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宇
我不記得是怎么過關(guān),怎么上的車,怎么談的價。這些事你總是記得第一次做的時候。上一個印象還在戴高樂機場,親臉,告別。擁擠的廉價航空,鄰座大媽說,你應該學好法語,因為學了阿拉伯語Fusha(普通話)也聽不懂方言,對你毫無幫助。她聳聳肩。下一秒鐘,我坐在貝魯特的公寓里,方經(jīng)理打開廚房冰箱門,說進口的中國大米價格漲了三分之一。冰箱透出來的光照到她臉上。我們用兩碗熱米飯拌水煮的菠菜。
“你手上有多少美元?”
“不到三千,可以再取一些。”
“省著點,盡量用黎鎊,美元越來越難取了。”方經(jīng)理第二次打開冰箱,掏出塑料瓶,擰開蓋子,把夾在中間的保鮮膜取下來?!澳愠岳钡膶Π?,來,拌著筍干醬吃。”
兩分鐘后,我端著碗和通紅的臉,在陽臺上吹風,吃完剩下的米飯。公寓斜對軍隊醫(yī)院,戴貝雷帽的士兵正在換崗。
“維和部隊上次送來的白菜種子快出來了?!?/p>
方經(jīng)理指指陽臺上的土盆?!俺鰜砹?,我們還省下一筆新鮮蔬菜的錢。”
“貝卡谷地的學校怎么樣了?”
“你想跟我去一趟嗎?我每個星期坐巴士去一次?!?/p>
“我以為上次說要買車了?!?/p>
“我也以為是。學校課程照常進行,到了冬天可能會困難一些。多了二十三個學生?!?/p>
樓下戴墨鏡的男人向我們打招呼,走進公寓的門庭。收房租的來了,方經(jīng)理一邊說一邊轉(zhuǎn)身往門口走去。男人沒有換鞋,徑直走到陽臺和我握手。很重的手。他把美元數(shù)了兩遍,正著數(shù)了一遍,反著數(shù)了一遍,然后放進腰包,拉上拉鏈。
“你們介意我抽煙嗎?”他抽出一支煙點燃。我問他時局。如釋重負地解決了經(jīng)濟事端后,他能毫無顧忌地談些別的?!懊绹亮宋覀?。之前是法國和英國×了我們。他們像×婊子一樣。他們不僅沒付錢,還說我們欠了他們錢。上街的年輕人,他們什么也不懂,被忽悠上了,最后上臺的會是他們嗎?!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什么也不懂。”他把煙屁股摁滅進土盆,戴上墨鏡,和我們道別。我和方經(jīng)理坐在陽臺上到夜幕降臨。
“你還在學法語嗎?”
“每周去大使館,偶爾打網(wǎng)球的時候?qū)W。”
“阿語呢?”
“在難民營學?!?/p>
“你現(xiàn)在自己進營地嗎?”
“N帶著我比較好。你去最好也是她帶著你?!?/p>
“她一個人帶我一個男的可以嗎?”
“可以。你是外國人,是資方,其次才是個男的?!?/p>
“我們的資方怎么樣?”
“能過完這一年。明年再說?!?/p>
“一年一續(xù)?”
“要不然呢?一年一續(xù)在這里就是長久?!?/p>
陸續(xù)有人出現(xiàn)在對面樓房的陽臺和窗邊,他們手上捏著金屬器皿,折射路燈的光,在夜晚猶如一面面凹凸不平的鏡子。緊接著,他們揮舞的鍋碗瓢盆劇烈碰撞,金屬敲擊聲響起,漣漪似的擴散到整個城市,起初的刺耳變成鏗鏘的波浪,像一場席卷全境的暴雨冰雹,用力地、持續(xù)擊打鋁合金的棚頂。
“八點了?!狈浇?jīng)理看看手機。“我們最好移到室內(nèi)講話?!?/p>
“每晚都準時嗎?”
“差不多?!?/p>
“要持續(xù)多久?”
“比剛開始的時候短一些了。是不是像暴雨?”
“是有點?!?/p>
“可是貝魯特幾乎不下雨。你們管這個叫什么來著?”
“Cacerolazo(敲鍋打鐵)?!?/p>
“什么?”
“Ca-cer-lo-za,像Casserole(砂鍋)那個詞。敲鑼打鐵的抗議?!?/p>
“你說他們?yōu)槭裁辞缅伳???/p>
“原本在拉美,用這樣的方式抗議吃的不夠?!?/p>
“我們?nèi)帐硶r會這樣敲打。你們那邊是不是一樣?要把吃太陽的天狗嚇走?!?/p>
憤怒的暴雨停了。我探出頭去,“今晚有月亮嗎?”
