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志遠
在大陸法系行政法學理中,行政訴訟類型化一般是指“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可以行政訴訟請求救濟且法院僅在法定的裁判方法范圍內裁判的訴訟形態(tài)”〔1〕。從功能主義立場上看,行政訴訟類型設計的目標是“對于侵犯公民權利的每一種國家權力行為,都必須有一個適當的訴訟種類可供利用”〔2〕。自薛剛凌在其所著《行政訴權研究》一書中辟專章討論“行政訴權與行政訴訟類型”以來,訴訟類型成為20年來我國行政訴訟法學研究的前沿話題。①參見薛剛凌:《行政訴權研究》,北京:華文出版社,1999年,第140-181頁。更早涉及行政訴訟分類問題的論文還包括胡?。骸缎姓V訟分類初探》,《河北法學》1990年第5期;趙正群:《行政之訴與訴權》,《法學研究》1995年第6期。2014年現行《行政訴訟法》修訂前后,圍繞《行政訴訟法》是否需要明確規(guī)定類型化以及如何確定不同類型訴訟的基本規(guī)則,行政法學理論界和實務界展開了熱烈探討。時至今日,行政訴訟類型理論仍然是我國行政法學研究的前沿課題之一。本文將全面回顧我國行政法學理有關行政訴訟類型化問題的學術討論,從立法模式爭論、域外經驗紹介和本土類型構建三個方面對相關代表性文獻的觀點進行歸納,并結合近年來我國行政審判的司法政策變遷和實踐發(fā)展,摹繪行政訴訟類型理論發(fā)展的中國圖景,希冀進一步推動新時代中國特色行政審判制度的理論創(chuàng)新與實踐創(chuàng)新。
1989年《行政訴訟法》及最高人民法院1999年《關于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均未就行政訴訟類型制度作出規(guī)定,僅就行政訴訟判決類型作了原則性規(guī)定。圍繞《行政訴訟法》修改是否需要明確采用行訴訟類型化模式,行政法學理出現了“肯定論”和“否定論”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即便是在2014年《行政訴訟法》修改沒有直接采納行訴訟類型化方案的背景下,相關學術爭論仍然延續(xù)。
1989年《行政訴訟法》非類型化的制度設計不斷招致學理批評。馬懷德等認為,行政訴訟類型存在的問題包括四個方面:一是訴訟類型數量少,無法滿足行政相對人權益保護全面性的需要;二是部分類型的訴訟范圍狹窄;三是無助于行政爭議的解決;四是訴訟不經濟,造成訴訟資源的浪費?!?〕劉飛以德國相對成熟的行政訴訟類型作為參照,認為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存在的局限包括四個方面:一是沒有概括性法律保護規(guī)定;二是沒有針對已經終結的行政行為提供法律保護方式和預防性法律保護方式;三是不以行政活動的形式區(qū)別來劃分訴的類型;四是不承認法官的造法功能?!?〕在2014年《行政訴訟法》修改之前,圍繞是否需要對行政訴訟類型予以明確規(guī)定,形成了“肯定論”和“否定論”的觀點交鋒。
自2012年開始,行政審判界權威實務專家密集撰文倡導行政訴訟類型化。江必新指出,行政訴訟法對不同類型的行政案件采取單一化的處理方式,無助于行政案件及時有效地處理,也無法滿足行政訴訟自身科學化的要求,行政訴訟類型制度的設計也不能過于繁瑣或簡略?!叭嗣穹ㄔ嚎梢约哟筢屆髁Χ龋彤斒氯似鹪V的事實理由和訴訟請求等進行釋明,并可要求當事人作相應補充。”〔5〕李廣宇、王振宇認為,《行政訴訟法》修改“最重要也最有效的辦法是引入行政訴訟類型化思想”〔6〕,能夠對行政相對人形成無漏洞的權利救濟機制,能夠促進人民法院更好地監(jiān)督依法行政,能夠實現行政糾紛的實質性解決,能夠提高行政審判的質量和效率。梁鳳云提出,“構建科學的訴訟類型,保護人民公法權利”是《行政訴訟法》修改的八大主題之一?!?〕
