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喔蟲

揚　沙

三月間，天平縣政府下達指令，要求洞頂鄉(xiāng)接收安置二十戶外來移民的任務。

移民來自云南省大姚縣青山苗族自治鄉(xiāng)，那是個地震多發(fā)區(qū)，所以政府才決定實施移民的。

安排來洞頂鄉(xiāng)的二十戶移民是清一色的苗族同胞，祖祖輩輩居住在吊腳樓里。政府計劃替他們建造磚瓦房，但他們卻堅決要求住吊腳樓，說是習慣成自然，住在吊腳樓里安然，于是由天平縣移民安置辦出錢，洞頂鄉(xiāng)出力，在金秋村里擇了塊依山傍水的緩坡地建了幾十間吊腳樓，順利地把移民安置好了，并把移民村正式定名為吊腳樓組。

可是，農歷七月十五日“鬼節(jié)”剛過，吊腳樓組里卻鬧起了鬼——每當夜深人靜之時，吊腳樓下便會傳出一陣陣“哦——喔”的鬼叫聲，聲音時高時低，時急時緩，急迫時似厲鬼爭斗，緩慢時像野鬼抒情。吊腳樓里的人們被嚇得縮成一團，窩在被窩里大氣也不敢出。

一連鬧了三晚過后，吊腳樓組的苗胞們實在沉不住氣了，他們推選出了三位村民代表，在組長古盤根的帶領下，到鄉(xiāng)政府反映了鬧鬼的事情，并提出要么搬遷新址，要么送他們回原籍的要求。

立刻，縣里派出調查組一行五人來到了吊腳樓組。他們在古盤根的帶領下，對吊腳樓進行了細致的勘察，卻并未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調查組又深入到吊腳樓里，但百十號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眾口一辭：不信，你們就留下來，等半夜里鬼叫了你們就明白了。果不其然，當晚吊腳樓下就傳出了“哦——喔，哦——喔”的一聲聲怪叫，此起彼伏，甚是嚇人。調查組成員都是共產黨員，無神論者，他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里亮著手電筒沖下了吊腳樓，想查看個究竟。奇怪的是，吊腳樓下的怪叫聲戛然而止。整個晚上倒騰了三四次，把調查組的人都弄懵了。調查組雖然知道鬼是不存在的，但又無法否認眼前的事實，只好帶著問題打道回縣城請示匯報去了。

調查組走后，村民們攏聚在組長古盤根家里，耄耋老人阿山公也來了。阿山公捋著稀疏的銀須說：“孩子們，政府關懷咱苗人沒說的，當?shù)貪h族兄弟待咱好也是事實，可是人不欺生鬼欺生呵，我們從大姚遷來這里，一沒拜土地，二沒請山神，能不得罪了這里的土地、土神?他們能不把些孤魂野鬼往我們這兒趕?如今既然被鬼纏上了，總得想個法子治一治，要不我們走哪它們跟哪咋辦?我看得派人回云南，從大理寺里請高僧來，先把鬼鎮(zhèn)住，再作下步打算如何?”

經阿山公這么一點撥，大伙七嘴八舌議論了一陣子后，很快統(tǒng)一了思想，決定每戶派資200元請神鎮(zhèn)鬼。

當天下午，古組長就從十里開外的云霧觀里請來了一位道士。那道士年過五旬，雖骨瘦如柴，但個兒高挑，長發(fā)高束，他那狹長的臉盤中嵌著一只碩大的鷹勾鼻，給人增添了幾分恐怖感。道士自稱祖籍河南嵩山，系武當派弟子，鬼谷道祖的第七十二代傳人，毛山道長的三十六代嫡孫。并自詡“捉鬼降魔”是他的本行，保證手到擒拿，絕無閃失。

晚上，道士在吊腳樓下蹦跳了兩個小時，興許是累了，突然大喝一聲，仗劍而立說：“鬼頭已被他斬首，眾鬼已被驅散，諒他們再不敢來搗亂了?！泵缂胰诵乓詾檎?，立即把道士迎進吊腳樓里，擺上好酒好菜款待。

可是，一只雞還沒吃完，吊腳樓下像是“鬼窩”被捅，“哦——喔”聲驟起，大有眾鬼卷土重來，重新聚會之勢。大家紛紛用眼神逼視著道士，揶揄道：“法師你不是說鬼都被你趕跑了，咋人一轉背又來了呢?”

