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開生面的詩學(xué)探索
——許淵沖《詩經(jīng)》英譯本研究

左 巖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 中國語言文化學(xué)院，廣州 510420）

《詩經(jīng)》是周代禮樂文化中產(chǎn)生的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對于中國文化發(fā)展具有奠基性作用?！对娊?jīng)》的外譯不僅僅是一個語言文字層面的對應(yīng)轉(zhuǎn)換的問題，更是一個中華文化的國際理解與接受的問題。自1871年至1955年以來，共有6位西方譯者翻譯出版了7部《詩經(jīng)》英語全譯本，分別為理雅各1871年譯本、理雅各1876年譯本、詹寧斯1891年譯本、阿連壁1891年譯本、韋利1937年譯本、高本漢1950年譯本、龐德1955年譯本。1992年，許淵沖在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中詩英韻探勝——從〈詩經(jīng)〉到〈西廂記〉》，選譯《詩經(jīng)》10篇。1993年，許淵沖翻譯的《詩經(jīng)》全譯本在湖南出版社出版。1994年，許淵沖的《詩經(jīng)》譯本也為“熊貓叢書”收錄。2009年，許淵沖的《詩經(jīng)：漢英對照》（BookofPoetry）由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出版。2012年，《許譯中國經(jīng)典詩文集：詩經(jīng)（漢英對照）》在五洲傳播出版社、中華書局出版。許淵沖2009年譯本是第一部由中國譯者翻譯的《詩經(jīng)》英語全譯本，對于中華文化的跨文化闡釋和對外傳播具有重要的學(xué)術(shù)價值和社會價值。

有鑒于此，本文將從文化立場、詩旨解讀和形式轉(zhuǎn)換三個方面，分析許淵沖《詩經(jīng)》英譯本的翻譯策略與闡釋方式。

一、調(diào)整文化適應(yīng)度

許淵沖譯本既有以世界的眼光反思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與意義，又有堅守中華文化立場，強調(diào)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殊性、不可兼容性，具有雙向的、主客體互動的文化調(diào)適性。

《詩經(jīng)》中涉及很多“女性誤國”的詩篇，對此許淵沖譯本表現(xiàn)出與傳統(tǒng)舊說不同的態(tài)度。如《邶風(fēng)》之《柏舟》《日月》《匏有苦葉》《靜女》《新臺》《二子乘舟》，《鄘風(fēng)》之《墻有茨》《君子偕老》《桑中》《鶉之奔奔》《蝃蝀》等詩涉及宣姜。據(jù)《左傳·桓公十六年》《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記載，衛(wèi)宣公強占其子伋的新娘，是為宣姜?！囤L(fēng)·新臺》《毛詩序》：“《新臺》，刺衛(wèi)宣公也。納伋之妻，作新臺于河上而要之。國人惡之，而作是詩也。”[1]176朱熹《詩集傳》遵從其說。理雅各1871年譯本是西方譯者最具典范意義的《詩經(jīng)》英語全譯本，對這首詩理雅各譯本釋為：“諷刺宣公和宣姜的婚姻。”[2]70接著還介紹了宣公強娶宣姜的史實。許淵沖譯本題為：“新塔”，詩下注釋：“這首詩是對衛(wèi)宣公的諷刺，他把大兒子的新娘占為己有，并在公元前699年在黃河邊新建一座塔來歡迎她?！盵3]42可見較之理雅各譯本，許淵沖譯本表現(xiàn)出更多對宣公的批判和對宣姜的同情，重新解讀婦女的受害者形象，用一套更加平等的性別價值觀取代先前封建的、男性化的性別價值觀。