與此同時,行政法學理論界權威學者也撰文主張《行政訴訟法》修改要進一步完善行政訴訟類型的制度設計。馬懷德認為,有限的判決形式難以適應各類型的行政案件審理,對合理解決行政爭議、全方位保護公民合法權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人民法院有效行使行政審判權都不利;主張將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劃分為行政撤銷訴訟、課予義務訴訟、行政給付訴訟、行政確認訴訟等七種具體類型?!?〕薛剛凌認為,為促進行政訴訟權利救濟和公法秩序維護功能的實現,在《行政訴訟法》修訂時有必要將行政訴訟作類型化處理,根據訴訟類型的特點分別設計訴訟程序?!?〕
在行政法學理論界,否定論者認為,行政訴訟類型化作用不宜被高估,是否明定類型化并非行政訴訟制度變革的重心。應松年認為,行政訴訟類型可以分為“進”和“出”兩類,“進”指的是在起訴階段就需要確定好相應的訴訟類型,這無疑會增加當事人和人民法院的負擔。法院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即在“出”的過程中可以作出類型化的裁判?!皬氖澜绺鲊?,英美法系國家并不采用行政訴訟類型化,日本采用類型化已久,但他們仍認為不便于原告起訴,也主張僅用于法院裁判?!薄?0〕劉飛認為,行政訴訟類型如何設置與受案范圍如何確定之間并無直接關聯,訴訟類型制度不具有拓展受案范圍的功能;就完善訴權保護而言,雖然可以引入無效性確認之訴、繼續(xù)確認之訴與預防性訴訟三種訴訟類型,但意義不可高估?!笆欠衩魑囊?guī)定訴訟類型僅具有形式意義上的區(qū)別,不會對行政訴訟制度的具體構造形成實質影響?!薄?1〕
2014年修訂的《行政訴訟法》并未對行政訴訟類型作出明確規(guī)定,參與修法工作的權威實務專家表示,行政訴訟類型化與我國當下的實際情況并不吻合,無助于原告合法權益的保護和行政訴訟監(jiān)督功能的實現;解決行政爭議目標的增加和行政判決方式的豐富與完善,實際上已經部分實現了訴訟類型化的主張?!?2〕一些研究者則對《行政訴訟法》修訂的相關內容進行了類型化的正面闡釋。梁鳳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講,本次修法確立了中國特色的行政訴訟類型體系,為今后行政訴訟法典的精細化、科學化奠定了一個堅實的制度基礎。”〔13〕筆者指出,司法解釋激活了現行行政訴訟法“隱形類型化”的思路,開啟了中國特色行政訴訟類型化新時代?!斑@種‘國家法律隱形表達在先、司法解釋顯性表達在后’的訴訟類型化生長路徑,彰顯了司法機關對于訴訟類型化的不懈探索和大膽創(chuàng)新,是對世界范圍內行政訴訟類型規(guī)范模式的新發(fā)展?!薄?4〕龍非指出,應當區(qū)分“訴訟類型化”與“訴訟類型的法定化”,訴訟類型化的基礎是訴訟目標、請求權以及訴訟標的多元化,但這些原因均非訴訟類型應當法定化的理由?!霸V訟類型的法定化,尤其是訴訟類型法定化模式中列舉主義并非行政訴訟類型化的必經之路。以原告的訴訟目標為導向,通過法官續(xù)造和完善才是訴訟類型化的應然路徑?!薄?5〕
否定論者則為立法機關未采納行政訴訟類型化主張進行辯解,認為從制度設計者的視角觀察,類型化修法建議存在可操作性的疑問:一是我國并不具備概括性的訴權保護條款和能動的司法系統(tǒng),缺乏行政訴訟類型制度得以運行的前提條件;二是各個訴訟類型之間并不存在等量齊觀的個性化規(guī)則,類型化建議轉化為具體的法規(guī)范存在技術困難;三是訴訟類型化意味著專業(yè)化,有限制民眾訴權之嫌,與域外國家簡化訴訟類型的發(fā)展趨勢相悖?!?6〕
