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韓邦慶《海上花列傳》的漢語詩學"/>
文貴良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市語文教育研究基地, 上海 200241)
韓邦慶(1856-1894),松江華亭人(今上海松江人),字子云,號太仙,別署大一山人,曾任《申報館》編輯,所著《海上花列傳》從1892年所創(chuàng)的《海上奇書》創(chuàng)刊號起連載,每期二回,至第十四回止,于1894年出版64回單行本(1)徐朔方:《海上花列傳·前言》,見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作為晚清方言文學(吳語文學)的代表作之一,于20世紀20年代曾獲得魯迅、胡適、劉半農(nóng)等新文學提倡者們的高度贊譽,后又被著名作家張愛玲所鐘愛而譯為國語出版。他們對《海上花列傳》的藝術成就多有挖掘?!逗I匣袀鳌分械娜宋镎Z言均用蘇州方言,韓邦慶自己稱為“蘇州土白”(2)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例言》,見《海上花列傳》,汪原放標點,上海:亞東圖書館,1928年,第1頁。,劉半農(nóng)簡稱為“蘇白”(3)劉半農(nóng):《讀〈海上花列傳〉》,見韓邦慶:《海上花列傳》,汪原放標點,上海:亞東圖書館,1928年,第26頁。,筆者有時也稱為“人物蘇白”。其敘事語言,劉半農(nóng)稱為“普通的白話”,實際是指明清白話小說中所用書面白話,而這種書面白話,又是以“京語”為底色的,筆者稱為“敘事京語”。本文擬從文學漢語的角度探討其詩學特征,在此基礎上簡要論述其文學史意義。
蘇州話屬于吳語方言,在上海城區(qū)方言形成前,是吳語中“發(fā)展最快也最有影響”的方言(4)參見汪平:《蘇州方言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頁。。《海上花列傳》中的對白,與當代老一輩人的蘇州話幾乎一致(5)參見汪平:《蘇州方言研究》,第5頁。。提起蘇州土白,人們自然想起“吳儂軟語”的贊譽。趙元任所認為的蘇州話聲音“太嬌氣,太嗲”,實際上也體現(xiàn)了蘇州話的“軟性”特征(6)趙元任:《我的語言自傳》,見《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650頁。。有學者指出蘇州話“說話軟綿、柔和”,“其聲細而糯,其音清而亮”(7)潘君明:《自序》,見《蘇州話尋根》,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09年。。通過閱讀《海上花列傳》等小說,據(jù)筆者觀察,造成蘇州話的“軟性”至少還有如下因素。
第一,表達禁止或否定意思的語言結構中,壓縮“不”的聲音。韓邦慶將“勿要”兩字寫成“覅”確屬創(chuàng)舉:“閱者須知覅字本無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讀也。”(8)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例言》,見《海上花列傳》,汪原放標點,上海:亞東圖書館,1928年,第1頁?!逗I匣袀鳌分?,“勿要”這兩個詞語被壓縮為一個詞語“覅”,即由兩個音節(jié)壓縮為一個音節(jié)。經(jīng)過這種壓縮,禁止的語氣有所減弱,不如“勿要”或者“不要”的禁止意味那樣強烈。另外,“阿是”相當于“是不是”,“阿”表示詢問未發(fā)生的事情(9)汪平:《蘇州方言研究》,第347頁。,“阿是”將否定詞“不”吞沒了,聽起來沒有疑問的感覺。
第二,疊詞靈活多樣,可以緩和語氣。蘇州話的重疊可以發(fā)生在除了人稱代詞的各類詞中,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都可以重疊,如“呆緻緻”“坎坎做起”“白相相”“繃繃場面”“噥噥罷”,疊詞能“引申出語氣的緩和、隨意以至謙和”(10)汪平:《蘇州方言研究》,第331頁。,因此也能使得語氣柔和。
第三,蘇州話有八個聲調(diào),每個字進入語流后還要變調(diào),變調(diào)的情況十分普遍(11)汪平:《蘇州方言研究》,第9頁。,而且大量運用語氣詞?!逗I匣袀鳌返娜宋锾K白中幾乎每個句子都要運用語氣詞,凡是那些少用語氣詞的語句,往往語氣很強硬。第23回衛(wèi)霞仙冷嘲姚太太,是有名的段落。衛(wèi)霞仙這頓搶白,直駁得姚奶奶無話可說。衛(wèi)霞仙反駁的背后邏輯有兩點:在法理上說,開堂子是合法的,接待客人理所應當。在身份上說,二少爺在你家里是家主公,在我堂子里就是客人。你在家里管束家主公,那是你的事;在堂子里就是我客人,你無權干涉。衛(wèi)霞仙的反駁確實既有法律意識,也有生活常理。但這段話因為是講道理,少用語氣助詞。不過,也有“倽”“啘”“嗄”“罷”“哉”“啘”等語氣詞,使得語氣剛中有柔。
