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兆安 楊政政 *
【內容提要】 印度是全球反貧困的大型“實驗室”,但國內學界對印度反貧困的研究相對缺乏一個綜合性的梳理和認識。文章從印度貧困基本狀況、原因及其分析、主要措施及其成效等幾個方面對印度反貧困相關研究進行了較為系統的梳理,最后在總結相關研究觀點的基礎上嘗試探討了其對我國貧困治理的啟示。本文認為我國貧困治理研究亦需高度關注“貧困城市化”這一趨勢,要引入空間社會結構理念,以建立與空間人口經濟社會特征相匹配的公共服務供給體系。本文還認為我國貧困治理的未來研究尤其需要關注“貧困次生性危害”及其治理等相關問題,并借鑒類似研究將我國貧困治理研究向縱深化推進。
貧困是一個世界性的社會問題,反貧困是當今世界大多數發(fā)展中國家面臨的戰(zhàn)略性任務。印度作為世界第二人口大國,也是貧困人口最多的國家,又是世界上過去幾十年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之一,其反貧困實踐吸引了印度本土乃至全球學界的眼球,研究成果頗為豐碩。然而,筆者通過檢索相關文獻意識到有兩個重要的事實:一是關于印度反貧困的研究已經存在極為豐富的文獻,這些文獻由不同領域的學者完成,他們?yōu)榇烁冻隽舜罅康臅r間和精力;二是由于相關文獻由不同領域的學者完成,且刊登在不同的出版物上,鮮有學者對這些文獻中的發(fā)現加以綜合。換言之,關于印度反貧困研究業(yè)已積累了大量高度專門化的知識,但這些知識或沒有得到很好的綜合,或沒有被很好地應用于相關的政策問題當中。我國與印度同樣作為人口大國和發(fā)展中國家,在反貧困的道路上都可謂是任重而道遠。當然,我國近些年實施的“脫貧攻堅”戰(zhàn)略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但即便是這樣,我國貧困治理依然需要更為深入的研究。綜上,我們認為對印度反貧困相關研究進行系統性梳理并以此來適度地“關照”我國貧困治理將不無意義。
印度自獨立以來,貧困就是嚴重的國家威脅,也一直是最重要的政策問題之一。盡管印度的減貧成效顯著,但學界對此卻持有比較謹慎的態(tài)度。有研究利用2004—2005年和2011—2012年印度“消費支出”的全國抽樣調查(NSS)數據,從家庭層面的生活水平、教育和收入測量了印度多維貧困指數(MPI),其結果顯示多維貧困人口總數從2004—2005年的62.2%下降到2011—2012年的38.4%,(1)Sabyasachi Tripathi and Komali Yenneti, “Measurement of Multidimensional Poverty in India: A State-level Analysis”, Indian Journal of Human Development, vol.4, no.2, September 2020,pp.257-274.這顯然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但也有研究認為在印度農村貧困得到有效緩解的同時,卻出現了“貧困城市化”(The Urbanization of Poverty)(2)Komali Yenneti et al., “The Urbanization of Poverty in India: Spatio-temporal Disparities in Consumption Expenditures”, Geographical Review, vol.107, no.2, April 2017, pp.360-383.的傾向,這主要表現在農村貧困人口逐漸向城市轉移。此外,有學者認為由于社會制度的原因,貧困大眾幾乎沒有任何本質性的改變,特別是無產階級的生活狀況有不斷惡化的趨勢。(3)張晶晶、王奕杰:“印度貧困現象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南亞研究季刊》,2021年第1期,第60-76頁。如果再反觀當下,學界的這種謹慎態(tài)度無疑是值得肯定的。美國皮尤研究中心最新報告指出,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2020年印度中產階級人數減少了3200萬,貧困人口增加了7500萬,二者均占到了全球相應人口總數的60%。相關數據顯示,印度的貧困人口在2021年又重新反彈至1.34億,是疫情之前的2倍多。(4)李澤钚:“新增7500萬人,全球60%貧困人口增量來自印度!美國情況也不樂觀”,2021年3月23日,https:∥mbd.baidu.com/newspage/data/landingsuper?context=%7B%22nid%22%3A%22news_8942192699728958001%22%7D&n_type=-1&p_from=-1,2021年6月5日。
關于印度貧困的基本狀況,學界還試圖從其主要特征來進行把握,這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貧困人口分布存在非常明顯的區(qū)域性差異。從區(qū)域空間來看,印度貧困人口主要分布在該國的中部和東北部,而北部和西北部貧困水平相對較低,這幾乎是學界的共識。盡管新近研究指出,印度貧困人口向城市集中的趨勢愈發(fā)明顯,但其在總體上與之前的區(qū)域空間分布基本一致。(5)Komali Yenneti et al., “The Urbanization of Poverty in India: Spatio-temporal Disparities in Consumption Expenditures”, Geographical Review, vol.107, no.2, April 2017, pp.360-383.換言之,印度貧困人口雖然存在比較明顯的鄉(xiāng)城流動,但基本局限于區(qū)域性流動而非全國性流動。
二是種姓(Caste)制度與貧困問題密切相關。印度種姓制度由來已久。有大量的研究指出,種姓制度在人們職業(yè)和社會交往等方面具有十分明顯的影響。表列種姓和表列部落是印度對由于歷史原因造成的弱勢群體的稱呼,盡管印度政府為促進表列種姓和表列部落的發(fā)展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但表列群體與先進種姓相比,前者貧困狀況的改善依然是難如人意。(6)劉迅:《元治理視域下印度農村反貧困研究——以拉賈斯坦邦IAY項目執(zhí)行為例》,碩士學位論文,湘潭大學行政管理系,2018年,第28頁。
三是貧富差距非常懸殊。有研究指出,印度貧富差距不僅體現在個人或家庭層面,而且地區(qū)(邦)之間的差距也十分明顯。瑞士信貸銀行報告顯示,印度一半以上的財富掌握在1%最富有的人手中,而大約一半的窮人僅掌握著印度全部財富的4.1%。如果從人均地區(qū)生產總值來看,1960年3個最富的邦是3個最窮邦的2.7倍,但這一比例在2014年擴大至4倍。(7)見曼曼:《印度反貧困研究:中國企業(yè)國際化的機遇》,碩士學位論文,貴州財經大學國際商務系,2017年,第24頁。