“我就沒在貝魯特見過月亮?!?/p>
我上午去拜訪國際援助機構(gòu),下午去沙提拉難民營,晚上回家的路上,準時的暴雨聲又響起來了。我習慣性地走到沿街餐廳的雨棚下。道路坑坑洼洼,仿佛鍋碗瓢盆真的落下來砸過一番?;椟S的燈光打在樓房外墻上,陰影蜷臥在殘留的彈坑里,談話聲從半開的窗戶泄出,空氣中有一絲陌生的寒意。當?shù)嘏笥迅嬖V我,貝魯特美國大學的取款機還能取出美元。我將信將疑地打了一輛車朝海岸去。我常去的漢堡店門可羅雀,店主站在柜臺后面和車窗內(nèi)的我迅速交換了眼神。越往海邊去,空氣反而溫潤起來。大學是夜色中最明亮的地界,像有無盡的火焰在燒。我按照朋友給的地標,從側(cè)門大樹向東走了三百米,果然找到一處亮燈的取款機。三百美元散發(fā)綠色光芒。我把錢折起來,放到背包內(nèi)側(cè)的口袋,找了咖啡店等方經(jīng)理從車站過來。她聽說可以取錢,我們再出發(fā),取款機已暗淡無光,只好折回咖啡店,點了兩杯熱拿鐵。
“所有機構(gòu)都說缺錢。”
“他們當然這么說。比我們預算多一百倍的也會這么說。你要知道,這是一份花錢的差事。要是連錢都花不了,就說明你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沒得做不是我們最后的目標嗎,國家好了,機構(gòu)也可以撤了。”
“你看周圍的樣子,能好起來嗎。一旦你覺得好起來,便會有一個新的狀況,新的籌資,新的項目。那個按下去又跳起來的游戲叫什么來著?”
“打地鼠?”
“你不覺得做人道主義,就是在世界地圖上打地鼠嗎?層出不窮。地鼠沒有變少啊,你的錘子只能敲打表面,永遠進不到底下的洞里?!?/p>
“那我們現(xiàn)在在做什么?”
“我們現(xiàn)在告訴別人,來買我們家的錘子?!?/p>
“你還要待多久?”
“我想至少把今年做完?!?/p>
“然后去日內(nèi)瓦?”
“但愿如此?!?/p>
“那錘子就要變成軟綿綿的棉花錘了?!?/p>
她看看我,把咖啡喝完,手沒有離開杯把,杯底在桌面繞圈,規(guī)律沉悶地嗡嗡回響。
“你一個人在這里堅持一年,也很不容易。”我說。
“很多東西都要時間。你們總想把項目擴大,我們連自己的三十四個學生都還沒熟悉。就這樣,孩子上學還要靠N一家一家拉過來?!?/p>
“但規(guī)模越小,后面就越難維系了?,F(xiàn)在資方要看beneficiary(受益人),要看宣傳度,要看名聲。小而美,就會消失?!?/p>
“回到要做事還是要存在的問題了?!?/p>
“這不是個矛盾?!?/p>
“僅僅理論上不是矛盾。但時間是有額度的,生命是有限的,我只是一個人在這里,我要決定,有限的時間是給項目里的人,還是寫報告,還是寫新聞稿?!?/p>
“還是學法語?!?/p>
“你難道沒有一個exit plan(撤出計劃)嗎?有限的人生,是不能耗在無限的危機里?!?/p>
“營地里有沒有我可以去訪談的人?”
“你認識A吧?”
“好像有印象?!?/p>
“他在Daesh待過?!?/p>
“什么?!”
“他跟我提過一次。說起來很痛苦,不愿再講下去了。”
“你應該問下去?!?/p>
“我是來做難民保護的,不是來提問的?!?/p>
“這是核心的信息,不是嗎?”