第6回寫黃翠鳳斥責趙家娒:“黃翠鳳沉下臉。喝住趙家娒道。說倽嗄。早末就早點。晚末就晚點。要耐來多說多話。”(12)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83頁。黃翠鳳在這一群妓女中屬于狠角色,聰敏機警,伶牙俐齒。這個話雖是對趙家娒說的,但同時也是說給湯嘯庵和羅子富聽的。這句話的訓斥氣味完全射發(fā)出來,也得益于少用語氣詞。
第24回洪善卿怒斥趙樸齋:“耐個人再有面孔來見我。耐到上海來坍我個臺。耐再要叫我娘舅末。撥兩記耳光耐喫?!?13)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340頁。趙樸齋混得把自己的長衫都當?shù)袅?,只好向洪善卿借錢乘船回家。洪善卿恨鐵不成鋼,斥責晚輩,語氣凌厲,少用語氣詞。第34回王蓮生怒斥沈小紅:“耐再有面孔來見我。搭我滾出去?!?14)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476頁。這句話很嚴厲,沒有任何語氣詞。第63回周雙玉惡罵朱淑人:“呸。我去嫁俚無良心個殺坯。”(15)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889頁。凡是少用語氣詞的語句一般就是那種凌厲的語氣。
第四,將通俗的表達雅化?!皡莾z軟語”給人一種舒適之感,包括將通俗的生活表達雅化的一面?!逗I匣袀鳌啡宋锾K白中“做生活”“寫意”“適意”“舒齊”等詞語,在傳統(tǒng)書面白話中,一般是書面語,但成了蘇白的日常詞語。
吳雪香家娘姨小妹姐的外甥女阿巧在衛(wèi)霞仙家做大姐,向小妹姐哭訴“做生活”的辛苦:“俚哚個生活。我做勿轉呀。”(16)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315頁。“俚哚兩家頭。阿肯做生活嗄。十二點鐘喊俚哚起來喫中飯?!?17)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316頁。“我來里做生活。俚哚再要搭我噪。”(18)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316頁。小妹姐也無奈,只好叮囑她:“難末做生活當心點?!?19)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317頁?!白錾睢痹跁婀僭捓锞褪恰白龌睢薄案苫睢?,但一說成“做生活”,就有了較為高雅一點的抽象意味。
“寫意”這個詞語多次出現(xiàn)在人物口語中。據(jù)《辭源》釋義,“寫意”的意義有兩項。第一,即“表露心意”。如《戰(zhàn)國策·趙·二》:“忠可以寫意,信可以遠期?!彼未愒煊性娋洌骸熬瓶射N閑時得醉,詩憑寫意不求工。”第二,國畫的一種畫法?!耙跃珶捴P勾勒物之神意,不以工細形似見長。”清代方薰《山靜居畫論》(下):“世以畫蔬果、花草隨意點簇者,謂之寫意;細筆鉤染者,謂之寫生?!?20)《辭源》(第2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962頁??梢姟皩懸狻边@個詞語一般用在文學或繪畫等藝術創(chuàng)作上,屬于專業(yè)術語,有相當高雅的旨趣。但在蘇州土白中,這個詞不但很常見,而且意義較為豐富多樣。比如:“潄芳道。耐倒說得寫意哚。我自家蠻要喫來里。喫勿落末。那價呢?!?21)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276頁?!罢f得寫意”這個基本結構中,“寫意”表達輕巧的意思。又如:“仲英道??垂饩捌?。園里三四個倌人。常有來浪。各人各樣開消。再有倌人自家身體。喜歡白相。同客人約好仔。索性花園里歇夏。故也只好寫意點?!?22)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672頁。這句中“寫意”后加“點”,表示簡單一點的意思。又如“有客人來。搭客人講講笑話。蠻寫意。”(23)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316頁。在“寫意”前用“蠻”修飾,表示輕松舒服之意。不過像“二寶道。瑞生阿哥倒蠻寫意個人。一點點脾氣也無撥聽見”(24)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409頁。中,“蠻寫意”就表示善于理解人,有乖巧聰明的意思。第48回黃翠鳳說“五六千個債也寫意得勢。我也犯勿著。要俚哚衣裳頭面”(25)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670頁。中,“寫意得勢”表示輕松得很的意思。又如第36回陶玉甫講敘李潄芳的故事:“來浪夏天五六月里。好像稍微好點。價末皮膚里原有點發(fā)熱。就不過勿曾困倒。俚自家為仔好點末。忒倽個寫意哉。前日天坐馬車。到明園去仔一埭。