隨著全球化和印度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變遷,印度貧困問題也相應地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這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印度“貧困城市化”的趨勢愈發(fā)明顯,并帶來一系列新的挑戰(zhàn)。大多數發(fā)展中國家的城市貧困被認為是農村貧困的“外溢”(8)Amaresh Dubey and Shivakar Tiwari, “Economic Growth and Urban Poverty in India”,Environment and Urbanization Asia, vol.9, no.1, January 2018, pp.18-36.,這一狀況在印度體現得尤為明顯。印度獨立之后,其貧困人口主要分布在農村地區(qū),但隨著該國城市化的加速,大量農村人口開始向城市集聚,這使得各大城市貧民窟成為貧困人口新的空間載體。究其原因,劉迅認為這是由于農村土地分配不均衡加劇了農村地區(qū)貧困,進而導致大量無地農村勞動者迫于生計只能向城市轉移,因此城市貧困的本質是農民貧困問題的空間延伸。進一步來看,這種變化給城市管理,尤其是基礎設施建設、公共醫(yī)療衛(wèi)生以及基礎教育等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9)劉迅:《元治理視域下印度農村反貧困研究——以拉賈斯坦邦IAY項目執(zhí)行為例》,碩士學位論文,湘潭大學行政管理系,2018年,第30頁。
二是既有研究除了持續(xù)關注貧困的傳統影響之外,有為數不少的研究開始關注貧困的次生性危害。傳統研究認為,印度貧困對經濟、政治和社會造成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其中一種觀點就認為,印度貧困不僅阻礙了經濟的進一步發(fā)展,而且分散了政府的資源,還降低了投資者的熱情。(10)見曼曼:《印度反貧困研究:中國企業(yè)國際化的機遇》,碩士學位論文,貴州財經大學國際商務系,2017年,第25-27頁。關注性別、兒童和家庭的學者幾乎一致認為,貧困處境中最容易受到傷害的是婦女和兒童。(11)王曉丹:“印度貧困婦女面臨的問題”,《南亞研究》,2000年第2期,第70-73頁。這方面的研究還探討了“長期貧困家庭中的情感環(huán)境”(Emotional Environment of Families)和“多重家庭風險”(Families' Multiple Risk)及其影響。阿伯特(Abbott)等人的研究指出,窮人不僅對家庭和生活的滿意度較低,而且出現憤怒、語言或人身攻擊以及虐待的頻率都高于一般的家庭,尤其是夫妻之間很容易出現各種不和或矛盾沖突(12)Douglas A. Abbott et al., “The Emotional Environment of Families Experiencing Chronic Poverty in India”, Journal of Family and Economic Issues, vol.25, no.3, July 2004, pp.387-409.;古拉緹(Gulati)等人的研究則進一步指出長期性貧困家庭更容易產生“多重家庭風險”,而長期暴露在這種風險中的青少年出現各種行為障礙的可能性相對更高。(13)Gulati and Dutta, “Risk, Conflict Between Parents and Child Aadjustment in Families Experiencing Persistent Poverty in India”, Journal of Family Studies, vol.14, no.1, January 2008, pp.107-123.還有多項研究表明,貧困往往是導致人們殘疾的決定性因素,比如90%的視力障礙者就生活在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14)Rohit Khanna MBBS DO MCEH et al., “Blindness and Poverty in India: The Way Forward”, Clinical and Experimental Optometry,vol.90, no.6, November 2007, pp.406-414.
三是在印度政府反貧困的道路上,反自由化的浪潮日益高漲。1950年1月26日生效的憲法規(guī)定印度為聯邦制國家,是主權的民主共和國,采取議會民主制。(15)郭登皞等:《印度憲法》,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51年。在反貧困問題上,一些學者認為一些經濟自由化政策反而對諸如小農、邊緣農場主以及沒有土地的勞動者帶來了負面影響,即所謂的“增長中的貧困”(Growth-inducing Distress)。因此,以梵姆西·瓦庫為代表的印度本土學者認為,若要避免大規(guī)模的貧困問題,重新回到政策主題上是極為重要的,并提倡要推行土地改革、改善信用制度等具體措施。(16)[印度]梵姆西·瓦庫:“印度經濟自由化時期南部小農經濟的增長和貧困”,丁曉欽譯,《海派經濟學》,2006年第3期。甚至有學者非常直接地指出改變印度貧困的“解藥”必然要從制度層面入手,即根本問題還是要改變不合理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17)張晶晶、王奕杰:“印度貧困現象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南亞研究季刊》,2021年第1期,第60-76頁。再從實踐層面來看,隨著新冠肺炎疫情在印度的流行,我們也注意到了我國有自媒體針對印度新冠疫情中的貧困人群生活狀況發(fā)表了以“印度辜負了社會主義”為標題的文章。姑且不論這種觀點嚴謹與否,但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出印度反貧困實踐與國家制度設計之間存在比較明顯的張力。
印度貧困問題產生和存在的原因可謂由來已久且錯綜復雜,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難以揭開印度貧困問題的神秘“面紗”。大致來看,學界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具體展開討論。
從制度層面來看,學界主要認為印度的土地制度、政治制度、經濟體制和教育制度對反貧困具有廣泛而深入的影響。首先,土地作為最主要的生產資料,土地制度被認為是導致印度貧困尤其是農村貧困的直接原因。印度獨立后,印度沿襲了英國殖民時期以柴明達爾制(18)所謂的柴明達爾就是包稅人或中間人地主階級。這一制度具有三個明顯的滯后性:一是柴明達爾交給政府的田賦是固定的,因此影響政府財政收入的增加;二是柴明達爾可以任意向農民征收高額地租,很有可能加重對農民的剝削;三是柴明達爾雖然有大量的土地,但又不直接參與耕種。這三個滯后性尤其是第二個在印度獨立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致使窮人的境遇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改變。為主的封建土地制度。盡管尼赫魯政府對這一制度進行了改革,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農業(yè)生產力的提升,但其被認為是印度富人之間的財富再分配,或者說廣大農民并未成為這場土地改革的受益者。進入21世紀以后,印度土地制度仍然沒有大的改變,印度農村依然存在大量的無地農民或少地農民。(19)宋志輝:《印度農村反貧困研究》,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11年,第72-73頁。采用歷史性的眼光來看,正是土地制度的滯后性和不平等性,造就了大批的臨時農業(yè)勞動者或所謂的邊緣群體,而這些人群往往是印度貧困人口的重要構成部分或來源。(20)Aasha Kapur Mehta, “Chronic Poverty in India: Incidence, Causes and Policies”, World Development, vol.31, no.3, July 2003, pp.491-511.總之,盡管印度自獨立以來一直嘗試改革舊有的土地制度,但由于土地改革的不徹底性,大部分窮人依然沒有得到其改變貧困所需的土地這一基本生產資料。