又如《鄘風(fēng)·蝃蝀》《毛詩序》：“《蝃蝀》，止奔也。衛(wèi)文公能以道化其民，淫奔之恥，國人不齒也?！盵1]204朱熹《詩集傳》大致采用此說。理雅各譯本釋為：“反對淫蕩的關(guān)系。”[2]83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代衛(wèi)宣姜答《新臺》也?！盵4]165許淵沖譯本題為：“私奔”，詩下注釋：“據(jù)說這是宣姜公侯夫人對強暴她的衛(wèi)宣公的抗議（見《新臺》）?！盵3]50許淵沖沒有采納權(quán)威說法，而是采用不同于前儒的方玉潤說法，形成詩篇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令人印象深刻，同時表現(xiàn)出古代女性的反抗精神。再如《鄘風(fēng)·墻有茨》，許淵沖譯本題為：“丑聞”，詩下注釋：“衛(wèi)宣公死后，這位美麗的公侯夫人與兒子私通，生下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最小的女兒是寫《載馳》這首詩的許穆夫人。這種關(guān)系在公侯的宮室中引起了丑聞?！盵3]45《鄘風(fēng)·君子偕老》，許淵沖譯本題為：“衛(wèi)宣姜夫人”，詩下注釋：“這首詩描繪的是美麗的衛(wèi)宣公夫人。第一節(jié)描述了她到達(dá)新塔的情形（見《新臺》）?！盵3]46《鄘風(fēng)·鶉之奔奔》，許淵沖譯本題為：“不幸”，詩下注釋：“美麗的衛(wèi)宣公夫人先是被衛(wèi)宣公強暴，后被他的兒子強暴。她不像鵪鶉和喜鵲那樣幸運，因為它們有一個忠實的伴侶?！盵3]48不同于傳統(tǒng)舊說，一再強調(diào)宣姜是處于受害者境遇。許淵沖在《詩經(jīng)》有關(guān)“女禍”題材的詩篇中采取一種柔化處理方式，呈現(xiàn)出在殘酷的父權(quán)社會中“異化”的女性的母性萌動與人性復(fù)歸，重寫了中國古代男權(quán)話語所構(gòu)造的“女禍”說。

在宗教觀上，許淵沖譯本也表現(xiàn)出與理雅各譯本不同的特點。理雅各譯本將中國古代宗教比附基督教，而許淵沖譯本則是以基督教類比中國古代宗教。如《魯頌·閟宮》：“上帝是依，無災(zāi)無害。”理雅各譯本：“God regarded her with favour;/ And without injury or hurt”；[2]621許淵沖譯本：“On God she did depend/ And safely by the end”，[3]425可見兩人都用基督教中的“God”翻譯中國的“上帝”。需要指出的是，中國文化中的“上帝”與基督教的一元神“God”的文化內(nèi)涵不同，理雅各與許淵沖在不同情境下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又如《大雅·大明》：“上帝臨女，無貳爾心。”理雅各譯本：“‘God is with you,’[said Shang-foo to the king],/‘Have no doubts in your heart.’”[2]436許淵沖譯本：“Gods are behind./Keep your strongmind!”[3]311理雅各直接引用《圣經(jīng)》中的“God is with you”比附《詩經(jīng)》，試圖證明中國的宗教信仰與西方基督教之間的彼此暗合。許淵沖則用“Gods”表明中國人的多元神信仰。再如《大雅·云漢》：“不殄禋祀，自郊徂宮。上下奠瘞，靡神不宗?！崩硌鸥髯g本：“I have not ceased offering pure sacrifices;/ From the border altars I have gone to the ancestral temple./To the [Powers] above and below I have presented my offerings and then buried them: —/There is no Spirit whom I have not honoured.”[2]529許淵沖譯本：“There’s no sacrifice we’ve not made;/ For gods above we’ve buried jade./ There are no souls we don’t revere/ In temples far and near.”[3]367理雅各將其他神譯為“Powers”“Spirit”，表現(xiàn)“God”的崇高地位，許淵沖則仍用“gods”體現(xiàn)多元神信仰。還有，《大雅·蕩》：“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崩硌鸥髯g本：“How vast is God,/ The ruler of men below!/ How arrayed in terrors is God,/ With many things irregular in His ordinations!”[2]505許淵沖譯本：“God’s influence spreads vast/ Over people below./God’s terror strikes so fast;/ He deals them blow on blow.”[3]352此句抱怨上帝暴虐，理雅各淡化上帝的暴虐，許淵沖較為克制地表達(dá)上帝的暴虐，既保持原意又尊重西方讀者的宗教信仰。