就方法論而言,2014年《行政訴訟法》修訂前后有關是否需要通過立法明確規(guī)定行政訴訟類型制度的學術爭論,實則為“立法論”與“解釋論”之爭。立法論強調法律規(guī)范依據的明確性,解釋論更強調法律規(guī)范解釋的適用性。鑒于修法的主要任務在于著力解決“立案難”“審理難”“執(zhí)行難”問題,訴訟類型化的本土實踐經驗準備不足,加之各類訴訟的具體規(guī)則較為復雜,短期內無法通過立法作出妥善的制度安排,只能留待行政審判實踐繼續(xù)進行探索。
筆者立足功能主義立場,將世界范圍內行政訴訟類型化的基本模式歸納為“主觀之訴與客觀之訴”“事后補救之訴與事前預防之訴”“形成之訴、給付之訴與確認之訴”“有名之訴與無名之訴”四種形態(tài)?!?7〕總體上看,行政訴訟類型化外國法研究主要針對德國、日本、意大利等大陸法系國家展開,這些域外經驗為我國行政訴訟類型的制度設計提供了有益借鑒。
日本是全球范圍內行政訴訟類型法定化最為徹底的國家,其訴訟類型制度構造和法定化經驗引起了我國行政法學者的關注。王天華撰文針對2004年日本《行政事件訴訟法》修改的重要內容之一——公法上的當事人訴訟進行了剖析。公法上的當事人訴訟能夠突破行政訴訟對象范圍上的壁壘,在一定條件下將行政規(guī)范行為、行政計劃、行政指導等行政活動全部納入行政訴訟范圍之中。當事人訴訟是日本正統(tǒng)的行政訴訟類型,抗告訴訟最終將被當事人訴訟所吸收。當事人訴訟的積極運用,將促進傳統(tǒng)行政訴訟模式的重大變革。〔18〕王丹紅認為,日本的行政訴訟法是具有代表性的訴訟類型法定化形態(tài),以訴訟類型為綱、以具體類型的訴訟規(guī)則程序為目,形成行政訴訟法自身特有的結構體系,有助于通過所有訴訟類型的有機整合確定行政訴訟受案范圍?!?9〕
訴的類型研究向來是德國行政訴訟法學的重點,已經形成較為成熟的體系。劉飛撰文介紹了德國行政訴訟中的撤銷之訴、義務之訴、確認之訴、一般給付之訴、規(guī)范審查程序、機構之訴和訴訟程序性形成之訴,分析了原告訴訟請求的目的、訴的標的、訴的提起針對國家給付的具體要求、針對產生不同法律效果的行政活動等行政訴訟類型劃分的標準?!?0〕龍非針對德式概括主義和日式列舉主義模式進行了比較分析,主張行政訴訟類型法定化是根據各國特殊的歷史背景和不同的法治發(fā)展階段產生的,日本列舉主義的法定模式與其自身立法技術的路徑依賴緊密相連,無法得出行政訴訟類型化必然需要法定化的結論?!?1〕
羅智敏介紹了意大利《行政訴訟法典》第二編第二章有關預防性保護程序的規(guī)定,認為在這一制度的發(fā)展過程中,司法判例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很多最終形成的規(guī)范都是對司法判例的總結。在意大利行政訴訟預防性保護制度中,有關預防性保護裁定的司法審查標準、預防性保護措施的具體類型、預防性保護的裁定和執(zhí)行、防止濫用該制度的手段等內容對我國都具有啟示意義?!?2〕
就比較論而言,日本、德國和意大利三國不同的訴訟類型設計為我國行政審判實踐探索提供了借鑒。不過,域外不同模式的背后都呈現一定的制度共性,如對公民權利有效且無漏洞的司法救濟的基本理念、訴訟類型漸次擴展的基本趨勢、訴訟類型劃分標準的基本趨同,這些對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實踐探索更具啟發(fā)。如果說各國行政訴訟類型的具體規(guī)則是“術”,那么各國行政訴訟類型的共性規(guī)律則是“道”,“術”與“道”的結合應當是訴訟類型比較論的方向。