昨日就困倒。精神氣力一點無撥。”(26)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510頁。張愛玲將“俚自家為仔好點末。忒啥個寫意哉”譯為“她自己為了好點嚜,太不當樁事了”(27)韓邦慶:《海上花落》,張愛玲注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29頁。,可見“寫意”有得意或者“嘚瑟”的意思。又如第46回林素芬教訓林翠芬:“尹老爺原搭耐蠻好。耐也寫意點。快快活活講講閑話末好哉。俚哚有交情。生來要好點。耐是清倌人。阿好眼熱嗄?!?28)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641頁。張愛玲將“耐也寫意點”譯為“你也省事點”(29)韓邦慶:《海上花落》,第42頁。?!皩懸狻边@個詞語在蘇州土白中如孫悟空有七十二變,與其他不同的詞語結構結合后,意義變得豐富多樣,而且給蘇白增添了幾分書卷氣。
《海上花列傳》之所以受到胡適、魯迅、劉半農(nóng)等人的熱捧,不僅僅在于使用吳語,而且在于運用吳語在人物刻畫上的高度和表現(xiàn)上海19世紀末青樓世界的藝術成就。方言不一定與人物的個性有必然聯(lián)系,但是如果這些人物個性鮮明,那么他們所使用的方言土白自有其藝術個性?!逗I匣袀鳌匪鑼懙氖巧虾G鄻鞘澜绲纳?,主要人物包括長三書寓的妓女群與商人和官員組成的嫖客群體。其中,沈小紅之醋意糾纏、黃翠鳳之凌厲強勢、張蕙貞之通情達理、孫素蘭之機警伶俐、姚文君之爽直坦率、衛(wèi)霞仙之老辣深沉、李浣芳之天真純樸,無不“躍躍如生”。趙景深曾分析李浣芳之天真純樸、胡適曾分析衛(wèi)霞仙之老辣深沉。筆者再分析幾個段落以顯示其人物蘇白的藝術個性?!逗I匣袀鳌分械娜宋飳υ挿浅XS富,張愛玲稱為“吳語對白”,顯示人物說話總在對話中進行。筆者選擇四個對話場景進行分析,分別是第7回陶云甫笑談陶玉甫和李潄芳故事,第24回王蓮生與張蕙貞談論沈小紅的開銷,第50回孫素蘭機智應對賴公子,第52回孫素蘭、琪官和瑤官月夜說身世。
小說第7回羅子富、湯嘯庵和陶云甫等人談論陶玉甫和李潄芳的故事,其中陶云甫的談論最有趣味:
羅子富送客回來。說道。李潄芳搭俚。倒要好得野哚。陶云甫道。人家相好。要好點也多煞啘。就勿曾見歇俚哚個要好。說勿出描勿出哚。隨便到陸里。教娘姨跟好仔。一淘去末。原一淘來。倘忙一日勿看見仔。要娘姨相幫哚。四面八方去尋得來。尋勿著仔吵煞哉。我有日子到俚搭去。有心要看看俚哚。陸里曉得俚哚兩家頭。對面坐好仔。呆望來哚。也勿說倽一句閑話。問俚哚阿是來里發(fā)癡。俚哚自家也說勿出啘。湯嘯庵道。想來也是俚哚緣分。云甫道。倽緣分嗄。我說是冤牽。耐看玉甫近日來神氣。常有點呆緻緻。撥來俚哚圈牢仔。一步也走勿開個哉。有辰光我教玉甫去看戲。潄芳說。戲場里鑼鼓鬧得勢。覅去哉。我教玉甫去坐馬車。潄芳說。馬車跑起來。顛得勢。覅去哉。最好笑有一轉拍小照去。說是眼睛光也撥俚哚拍仔去哉。難末日朝天亮快。勿曾起來。就搭俚餂眼睛說餂仔半個月??部埠?。大家聽說。重又大笑。(30)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101-102頁。
陶玉甫與李潄芳之間的情感故事,實屬罕見。妓女與嫖客之間本以性的交易為紐帶,但陶玉甫與李潄芳的情感更像柏拉圖所說的精神之戀。陶玉甫家里沒有妻妾,李潄芳也只有陶玉甫一個客人。陶玉甫要娶李為正室,但陶家人不同意。這樣兩人的婚事就擱置起來。李潄芳有苦不能說,郁郁寡歡。陶李情感之真切、互相吸引之強烈,不僅在上?!鞍褎堇铩焙币?,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也屬稀奇。小說中另一長三姚文君曾評論:“上海把勢里??腿蓑_倌人。倌人騙客人。大家覅面孔。剛剛有兩個要好仔點。偏偏勿爭氣。生病哉。耐去看好俚。讓俚哚覅面孔個客人倌人。看看榜樣?!?31)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502頁。姚文君極力催勸高亞白去給李潄芳看病,因為在她看來,陶李兩人足可以成為上海青樓界的情感榜樣與道德楷模。陶李之間的故事由陶玉甫的兄弟陶云甫來轉述最為恰當。陶云甫既是旁觀者,又是比較知情的人。陶云甫的轉述以陶李的“要好”“說勿出描勿出”開始。這個“說勿出描勿出”像一個懸念,跳出了陶云甫們對嫖客與妓女之間情感的理解,或者說他們也不大能接受?!耙谩钡谝粚邮莾扇藥缀跣斡安浑x。一日不見,李潄芳必定會將陶玉甫尋來。“要好”的第二層是陶李兩人互相呆望而不說話??磻颉⒆R車和拍照都是19世紀末上海灘妓女們喜歡的生活,但李潄芳均婉言拒絕?!棒[得勢”與“顛得勢”呼應,“覅去哉”與“覅去哉”重復,又與“拍仔去哉”呼應,散體敘事配著語句的整齊、音韻的和諧。陶玉甫的講敘帶有不多的語氣詞,語氣中有四分嘲諷六分無奈。這種蘇白情韻真可謂溢彩流光。