由此可見，許淵沖譯本較之西方譯者中的典范理雅各 1871年譯本表現(xiàn)出中國譯者與西方譯者不同的文化取向和民族立場，在價值信仰、文化慣習(xí)等方面調(diào)整文化適應(yīng)度，注重把握基調(diào)，為中國文化對外傳播提供了借鑒經(jīng)驗。

二、詩旨?xì)v史語境化

許淵沖譯本不是孤立地用概念說明詩旨，而是將詩旨放在廣闊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去把握，給予詩篇合理的解釋，充分揭示描寫對象的意義和價值。

首先，許淵沖盡可能在題解中以公元紀(jì)年，注明詩篇所描述的大致歷史年代，并在相關(guān)詩篇之間形成互文，為讀者提供必要的歷史參照系。如《衛(wèi)風(fēng)·淇奧》，許淵沖譯本在詩下注：“這首詩是為贊頌武公而創(chuàng)作的，他統(tǒng)治衛(wèi)國的時間在公元前811—751年。這位侯爵建立了治國的原則。人口不斷增加，外來人也紛紛涌向衛(wèi)國。公元前770年，周幽王被蠻族殺死。衛(wèi)武公出兵救周，為抗擊外敵立下汗馬功勞，因此平王任命他為朝廷大臣。”[3]55又如《秦風(fēng)·小戎》，詩下注釋：“一位秦國貴族的妻子沒有隨丈夫遠(yuǎn)征討伐西戎，西戎于公元前771年殺害周幽王，這位妻子熱情地稱贊丈夫的戰(zhàn)車、戰(zhàn)馬和武器，并對她的缺席表示遺憾?！盵3]131再如《小雅·何草不黃》，詩下注釋：“最后一首詩讀起來，描述的是幽王時代（公元前780—770年），士兵經(jīng)常被征召，但是沒有受到任何照顧的悲慘遭遇?！盵3]303許淵沖譯本在詩篇之間建立一種互文性的對話關(guān)系，建構(gòu)蘊含情感的歷史場景，把文本置于歷史文化語境中去把握，進(jìn)而揭示文本的文化內(nèi)涵。

其次，許淵沖傾向于將文本置于情景語境中把握，給讀者以直觀可感的體驗。如《小雅·菁菁者莪》，這首詩的意義空白點較多，顯示出本文意義模糊的特征。理雅各譯本根據(jù)《毛詩序》“樂育才”[1]628說釋為：“歌頌早期的周王對人才教育的重視?！盵3]279許淵沖譯本則題為：“我們的國君視察學(xué)?！?，采用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的說法：“故此詩當(dāng)是君臨辟雍，見學(xué)校人材之盛，喜而作此。”[4]359據(jù)《禮記·文王世子》記載，每年的春、夏、秋三季，周天子都要親自到辟雍（西周時代的大學(xué)）舉行視學(xué)典禮，然后視察辟雍。較之理雅各譯本，許淵沖譯本更重視具體歷史文化語境的建構(gòu)，豐富詩篇的文化內(nèi)涵，有助于西方讀者確切地把握詩篇內(nèi)容。

再如《大雅·棫樸》，朱熹《詩集傳》：“此詩前三章言文王之德，為人所歸。后二章言文王之德，有以振作綱紀(jì)天下之人，而人歸之?！盵5]241據(jù)此理雅各釋為：“贊頌文王的勤勉、影響力和統(tǒng)治力”。[2]442《毛詩序》：“《棫樸》，文王能官人也。”[1]996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此言文王能作士也?！盵6]268許淵沖譯本采納以上解釋，釋為：“這首詩歌頌文王善于在戰(zhàn)爭、戰(zhàn)前祭祀中使用人才，以及在戰(zhàn)后培育人才。”[3]315在題解中，理雅各重視從詩篇內(nèi)容中提煉出一種具體普遍性的中心題旨，忽視細(xì)節(jié)，而許淵沖則有選擇地突出關(guān)鍵事件，盡量給讀者以清晰可辨的歷史圖景。