盡管我國行政法學理提出過多種關于行政訴訟類型化劃分的具體構想,但行政撤銷訴訟、課予義務訴訟、行政給付訴訟和行政確認訴訟的“四分法”模式得到了廣泛認同。聚焦對具體行政訴訟類型適用規(guī)則的構建,成為行政訴訟類型化研究的重要面向。
撤銷訴訟是一類最典型、最重要的傳統(tǒng)行政訴訟形態(tài),一些學者撰文專門研究了行政撤銷訴訟的性質、適用對象和發(fā)展態(tài)勢。馬立群指出,1989年《行政訴訟法》制定時,由于對行政撤銷訴訟的基本性質與訴訟規(guī)律認識不足,撤銷訴訟的功能在立法與實踐中并未得到充分彰顯。就其本質而言,撤銷訴訟屬于形成訴訟,制度設計應遵循形成訴訟的一般程序規(guī)則;就其訴訟標的而言,是起訴人在訴訟中提出的行政行為違法并侵害其合法權益的具體權利主張;就其判決屬性而言,訴訟判決具有形成力,既判力主觀范圍確定應遵循相對性原則?!?3〕熊勇先認為,我國行政訴訟呈現行政撤銷訴訟中心主義的傾向,沒有顧及其他具體訴訟類型的特殊性,但其產生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和合理性。為適應給付行政日益興起、行政權行使方式轉變和權利無漏洞保護的客觀需要,今后應通過建立行政訴訟類型制度、擴大行政給付訴訟范圍以消解行政撤銷訴訟中心主義的消極影響?!?4〕趙清林認為,行政撤銷訴訟具有形成訴訟、主觀訴訟和抗告訴訟的三重屬性,僅適用于具體行政行為中的行政處理,尤其是可撤銷的行政處理;基于有效權利司法救濟的現實考慮,可以考慮行政撤銷訴訟暫時對無效行政處理開放。論者主張我國行政訴訟法應當采取類型化改造思路,明確行政撤銷訴訟與其他類型行政訴訟之間的關系,厘清行政撤銷訴訟的適用對象?!?5〕
關于課予義務訴訟,熊菁華認為其特殊程序合法要件是行政機關無充分理由在法定期間內沒有作出任何實體決定;審理該類訴訟遵循從新兼從優(yōu)原則,并且例外地適用從舊原則;判決該類訴訟應貫徹司法權尊重行政權原則,并對公民權益提供積極、直接的保障。〔26〕吳華指出,按照行政訴訟經濟性原則的要求,對行政不作為的司法救濟可以采用課予義務訴訟模式,具體包括不純粹的不作為之訴和純粹的不作為之訴兩種亞類型訴訟,分別適用不同的行政訴訟要件、案件審理方式和舉證責任。對課予義務訴訟法院可根據具體案情作出履行判決或駁回訴訟請求判決?!?7〕
關于行政給付訴訟,筆者認為其具有三個基本特征,即爭訟對象的廣泛性、訴訟功能的多重性和訴訟當事人兩造的變動性;亞類型的訴訟則包括請求給付財產訴訟、請求作出事實行為訴訟、請求頒布規(guī)范訴訟和請求不得作出某種行為訴訟。就其特殊的起訴規(guī)則而言,一是給付因公法上的原因而發(fā)生;二是給付的對象必須是行政行為以外的財產或其他行為;三是原告應當主張給付義務損害其自身權益,且給付不能在行政撤銷訴訟中一并請求。就其審查重心而言,應聚焦起訴人是否具有公法上的請求權,并強調調解方式的靈活運用和判決種類的正確選擇?!?8〕楊東升針對2014年修訂的《行政訴訟法》第73條進行了學理釋義,認為一般給付訴訟的客體主要包括“直接”的財產性給付和行政行為之外的非財產性給付,從權利救濟完整性角度上看,可將頒布行政規(guī)范之訴、預防性不作為之訴和結果除去請求權之訴一并納入一般給付訴訟的客體范圍之中。〔29〕解志勇專門研究了預防性訴訟,認為現行《行政訴訟法》所規(guī)定的亡羊補牢式的事后救濟無法排除或修復行政行為對當事人造成的嚴重損害后果,導致原告合法權益得不到有效保護,直接威脅到行政訴訟救濟的有效性和社會的穩(wěn)定與和諧。論者主張應當構建以事前救濟和事中救濟為特征、意圖對抗具有威脅性的行政行為和事實行為的預防性行政訴訟,實現對行政相對人權利有效的司法保障?!?0〕