其次,政治制度被認為是導致印度減貧措施難以奏效的重要原因。宋志輝認為印度的“民主政治”雖然形式上與西方民主制基本上一致,但二者的制度基礎卻截然不同,西方國家的民主制建立在資本主義工業(yè)化及其發(fā)展的基礎上,而印度民主制卻建立在農業(yè)占主導地位且傳統階級、社會結構沒有發(fā)生根本改變的基礎之上。(21)宋志輝:《印度農村反貧困研究》,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11年,第75-77頁。因此,印度政治制度至少造成以下三個方面的影響:一是印度土地改革不夠徹底,這成為農村貧富差距依舊懸殊的重要原因;二是計劃生育政策無法實施,人口增長過快自然帶來貧困人口數量居高不下;三是廣大農村窮人受自身條件和其他客觀外在限制,很難進入印度民主體制,自然也就難以分享到民主制度帶來的成果。
再次,從經濟制度視角出發(fā)的研究認為,印度現有的經濟體制及其運作很難使窮人脫貧,而且與此相關的新近政策改革雖然成效明顯,但也有諸多問題難盡人意。印度獨立之后實行的是混合經濟體制,既學習蘇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又吸收資本主義管理方法。有學者認為這一體制中的私營經濟導致失業(yè)人數不斷增加,而且混合經濟并未讓貧困人口受益。(22)宋志輝:《印度農村反貧困研究》,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11年,第77-79頁。在印度,食品的相對價格與貧困率之間存在很強的正相關關系(23)Martin Ravallion, “Reform, Food Prices and Poverty in India”,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vol.33, no.1, February 1998, pp.29-36.,然而為了推動經濟發(fā)展印度政府又不得不采取“食品換燃料”(Food for Fuel)計劃。有學者指出印度在完成美國生物燃料計劃(Renewable Fuel Mandate)的同時,大約因其而新增了2500萬的貧困人口。(24)Ujjayant Chakravorty et al., “Food for Fuel: The Effect of The US Biofuel Mandate on Ppoverty in India”, Quantitative Economics, vol.10, no.3, July 2019, pp.1153-1193.另外,印度的公共分配制度(Public Distribution System)是該國有史以來投資規(guī)模最大的福利計劃,其雖然旨在通過向貧困家庭提供糧食補貼來減少貧困人群的營養(yǎng)不良(25)Thomas Sweety and Chittedi Krishna Reddy, “The Impact of Public Distribution System on Poverty in India”,Journal of Public Affairs, vol.21, no.3, December 2019, pp.1-9.,但有研究發(fā)現與非窮人家庭相比,該計劃實施以后印度貧困家庭中的孩子仍有一半左右存在發(fā)育不良。(26)Basant Kumar Panda et al., “Malnutrition and Poverty in India: Does the Use of Public Distribution System Matter?”, BMC Nutrition, vol.6, no.1, October 2020, pp.122-128.總體來看,盡管上述研究的關注焦點各不相同,但幾乎都認為印度經濟體制促動下的經濟增長并沒有充分惠及窮人。
最后,教育是脫貧的重要手段,但印度教育制度設計的缺陷,導致教育機會不平等問題十分突出,因而教育制度被認為是印度難以擺脫貧困的重要制約性因素。盡管有學者利用2011—2012年度印度人類發(fā)展調查數據(IHDS),對印度82個自然地區(qū)的多維貧困進行估算和分解之后發(fā)現,在影響貧困的各層面因素中,教育因素只占11%(其余健康、家庭環(huán)境和經濟因素的占比分別為36%、31%和22%),(27)Dehury Bidyadhar and Mohanty Sanjay K., “Regional Estimates of Multidimensional Poverty in India”, Economics, vol.9, no.1, November 2015, pp.1-36.但仍有為數不少的學者認為家庭成員缺乏教育是造成貧困的最大原因,(28)Gargi Bhattacharya, Sushil K. Haldar, “Does Spending on Human Capital Reduce Fertility and Poverty in India? A Panel Data Study”, Asia Pacific Social Science Review, vol.13, no.2, December 2013, pp.1-23.而且仍有大量的窮人面臨著教育機會不平等問題,這主要表現在貧困兒童教育權利被剝奪、婦女受教育機會缺失和窮人人力資本提升受限等方面。(29)David Gordon and Shailen Nandy, “The Extent, Nature and Distribution of Child Poverty in India”, Indian Journal of Human Development, vol.10, no.1, February 2016, pp.64-84.總之,學界不僅認為印度教育制度是制約脫貧的重要因素,而且越來越多的研究試圖去揭示這一影響產生的過程與機制,并努力尋找相應的破解之道。
貧困問題是經濟問題,但又不僅僅是經濟問題。從經濟視角出發(fā)來探討反貧困的研究大致沿著以下三個脈絡展開。
一是圍繞印度經濟增長是否起到減貧作用而形成了正反兩方面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盡管印度經濟增長沒有充分惠及貧困人口(30)K. Shanmugan et al., “Socio-economic Nature and Dimensions of Poverty in India”, Asian Journal of Multidimensional Research, vol.7, no.12, January 2018, pp.77-91.,且在不同地理區(qū)域的減貧效果存在差異,但印度經濟增長在總體上還是起到了減貧的作用。(31)Amaresh Dubey and Shivakar Tiwari, “Economic Growth and Urban Poverty in India”, Environment and Urbanization Asia, vol.9, no.1, January 2018, pp.18-36.另一種觀點則持相反意見,認為貧困更像是經濟增長驅動的結果,因為盡管絕對貧困有所減少,但相對貧困的比例則有所增加。(32)Masroor Ahmad Beg, “Growth Driven Poverty in India:Some Observations”, Review of Professional Management, vol.10, no.1, March 2012, pp.1-7.支持后一種觀點的學者還從經濟全球化、印度“貧困城市化”等方面進行了補充,比如有研究指出全球化不僅給窮人帶來了失業(yè)或不能充分就業(yè)等嚴重風險,而且導致城市貧民窟激增。(33)Priyanka Neeraj Ruwali, “Globalisation and Urban Poverty in India: A Sociological Analysis of Slums”, Quest—The Journal of UGC-ASC Nainital, vol.7, no.2, April 2013, pp.123-131.盡管上述兩個方面的觀點分歧明顯,但二者均認為印度經濟增長并未使廣大貧窮人口受益。