“這是說他信任你了,不是說他可以提供信息了。不是所有人都是訪談對象?!?/p>
咖啡店要打烊了,貝魯特美國大學的學生正收起電腦,結(jié)束他們的趕工和閑聊。我和方經(jīng)理返回住處,一路上沒什么話講。
租的日產(chǎn)小車是下午送到樓下停車場的。我和方經(jīng)理即刻決定開去買菜。車道沒劃線或線條模糊,加塞的車不多,只是大家變道不習慣打燈。車速遠高于路況條件的允許,開起來蹦蹦跳跳,像在游樂場。經(jīng)歷過下午,我找出了規(guī)律,雖然不開轉(zhuǎn)向燈,但變道前司機側(cè)頭往后看或車頭微微一偏,發(fā)出信號,這時候就該減速讓行了。
后方傳來激烈的鳴笛,車子超過了我們,后座的人把頭伸出窗戶,用英文大喊:“后門!關(guān)……后門!”我降低車速,方經(jīng)理把門關(guān)了一遍。之前沒關(guān)緊,儀表盤沒有亮燈提醒。我心想他們是怎么看出來的。沒幾輛車是光潔亮麗的,前后左右都有刮蹭和掉漆。即便如此,我在車里也有萬分的安全感。它是堅固的金屬殼,鐵包肉,我的肉身也因此變得堅強不摧。車過一個坑,猛地向上跳了一下,我差點碰到頭。
“那是汽車炸彈留下的?!狈浇?jīng)理說。
汽車炸彈是打破安全感的悖論。駕馭保護肉體的金屬沖向死亡,用金屬撕開金屬。在此之前,鐵從來沒有給我留下冰冷的印象。滾滾流動的紅色鐵水,鐵廠的高溫和出汗的濕潤身體,金屬是炙熱的,只有當它穿透肉身,另類的紅色液體噴涌而出時,它才有深不見底的冷。
“應該不是哈里里遇難的那個坑?!?
“你別再開這種玩笑了。現(xiàn)在的局勢,哈里里又要成敏感詞了?!?/p>
“我們明天開車去維和營嗎?”
“一早出發(fā),能趕上吃午飯。”
我們九點出發(fā),帶了面包和水,經(jīng)過市中心的時候,店鋪大門緊閉,說下午還有游行。拉門上盡是涂鴉,櫥窗被砸破,雞蛋大小的洞不規(guī)則地排列。沿高速一路向南,空氣里彌漫著燒輪胎的刺鼻味道,道路被莫名的火和石頭阻攔,我們跟著前面的車繞道,總能回到海岸線??吹胶0毒€,就能回到向南的路上。我們經(jīng)過賽達的時候補充了飲用水,古老的石頭建筑順著海岸線延伸出去,一晃而過,車進了光禿禿的山區(qū),有了寒意,我們把車窗搖起來。過了兩個檢查站,到了最后一關(guān),我們被攔了下來。
這是隘口。一道路障,兩個方向的來車都要停車檢查。我們照例下車,拿著護照到檢查站的小屋,里面有三四個士兵,圍著一個西瓜大小的電視。那電視似乎是我能輕松舉起抱走的。還有一臺吱吱啦啦的收音機。他們看了文件,把護照還給我們,說你們不能過去,你們沒有上級的允許。我們解釋說,開車是要去維和部隊。他們堅持要一張憑據(jù),要我們?nèi)ベ愡_市政府獲得批準。于是,我們又從光禿禿的山間繞出來,午后三點回到賽達。政府大門緊閉,欄桿放倒,說是下班了,等明天吧。我們沮喪地開車在賽達城里打轉(zhuǎn),吃了東西,味同嚼蠟。方經(jīng)理提議說去看海邊古老的房子。
沉重的黃褐色石塊一路延伸到海水中,穿過橋便能抵達“海上城堡”的遺址。面向海的墻壁已坍塌,穹頂幾近消失,水中是被淹沒的腓尼基古城。沿梯子向上,風吹得猛烈,方經(jīng)理把帽子壓住。城堡的底層是東征十字軍建的,上層是馬穆魯克留下的,尚存的小穹頂屋子是奧斯曼時期的禮拜室。我們正在石頭間漫步的時候,老年旅游團排隊進來了。他們的臉蛋曬得紅撲撲,軀體上帶著過長時間在空調(diào)旅游大巴里的疲勞。我和方經(jīng)理向外走,穿著西服外套的男士站在橋頭,沒有往里走。
“你可以往里面走走?!蔽艺f。
“不了,我站在這里吹風?!彼瘟嘶瓮馓?,腋下和胸膛的襯衣汗?jié)窳恕?/p>
“你從哪里來?”
“荷蘭?!?/p>
“這個時候來黎巴嫩?”
“這個時候才便宜吧。我退休前在歐盟工作,就是負責沙姆地區(qū)的?!?/p>
“比你上次來的時候好嗎?”
