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中有意趣
——解讀《桂枝香·金陵懷古》

⊙胡 博（江蘇省宿遷市馬陵中學）

★自北宋柳永開創(chuàng)慢詞長調(diào)后，宋詞的內(nèi)容和形式漸漸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詞中俚語、俗諺的隨便搭配，敘述手法的任意運用，使得宋朝詞體創(chuàng)作日益世俗化，越來越多的詞作限于兒女情長、月下花前的場景，整個詞壇形成一股頹靡氣和脂粉氣。

在此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下，宋朝詞人張炎對之前的當朝詞學理論作了系統(tǒng)化的思考和總結，寫出《詞源》一書。在書中，他對詞曲創(chuàng)作進行了探索性的引導，并提出了“清空”“意趣”這些特殊的詞學范疇，期望以此歸納總結，促進詞壇正本清源，達到改變詞壇文風的目的。

張炎提出的“清空”有兩個層次的意思，一指詞法，二指由這種詞法推廣而形成的一種詞風。對于“清空”詞法，張炎指出，詞要“清空”，不要太實在，要令人讀后神思逍遙，對詞的思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詞要“雅”，好色而不淫，怨誹而不亂，同時要化用才學，注重立意，脫離庸脂俗粉。張炎在《詞源》中，將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列舉出來，作為“清空”詞作的典范。

一、去俗得雅 立意高遠

蘇軾在談及寫作經(jīng)驗時強調(diào)立意的重要性，認為“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按照張炎的“清空”理論，要想文章“清空”，立意需去俗得雅，高人一籌。王安石在這首詞作中的立意就是懷古，通過對金陵深秋萬物的描寫，對六朝往事的追溯，表達歷史興衰的無常，寄托對國家存亡的關切，對時政的擔憂。

文人懷古會借一個意象特征作為載體，載體包括前代都城、發(fā)生過歷史事件的地點、帝王與名人的故居、特定的朝代，等等。部編版《語文》高中必修下冊《桂枝香·金陵懷古》中借用的是六朝古都金陵。金陵是江南佳麗地，幾朝帝王州；是繁華煙柳風月薈萃之所，聚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集天南地北達官商賈。這樣的地方，自然會激發(fā)文人墨客為之寫詩作詞。王安石意在懷古卻跳出懷古，能以一種旁觀者的登高遠望姿態(tài)，對金陵做出理性的觀察和思考，連接天地古今，其視角高淡清遠，其思考自然無痕。

“桂枝香”是詞牌名，又名“疏簾淡月”“桂枝香慢”，其曲調(diào)取自“夜來新惹桂枝香”。王安石創(chuàng)其調(diào)。在這首詞中，王安石共用了一百零一字，上闋將登高望遠所見到的金陵景象從遠到近，從地面到空中，天水一體，進行了宏大場面展現(xiàn)；下闋從古到今進行了追溯，寄托了對國家時政的關切。整著詞理性而自制，景觀描寫處近乎白描，筆墨安排虛實結合，色彩搭配濃淡相宜，空間描寫遠近交錯，結構緊湊，節(jié)奏明快，構成了一幅遼闊萬千的金陵深秋風景圖。而由“千古憑吊”后，跳出榮辱小圈，吸取歷史教訓，其引發(fā)的所思所想深沉平實、直白卻蘊含深意，讀之振聾發(fā)聵。通篇體現(xiàn)出的曠遠的格局，清新的文風，雄健的氣勢，深沉的反思，不是那些滿篇“你儂我儂”“奴家”的香艷之作能夠比擬的，也不是那些面對國家興亡只局限于個人情感的天真或者消極之作。為此，后世賞析家將其評為“兩宋名家竟無二手”，張炎評價其“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未易到”。蘇軾評價王安石這首詞作“此老乃野狐精也”，贊美王安石用了一個艷詞曲牌卻寫出了“詩”的風骨。

所謂“詩”的風骨，即指詩歌言之有物，托物言志，立意高遠。王安石現(xiàn)存的1500多首詩詞中，主要圍繞政治、百姓民生展開，內(nèi)容樸實厚重，風格雋永含蓄，反對形式浮華，絕不空洞無物。哀而不傷體現(xiàn)真淳情感，遣詞煉句以展現(xiàn)境界深遠，正符合“清空”要旨，《桂枝香·金陵懷古》是他的風格一以貫之和不斷錘煉追求創(chuàng)作更上層樓的結果。

二、措辭清新 化用無痕

縱觀王安石的整首詞，可以看出其在遣詞煉句方面的清新之感，在用典方面的渺無痕跡，在文章結構方面的自成一格。上闋寫所見，下闋寫所思，其間運化前人詩句賦予新意，化用典故融入思考，如鹽入水融化無痕。