再次，許淵沖譯本還試圖對詩篇的歷史內(nèi)涵作出簡要說明，從而為西方讀者提供深度把握詩篇的依據(jù)。如《大雅·生民》，理雅各釋為：“后稷的傳說：他的母親受孕；他的出生；他幼年的危險；他孩子氣的農(nóng)業(yè)；他孩子氣的農(nóng)業(yè)習(xí)慣；他后來的農(nóng)業(yè)方法，以及他建立的祭祀；周王室祭祀后稷?！盵2]465許淵沖譯本題為：“后稷，谷神”，詩下注釋：“這首史詩歌頌的是周族的傳奇始祖、谷神后稷?！盵3]329作為文獻(xiàn)型譯本，理雅各譯本注重字面上的客觀描述，顯得較為平淡；而許淵沖譯本作為文學(xué)型譯本，將注意力集中到文本的文學(xué)性上，在介紹文本的歷史背景上多采取以點帶面的策略，所以這里強調(diào)后稷“谷神”的特殊身份，使得讀者對后稷的神奇稟賦和歷史地位一目了然，并將其對詩篇的理解引向深入。

再如《小雅·鶴鳴》，朱熹《詩集傳》：“此詩之作，不可知其所由，然必陳善納誨之詞也”，[5]159理雅各釋為：“某些道德教訓(xùn)”。[2]297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在舊說基礎(chǔ)上加以發(fā)展：“這是一首通篇用借喻的手法，抒發(fā)招致人才為國所用的主張的詩，亦可稱為‘招隱詩’?！薄霸娭幸扎Q比隱居的賢人?！薄霸娙艘贼~在淵在渚，比賢人隱居或出仕?！薄皥@，花園。隱喻國家?！薄皹涮?，檀樹，比賢人?！薄八街?，指別國的賢人。”[7]345許淵沖譯本吸收以上說法，將此詩釋為：“這首頌歌所描述的花園指的是一個國家，鶴和檀香樹指已發(fā)現(xiàn)的人才，魚、小樹和紙桑樹指未被發(fā)現(xiàn)的人才，從另一座山上開采的石頭指來自其他國家的未經(jīng)磨礪的人才。對于一個國家來說，發(fā)現(xiàn)和使用不同的人才是很重要的?！盵3]210作為文學(xué)型譯本，許淵沖譯本充分借鑒現(xiàn)代《詩經(jīng)》學(xué)成果，建構(gòu)合理且富有想象力的意義世界，給予讀者真實的情感體驗和哲學(xué)思考，塑造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

許淵沖譯本以精練簡潔的語言，勾勒文本所產(chǎn)生的具體的歷史背景、文化動因、情感場景、心理因素等，關(guān)注文本之間在歷史事件、文化意蘊上的交互滲透關(guān)系，發(fā)掘文本獨特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使得譯本具有整體性、具體性、深刻性和生動性，為讀者提供可以理解的歷史文化語境與詩意內(nèi)涵。

三、重視翻譯中的“形式對等”

許淵沖譯詩中“盡可能保持原詩的形式”，[8]85他在1979年發(fā)表的《意美·音美·形美：三美論》一文中說：“關(guān)于詩詞的形美，還有長短和對稱兩個方面，最好也能夠做到形似，至少也要做到大體整齊?！盵9]78同時，他還認(rèn)為：“在三美之中，意美是最重要的，是第一位的；音美是次要的，是第二位的；形美是更次要的，是第三位的。我們要在傳達(dá)原文意美的前提下，盡可能傳達(dá)原文的形美；努力做到三美齊備。如果三者不可得兼，那么，首先可以不要求音似，也可以不要求形似；但是無論如何，都要盡可能傳達(dá)原文的意美和音美?！盵9]81《詩經(jīng)》的意象簡約渾樸，委婉含蓄，詞匯豐富，交相使用賦、比、興手法，句式以四言為主，也有五言、六言、七言乃至八言的句子夾雜其中，章法上采用復(fù)沓聯(lián)章的形式，四句獨立成章，每章字句基本相同，只變換少數(shù)詞語，反復(fù)詠唱。許淵沖譯本試圖用自然和對等的語言再現(xiàn)原作的意象、修辭、句式和章法等特征，表現(xiàn)出本土譯者強烈的文化使命感。