“上一次?這是我第一次來。我負責管理項目,只是給錢,現(xiàn)在才來看看錢都花在哪里了,哈哈?!?/p>
他笑起來的時候臉蛋更是紅撲撲的了。
“那你們是做什么的?”他問。
“我們是路過?!狈浇?jīng)理說。
回到停車場,我花了一陣子才把車打著。太陽離海面不遠了,把城堡凹凸不平的墻染成橙紅。
“我們應該再試一次?!狈浇?jīng)理說。
“沒用的,他們還會以同樣的理由拒絕?!?/p>
“你盡管往那里開。我們應該再試一次。”
我拗不過,轉(zhuǎn)過市中心的三角路口,再一次往山里去。夕陽下,光禿禿的山景變得可以忍受,隨著日光的退去,山石快沉沒在灰色的陰影里了。我們又到了小屋前,士兵聽說我們沒帶文件來,有些惱怒地揮揮手。方經(jīng)理用中文對我說,我要說你生病了,我們要去維和部隊的醫(yī)院。她用法語對小屋說了一通,士兵們聽得似懂非懂,用狐疑的眼光打量我。天黑下來,隘口的路燈點亮,兩盞探照燈分別對著道路的兩個方向。方經(jīng)理的語氣變得急切,用肢體語言跟他們比劃起來,我不知道她是在表演還是真的急躁了。
突然之間,她想起了什么,指著我的肚子說,“Alam, alam.”我問說什么意思,她說,阿語,疼的意思。我沒想到第一個學會的阿語詞就是在騙人。
她不斷說,“alam,alam,alam”,用手捂著肚子。士兵們都笑了,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或是看到把不懂阿語的外國人逼出阿語覺得好笑。無論怎樣,氣氛放松下來,他們決定打電話請示。長官打電話的間隙,年輕士兵從屋里探出頭和方經(jīng)理說笑。他說,你結(jié)婚了嗎,嫁給我吧,嫁給我吧。比起一般的搭訕,士兵不讓人生厭,他找不出來別的英語詞匯,又努力要把輕松的氛圍維系下去。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消磨時間的社交禮儀。長官回來了,他登記了我們的信息,命令士兵把欄桿抬起來,讓我們通行。一屋子的士兵挎槍出來和我們揮手道別。我在后視鏡里一直看著隘口的燈光,直到翻過一個山頭,身后全然成了黑暗。
黎巴嫩的維和部隊有兩所醫(yī)院,一所印度的,一所中國的,中國的維和醫(yī)院在西班牙的營地里。和門口的西班牙人寒暄后,他讓我把車停到防爆墻的后面。我和方經(jīng)理把外套穿上,山里的夜晚像是秋冬之交。黃干事出來接我們,他個頭不高,說起話來帶笑,十分親切,覺得我們在路上受了不必要的折騰,在辦公室備了泡面、火腿腸和雞蛋作為夜宵。我們邊吃,他邊給我們介紹營地的情況和三餐時間。中國在黎的維和部隊一共有三部分,工程、掃雷和醫(yī)護,明天可以先去見醫(yī)院的老大,然后是印度的通訊官來訪。病房診室、宿舍和食堂,三排平房成三角形。我們被安排在病房住下,條件比宿舍好,白凈床單和厚實棉被。方經(jīng)理住的地方更勝一籌,ICU病房,獨占一間,床也更寬。旁邊像是壘了一排集裝箱,上面寫著mortuary。
方經(jīng)理問我是什么,我說停尸房。黃干事說,你們別怕,停尸房都沒用過,只是程序上的要求。他給我們一人打了壺熱水。把水倒進玻璃杯,杯子霧了,熱氣騰騰冒出。沒等到水涼,我倒頭便睡了。
半夜,我被打雷的聲音吵醒。山雷像在地面裂開,震耳欲聾。這是第一場在黎巴嫩碰到的大雨。沒聽到雨聲,板房的屋頂顫顫作響,窗外因為閃電忽明忽暗。我打開手電筒,伸手拿水,竟還有余溫,有一圈圈的震紋。干冷的房間里,那一口水給了我莫大的舒緩。沒等到雨滴,我就又沉沉地睡去。第二天,七點多醒來,晴空萬里,空氣格外清新。戰(zhàn)士們在房外集合,穿薄外套,三三兩兩走去食堂。