二是從勞動力構成與經濟結構之間的關系探討了印度減貧不力的原因。這方面的研究主要認為印度現有經濟結構難以吸納大量的普通勞動力進入其中,這勢必造成在經濟增長的同時卻存在十分嚴重的失業(yè)問題。(34)K. Sundaram,“Employment and Poverty in India, 2000-2005”,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vol.42, no.30, July 2007, pp.3121-3131.一方面,印度是一個農業(yè)人口占比較高的國家,不僅擁有十分龐大的農村勞動力,而且這部分人口的文盲率相對偏高;但另一方面,印度經濟增長所依靠的重點并非實業(yè)投資和本國自然資源,而更多依靠專業(yè)技術,如IT技術和先進的管理技術等。因此,印度勞動力構成與經濟結構之間的張力是導致貧困或減貧不力的經濟原因。(35)Amaresh Dubey and Shivakar Tiwari, “Economic Growth and Urban Poverty in India”, Environment and Urbanization Asia, vol.9, no.1, January 2018, pp.18-36.當然,也有研究認為印度現有的經濟結構對減貧具有積極的作用,其理由是印度服務業(yè)對GDP的貢獻率大致占到50%左右(36)Arup Mitra and Juan Pedro Schmid,“Growth and Poverty in India: Emerging Dimensions of the Tertiary Sector”, The Service Industries Journal, vol.28, no.8, August 2008, pp.1055-1076.,但這方面的研究顯得有些片面,即沒有像前者那樣將經濟結構與本國勞動力情況聯系起來進行綜合考慮。
三是比較早期的一些研究認為食品的相對價格、通貨膨脹、農業(yè)貿易條件和金融發(fā)展對減貧事業(yè)具有不同的影響。比如,有學者曾就政策改革所導致的食品價格上漲對窮人生活的影響深表擔憂,并通過全國抽樣調查數據表明食品相對價格與貧困率之間存在很強的正相關關系。(37)Martin Ravallion, “Reform, Food Prices and Poverty in India”,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vol.33, no.1, February 1998, pp.29-36.也有研究指出不斷出現的通貨膨脹使窮人的生活雪上加霜。(38)楊文武:“印度的貧困與反貧困研究”,《南亞研究季刊》,1997年第3期,第62-72頁。還有研究認為農業(yè)貿易條件的變化對印度不同群體的收入或工資具有不同的影響,尤其與農村貧困呈正相關。(39)T. Palanivel,“Terms of Trade, Income Distribution, Agricultural Wages and Poverty in India”, The Gokhale Institute of Politics and Economics, vol.37, no.4, December 1995, pp.322-349.
除了制度和經濟方面的原因之外,既有研究還從歷史、社會人口和宗教文化等角度試圖剖析印度貧困以及減貧乏力更為深刻的原因。
首先,英國殖民統治下的經濟掠奪與剝削被認為是造成印度貧困的歷史性原因。有學者認為英國殖民者的暴力剝削和掠奪幾乎把一個富庶的印度變成了貧困的國度,還破壞了印度人民燦爛而悠久的文化遺產,使印度陷入物質和文化的雙重貧困。(40)司馬軍、李毅:《印度市場經濟體制》,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8頁。具體來看,英國殖民統治導致印度貧困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印度的手工業(yè)被破壞;二是封閉的、自給自足的村社制度被柴明達爾制的土地制度所代替;三是農業(yè)生產商品化。(41)楊文武:“印度的貧困與反貧困研究”,《南亞研究季刊》,1997年第3期,第62-72頁。除此之外,英國殖民者在早期還通過東印度公司直接掠奪財富,采用賤買貴賣的方式對勞動人民進行盤剝,以及通過商品傾銷等方式使殖民時期印度大量財富外流。(42)張文鳳:《印度的貧困問題:源于流”》,碩士學位論文,云南大學世界歷史系,2019年,第35-36頁。當然,也有為數不少的學者提出了與之相反的觀點,認為英國殖民統治不僅打破了印度閉關鎖國的狀態(tài),而且使西方民主理念和先進的科學技術遠播至印度。
其次,備受詬病的種姓制度幾乎毫無爭議地被認為是導致貧困或減貧乏力的重要原因。印度種姓(Caste)制度不僅由來已久,而且與婚姻、職業(yè)、宗教儀式等相互勾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套嚴密的、較為穩(wěn)固的社會等級制度。(43)尚會鵬:《種姓與印度教社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5頁。有學者認為“對印度人來說,失掉種姓,比失掉腦袋還嚴重”(44)王樹英:《印度歷史與文化》,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6年,第125頁。,由此可以窺見種姓制度對印度社會影響之深刻。高種姓與低種姓相比,前者不僅在公共生活、生活空間和教育資源等方面具有優(yōu)先權,而且在職業(yè)和土地占有等方面更是優(yōu)勢明顯,而處于較低種姓的家庭更容易陷入貧困,這一觀點得到了來自印度全國性調查數據(國家家庭健康調查,NFHS)的實證支持(45)William D. Lastrapes and Ramaprasad Rajaram, “Gender, Caste and Poverty in India: Evidence From the National Family Health Survey”, Eurasian Economic Review, vol.6, no.2, April 2016, pp.153-171.,甚至有研究直接指出人們成為窮人的機會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的種姓。(46)Vani K. Borooah et al., “Caste, Inequality, and Poverty in India: A Re-assessment”, Development Studies Research. An Open Access Journal, vol.1, no.1, February 2014, pp.279-294.