首先，許淵沖譯本簡化意象，多采用總稱概念，造成簡單純樸的意象特征。詹寧斯《詩經(jīng)》1891年譯本是迄今為止所知的第三部《詩經(jīng)》英語全譯本，還是《詩經(jīng)》英譯史上首個文獻(xiàn)兼文學(xué)型的全譯本，與文學(xué)型的許淵沖譯本在意象處理上頗有不同。如《唐風(fēng)·鴇羽》：“肅肅鴇羽，集于苞栩?！闭矊幩棺g本：“What flapping and flutter of gannets’ wings,/ Alighting now on the oak-tree tops”，[10]133許淵沖譯本：“Swish, swish sound the plumes of wild geese;/ They can’t alight on bushy trees.”[3]123《小雅·瞻彼洛矣》：“韎韐有奭”，詹寧斯譯本：“Apron of scarlet wears”，[10]250許淵沖譯本：“In red knee-covers new”；[3]274《大雅·江漢》：“釐爾圭瓚，秬鬯一卣?！闭矊幩棺g本：“Receive this jadestone cup,/ This vaseful of black-millet wine”，[10]335許淵沖譯本：“Here is a cup of jade/ And wine of millet made”；[3]382《魯頌·駉》：“有驈有皇，有驪有黃”，詹寧斯譯本：“Here the brindled, there the grey,/ Here the black, and there the bay”，[10]366許淵沖譯本：“Some black and white, some yellow light,/ Some are pure black, others are bay”。[3]418可見，詹寧斯譯本的意象更加具體細(xì)密，而許淵沖譯本的意象則簡潔明快，整體而言許淵沖譯本更符合原作的簡約風(fēng)格，且更通俗易懂。

其次，許淵沖譯本在章數(shù)、行數(shù)和每行音節(jié)數(shù)上大致與原作對等，言簡意賅，盡力傳達(dá)原作的結(jié)構(gòu)與意蘊。許淵沖譯詩每行大都是3、4音步，也有5、6音步，以對應(yīng)《詩經(jīng)》的句法特點；在韻式方面，《詩經(jīng)》用韻比較自由，最基本的方式是隔句押韻、句句押韻、奇句與偶句交叉押韻等。許淵沖譯本靈活使用雙行韻、隔行韻、連韻、吻韻等韻式，充分體現(xiàn)了自由押韻的特點，旨在再現(xiàn)原作的聲韻效果及其美學(xué)意蘊。如《秦風(fēng)·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許淵沖譯本：

Where Is She?

Green, green the reed,

Frost and dew gleem

Where’s she I need?

Beyond the stream.

Upstream I go;

The way’s so long.

And downstream, lo!

She’s thereamong.

White, white the reed,

Dew not yet dried.

Where’s she I need?

On the other side.

Upstream I go;

Hard is the way.

And downstream, lo!

She’s far away.

Bright, bright the reed,

With frost dews blend.

Where’s she I need?

At river’s end.

Upstream I go;

The way does wind.

And downstream, lo!

She’s far behind.[3]133-134

原詩首章“蒼、霜、方、長、央”屬陽部韻，次章“凄、晞、湄、躋、坻”屬脂微合韻，三章屬“采、已、涘、右、沚”屬之部韻，韻律參差變化，層層遞進(jìn)，在反復(fù)詠嘆中表現(xiàn)追尋的曲折和迷惘。可以看出，譯詩保持原詩結(jié)構(gòu)，每行 4音節(jié)，對應(yīng)原詩的四言，句式整齊。譯詩還借鑒原詩的雙聲疊韻的方式，如“Green, green the reed”“White, white the reed”“Bright, bright the reed”，令西方讀者耳目一新。譯詩采用抑揚格，韻式為ababcdcd aaaacece aaaacfcf，造成鮮明的節(jié)奏感，重現(xiàn)了原作在變化中蘊含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特征。此外，許淵沖譯詩的語言簡練清晰，淺語遙情，頗得原詩真義。又如《鄭風(fēng)·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痹S淵沖譯本：

The Creeping Grass

Afield the creeping grass

With crystal dew o’erspread,

There’s beautiful lass

With clear eyes and fine forhead.