“一起去吧?!贝髂R的長官招呼我們。黃干事從后面快步走來,“這就是我們的兩位客人了,昨晚到的。這是我們的連長?!遍L官摘下墨鏡,寸頭,黝黑的皮膚,跟我們點頭問好。進了食堂,飯已有人幫我們打好放在桌子上,還有烏江榨菜和老干媽。
“這些都是稀有資源。”連長說。
坐在后面的戰(zhàn)士相互傳看手機上的視頻。連長轉(zhuǎn)過頭去詢問,一位戰(zhàn)士說,“這是昨晚的落彈。”
“你們從哪搞來的?”連長問。
“掃雷部隊那邊拍到的。”
“拿過來我看看?!边B長拿過手機?!斑@是以色列的還擊了吧。瞧瞧,”他把手機遞給我,“戈蘭高地方向?!?/p>
視頻里的炮彈像夜晚的煙火,流星般地穿過天穹。
“我以為昨天下暴雨了?!狈浇?jīng)理說完,戰(zhàn)士們都吭吭笑了。
“這里不下雨,只下鐵?!边B長說,“這是一個歐洲人說的?!?/p>
他吃飯很快,把空碗和筷子拿去水池洗了,甩干,倒扣過來,鋁合金的碗在水池邊發(fā)出清脆的敲擊聲。吃完后我們?nèi)ミB長的辦公室,他的帽子掛在墻上,墻上有聯(lián)黎部隊的嘉獎信,一沓訂上去的流程指示。
“我們來這里快一年了。你看,其他部隊的駐扎時間比我們短,三個月、六個月的都有,我們來了就是一年。糧食是我們自己運來的,廚房后面是我們的儲備,等到再過節(jié)的時候,我們把牛羊肉拿出來。每次我們的活動,只要做吃的,聯(lián)合部隊的人都要來?!?/p>
“我們是兩級醫(yī)院,服務整個聯(lián)黎部隊,他們大病小病都能來。當然,老百姓也能來看病,你知道,聯(lián)合國的醫(yī)院是對當?shù)孛癖婇_放的。我們有中國特色的地方,是去鄉(xiāng)村展開巡診。我們做過幾回了,黃干事,三回了嗎?你看西方國家的部隊不敢隨意下村,但是我們能去?!?/p>
“是的,我們的溝通要靠兩位當?shù)氐姆g。她們和中國的聯(lián)黎部隊合作快十年了。她們把阿語翻譯成英文,我們這邊再理解理解。是的,你當然可以見她們,你可以去和任何愿意和你聊天的人聊。沒人會攔著你。”
連長站起來,把帽子戴上,送我們出辦公室。五分鐘可以穿過醫(yī)院的全部走廊。每一個科室坐著一位醫(yī)生,前臺有三位護士值班。護士長是唯一來回穿梭的人。她表情嚴肅,我要是問她什么問題,回答都是“一切正?!?。要是我問患者,她會說“生命體征正?!?,告訴我“體溫、脈搏和血壓都正?!?,然后快步走掉。
“你聊得怎么樣?”從外面拍照回來的方經(jīng)理問我。
“冰雪皇后什么也沒說?!?/p>
值班的護士笑出了聲,“她可是在忙的,你一直追著別人?!?/p>
“我也沒看到什么病人吶?!?/p>
“我們最受歡迎的診室已經(jīng)來過兩撥人了?!?/p>
“最受歡迎?”
“你沒有經(jīng)過理療室嗎?”
“唯獨那個門是關(guān)著的。當?shù)厝藖砜床?,應該什么科室的病人都有?!?/p>
“理論上來說,他們是可以來。但你看你們來都費了那么大的周折,那他們呢。只有翻譯偶爾能帶人進來,鳳毛麟角?!?/p>
黃干事走進來,“正找你們呢,我們的翻譯沒來,印度人已經(jīng)來了,需要你們幫個忙?!蔽液忘S干事走到接待室,沙發(fā)上坐著的兩位印度士兵站起來向我們問好。表情輕松的一位是要回國的長官,另一位手足無措的是他的繼任。握過手后,我們一起坐下。我?guī)兔Ψg了見面的寒暄,但注意力都在回國長官的胡子上。他每說完一句話,等待翻譯的時候就要去摸摸他的八字胡。他對我的存在表示出興趣,我說我不是軍人,也不是記者。
“那你來這里干嗎?”