再次,還有一些研究將人口增長過快、民族宗教矛盾和政府腐敗視作印度陷入貧困或減貧乏力的重要原因。人口增長過快使得糧食、土地、水資源、住房、教育和就業(yè)等難以滿足人們的需求,因而被認為是減貧工作的重要阻力。(47)宋志輝:《印度農村反貧困研究》,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11年,第91頁。據印度官方統計,印度共有414個部族,人口在100萬以上的有6個,有些部族有時會拒絕與中央政府合作,甚至還會提出挑戰(zhàn)。除此之外,印度是世界上民族沖突最為嚴重的國家之一,印度教與伊斯蘭教兩大教派的矛盾和沖突一直是影響印度社會發(fā)展的重要問題(48)宋志輝:《印度農村反貧困研究》,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11年,第99-107頁。,因而也是制約印度反貧困的頑疾。政府腐敗同樣被認為是印度反貧困的阻力,比如,有學者通過實證分析發(fā)現治理腐敗對減少貧困兒童具有更大的相關性(49)Adel Daoud, “Quality of Governance, Corruption and Absolute Child Poverty in India”, Journal of South Asian Development, vol.10, no.2, March 2015, pp.148-167.,這意味著腐敗是影響貧困的重要因素之一。還有研究發(fā)現,基礎設施和社會服務對貧困具有乘數級影響(50)Savita Sharma, “Nexus between Growth, Infrastructure and Poverty in India”, Journal of Income & Wealth, vol.33, no.1, April 2011, pp.94-101.,即基礎設施薄弱與社會服務供給不足同樣是影響反貧困不可忽視的原因。
自印度獨立以來,歷屆政府一直致力于反貧困事業(yè)。相對而言,20世紀90年代印度施行的經濟自由化改革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如果90年代之前印度政府主要致力于以經濟增長來消除貧困,那么90年代經濟自由化改革以來,印度政府在延續(xù)之前減貧政策的同時,主要通過開發(fā)扶貧項目、實施“包容性增長”戰(zhàn)略、增加扶貧生產性就業(yè)和健全社會保障等多樣化的途徑,嘗試將經濟增長的成果努力惠及貧困人口。(51)張文鳳:《印度的貧困問題:源于流》,碩士學位論文,云南大學世界歷史系,2019年,第47頁。
1.從宏觀政策到微觀項目的轉向
無論從實踐還是從理論研究來看,印度反貧困都呈現出一個從宏觀政策向微觀項目的轉變過程。從宏觀層面出發(fā)的研究認為印度貧困是整體性問題,因而主張從國家戰(zhàn)略高度充分發(fā)揮政府作用,通過合理收入分配以及調整資源配置等措施來開展反貧困,但也有學者認為要從根本上消除貧困只能依靠社會制度的變革來實現。(52)張晶晶、王奕杰:“印度貧困現象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南亞研究季刊》,2021年第1期,第60-76頁。一般而言,社會制度的深刻變革并非易事,甚至還有可能引發(fā)流血沖突。因此,有學者認為反貧困措施的重心應放在制定增加收入政策,完善公共分配體系,改善生活質量計劃,保證公平措施和改善城鄉(xiāng)基礎設施等方面。(53)李林:“印度的經濟自由化改革和農村貧困的緩解”,《中國貧困地區(qū)》,1999年第3期,第45-48頁。比如,印度的公共分配制度(Public Distribution System,PDS)是該國有史以來投資規(guī)模最大的福利計劃,旨在通過向貧困家庭提供糧食補貼來減少印度民眾的貧困和營養(yǎng)不良。(54)Thomas Sweety and Chittedi Krishna Reddy, “The impact of Public Distribution System on poverty in India”, Journal of Public Affairs, vol.21, no.3, December 2019, pp.14-35.還有印度政府制定的《圣雄甘地國家農村就業(yè)保障法》(MGNREGA),其目的是通過每年100天的就業(yè)保障來減少農村貧困。(55)Rhonda Breitkreuz et al., “The Mahatma Gandhi National Rural Employment Guarantee Scheme: A Policy Solution to Rural Poverty in India?”, Development Policy Review, vol.35, no.3, May 2017, pp.397-417.不難理解,這些比較宏觀的政策或制度都必須落實在具體的項目運作中,因此著眼于微觀層面的項目及其運作是研究印度減貧措施的另一進路。
微觀層面的研究主要從貧困人口或家庭的需求出發(fā),重點關注微觀項目對消除貧困的作用。這方面的研究認為人們的需求主要有提高收入、擁有資產、獲得社會支持、擺脫疾病和債務等。(56)Philip Amis, “Urban economic growth, infrastructure and poverty in India: lessons from Visakhapatnam”, Environment & Urbanization, vol.12, no.1, April 2000, pp.185-196.最具里程碑意義的研究當屬《貧窮的本質》一書,該書認為發(fā)展經濟學由于過分關注宏觀問題或“主義”而陷入困境,因此主張減貧要關注窮人的饑餓、健康、教育、家庭結構、風險、金融、儲蓄、收入以及政府腐敗等方面的問題或相關項目,比如發(fā)放蚊帳,提供水資源凈化劑,補貼含鐵面粉等。(57)[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國]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為什么我們擺脫不了貧窮》,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第203-206頁。盡管學界對上述項目對于減貧的作用均持有肯定態(tài)度,但對具體項目的執(zhí)行結果卻存在一定的分歧。比如,雖然大多數學者認為小額信貸有助于脫貧,但仍有研究發(fā)現小額信貸服務對印度貧困家庭的滲透比較有限,數據結果顯示在27個邦和聯邦區(qū)中,只有7個邦的小額信貸項目的推廣對減貧產生了顯著影響。(58)Arindam Laha and Pravat Kumar Kuri, “Measuring Access of Microfinance on Poverty in India:Towards a Comprehensive Index”,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Financial Management, vol.5, no.1, March 2015, pp.11-17.在創(chuàng)業(yè)、保險之于減貧方面,盡管有研究持有非常積極的態(tài)度,但阿比吉特·班納吉等卻非常理性而冷靜地指出鼓勵窮人創(chuàng)業(yè)無異于自欺欺人,并且建議政府提供保險補貼來激勵窮人購買保險。(59)[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國]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為什么我們擺脫不了貧窮》,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第164頁。除此之外,還有印度學者指出旅游業(yè)和家禽養(yǎng)殖業(yè)的發(fā)展有利于減貧。(60)Mahesha. M and Rais Ahmad Kuchay, “Impact Tourism Industry on Poverty in India—An Empirical Analysis”, Asian Journal of Research in Business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 vol.2, no.11, November 2012, pp.196-204.