在整個行政訴訟類型的體系中,行政確認訴訟被認為是“最棘手的”和“令人頭疼的”,因為“在確認之訴這一概念背后隱藏著許多不同的訴訟種類”〔31〕。金偉峰指出,行政行為無效確認判決價值的實現,應當以行政行為無效確認訴訟與一般行政訴訟的程序分離為前提,具體包括確認無效訴訟不受起訴期限的限制、確認無效訴訟應以行政確認程序為前置條件、在確認無效訴訟中原告負有舉證責任。在行政行為無效確認訴訟與行政撤銷訴訟的關系上,宜把行政行為無效確認訴訟看成行政撤銷訴訟的補充訴訟類型?!?2〕張浪針對2014年修訂的《行政訴訟法》第75條進行了學理釋義,認為確認無效之訴是我國行政訴訟制度中獨立的訴訟類型,其與撤銷之訴在訴訟類型上的轉換與合并,有利于實現當事人權利的救濟保障和訴訟經濟。對行政行為宣告無效的后果,應審慎進行利益衡量區(qū)別對待?;诂F行法律規(guī)定、法理念及權利救濟實效性考量,無效之訴應受起訴期限的限制?!?3〕
就建構論而言,行政撤銷訴訟規(guī)則的完善與其他行政訴訟類型的豐富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一方面,行政行為合法性審查是行政訴訟法所確立的基本原則,各類行政案件的處理無法繞開這一基本原則;另一方面,給付行政任務的興起也導致了相關行政爭議的滋生,需要建構新的關系之訴規(guī)則。只有堅持行政撤銷訴訟與行政給付訴訟并重的發(fā)展思路,才能回應時代發(fā)展的現實需求。除設置履行判決、給付判決、確認判決之外,2014年修訂的《行政訴訟法》還增加了“協議”之訴,為撤銷訴訟之外的新類型訴訟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空間。
相比較域外行政訴訟類型化理論、立法及制度實施資源的參照而言,今后的行政訴訟類型化研究進路則更多需要轉向對我國本土行政審判實踐發(fā)展、行政審判司法政策變遷的關注,通過“規(guī)范—個案”的體系解釋,進一步激活法律文本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行訴解釋”)對行政訴訟類型化的隱含表達,努力發(fā)展行政訴訟類型化的中國規(guī)范模式。具體來說,可從如下三個方面進行努力:
修訂后的《行政訴訟法》實施七年來,最高人民法院在一些行政案件的裁判中嘗試運用類型化思路,從闡釋行政訴訟類型制度的價值、構建具體類型訴訟的審理規(guī)則、厘清不同類型訴訟之間的關系、擴展無名訴訟的范圍上努力激活有限的文本規(guī)定?!?4〕特別是李廣宇撰寫的行政裁判文書,體現了以“對話式裁判”推動訴訟類型化的努力,為行政法學理提供了富有意義的研究素材。同時,一些地方法院零星的行政裁判文書也體現了對訴訟類型化的探索,這些本土實踐理應納入行政訴訟類型化的學理分析之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個案裁判貫徹訴訟類型化審理思路和“行訴解釋”對訴訟類型化的間接回應之間相互促進,構成了新時代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化的別樣圖景。就行政審判實踐的探索依據而言,通過對《行政訴訟法》文本及“行訴解釋”相關條款的整體性解釋,可以尋找到創(chuàng)新的規(guī)范依據;就類型化援引的智識資源而言,我國行政法學的理論通說、行政訴訟實踐經驗、規(guī)范體系解釋、域外行政訴訟類型理論構成了司法探索的智識基礎;就積極意義而言,審判能力提升、訴權保障加強、矛盾及時化解和研究素材豐盈都是訴訟類型化本土司法探索的積極功能。從長遠來看,這些努力所累積的實務經驗在今后《行政訴訟法》再修改中應予以充分吸收。