小說第24回王蓮生與張蕙貞談論沈小紅的開銷,這種對話屬于青樓界的日常談話。要說有不同,就在于他們?nèi)酥g的獨特關系。因此,王張如何談說沈小紅,王沈如何談說張蕙貞,成了作者要小心處理的對話。沈小紅面對王蓮生說到張蕙貞時,多怨氣與醋意,對話往往不能進行下去。而王蓮生與張蕙貞談說沈小紅,卻能不斷推進:
蓮生道。耐說小紅會做生意。為倽客人也無撥哉嗄。蕙貞道。耐怎曉得俚無撥客人。蓮生道。我看見俚前節(jié)堂簿。除脫仔我。就不過幾戶老客人。叫仔二三十個局。蕙貞道。做仔耐一戶客人。再有二三十個局。也就好哉啘。蓮生道。耐勿曉得。小紅也勿過去。俚開消大。爺娘兄弟有好幾個人來浪。才靠俚一干仔做生意。蕙貞道。爺娘兄弟。來里小房子里。陸里有幾花開消。常恐俚自家個用場。忒大仔點。蓮生道。俚自家倒無倽用場。就不過三日兩頭。去坐坐馬車。蕙貞道。坐馬車也有限得勢。蓮生道。價末倽個用場嗄。蕙貞道。倪怎曉得俚。
……復問道。耐說小紅自家用場大。是倽個用場。耐說說看哩。蕙貞略怔一怔道。倪是說說罷哉呀。小紅自家末。再有倽個用場。耐覅到小紅搭去瞎說瞎話。倘然耐說仔倽末。俚只道倪說仔俚邱話。再撥俚罵。蓮生笑道。耐說末哉。我阿去告訴小紅。蕙貞大聲道。教我說倽物事嗄。耐搭小紅三四年老相好。再有倽勿曉得。倒來問倪。蓮生笑而嘆道。耐末真真是謟頭。小紅說仔耐幾花邱話。耐勿說俚倒罷哉。再要替俚包瞞。蕙貞也嘆道。勿是包瞞呀。耐末也纏煞哉。小紅有仔爺娘兄弟。再要坐坐馬車。阿是用場比仔倪大點。(32)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329-331頁。
沈小紅是當時上海灘一等一的紅倌人,而張蕙貞剛剛從幺二“晉升”為長三,這使得張蕙貞自覺矮了三分。因此,張蕙貞在處理與沈小紅的關系時處處謹慎小心。這第24回記敘張蕙貞與王蓮生不小心談論到沈小紅的開銷之大,張蕙貞欲言又止?!俺?仲底约覀€用場。忒大仔點”,張蕙貞將開銷之大引向沈小紅自己,只是籠統(tǒng)言之,并不點破。接著用“坐馬車也有限得勢”否定了王蓮生所說的坐馬車之論。至此,沈小紅花銷之大的原因本呼之欲出,但王蓮生糊涂,還在繼續(xù)追問張蕙貞。張蕙貞不想自己點破,但引導王蓮生又不成功,只好反戈一擊,把皮球踢給王蓮生自己:你跟沈小紅相好了三四年,你不知道她開銷大,誰知道?這一反擊果然有效,而且獲得王蓮生一笑。小說對張蕙貞的話語拿捏得非常準確。如果只看第24回,只覺得這種家?,嵤聸]有多大意思。但聯(lián)系第33回所寫王蓮生親見沈小紅和小柳兒私情,就覺得這種談話足見現(xiàn)實刻畫的力度。沈小紅開銷大,不是因為坐馬車、有兄弟要養(yǎng),而是她姘了戲子小柳兒。妓女姘戲子,這是當時上海把勢里的大忌,因為對妓女的客人會造成極大的侮辱。這種事情一旦敗露,妓女的名聲就會一落千丈,以致無法立足。沈小紅姘小柳兒的事情,王蓮生被蒙在鼓里,而張蕙貞是否清楚小說也沒有明說。實際上,張蕙貞自己成了長三的一員,即使養(yǎng)著爺娘兄弟,有多少開銷大致清楚。單純只是坐坐馬車,開銷也不會很大。張蕙貞也許是根據(jù)常理在推斷,直到王蓮生反復追問,張蕙貞才“略怔一怔”。這“略怔一怔”含義就很曖昧:是張蕙貞知曉沈小紅姘了小柳兒不便明說,還是電光火石之間突然估摸到沈小紅可能有姘頭這一層?至此,張蕙貞感覺到了繼續(xù)談論話題的危險,于是立即警告王蓮生不要到沈小紅處“瞎話瞎說”,反而替沈小紅“包瞞”,將開銷之大落在坐坐馬車之類的事情上。不管張蕙貞是否知道沈小紅姘小柳兒的事情,她總之沒有去說破或者往姘人這個方面去猜想,做到了在王蓮生面前不說沈小紅“邱話”(即壞話)。實際上這樣做,很不容易。因為沈小紅在明園當眾暴揍張蕙貞,羞辱張蕙貞。可以說張蕙貞畏懼沈小紅,為了自保不去惹她。但張蕙貞多次勸王蓮生也要照顧好沈小紅。這與黃翠鳳對羅子富和蔣月琴的態(tài)度很不一樣,羅子富先“做”的倌人是蔣月琴,黃翠鳳堅決要求羅子富隔斷與蔣月琴的關系。
《海上花列傳》中嫖客群體大多品性不壞,能得妓女歡心。但是賴公子的出場,破壞了這個群體形象。第50回寫孫素蘭應付賴公子的場景就生動刻畫了賴公子的無賴。賴公子屬于流氓狎客,長三妓女們都很討厭他。對付這種人,既要自保,又不能得罪,需要隨機應變,把握分寸。在這個場景里,先有賴公子敲碎保險燈,后有他的幫閑們的冷嘲熱諷。至此,孫素蘭都保持冷靜,不說話。因為一說話,稍有不當就可能激怒這幫流氓狎客。當賴公子對她說要賠償時,她不得不接話,說是保險燈掛得不好,不要賠。但當賴公子不高興時,孫素蘭又急忙改口:“少大人個賞賜。阿有倽勿要嗄?!?33)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699-700頁。用“賞賜”一詞把賴公子捧得舒舒服服,足見孫素蘭的機警聰明,老練到位。
《海上花列傳》中敘寫了眾多女性,她們之間的對話精彩紛呈,比如周雙玉、周雙寶、周雙珠之間,黃翠鳳與黃二姐之間,關于家長里短的那些談論中的明爭暗斗,頗耐人尋味。又如第52回寫孫素蘭與琪官、瑤官的閑話場景(34)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728-731頁。,孫素蘭與琪官、瑤官的閑話非常感人,如果用官話書面語寫出來也一定不錯,不過她們用蘇白說出來,別有一番趣味。她們訴說沒有爺娘的苦衷和生活的艱辛。她們的生活遭際確實值得同情,但她們的語調(diào)怨而不怒,如月夜清風,仿佛帶有一種裊裊婷婷的美感。這種美感就是蘇白情韻的美學特質(zhì),就是劉半農(nóng)所夸贊的“地域神味”(35)劉半農(nóng):《讀〈海上花列傳〉》,見韓邦慶:《海上花列傳》,第17頁。。