2.圍繞外部援助論的爭辯及其印度實踐
對于外部援助能否幫助貧困地區(qū)脫貧一直是國際學術界爭論不休的問題,可謂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對外部援助持肯定態(tài)度的觀點相對占上風。從印度的實踐來看,盡管自印度獨立以來政府施行了大量的脫貧政策和措施,但由于受到印度歷史文化和現行政治經濟制度的影響,以自由主義為主的社會思潮對國家主導的反貧困的牽制作用仍不可忽視。一方面,外部援助論作為大量減貧項目的理論基礎在印度得到很好的踐行。以阿比吉特·班納吉等為代表的學者均認為外部援助能夠幫助貧困地區(qū)脫貧,其理由就是存在所謂的“貧困陷阱”,即生產力低下會導致窮人的勞動回報很低,窮人將會越來越窮,但如果擁有外部援助,比如幫助他們建設基礎設施,窮人才能逃離陷阱而進入良性循環(huán)。(61)[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法國]埃斯特·迪弗洛:《貧窮的本質:為什么我們擺脫不了貧窮》,景芳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第18頁。不難理解,無論是印度政府推行的宏觀層面的減貧政策和制度,還是由政府或國際社會提供的各類援助,可以說都是基于“外部援助論”的實踐。
另一方面,反對“外部援助論”的學者認為外部援助可能會導致更多的腐敗,還會將原本人們不想要的東西硬塞給他們,這不僅侵犯了他們的自由,而且還會讓窮人沒有內在動力去接受教育或其他服務。因此,以伊斯特利為代表的學者們認為只有自由的市場才是脫貧的最好選擇,而不是那些來自外在的各類援助。(62)同上。再回到實踐來看,幾乎上述觀點中的每一個方面都得到了其他學者的支持。首先,腐敗問題可以說一直是印度減貧政策實施的重要障礙。(63)Adel Daoud, “Quality of Governance, Corruption and Absolute Child Poverty in India”, Journal of South Asian Development, vol.10, no.2, August 2015, pp.148-167.其次,人口壓力是制約印度減貧的重要因素,甚至在印度歷史上出現過政客因主張人口計劃生育而被迫落選的事實,即便是在今天仍有為數不少的印度民眾和學者反對控制人口增長計劃,其理由之一就是認為不能將印度的人口紅利輕易丟掉。(64)田思奇:“印度兩大邦推二孩政策,反對者:別輕易丟掉人口紅利”,2021年7月13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5171454939610858&wfr=spider&for=pc,2021年7月15日。這在一定程度上與英國殖民結束后的民主遺產有關,言論自由與參與競爭性政黨的選舉使控制人口增長計劃受到了不少的牽絆,(65)Utsa Patnaik, “Neoliberalism and Rural Poverty in India”,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vol.42, no.30, July 2007, pp.3132-3150.這使得印度政府在處理節(jié)育與減貧的關系上可謂是左右為難或徘徊不定。(66)Gargi Bhattacharya, Sushil K. Haldar, “Does Spending on Human Capital Reduce Fertility and Poverty in India? A Panel Data Study”, Asia Pacific Social Science Review, vol.13, no.2, December 2013, pp.1-23.再次,盡管印度政府一直在鼓勵民眾接受基礎教育,但貧困家庭對子女進入學校接受教育的意愿似乎并不強烈。(67)Adel Daoud, “Quality of Governance, Corruption and Absolute Child Poverty in India”, Journal of South Asian Development, vol.10, no.2, August 2015, pp.148-167.