追溯我國行政訴訟制度的實踐發(fā)展史,“實質性解決行政爭議”一語在2009年之后頻頻出現于一系列司法文件、工作報告、領導講話和各級人民法院的行政審判白皮書之中,成為人民法院行政審判工作重要的指導思想。最高人民法院2020年6月印發(fā)的《關于行政機關負責人出庭應訴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中第11條第3款明確規(guī)定“行政機關負責人出庭應訴的,應當就實質性解決行政爭議發(fā)表意見”,“實質性解決行政爭議”概念首次被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明確認可。隨后,“實質性解決行政爭議”頻頻出現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推進行政訴訟程序繁簡分流改革的意見》《關于完善四級法院審級職能定位改革試點的實施辦法》《關于進一步推進行政爭議多元化解工作的意見》《關于審理行政賠償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等司法解釋、司法文件以及《中共中央關于加強新時代檢察機關法律監(jiān)督工作的意見》《法治政府建設實施綱要(2021—2025年)》等權威文件之中,進一步發(fā)展了2014年修訂的《行政訴訟法》第1條新增的“解決行政爭議”目標,開啟了實質性解決行政爭議具體路徑的探索之旅。行政訴訟類型制度的目的在于打破行政撤銷訴訟中心主義的訴訟格局,讓人民法院不再拘泥表面的行政行為合法性審查,及時轉向對當事人訴訟請求的全面審理,使行政爭議以及案件涉及的民事爭議能夠在實質上而非在形式上獲得徹底解決。行政訴訟類型的制度設計與實質性解決行政爭議理念相貫通,為新時代人民法院司法能力的普遍提升提供了程序性保障。為此,行政訴訟類型化研究應當自覺堅持實質性解決行政爭議理念的指導,使其成為行政訴訟實質性解決行政爭議的經常性機制。
立足行政法釋義學的研究進路,可以對2014年修訂的《行政訴訟法》第1、2、12條和“行訴解釋”第68條及相關條款展開體系性解釋,從而進一步夯實行政訴訟類型化的規(guī)范基礎。一方面,《行政訴訟法》第1條新增“解決行政爭議”的立法目的,第2條以“行政行為”概念取代“具體行政行為”,使行政訴訟受案范圍得以拓展,為行政訴訟類型化預留了充足空間;第12條以“提起的下列訴訟”取代“對下列具體行政行為不服提起的訴訟”,隱含表達了行政訴訟類型化構想。另一方面,“行訴解釋”第68條除了列舉“有具體的訴訟請求”之外,還規(guī)定如果當事人不能正確表達訴訟請求的,人民法院“應當要求其明確訴訟請求”,對行政訴訟類型的剛性約束更為凸顯。如果起訴人在起訴時不能提出具體的訴訟請求,人民法院自然就無法確定具體的審查對象,司法救濟大門對民眾無法開啟?!靶性V解釋”第81條的規(guī)定可以看作是對“繼續(xù)確認訴訟”的肯定,第92、93條的規(guī)定可以看作是對一般給付訴訟和課予義務訴訟起訴條件和審查條件的肯定,第99、162條的規(guī)定可以看作是對行政行為無效確認訴訟適用范圍以及不受法定起訴期限限制的肯定,第94條的規(guī)定可以看作是對行政撤銷訴訟與行政行為無效確認訴訟相互轉化關系的肯定。當然,考慮到我國行政訴訟當事人專業(yè)認知能力的有限性,人民法院在當事人訴訟請求類型的具體歸屬上應當承擔相應的釋明義務,避免一味采取裁定駁回的起訴方式阻礙行政爭議的實體性審理。通過系統(tǒng)解釋方法的運用,我國行政訴訟類型化的生長呈現出與德、日明定主義模式不同的“修法間接回應——司法解釋隱含——法院判例釋明——司法解釋凝練”的建構進路,體現了巨大的包容性和開放性,彰顯了中國特色行政審判的制度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