“和你們一樣,為了人道主義事業(yè)。”
“哈哈。”他聽到這個答案很是得意,向我介紹了他的軍人家庭出身,他的部隊番號,認為我應該聽說過。他告訴我他曾在克什米爾服役,告訴我不希望有沖突爆發(fā)。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寒暄的一部分,在翻譯中省去了。
“駐外半年后回去對你的職業(yè)生涯有幫助嗎?”我問。
“大家說會有。所謂的國際經(jīng)驗。對了,如果你想知道以色列部隊離我們多遠,可以打開tinder看看?!彼终玖似饋?。我們的翻譯到了。她帶了位看上去有眼疾的當?shù)厝耍确鲋M醫(yī)院,又回來,脫掉圍巾,跟我們連聲道歉。印度官員說,沒事,我們已經(jīng)在閑聊了。他們簡短告別,說還要去其他營地打個照面。
翻譯送他們出去后,重新用中文跟我打了招呼。
“你會中文嗎?”我說。
“十年了,多少也會一點。十年前,新聞上還沒多少中國,我對中國人的印象都發(fā)生在這個營地里?!?/p>
“中國人去村里是你安排的嗎?”
“對,都是在附近?!?/p>
“很安全?”
“當?shù)厝撕軞g迎他們?nèi)ァV袊巳ズ蜌W洲的部隊去不一樣。歐洲的士兵讓當?shù)厝讼氲绞周??!?/p>
“在當下想到十字軍?”
“這里的當下一直都在過去里?!?/p>
“你要待多久?”
“待到他們下班。”
“不,我說你要在這里待多久?!?/p>
“待到我的舌頭不再會講另一門語言的時候。”
兩位中國士兵走到招待室。一位走進醫(yī)院,一位在招待室喝熱水,問我從哪里來。我說從貝魯特來。他說,不是,我問你從中國哪里來。他們是掃雷部隊的,過來拿常用藥。只要天氣允許,他們就按日程出勤。我問他們掃雷還要多久能完成。
“完成?”他笑了,“我們永遠都完成不了。我們和柬埔寨的掃雷組一年清掉一千多枚。藍線周邊可能還有四十萬枚?!?
“Mission Forever.”翻譯說。
“我們的聯(lián)黎長官每年是怎么說的來著?”
“We still have much to do.”翻譯說。
日光又快要消失在山頭了。翻譯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要駕車離開了。她開的車盤在山間小道,揚起的灰塵,煙霧般的縈繞在山腰,像是整個山在夕陽里蒸發(fā)。
“看上去就像沒走遠,對吧?!秉S干事說,“但就像是夜里看車燈,覺得和自己近,實際上隔著很遠的路了?!?/p>
等塵埃落定,山恢復了原貌,本來安靜的營地更顯寂冷了。連長這時候出現(xiàn)了,提議帶我們?nèi)タ催吘车耐盔f墻。他從墻上取了防彈馬甲和頭盔,遞給我和方經(jīng)理,叫上黃干事,我們四人上了一輛悍馬。車門很重,座位硬邦邦,我不自覺地找扶手。相比之下,租的車是塑料玩具,這才是鋼鐵猛獸。邊境墻從約旦河西岸開始,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黎巴嫩南部。這里已完成了二三十公里,說還有一百公里。建成之日,以色列會被高聳的水泥包裹起來,成為墻中之國。
墻體有三層樓高,頂端盤著鐵絲網(wǎng),每隔一段設有瞭望塔。墻體覆蓋連綿不絕的彩色涂鴉,像一圈圍墻下的花圃。反戰(zhàn)、咒罵、和解和憎恨的標語并排而立,一米多高,往上是灰蒙蒙的混凝土,和夜幕低垂的天空一個色調(diào)。前不久以色列國防軍摧毀了邊境的地下暗道,最深的地方挖到地下八十米,二十層樓高。我想,交界之處,地上和地下,敵對雙方共同完成了一棟加起來二十三層的建筑奇觀。
墻的那一邊亮起了燈,一片片地連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邊也有村莊和鄉(xiāng)鎮(zhèn)。這一邊仍然黑黢黢的,只有零星微弱的光亮。
“看出差距了嗎?”黃干事說,“有人在明處,有人在暗處?!?/p>
他話音未落,和灰墻融為一體的天空里出現(xiàn)了絢麗的煙火,像涂鴉墻上的紅色玫瑰緩慢地升起到天上,完成最后的綻放。光芒到達頂峰的時候,照亮了這一邊的土地,依稀可見房屋、樹木和砂石。綻放的光定格在一霎那,像是壽命到頭的恒星,在空中爆裂、萎縮、消耗殆盡。隨之凋零的花瓣和花莖,在風中四處飄蕩,失重,加速地沖向大地??墒氰F在土里不會再生出花來。
“沒事,離我們很遠,只是看著近?!秉S干事說。方經(jīng)理拿起相機,曝光時間不是太短就是太長。黃干事提醒她錄視頻,才能記錄裸眼看到的。有光栽在了地里,地面開始無助地發(fā)抖,車的座椅變得更硬更干。車沒有停,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卦诤诎抵旭Y行。黃干事還要說些什么,被連長打斷。連長把頭盔戴上,指指前方。車燈光的盡頭,急促顛簸的黑影晃動。
“別停車,慢一點?!边B長說,“槍呢?”