印度自獨立以來就致力于反貧困事業(yè),學界針對印度減貧成效大致形成了正反兩個方面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印度作為世界上近十幾年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之一,不僅創(chuàng)造了世界性的經濟奇跡(68)張文鳳:《印度的貧困問題:源與流》,碩士學位論文,云南大學世界歷史系,2019年,第7頁。,而且反貧困事業(yè)也取得了顯著的成效。這主要表現在印度貧困率總體呈下降趨勢,比如貧困率從1993年的45.3%下降到2011年的21.9%。(69)全球扶貧工作組:“貧困人口比例,按國家貧困線衡量的(占人口的百分比)-India”,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SI.POV.NAHC?locations=IN,2021年7月15日。從觀點來源來看,持這種觀點的部門多為各級政府或像世界銀行等這樣的國際組織。
另一種觀點認為,印度的反貧困成效并不理想。其理由是依然存在貧困人口數量居高不下,包容性增長不夠“包容”,政府主導的減貧計劃問題不斷,公共衛(wèi)生醫(yī)療體系比較糟糕,基礎教育薄弱等問題。(70)張文鳳:《印度的貧困問題:源于流”》,碩士學位論文,云南大學世界歷史系,2019年,第32頁。比如,印度貧困人口在1994年有2.75億,而在2010年卻增長到3.72億(71)肖堯:“印度貧困人口‘增’1億”,2010年4月21日,http:∥news.sohu.com/20100421/n271643432.shtml,2021年7月2日。,即便是在2020年仍然還有1.34億貧困人口。(72)李澤钚:“新增7500萬人,全球60%貧困人口增量來自印度!美國情況也不樂觀”,2021年3月23日,https:∥mbd.baidu.com/newspage/data/landingsuper?context=%7B%22nid%22%3A%22news_8942192699728958001%22%7D&n_type=-1&p_from=-1,2021年6月5日。當然,印度貧困人口的起伏波動與貧困人口測量標準、國際政治經濟環(huán)境等不無相關,但這也反映出印度反貧困仍然任重而道遠。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學者認為,盡管印度政府和相關組織實施了扶貧措施,但印度無產階級的境遇不斷惡化,貧困大眾的生活狀況也沒有發(fā)生本質性的改善。(73)張晶晶、王奕杰:“印度貧困現象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南亞研究季刊》,2021年第1期,第60-76頁。
首先,本文就印度貧困的基本狀況從現狀、特征和新近變化三個方面進行了梳理。盡管印度減貧成效顯著,但學界對此卻褒貶不一,特別是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貧困人口反彈明顯。印度貧困問題主要呈現出貧困人口分布存在非常明顯的區(qū)域性差異,種姓制度與貧困問題密切相關,以及貧富差距非常懸殊等三個特征。就新近變化而言,印度貧困出現了“貧困城市化”傾向,且越來越多的研究開始關注“貧困的次生性危害”和針對減貧事業(yè)的反自由化浪潮日益高漲等變化。其次,導致印度貧困或減貧成效難盡人意的原因可謂是復雜多樣,本文主要從制度、經濟和社會歷史文化等三個角度進行了梳理。從制度角度出發(fā)的研究主要將其原因歸結為土地、政治、經濟和教育制度等幾個方面。從經濟角度出發(fā)的研究主要就經濟增長是否起到減貧作用,勞動力構成與經濟結構,食品的相對價格,以及通貨膨脹等對反貧困的影響進行了探討。盡管學界對經濟增長之于減貧的作用存在較大的分歧,但在印度現有產業(yè)經濟結構難以吸納廣大普通勞動力,通貨膨脹對印度減貧具有不利影響等問題上卻具有一定的共識。第三,從社會歷史文化視角出發(fā)的研究主要有以下三個觀點,一是英國殖民統治下的經濟掠奪與剝削是造成印度貧困的歷史性原因;由來已久的種姓制度是導致貧困或減貧不力的桎梏;三是人口增長過快、民族宗教沖突以及政府腐敗是影響反貧困不可忽視的重要原因。顯然,影響印度貧困的原因并非是單一的,而是各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更是一個立體化、動態(tài)化甚至螺旋式的作用過程。
有關減貧措施及其成效的研究大致沿著如下兩個脈絡展開:一是從宏觀與微觀兩個層面出發(fā),探討了來自國家的政策制度對減貧的作用;二是圍繞外部援助論形成了正反兩個方面的觀點。分別來看,宏觀層面的研究主張從增加收入、完善公共分配體系、實施改善生活質量計劃、保證公平措施和改善城鄉(xiāng)基礎設施等方面開展工作;微觀層面的研究則認為要將饑餓、健康、教育、家庭結構、風險、金融、儲蓄、收入以及政府腐敗等納入考慮的范疇,并具體探討了各個項目的成效與經驗。圍繞“外部援助論”的研究亦形成了兩個相對對立的陣營,贊成者認為如何幫助窮人走出“貧困陷阱”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反對者則認為外部援助不僅容易滋生腐敗,而且還可能會違背窮人的真實意愿而把一些東西強加給他們,再就是使窮人失去尋求改變的內在動力??傮w來看,盡管學界針對減貧措施及其成效的看法可謂是眾說紛紜,但卻有一個共識,那就是決定財富多寡的分配制度或社會制度才是印度反貧困最值得關注的問題(74)[印度]阿瑪蒂亞·森:《貧困與饑荒》,王宇、王文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21頁。,這意味著印度要從根本上消滅貧困只能依靠社會制度的變革來實現。(75)張晶晶、王奕杰:“印度貧困現象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南亞研究季刊》,2021年第1期,第60-76頁。
盡管我國與印度在國家制度、歷史文化等方面存在較大的差異,但兩國都作為人口大國和發(fā)展中國家,在反貧困的道路上面臨著比較相似的挑戰(zhàn)和困境。因此,適當地利用印度反貧困研究成果來思考我國貧困治理研究和實踐就顯得尤為必要,何況印度被喻為全球反貧困事業(yè)的大型“實驗室”。