《海上花列傳》的語言,敘事用京語,人物用蘇白。據(jù)漱石生(孫玉聲)回憶,這是韓邦慶有意為之:“余則以其書中皆操吳語。恐閱者不甚了了為慮。且吳語中有音無字之字甚多。下筆時殊費研考。乃韓則以曹雪芹撰石頭記皆操京語相比例?!?36)漱石生:《退醒廬筆記(八一)·海上花列傳》,《大世界》1925年5月2日。
可見,“京語”指的是《紅樓夢》等傳統(tǒng)白話小說所用的書面白話。韓邦慶有意用吳語創(chuàng)作《海上花列傳》,以與用京語創(chuàng)作的《紅樓夢》對峙。漱石生反對這種企圖:一則吳語中有音無字的字很多,需要造字;一則全國懂吳語的人不多,不懂吳語的人很難閱讀。這兩者確實都是理由,此一問題留待后續(xù)再論?!逗I匣袀鳌凡⒎侨坎捎脜钦Z,而是敘事用京語、人物用蘇白。這種語言并存帶來了怎樣的詩學特征?有學者指出,敘事京語與人物蘇白之間構成了“一種類似于對話的異態(tài)共存關系”(37)姚玳玫:《語言寓意·結構寓意·空間寓意——吳語本〈海上花列傳〉的敘事》,《文學評論》2012年第5期。。上文對人物蘇白已有簡略分析,先看看小說的敘事京語情況如何。
小說描寫齊韻叟一笠園中的廳堂:
眾人沒法。相讓坐下。因而仔細打量這廳堂。果然別具風流。新翻花樣。較諸把勢。絕不相同。屏欄窗牖。非雕鏤。即鑲嵌。刻劃得花梨銀杏黃楊紫檀。層層精致。帳幕簾帷。非藻繪。即綺繡。渲染得湖縐官紗寧綢杭線。色色鮮明。大而棟梁柱礎墻壁門戶等類。無不聳翠上騰。流丹下接。小而幾案椅杌床榻櫥柜等類。無不精光外溢。寶氣內(nèi)含。至于栽種的異卉奇葩。懸掛的法書名畫。陳設的古董雅玩。品題的美果佳茶。一發(fā)不消說了。(38)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706-707頁。
這段描寫整句為多,造句雖有變化,用詞講究,但八股氣息濃厚。幸好整部小說中這樣的段落極少?!逗I匣袀鳌返臄⑹戮┱Z有其詼諧之處,比如描寫一笠園里的廣東妓女:
眾人再仔細打量那廣東婊子。出出進進。替換相陪。約摸二三十個。較諸把勢。卻也絕不相同?;蚓镏鴤€直強強的頭?;蛲现銟愕霓p?;蜓凵屹N兩枚圓丟丟綠膏藥?;蚰X后插一朵顫巍巍紅絨球。尤可異者。桃花顴頰。好似打腫了嘴巴子。楊柳腰肢。好似夾挺了脊梁筋。兩只袖口晃晃蕩蕩。好似豬耳朵。一雙鞋皮踢踢塌塌。好似龜板殼。若說氣力。令人駭絕。朱藹人說得半句發(fā)松閑話。婊子既笑且罵。扭過身子。把藹人臂膊。隔著兩重衣衫。輕輕摔上一把。摔的藹人叫苦連天。連忙看時。并排三個指印。青中泛出紫色。好似熟透了牛奶葡萄一般。眾人見之。轉相告戒。無敢有詼諧戲謔者。婊子兀自不肯干休。咭咭呱呱。說個不了。(39)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707頁。
這段文字嘲諷廣東妓女,風趣而辛辣。散句中嵌入多個整句,整句中夾用“直強強”“散樸樸”“圓丟丟”“顫巍巍”等疊詞,而且采用多個通俗的比喻(“好似打腫了嘴巴子”“好似夾挺了脊梁筋”“好似豬耳朵”“好似龜板殼”),刻畫了廣東妓女在形態(tài)穿著上的粗放之態(tài)。《海上花列傳》的敘事京語基本上繼承了明清小說敘事白話干凈利落的風格。第9回敘寫沈小紅拳翻張蕙貞的打鬧場景:
沈小紅拳翻張蕙貞一節(jié)無疑稱得上小說中最為精彩的片段之一,可以分為四個小節(jié)。第一小節(jié)沈小紅悶打張蕙貞,被王蓮生叉開沈小紅而停止。一開場,就寫沈小紅氣勢洶洶而來,“直瞪著”“喘吁吁”狀寫其怒氣之大,“撲”“劈面撞見”“狠狠戳”“邁步”狀寫其行動之快,“抓住”“輪起”狀寫其打擊之準。張蕙貞毫無提防,被動挨打?!皭灤颉币辉~用得極好。此時周圍的黃翠鳳等人避開,而羅子富在旁邊吆喝,以王蓮生叉開沈小紅而暫時停止。第二小節(jié)沈小紅死打張蕙貞。阿珠格開王蓮生,阿金大加入進來纏住王蓮生,沈小紅抽身趕上張蕙貞,結結實實死打張蕙貞。王蓮生撇開阿珠和阿金大急喊救人。第三小節(jié)沈小紅掀倒張蕙貞,騎在身上瞎打。第四小節(jié),王蓮生腳踢阿金大,阿珠撞倒王蓮生,五人在地上亂打。最后外國巡捕上樓,喝令停止,五人被拉開?!叭钡倪^程呈現(xiàn)為沈小紅“悶打”——“死打”——“瞎打”——最后五人亂打。整個過程,沈小紅是主角,但沒有說一句話,可見她氣憤已到極點。而其他參與人或者旁觀者倒都說話。張蕙貞的話詰問中似乎有求饒,王蓮生的話勸告但很無力,阿珠和阿金大兩人的話仗著沈小紅的氣勢,先是責備,繼而謾罵撒潑。羅子富的喝叫、旁觀者的叫喊,倒像是吶喊助威。他們的這些話語,符合各自的身份與處境,但似乎都帶著幾分“軟性”,與這場女人們之間廝打倒比較吻合。從藝術效果而言,《水滸傳》中武松打虎,以緊張勝,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以痛快勝,而《海上花列傳》中沈小紅拳翻張蕙貞,以熱鬧勝。
