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龍飛
第一次去杭州是“文革”大串聯(lián)時。那年我12 歲。跟著幾個大不了我?guī)讱q的鄰居初中生,7 天,步行從上海走到杭州。如今,半個多世紀(jì)過去,當(dāng)年的記憶均已模糊,唯獨(dú)對兩件事印象深刻。一是記住了岳飛墓和墓門前跪著的四個小鐵人:秦檜、王氏、張俊、萬俟卨。黑黢黢的鐵鑄件上痰漬斑斑,走過路過,無人不啐。再一個就是杭州人講話,話尾句末,常常翹出一個“兒”字??陜?,瓢羹兒,男伢兒,女伢兒,老頭兒,蹺拐兒,尋事兒,沙核桃兒等等。跟通常句讀利落、尾音干凈的吳方言完全不同,倒是與兒化的北方話相近,矯情著一股皇城根的味道。只不過北音的兒化是將前后兩字裹作了一堆兒的,杭州的兒音則孤零零突兀在外。
及至成年,我才知曉,“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的岳飛墓,和獨(dú)立于吳方言之外的杭州兒化音,原來都脫胎于北宋中原,是靖康之變后倉皇南遁的趙宋宗室及其皇親國戚帶給杭州的遺存。其前者,折射出一條金蟬脫殼式的甩鍋法則,江山淪陷,不問君王問奸佞;其后者,將高貴的中原語音滲入南夷的饒舌,結(jié)晶出了吳語區(qū)間一個方言的化石小群,以非物質(zhì)的文化遺存方式,明明白白地宣示——恁時有俺!
宋室南遷,駐蹕江南長達(dá)一百多年,但老趙家的幾代灰孫子,假托南狩,只認(rèn)東京汴梁為都城,而將杭州視為臨時安頓(臨安)的行在。當(dāng)然,這并不耽擱王族們偏安于高屋軒敞。1132 年,南宋開始在杭州城南鳳凰山下大興土木,以東京汴梁為模本,建造大內(nèi)禁苑。史載,建成后的大內(nèi),“共有殿三十,堂三十三,齋四,樓七,閣二十,軒一,臺六,觀一,亭九十……”外朝有大慶殿、垂拱殿;內(nèi)寢有福寧殿、勤政殿;后苑有翠寒堂、凌虛樓。前朝后寢、高墻砌裹。聽聽這些殿堂的名頭,后人便不難想象它的富麗堂皇。
遺憾的是,據(jù)南宋詞人周密《癸辛雜識》載,宋亡第二年,這座宏大的行宮,即因“民間失火,飛及宮室,焚毀過半”。后十年,即1284 年,元代統(tǒng)治者為掐滅殘余的宋室王氣,在遺址上“以宮苑墻基營為五座廟寺”。巍巍皇城從此灰飛煙滅,片遺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