第一,我國亦需要高度重視“貧困城市化”或“城市新貧困”及其衍生而來的各類問題。我國歷來就將貧困治理的“主戰(zhàn)場”放在農村,而城市貧困相對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但近些年隨著我國社會結構的巨大變化,“貧困城市化”現象亟待學界做出回應。一方面,在人口大流動的背景下,城市中成千上萬的安置小區(qū)等正日益成為我國貧困人口的空間載體。我國有大量的農村戶籍人口長期居住或工作在城鎮(zhèn),據統計,2019年我國外出農民工就有17425萬人。與此同時,由于我國城市擴容基本都是以“攤大餅”的模式在發(fā)展,這就在全國造就了成千上萬的安置小區(qū)。這些小區(qū)本身不僅存在基礎設施薄弱、人員就業(yè)不充分等問題,而且也是大量外來人口的重要聚集地,因而安置小區(qū)可謂是典型的貧困人口之空間載體。有學者在數十年之前就曾預言安置小區(qū)將會演化為我國城市的貧民窟,在今天來看這個預言似乎并不無道理。事實上,根據既有研究和我們的調研,有為數不少的安置小區(qū)在社區(qū)治理等方面正面臨著諸多棘手難題。另一方面,伴隨著易地扶貧搬遷工程的實施,我國部分城市近些年新增的這類搬遷小區(qū)如果治理不力或不當,也有可能成為新型貧困人口的空間載體?!傲鶄€精準”“五個一批”是“精準扶貧,精準脫貧”模式的基本要求和途徑,其中“五個一批”是指通過5種方式實現貧困人口脫貧,即發(fā)展生產脫貧一批、易地搬遷脫貧一批、生態(tài)補償脫貧一批、教育支持脫貧一批、社會保障兜底一批。僅貴州省在2016年至2019年這4年時間共有188萬貧困人口實現了易地扶貧搬遷(76)許君友:“易地扶貧搬遷的‘貴州奇跡’”,2019年12月26日,https:∥www.guizhou.gov.cn/home/gzyw/202109/t20210913_70131384.html,2021年6月5日。,如果以此來推算,全國這類人口總數應該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因此,我國同樣存在著“貧困城市化”問題,這需要學界和政府部門高度重視,并提前做好應對性和預防性方案。
第二,從短期來看,我國應引入空間社會結構理念,并建立完善的、與空間人口經濟社會特征相匹配的社區(qū)公共服務供給體系,以進一步推動貧困治理,尤其是積極應對“貧困城市化”問題。針對印度的“貧困城市化”,學界給出的基本“藥方”是加強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和合理供給公共服務(77)Amitabh Kundu, “Urban poverty in India:Issues and perspectives in development”, Social Change, vol.30, no.2, January 2000, pp.8-32.,這同樣適用于我國的實際情況。社區(qū)作為社會的基本構成單元,關系民生,連著民心,是國家向居民輸送公共服務資源的重要平臺。然而我國在社區(qū)公共服務供給上存在一個非常突出的矛盾,即公共服務供給與社區(qū)實際居住人口規(guī)模以及結構并沒有形成相應的匹配,這在一些外來流動人口占比較多的社區(qū),尤其在人口數以萬計的安置小區(qū)體現得更為明顯。一個基本的事實是,我國社區(qū)公共服務供給基本是按照戶籍人口來提供的,因此流動人口幾乎沒有被納入其中。換言之,廣大流動人口以及包括在其中的為數不少的貧困人口對公共服務需求的實際發(fā)生地在城市,但他們因為戶籍在農村而無法獲得相應的公共服務。所謂社會結構,從廣義上講是指“以某一人口社會經濟特征為標志反映出來的人群分布及其關系的狀態(tài)”。它不僅指以財富和收入為標準的階級階層結構,也包括以教育、職業(yè)、年齡、宗教、民族特征為標志的社會結構。任何社會都是由不同社會群體構成的,社會群體不同,其社會需求和利益訴求就存在很大的差別。全面、客觀、科學地認識人們的需求和利益所在,就必須分析和認識一個社會的人群構成及其需求差異,以及與此相應的利益訴求行為。就貧困治理而言,僅僅有宏觀的社會結構理念還不足夠,社會群體及其滿足需求的活動總是在一定的空間之中呈現出來的,這意味著社會群體和社會活動的空間分布存在一定的差異。社會結構的空間差異對貧困治理提出了相應的要求,即在不同的貧困治理空間里,需要回應的群體需求和政府能夠提供的公共服務是有差別的。因此,針對我國同樣存在的“貧困城市化”問題,引入空間社會結構理念并實施切實有效的相關措施,以滿足“流動貧困人口”以及部分可能返貧的貧困人口對公共服務的需求就顯得尤為必要和迫切。
第三,就長遠而言,我國貧困治理研究需要向縱深化推進,尤其要加強對“貧困次生性危害”的研究,進而為相關政策的制定提供具有遠見性或戰(zhàn)略性的智力支撐。在貧困治理中,解決眼前的問題固然重要,但著眼于貧困次生性問題或對相關問題的預防則更為重要。毋庸置疑,我國貧困治理30多年來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并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經驗”。盡管國內學者指出我國貧困治理存在貧困主體內生動力不足(78)周冬梅:“中國貧困治理三十年:價值、行動與困境——基于政策文本的分析”,《青海社會科學》,2017年第6期,第153-161頁。,“城市新貧困”值得重視(79)向德平、華汛子:“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貧困治理的歷程、經驗與前瞻”,《新疆師范大學學報》,2019年第2期,第59-69頁。,以及貧困治理的基本框架需要調整完善(80)王小林:“改革開放40年:全球貧困治理視角下的中國實踐”,《社會科學線》,2018年第5期,第17-26頁。等問題,但從既有研究來看,其對“貧困次生性危害”缺乏足夠的關注和認識。相對而言,印度反貧困研究在這方面能夠為我們提供一定的借鑒和思考,即在反貧困研究中至少要關注長期貧困家庭中的“情感環(huán)境”和“多重家庭風險”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及其影響。此外,就影響貧困的因素而言,印度的學者不僅發(fā)現在不同地區(qū)、人群之間影響人們陷入貧困和擺脫貧困的因素是不一樣的,而且認為這些因素在不同階段的影響程度也不盡相同。(81)Thorat Amit et al., “Escaping and Falling into Poverty in India Today”, World development, vol.93, May 2017, pp.413-426.這意味著我國貧困治理同樣需要“差異化”的眼光和措施。盡管有學者認為我國的貧困問題是一個結構性的問題,而不是經濟總量不足的結果,因而是結構不合理的產物(82)燕繼榮:“反貧困與國家治理——中國“脫貧攻堅”的創(chuàng)新意義”,《管理世界》,2020年第4期,第209-220頁。,但阿比吉特·班納吉和埃斯特·迪弗洛從微觀經濟學出發(fā)的研究則告訴我們,貧困治理更需要加強微觀項目的應用和管理。這意味著我國貧困治理除了要進行宏觀政策的調整,還需要精準發(fā)力和精細“繡花”,從項目著手來對接人們的實際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