“這、這、這，”道士的臉“刷”地紅成了雞冠色，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雞腿說，“這兒的鬼實在太多，一個人捉不過來，待明兒我去把師兄弟們請來，布下‘鬼煞陣，一人踞守一方，方能一舉將鬼滅盡?！?/p>

吊腳樓組里有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名叫古力華，在鄉(xiāng)中學讀書。金秋村里共有六個小孩在鄉(xiāng)中學讀書，他們每周五下午放學后回家拿生活物品，下周一清早趕到學校上課。這天古力華到家時天已擦黑，聽說組里請了道士晚上抓鬼就來了精神，胡亂扒了兩碗飯，便沖下吊腳樓去找其他幾位同學來看熱鬧。

道士上吊腳樓吃喝時，古力華等幾個同學坐在草地上議論起來，為什么大人們不但信鬼而且還怕鬼呢?正當他們談得起勁之時，驀然從吊腳樓下傳出了一陣陣“哦——喔”的怪叫聲?！皨屟健枪斫?”膽小的張水田一聲尖叫往同學中間鉆。膽大的胡克明卻站了起來說：“怕什么怕，不都說鬼怕人嗎，我們有六個人在一起還怕鬼?我們不妨摸近去看看，興許能活捉幾只鬼，那我們豈不比道士的法力還高強?”

幾個人摸到了吊腳樓底下，屏聲靜氣地聽了不到三分鐘，胡克明“卟哧”一笑，說：“什么鬼叫，這不就是哦喔蟲在叫嗎?”

“你說什么，哦喔蟲，我們怎么沒見過?”同學們好奇地問。胡克明告訴同學們說，這種蟲只有大山里才有，他是聽爺爺說的。原來，胡克明的爺爺一直住在深山里種香菇，去年八月的一天，胡克明去給爺爺送油米，留在山上過夜，半夜里胡克明被“哦——喔”的怪叫聲驚醒，也以為是山鬼來了，嚇得直往爺爺懷里鉆。爺爺說沒事，是哦喔蟲叫，不用怕。爺爺還告訴他，哦喔蟲只有手指頭大，像“知了”一樣，能發(fā)出很大的聲音。它們攀附枯枝而生，一年一個輪回。每年的農歷八月份是它們生命頂盛的交配季節(jié)，交配后雄蟲便會死去，雌蟲則懷著受孕卵在枯枝節(jié)洞里越冬，春季產卵后雌蟲很快死亡。哦喔蟲是一種與世無爭的弱小昆蟲，它一不吸血二不食草葉，專以各種動物糞便為食，頗有點像屎克郎蟲。別看哦喔蟲嗚叫時甚是凄涼恐怖，其實那是它們在呼喚配偶或正在交配中發(fā)出的激昂愉悅之聲，一年就那么一次。只有到了交配季節(jié)，哦喔蟲才會相聚在一起，平日里是互不往來的，因為它們視力極低，全憑嗅覺運動，平時又很怕光亮，哪怕是大月亮的夜晚都不敢出來覓食，一生基本上是在陰沉的黑夜里度過的。

“為什么哦喔蟲都聚集在我們吊腳樓下，而你們村子里卻沒有呢?”古力華有些不服氣地問。

“你們看，吊腳樓下堆放的都是些干柴，這些柴火都是從山里砍來的，所以就把哦喔蟲帶來了。”

事情一說開，連最膽小的張水田也不怕了。胡克明這才狡黠地眨巴著雙眼對同伴們說：“不能便宜了臭道士，敢不敢上去跟他斗一斗?”

“敢啊，怎么不敢?我們要揭露他裝神弄鬼的騙人伎倆，把他的狐貍尾巴揪出來示眾!”

幾個男孩走上樓，“古叔，我們是來抓鬼的，我們的法力比臭道士高強。”古力華搶先一步說。這時，古力華的父親沖了過來，給了古力華一耳光，喝道：“混賬小子，誰叫你來的，還不快滾，回屋睡覺去?！?/p>

“古叔，你這就不對了，不問青紅皂白咋就胡亂打人?我們真的能把鬼一網打盡，只是想先來問問‘大法師，吊腳樓下究竟是些什么鬼在搗蛋?”

“這、這，我也叫不上鬼名來?！钡朗康耐L蕩然無存。

“呸!好你個鬼道士，連鬼名都報不上來，還夸口‘抓鬼降魔呢?胡克明揭了道士的老底后轉向古組長說，“大叔，我們保準把吊腳樓下的鬼清掃得一干二凈?！?/p>

“你們——真能鎮(zhèn)鬼?”在場的村民們都有些吃驚。

“事情很簡單，你們只要把吊腳樓下的枯柴搬離十丈遠，鬼就自然撤離，因為鬼無藏身之處了嘛。”

古組長當即號令各家各戶將各自吊腳樓下堆放的干柴全部清理了出來，集中垛放在離吊腳樓三十來米遠的一塊空坪地里。柴薪搬運完后，胡克明安排大家坐在堆柴坪與吊腳樓中間的一處土坡上靜候。

十分鐘過后，奇跡發(fā)生了，吊腳樓下風平浪靜，堆放干柴的坪地里卻長呼短叫的。

“邪門了，真邪門了!”大家驚呼起來，男孩們這才放開嗓門當起了宣講員，而道士卻乘人不備，溜之大吉，連那把賴以行騙的桃木劍都不敢拿了。

這天晚上，哦喔蟲還在叫，吊腳樓里的人們卻睡得格外安然。

責編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