“我們沒帶槍?!秉S干事說。
“媽的。”
車速越來越慢,黑影加速靠近,是一群牛,在夜里眼中發(fā)出銳利的光。大家歇了一口氣。突然,牛群散開奔跑,在它們的后面,人影出現(xiàn)在了車前。一雙眼睛,兩雙眼睛,緊皺的眉頭,扭曲的皮膚,衣服上的白灰,張開的嘴,靜默的呼喊。男人,女人,紅色,男人的手臂,手臂上的軀體。孩子,卷發(fā),看不見臉,紅色血跡,紅色外套。不,那是白色的衣服紅色的血。他們拍車,用手掌拍車頭,車只是微微發(fā)出低沉的顫動。他們走近,拍車架,拍車窗,把車窗拍得咚咚響。
“別動?!边B長說。他檢查了口袋,掃了一眼周身。
“我們不知道有沒有武裝人員,上次西班牙人……”黃干事說。
“我知道?!边B長說。
他的頭一動不動地望著車前方的黑夜,臉上的肌肉僵硬。只有咚咚的響聲和車內(nèi)隔板的微顫。
“媽的。你們留在車里?!?/p>
連長開門,迅速把門關(guān)上。窗外,他伸出雙手,試圖讓兩人鎮(zhèn)靜些,仔細想要看清孩子的狀況,時不時抬頭觀望四周。他確定完畢后,敲敲后窗,示意我們把門打開。門開的時候,外面的煙火味和夜里的冷空氣竄進來,汗味和血腥味,成人的哭喊聲。男人把孩子交給連長,連長把孩子抬進來,我和方經(jīng)理站起來讓出座位,讓孩子躺下。連長讓黃干事從前面遞過來紗布,把孩子的衣服卷上去。一塊黑色的鐵片出現(xiàn)了,斜扎進他的肚子。連長用繃帶和紗布沿著鐵片把傷口包扎起來。血漸漸地浸進紗布。
“創(chuàng)口不深,在隔膜,跟醫(yī)院說準備手術(shù)。”連長轉(zhuǎn)過頭對車外的人說,“Hospital,we are the UN Hospital. Go there first.”
他指了一下醫(yī)院的方向,讓我到前排去,他和方經(jīng)理在后排看孩子。我們把門關(guān)上,哭喊的感謝隔著鐵,悶悶的詞句擊打車身。眼前又出現(xiàn)了煙花,我們不覺地仰起頭,一時間的光照亮了車里車外的臉,車里的紅色變得鮮艷,下一秒又沉入到陰影中。車往前走了,我往后看,尾燈照亮的地界都是騰躍的灰塵,再也看不見兩人的身影。
孩子睜開眼,他因圍繞他的陌生面孔感到一絲的驚訝,但驚訝很快被疼痛的呻吟奪走。車輪壓在石子路上持續(xù)地發(fā)出碾磨的響聲。他想對方經(jīng)理說什么,張開口,過了一陣子,才冒出聲音來,
“Alam,alam.”他嚅嚅地說。“alam alam”回蕩在車里。
方經(jīng)理用法語安慰他,“ ?a va aller, ?a va aller……”
兩個人像是在彼此重復對念著經(jīng)文。孩子安靜了,閉上了眼睛。方經(jīng)理探身過去看。
“沒事,他只是需要休息?!边B長說。
孩子的呼吸沒有那么急促了。伴著他的呼吸,肚子上刺眼的鐵片微微起伏,像鯊魚背鰭在水面。醫(yī)院門口燈火通明,士兵們在等待。他們把孩子抱下來,放在移動病床上,推向手術(shù)室。黃干事去換衣服,恢復他的本職工作:全醫(yī)院只有他一位麻醉師。護士招呼我和方經(jīng)理進消毒室,用肥皂把暴露的皮膚清洗一遍,再拿碘酒清洗一遍。我聞到隱隱約約的血腥味。戰(zhàn)士招呼我們?nèi)コ燥?。我意識到氣溫降了,外套還在車里,戰(zhàn)士給我們遞來軍服大衣。
手術(shù)持續(xù)了三個多小時。我坐了一會,躺了一會,但都不能消退持續(xù)的不安感。我只得站起來,開始在營地踱步。西班牙酒吧開門了,里面擠滿了人,很暖和的樣子。后面是停車和裝卸設備的庫房,我被庫房面前平整的地面吸引了。它的反光如此均勻,像是一塊光滑的鏡子,結(jié)冰的水面。我想象它曾受到的重壓,而在重壓之后,就再沒什么是能與其相比的不堪忍受的沉重。越野車、救護車和裝甲車碾過它的時候,一如既往地反射出那些金屬的光。我以為現(xiàn)在的白光來自營地門口的探照燈,直到方經(jīng)理提醒我說,今日的月亮好看。我抬起頭,月亮就在山上,像是韜光養(yǎng)晦后冒出頭顱了。它的白光第一次讓我覺得比紅色和黃色的光要親近。
“你會不會覺得孩子是幸運的人。我是說,他是不幸的人在不幸里走了運。如果我們沒有經(jīng)過那里的話……”方經(jīng)理接著說,“我們是要為他最初的不幸感到憤怒,還是要為他最后的運氣感到慶幸?”
