孩?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兒子在什么地方?”
那個警察站起來?!拔易屛业纳霞墎硐蚰銈兘忉?。”
母親沖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襯衫。“我兒子在哪兒?我兒子在哪兒?”父親把她拽開,那警察撣了撣自己的襯衫,怕被她弄臟了似的,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我兒子在什么地方?”父親的聲音是那么平靜,卻像鋼鐵般擲地有聲,那警察站住了。
“他們把他帶走了,先生?!彼f。
“他們把他帶走了?”我母親打斷了他的話。她一直在大叫大嚷?!澳阏f什么?你們殺了我兒子嗎?你們殺了我兒子?”
“我的上司說,你們來了就去叫他?!蹦蔷煺f,這回說完便轉(zhuǎn)身匆匆走出門去。
他離開后,我感到一陣透心涼的恐懼,差點(diǎn)要像母親那樣追上去揪住他的襯衫,讓他交出恩納瑪比亞。警察頭兒來了,我仔細(xì)觀察他臉上那種不露聲色的表情。
“你好,先生?!彼腋赣H打招呼。
“我兒子在什么地方?”父親問。母親在一邊喘著粗氣。事后我才意識到,就在那一刻,我們?nèi)齻€各自都在懷疑恩納瑪比亞已經(jīng)被彪悍的警察打死了,而這個人要做的事情就是編一個說得過去的謊言來告訴我們恩納瑪比亞的死因。
“他沒什么事兒,先生。我們把他轉(zhuǎn)移了。我現(xiàn)在就帶你們?nèi)ヒ娝??!蹦蔷俸孟裼行┿枫凡话?,他的面部表情依然一片空白,但他不敢跟我父親的視線相接。
“把他轉(zhuǎn)移了?”
“我們今天早上接到釋放的命令,但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了。我們沒有巡邏隊(duì),所以我就在這兒等候你們過來,這樣我們可以一起去他那邊?!?/p>
“他在什么地方?”
“另一個地方。我會帶你們?nèi)ツ莾旱??!?/p>
“為什么要把他轉(zhuǎn)移走?”
“當(dāng)時我不在這兒,先生。他們說他昨天犯了監(jiān)規(guī),于是就被帶到一號牢房去了,后來,所有一號牢房的人都被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他犯了監(jiān)規(guī)?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當(dāng)時不在這兒,先生?!?/p>
我和那警官并排坐在后座。他身上散發(fā)著某種陳年的樟腦丸氣味,我母親的箱子里似乎永遠(yuǎn)都有那種氣味。一路上,除了他向我父親指路外,我們沒有任何交談,十五分鐘后,我們就到了,父親把車開得飛快,我的心跳也一樣急促。那是一個小院子,像是荒廢已久,里面長著一叢叢過于茂盛的野草,到處都是廢酒瓶、塑料袋和紙片。那警官沒等我父親停穩(wěn)車子就打開車門沖了出去,我又一次感覺到了恐懼的寒意。我們所在的這個地方,路面沒有鋪瀝青,也沒有路牌和警察局的標(biāo)志,空氣中一片沉寂,一種讓人感到陌生的荒涼。但那警官出來時帶著恩納瑪比亞。正是他,我那英俊的兄弟,向我們走來了,看上去幾乎沒變樣,但當(dāng)他走近我們,母親擁抱他時,我看見他畏縮著向后退了一步,他左胳膊上滿是鞭痕,只是看上去不那么顯眼,鼻子上還有結(jié)痂的血塊。
“噢,我的兒啊,他們?yōu)槭裁窗涯愦虺蛇@樣?”母親問他。她轉(zhuǎn)向那個警官,“你們的人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兒子?”
那人聳聳肩,他的舉止中有了一種傲慢,看上去,他起先似乎也并不清楚恩納瑪比亞是否安然無恙,可現(xiàn)在他得說幾句了?!澳銈儧]有把孩子管教好,你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因?yàn)樵诖髮W(xué)里工作。你們的孩子犯了事,你們覺得他們不應(yīng)該受到懲罰。你很幸運(yùn)吶,太太,非常幸運(yùn),他們把他給放了。”
我父親說:“我們走。”
他打開車門,恩納瑪比亞上了車,我們開車回家了。一路上,父親沒有在任何一個檢查站停留。在一處崗哨前,一個警察舉槍示意,試圖脅迫我們停下來,但我們飛快地過去了。途中母親只說了一句話。她問恩納瑪比亞,是否要在“九英里”那兒停下來買一些點(diǎn)心?恩納瑪比亞說不要。我們到達(dá)恩蘇卡時,他才開口說話。
“昨天,那些警察來問那個老人,問他要不要來一桶不用花錢的水。他說好的。于是他們就逼他脫下衣服順著走廊走過去。我牢房里的那些人都大笑起來。但也有些人說,不能這樣對待一個老人?!倍骷{瑪比亞停了下來,他的眼神有些游離,“我沖著那些警察大喊。我說這老人是無辜的,他身體有病,如果他們一直把他扣留在這兒,他們永遠(yuǎn)都別想找到他兒子。他們叫我馬上閉嘴,否則就把我弄到一號牢房去。我不在乎。我就是不閉嘴。于是他們就來把我拖出去,揍了我,然后把我?guī)У搅艘惶柪畏??!?/p>
恩納瑪比亞說到這兒不說了,我們也不再問他什么。我腦子里想象著他扯著嗓門高聲咒罵那些警察的情形,罵他們是蠢貨、白癡、沒有脊梁骨的軟蛋、虐待狂、狗雜種,我還想象著那些警察大吃一驚的樣子,那個牢房老大也張大嘴巴,一臉驚愕,而其他獄友都被這英俊的大學(xué)男孩的膽大妄為嚇得目瞪口呆。我還想象,那老人帶著令人驚訝的自尊,平靜地拒絕脫下自己的衣服。恩納瑪比亞沒有說起自己在一號牢房的遭遇,也沒有說起被轉(zhuǎn)移到新監(jiān)舍以后的情形,在我想來,那是讓人稍后就消失的地方。我那漂亮的兄弟,本來很容易將這段人生故事大肆夸張渲染,但他沒有。
(本文選自《繞頸之物》一書,99讀書人202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