When I meet the clear-eyed,

My desire’s satisified.

Afield the creeping grass

With round dewdrops o’erspread,

There’s beautiful lass

With clear eyes and fine forhead.

When I meet the clear-eyed,

Amid the grass let’s hide![3]93-94

原詩分兩章，第一章押元部韻，第二章押陽部韻，重復(fù)疊詠，一氣呵成；每章六句，兩句一層，語言清新流暢，感情真切，表達(dá)了小伙子向姑娘傾訴愛慕的真摯情意。譯詩沒有拘泥于原詩的韻式，而是依據(jù)原詩的內(nèi)容層次，采取抑揚格，韻式為ababbb，表現(xiàn)原詩寫景、寫人、抒情的三個層次；每行含4個韻步，交替使用[s]、[d]為尾韻，[s]是清輔音，[d]為爆破音，由此呈現(xiàn)了小伙子與姑娘不期而遇的驚喜之感和誠篤熱烈的愛慕之情。許淵沖在詩篇結(jié)構(gòu)上匠心獨運，有效呈現(xiàn)原作的形式美學(xué)特征，有助于讀者理解詩篇的思想意蘊。

再次，許淵沖譯本對于《詩經(jīng)》最重要的藝術(shù)特征“比興”手法，采取一種靈活處理的方法，再現(xiàn)原作的意境與神韻。許淵沖認(rèn)為：“《詩經(jīng)》中常用的三種修辭手法是‘賦’‘比’‘興’，‘賦’是直敘其事，‘比’包括明喻、暗喻，‘興’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段猴L(fēng)·碩鼠》就是以動物比人的一個好例子。在這首詩中，碩鼠的形象和全詩主題有關(guān)；有時，‘先言他物’和‘所詠之辭’并無直接關(guān)系，只有作者感情上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同為作者愛憎的對象，如《鄘風(fēng)·墻有茨》，‘茨’與‘中冓之言’并無關(guān)系，只是同為作者所憎。有時，‘先言他物’不過是為了押韻順口的緣故，如《召南·草蟲》?！盵3]前言應(yīng)該說，許淵沖在形式上大致把握住了比興手法的基本特征。因此，他在譯詩中根據(jù)不同情況采取相應(yīng)轉(zhuǎn)換方式。

第一，將比興句作為自然景物的描寫，同時含有某種隱喻，以襯托詩人所要表達(dá)的情感。如《衛(wèi)風(fēng)·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許淵沖譯本：“Behold by riverside/Green bamboos in high glee./Our duke is dignified/Like polished ivory/And stone or jade refined.”[3]55陳奐《詩毛氏傳疏》：“詩以綠竹之美盛，喻武公之質(zhì)美德盛?！盵11]22這一對于興句的闡釋，有政教化傾向。許淵沖并未從這一角度去理解，而是首先將其作為環(huán)境描寫加以呈現(xiàn)，但同時其中又蘊含著某種意蘊?！罢氨虽繆W，綠竹猗猗”一句，許淵沖譯本所采用的白話譯文：“看那淇水轉(zhuǎn)彎處，綠竹婀娜真茂密?！盵3]55其英文譯文的直譯則是：“看那河之畔，綠竹真歡喜?！睆闹?，可以發(fā)現(xiàn)“綠竹”呼應(yīng)下文中的“Our”，無疑在暗指“國人”。也就是說，此句是形容衛(wèi)國人得遇賢人良臣護(hù)佑，內(nèi)心欣悅之情。特別是，譯者將“綠竹”與“國人”意象疊加，將喻本的屬性（“歡喜”）直接呈現(xiàn)在喻體上，營構(gòu)出“綠竹真歡喜”這樣奇妙的拼貼效果，需要讀者在想象中作一次跳躍。這一手法或借鑒西方意象主義詩派的寫法?？梢娮g者拒絕從一種僵化的經(jīng)學(xué)思維角度去解讀，而是有意識地采用一種更加直接、現(xiàn)代、富于詩意的表述重構(gòu)了本詩興句的內(nèi)涵。