“這里都沒有他可以選擇的余地?!?/p>
“為什么大人不搬走,讓孩子在這樣的地方長大?”
“為什么是他們要搬走?”
“你不要和我討論一個應不應該的問題?!?/p>
“他們搬走了,就能有選擇嗎?你覺得人道救助能給他們一個選擇嗎?”
“至少他們能活得下去?!?/p>
“選擇不離開,有時候勝于選擇生死?!?/p>
“活下去,如果不活下去,這一切都毫無意義?!?/p>
“在今天之前,他們認為是活得下去的?!?/p>
“那是一種僥幸。他們?yōu)樗麄兊暮⒆幼隽诉x擇。”
“他們?yōu)楹⒆舆x擇了在家鄉(xiāng)生活下去。救助有暫停的一天,我們都是要離開的,到時候他們還是要回來?!?/p>
“活著回來。你怎么不明白呢。這就是我們的工作?!?/p>
戰(zhàn)士向我們跑過來,告訴我們手術(shù)結(jié)束了,我回到病房的走廊,護士長走出來,我問她情況怎么樣。
“手術(shù)很順利。”她點頭說。像遺忘了什么又猛地想起來,“他能活下來的?!?/p>
半夜的時候,走廊里傳來一陣騷動,我想是孩子的父母來了。我聽了一陣,那騷動很快平息下來。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方經(jīng)理就要駕車離開。她下午還要去上課,我還要繼續(xù)去拜訪機構(gòu)。方經(jīng)理去病房看了孩子一眼,說他還在睡覺,醫(yī)生查過房了。護士長在和年輕的護士說藥物的用量,預約了理療的人早早到了門口。飯桌上沒有人討論昨晚的炮火,大家像是有意岔開了話題。我們盡可能地和每個人道謝。連長來送我們,他說黃干事太辛苦了,今天早上給他放個假。戰(zhàn)士把我的外套放在袋子里遞給我,我把它放在車的后座。
天氣好得出奇。在翻過山頭的時候,我們遇見了翻譯的車。她向我們打招呼,我們減速了,但都沒有停下來,一團揚起的灰塵分隔了我們兩輛車?;厝サ穆飞?,沒有在關(guān)卡上碰到任何困難,抵達貝魯特市區(qū)的時候甚至還不到中午。公寓還是我們離開時的樣子,只是多了一層灰。方經(jīng)理把背包放下,把陽臺的推門打開,突然,她興奮地朝我喊:“快來!”
“怎么了?”我快步走到陽臺上。
“白菜種子出來了!”
黃色的泥土上,歪倒的煙頭旁,近乎看不見的渺小和脆弱的嫩綠芽。方經(jīng)理提著水壺,把綠點周圍澆濕,泥土的顏色深了些。
“也許我們不在的時候,貝魯特下過了雨。”
她一邊說,一邊把水壺放下。
自問自答
這是一場真實的旅行嗎?
疫情開始前的最后一次旅行經(jīng)歷。其中多數(shù)的人和事都發(fā)生過。
又寫到了國際發(fā)展和人道主義工作?
上一次給《小說界》的文是寫日內(nèi)瓦的,這一次到了國際發(fā)展項目點黎巴嫩。人道主義工作很有意思,有極大的使命感,不是直接為了錢、為了自己的生存,另一方面是極大的虛無感,時刻懷疑到底這一切有沒有用。在虛無感中怎么看待希望是核心的命題。
什么時候再出發(fā)?
可以的話,立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