詞的開篇三句泛寫，寥寥幾字就交代了季節(jié)、地點、天氣。用“登臨送目”的“送”字，自然地將閱讀者的目光推向遠方，定下了全詞的視覺高度?！疤鞖獬趺C”中“初肅”二字交代了深秋季節(jié)萬物將衰未衰，進入冬天的季節(jié)景象，將全詞放在秋色肅殺的氣氛中，詞中肅冷清寒的氣氛迎面撲來。接下來寫映入眼簾的江水一瀉千里，江水澄澈像一條白練，如在眼前。這句王安石引用了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中的“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引用的詩句被賦予新意，清新自然，如秋水般干凈。隨后，王安石帶領讀者來到環(huán)繞江水的青翠群峰，它們高高聳立，一簇簇聚在一起連綿不絕，給全詞描繪出一個廣闊的背景；夕陽下往來的帆船，背對西風的酒旗斜斜插著，是在前面所安排的角度、氣氛、背景下的具體描寫。一個“背”字，一個“?！弊郑呀吘爸潞腿藗兊纳钸M行了交代，具體而接地氣，讓人不由聯(lián)想到人來人往的酒肆。隨后，王安石加入了“彩舟”“星河”，首先是為這幅畫增添了一抹亮色，其次是如同攝影鏡頭般將畫面推開，讓其空間層次感更加豐富多彩。寫到此處，王安石不再繼續(xù)，用“畫圖難足”四字打住，恰如畫家采用留白手法，引人對視野中的景象展開無限遐想。

接著，王安石用一個“念”字，展開聯(lián)想：六朝皆以荒淫奢靡而相繼覆亡。“繁華競逐”的“逐”字，寫盡了歷朝達官貴人競相追逐豪華生活的荒誕荒唐；接下來的“嘆”字，感嘆各個朝代的亡國悲劇，用“續(xù)”字指出金陵是改朝換代熱地，接連上演亡國悲劇。此處王安石化用典故“門外樓頭”，來對當朝豪華競逐荒淫執(zhí)政進行了暗諷。此典故出自杜牧的《臺城曲》：“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睂懙氖撬宄_國大將韓擒虎帶兵逼近金陵朱雀南門外，但陳后主還在和寵妃張麗華尋歡樓頭。接下來王安石感嘆：不要空說榮耀恥辱，六朝都亡國于此，盡管如今“寒煙衰草凝綠”，但那些沉迷于享樂的人們不會思考這些，歌女們至今仍然在唱著《玉樹后庭花》的遺曲。相傳《玉樹后庭花》是陳后主所作，被后人認為是亡國之音。作為政治家的王安石在這里暗用“《后庭》遺曲”的典故，與部編版《語文》七年級下冊杜牧的《泊秦淮》中“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遙相呼應，指出在北宋積弱積貧的現(xiàn)實中，各階層應面對現(xiàn)實，汲取六朝覆滅的歷史教訓，從政治上進行改革，避免步六朝后塵。

三、含蓄雋永 清空意趣

王安石自小聰穎，跟隨父親宦游各地，成年后政績文章出眾。作為政治家、文學家，王安石在文章創(chuàng)作風格上早已磨練得含蓄雋永、從容不迫。如張炎所評，《桂枝香·金陵懷古》當?shù)谩扒蹇铡薄耙馊ぁ倍~。

意趣不是具體的感受，而是由許多種意境構成的空靈模糊的審美感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在這首詞中，王安石大量運用這種審美感受。拿上闋中的“彩舟云淡”“星河鷺起”來體會，就能發(fā)現(xiàn)王安石是描寫大美善于點睛之才。首先“彩舟”“星河”從色彩上產(chǎn)生了鮮明對比；其次“云淡”“鷺起”從動靜上進行了變換。此時征帆遠在天際，已經(jīng)被云彩罩上一層淡影，而白鷺從星光搖曳的水面一躍飛起，征帆和白鷺將水天融為一體，分不清天水界限，可謂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如此寬闊的氣度，遼遠的視野，美不勝收，“畫圖難足”。王安石的這種描寫，集文學技巧與繪畫技巧于一體，功力深厚，的確如張炎所評“無筆力未易到”。

王安石將才華與真情融為一體，駕馭才學，用含蓄雋永、藏而不露、自然清空的詞風寫下的《桂枝香·金陵懷古》，如空中音，相中色，水中月，鏡中像，言有盡而意無窮，給中國古代詩詞庫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而這樣具有“清空”“意趣”的創(chuàng)作詞風，不僅給當時詞壇帶來深遠的影響，也能跨越古今，成為當今文壇創(chuàng)作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