《海上花列傳》語言的新元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采用新的時間標記;二是吸收新的器物名詞。
1.采用新的時間標記
《海上花列傳》敘述時間節(jié)點,多處采用西方的計時方式,將時間精確到“點”。小說第一回出現(xiàn)“自鳴鐘”。當自鳴鐘“連敲了十二下”,洪善卿即留趙樸齋吃飯(41)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12頁。。“直敲過兩點鐘”,洪善卿又如何如何??梢娙粘I畹墓?jié)奏已經(jīng)按照現(xiàn)代的時間設置在進行。這樣的時間標記成為敘事的新鮮元素,如“看鐘時已過六點”(42)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21頁。,“睡到早晨六點鐘”(43)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28頁。,“將近十二點鐘時”(44)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29頁。,“那時已五點鐘了”(45)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81頁。,“已至一點二刻了”(46)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97頁。,“約一點鐘之久。始至于一笠園”(47)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718頁。,“約摸七點鐘左右。兩人趕緊復睡下去”(48)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733頁。,“直至下午一點鐘。兩人始起”(49)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733頁。。
很明顯,西方采用“時”“分”等單位劃分時間,比中國傳統(tǒng)的時辰劃分時間更細密準確。劃分時間方式的改變,將改變?nèi)藗兊纳罟?jié)奏與生活方式?!逗I匣袀鳌分腥藗兊娜粘I钜呀?jīng)參照西方時間劃分方式進行安排,但并不那么嚴格。有學者借助紀德堡在《景觀社會》中“假循環(huán)時間”的概念,分析了《海上花列傳》中“時間被商品化”的現(xiàn)象(50)羅萌:《〈海上花列傳〉——“長三書寓”與“一笠園”》,《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0年第6期。。這是很有意思的解讀,但不可簡單化。長三們有時候一個晚上要出局好幾處,這就需要時間規(guī)劃,但是每局多長時間,并沒有統(tǒng)一規(guī)定。時間確實商品化了,但是又不是按點鐘收費那么精確。
2.吸收新的器物名詞
《海上花列傳》中出現(xiàn)了一系列新的器物名詞,如“自鳴鐘”“電報”“自來火”“小火輪”“名片”“發(fā)票”“時辰表”“寒暑表”“藥水龍”“新聞紙”等。小說第6回描寫亨達利洋行的物品:
那洋行內(nèi)伙計們。將出許多頑意兒。撥動機關。任人賞鑒。有各色假鳥。能鼓翼而鳴的。有各色假獸。能按節(jié)而舞的。還有四五個列坐的銅鑄洋人。能吹喇叭。能彈琵琶。能撞擊金石革木諸響器。合成一套大曲的。其余會行會動的舟車狗馬。不可以更仆數(shù)。(51)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80-81頁。
這些新器物已經(jīng)顯示出晚清的上海與海外貿(mào)易往來的活躍,同時也顯示出上海長三書寓的妓女們開始享受新器物的好處。作為語言來說,器物新名詞帶給傳統(tǒng)書面白話以新鮮和陌生。這些新名詞進入小說敘事帶來新的詩學意味,這里以“保險單”和“電報”為例進行說明。
第十一回寫王蓮生在沈小紅住處見遠處發(fā)生火災,后來得知離王公館不遠,就非常著急。火災發(fā)生地與王蓮生住處相隔一條馬路。王蓮生有驚無險?!白瞾y鐘”后有消防員帶來自來水滅火。王蓮生與陳小云有關于保險單的議論:
剛至南晝錦里口。只見陳小云獨自一個站在廊下看火。蓮生拉他同去。小云道。慢點走末哉。耐有保險來哚。怕倽嗄……只見蓮生的侄兒及廚子、打雜的都在廊下。爭先訴說道。保險局里來看過歇。說勿要緊。放心未哉。陳小云道。要緊末勿要緊。耐拿保險單自家?guī)磉嵘磉?。洋錢末放鐵箱子里。還有倽帳目契券照票多花末。理齊仔一搭。交代一個人好哉。物事覅去動。蓮生道。我保險單寄來哚朋友搭啘。小云道。寄來哚朋友搭末最好哉。(52)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上),第150-151頁。