再如《小雅·杕杜》：“有杕之杜，有睆其實。王事靡盬，繼嗣我日。日月陽止，女心傷止，征夫遑止?！痹S淵沖譯本：

Lonely stands the pear tree

With rich fruit on display.

From the king’s affairs not free,

He’s busy day by day.

The tenth moon’s drawing near,

A soldier’s wife, I feel drear,

My husband is not here.[3]187

“有杕之杜，有睆其實”兩句即以“興”起首，與下文存在某種意義上的關(guān)聯(lián)：孤立的赤棠，象征著夫妻兩分，不得團(tuán)聚；但孤立的赤棠尚能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而分離的夫妻卻不能盡其天性。許淵沖譯詩即采取這一解釋，運用一種隱喻的手法，展示了一種孤立/豐碩截然相對的景觀，很容易引起讀者的聯(lián)想?？梢哉f，許淵沖這一處理手法很好地解決了《詩經(jīng)》“比興”的形象性與隱喻性的雙重屬性，通過一種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形象思維方式向西方讀者展示了《詩經(jīng)》這一委婉隱約的藝術(shù)特征。需要說明的是，大部分描寫自然景觀的興句僅作為外部環(huán)境，僅有少數(shù)此類興句被譯者以此種形式轉(zhuǎn)換。

第二，將比興句作為明喻加以呈現(xiàn)，如《衛(wèi)風(fēng)·有狐》：“有狐綏綏，在彼淇梁”，許淵沖譯為：“Like lonely fox he goes/ On the bridge over there”。[3]65此例中譯者直接點明男主人公如孤狐般踽踽獨行的形象。再如《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許淵沖譯為：“When a man is in need;/ Like wagtails flying high/ To help him brothers speed”。[3]177此例中譯者直接點明兄弟之相救于急難如脊令鳥般迅捷。這一轉(zhuǎn)換手法并非許淵沖首創(chuàng)，并且?guī)缀跛凶g者都有所采用。

第三，與正文內(nèi)容沒有聯(lián)系，僅為押韻的興句，如《小雅·湛露》：“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痹S淵沖譯本：

The heavy dew so bright

Is dried up on the trunk.

Feasting long all the night,

None will retire till drunk.[3]195

譯詩的前兩句與后兩句在意義上無關(guān)聯(lián)，但在形式上起到押韻的作用。

第四，在注釋里說明興句的喻意，如《唐風(fēng)·采苓》，詩下注釋：“這首詩是刺晉獻(xiàn)公聽信讒言殺其子。讒言不可聽信，就像甘草不可能在山頂出現(xiàn)?！盵3]127再如《小雅·鴛鴦》，詩下注釋： “鴛鴦成對在飛暗指新婚，四匹馬用來拉新娘的馬車?！盵3]277這兩例中，譯者說明興句的喻意，這一手法被很多譯者采用過。總的說來，許淵沖處理興句的手法很靈活，其主要特征在于不破壞詩歌形象的完整性和統(tǒng)一性，使情感與景物達(dá)到有機(jī)統(tǒng)一，切近原作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使西方讀者較為順暢地接受意象所要表達(dá)的意義。

如何在西方話語占主導(dǎo)的《詩經(jīng)》海外譯介中別開生面，既堅持中國文化立場又緊跟世界潮流，這對于中國譯者來說無疑是一個嚴(yán)峻的課題。許淵沖以他獨特的方式，大膽嘗試，悉心推敲，實現(xiàn)《詩經(jīng)》第一次由本土譯者完成全文譯介，為中國文化走出去做出貢獻(xiàn)，其間的經(jīng)驗對于當(dāng)今中國譯界具有重要的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