寫王蓮生看火災一段,劉半農(nóng)稱之為作者運用“冷靜的頭腦”,采用“精密純到的觀察”(53)劉半農(nóng):《讀〈海上花列傳〉》,見韓邦慶:《海上花列傳》,第17-19頁。。這場火災以及王蓮生與陳小云關于保險單的討論,不妨看作一個隱喻。第九回因王蓮生喜歡上張蕙貞,沈小紅醋意大發(fā),拳翻張蕙貞,鬧得很兇猛。第十回王蓮生不得不去沈小紅處賠罪,兩人和好。第十一回王蓮生在沈小紅家看到火災?;馂牟环量醋魍跎徤c沈小紅之間的情感危機。王蓮生“做”了張蕙貞,已經(jīng)打破王沈兩人之間一結一的約定。顯然王蓮生還是占據(jù)著優(yōu)勢位置,沈小紅不得不退讓,火災雖沒有燒著王蓮生的住處,但是王蓮生與沈小紅的情感危機已經(jīng)埋伏了。沈小紅姘上戲子小柳兒的事情一旦敗露,王蓮生一氣之下將張蕙貞當做小老婆娶回家。如果沈小紅不破壞兩人之間的約定,愿意給王蓮生做妾,進入王家的就不是張蕙貞,而是沈小紅。藥水龍可以滅火,保險單可以保房產(chǎn),但是王蓮生與沈小紅之間的情感,沒有什么能保住。
“電報”一詞在整部小說中出現(xiàn)三次。第20回黎篆鴻接了電報,第60回齊韻叟接了電報。這兩次所寫的“電報”,純粹是傳遞信息的媒介。“電報”在小說的最后一回還出現(xiàn)了一次。最后一回——也是第六十四回——敘述趙二寶夢境,在趙二寶的語言中出現(xiàn)了“電報”這樣的科技名詞:“倽人去撥個信。比仔電報再要快?!?54)花也憐儂:《海上花列傳》(下),第904頁。在此“電報”一詞運用得很貼切。趙二寶遭到史三公子的拋棄但并不死心,夢中夢見史三公子不僅在揚州做了知府,且派人來接趙二寶過去。趙二寶驚喜不已,聽到有人喊“秀英小姐”也到了。于是趙二寶才說了上面這句話,以“電報”反襯消息傳得很快。這種表達當然很“現(xiàn)代”。同時這一表達也帶有反諷色彩。消息傳播得越快,趙二寶的高興就越可笑,因為這一切都是發(fā)生在夢中。
《海上花列傳》被胡適稱為吳語文學的第一部杰作(55)胡適:《〈海上花列傳〉序》,見韓邦慶:《海上花列傳》,第24頁。?!逗I匣袀鳌返恼Z言,敘事京語與人物蘇白并舉,相得益彰。人物蘇白確也給全書帶來一種軟和的情韻,而且恰切地呈現(xiàn)了19世紀末上海灘眾多妓女的個性。同時,該書也注意吸收新的語言元素,主要包括西方的時間標記以及新的器物名詞?!逗I匣袀鳌返恼Z言誠如魯迅所肯定的“平淡而近自然”(56)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見《魯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第267頁。,但也生動而富情趣。整部小說以上海開埠后的“夷場”為大背景,以上海長三書寓為主要場所。人物蘇白一方面呈現(xiàn)了19世紀末上?!鞍褎堇铩碧K州妓女的優(yōu)勢地位以及現(xiàn)實場景,一方面使得整個敘事籠罩著一層軟綿綿的情韻。就運用方言塑造人物、表現(xiàn)現(xiàn)實而言,《海上花列傳》確實樹立了一座高峰。
但《海上花列傳》是否可視為晚清民初中國文學的轉型代表作,也需要斟酌。
《海上花列傳》的蘇白運用,也有其自我隔離與自我封閉的一面。王蓮生是能“打洋話”的人,他所有的話全是蘇白。即使他跟外國人交流的洋話,也不讓他說出來,而只是淹沒在敘事中。究其原因,韓邦慶要保持整部小說中人物語言全用蘇白的設想,因而具有排他性。整部小說對新的語言元素的吸收,量少而且沒有深入,雖然吸收西方的時間表達法,但時間概念對敘事節(jié)奏以及人們生活觀念影響甚微;雖然吸收新名詞,有時也能帶來新的詩學意味,但整體而言卻缺乏整體性和深刻性。王德威在《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第二章《寓教于惡——狎邪小說》中以“欲望之城”為題論述《海上花列傳》,提出的“現(xiàn)代”意義的現(xiàn)實主義修辭學中是否包括吳語的運用,語焉不詳(57)參見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宋偉杰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1頁。。這也一定程度上表明在文學語言變革的維度上,《海上花列傳》的現(xiàn)代意義不足。
該小說中的人物全用蘇白,這些人物雖然個性鮮明,但在價值觀念上幾乎沒有跳出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范圍。王德威的“欲望”類型說(58)參見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第111頁。,張愛玲的“愛情”說(59)參見張愛玲:《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見韓邦慶:《海上花落》,張愛玲注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317-335頁。,其他一些學者的女性自覺說(60)欒梅健:《1892: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論〈海上花列傳〉的斷代價值》,《文藝爭鳴》2009年第3期。,都試圖給《海上花列傳》中長三妓女們的意識以現(xiàn)代的高度,但實際上很難。《海上花列傳》中敘寫了眾多妓女,長三書寓的先生(包括清倌人)計有二十多位。沈小紅不愿意給王蓮生做小,恐怕是受不了做小老婆的管束。衛(wèi)霞仙反駁姚季莼太太一節(jié),乃是一個妓女保護自己名譽和身份的維護,如果客人的家主婆動不動就來鬧,生意很難做下去,很難說是現(xiàn)代女性意識的自覺。蘇冠香是被家里大老婆趕出來的。李潄芳想做陶玉甫大老母(大老婆),但陶家人不同意,結果抑郁而終。趙二寶想做史天然大老母,史天然一去杳無音訊,終被拋棄。周雙玉想做朱淑人大老母,朱淑人哥哥給他另外定親,也沒有結果。只有周雙寶這個帶傻氣的倒不經(jīng)意間嫁給倪客人做了大老母。張蕙貞嫁給王蓮生、趙桂林嫁給方蓬壺,都是給人家做妾,也沒有覺得多委屈。其中很特別的是李潄芳,被張愛玲稱為“東方茶花女”(61)張愛玲:《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見韓邦慶:《海上花落》,第319頁。,她對傳統(tǒng)制度確有抵抗姿態(tài),但是她的內(nèi)心情結還是在陶玉甫想娶她為正室而不能這一點上。如果說,所謂現(xiàn)代價值意識,是擺脫依附男人的狀態(tài)而能夠獨立生存,那么《海上花列傳》的妓女們好像還沒有這種意識。整體而言,《海上花列傳》里的妓女們就自我認知來說,基本還停留在傳統(tǒng)價值的層面上,并沒有產(chǎn)生明顯的現(xiàn)代價值意識。
胡適對《海上花列傳》的贊譽,著重于它運用吳語的成功以及作為方言文學的發(fā)展可能性。有學者曾批評胡適對吳語文學的“偏愛”(62)黃巖柏:《論〈海上花列傳〉等吳語小說的歷史教訓》,《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1期。。實際上,不必徹底否定胡適對吳語文學偏愛的合理性,畢竟他在上海有過求學經(jīng)歷;而且如果批評止于偏愛,未免抹殺了胡適在《吳歌甲集序》和《〈海上花列傳〉序》中對吳語文學與“國語的文學”之間的理論思考。胡適極力提倡吳語文學,夸贊《海上花列傳》,有其文學主張上的內(nèi)在原因。胡適認定每個國家的國語文學都是由某一種方言文學發(fā)展而成的,這就暗含了每一種方言文學存在的合理性和獨特性。他認可方言文學的存在,就自然認可了吳語文學的存在。就此而言,他不得不贊揚吳語文學,否則,他自立的國語文學的基礎就崩塌了。
胡適在20世紀20年代,大致描繪了我國三種方言文學的面貌:京語文學、吳語文學和粵謳,而且“京話產(chǎn)生的文學最多,傳播也最遠”,那么胡適為什么還要提倡吳語文學呢?這里有兩層原因。第一,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提倡“國語的文學 文學的國語”,無論是“國語的文學”還是“文學的國語”都還只是在想象和概念中,當時并沒有人或者任何機構認定哪一種文學就是“國語的文學”,哪一種文學語言就是“文學的國語”。20世紀20年代,周作人提出建設“理想的國語”,足以證明當時“國語的文學”和“文學的國語”還在建設之中。因此雖然京語文學作品最多,成就最高,傳播最遠,在還沒有被認可為“國語的文學”之前,其他方言文學都有競爭的權利。第二,即使預設了京語文學為“國語的文學”,那么對另一種方言文學的提倡會促進所謂“國語的文學”的發(fā)展。胡適在《〈海上花列傳〉序》的最末寫道:“如果這一部方言文學的杰作還能引起別處文人創(chuàng)作各地方言文學的興味,如果從今以后有各地的方言文學繼續(xù)起來供給中國新文學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那么,韓子云與他的《海上花列傳》真可以說是給中國文學開一個新局面了?!?63)胡適:《〈海上花列傳〉序》,見韓邦慶:《海上花列傳》,第36頁。這個“新局面”是否出現(xiàn)過?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晚清民初小說非常發(fā)達,出現(xiàn)了《海天鴻雪記》《九尾龜》等運用吳語的小說,但從未出現(xiàn)過“吳語文學”或者方言文學的潮流;20世紀20年代《海上花列傳》重印出版,胡適、魯迅、劉半農(nóng)等人肆力提倡,仍然沒有出現(xiàn)“吳語文學”或者方言文學的潮流。中國新文學從晚清時期的醞釀,到1917年提出,延續(xù)至今的繼續(xù)發(fā)展,主要都是以書面京語為主的,吳語文學以及各地的方言文學從來沒有成為主流或者中心。1917年提倡的新文學作品絕大部分是以書面京話創(chuàng)作的,如果認為其起源是《海上花列傳》這類吳語文學作品,這在邏輯上也說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