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從前我聽說西雙版納小城的夜生活五光十色。我是在這里住下之后才慢慢體會到的。
夜幕一落,身穿筒裙的傣族少女們便如海洋里那些纖細的海馬一般,一群一群從大山的熱帶雨林中游出來了,每個人的頭發(fā)上都別著一枚氣味強烈的鮮花。她們是到山下的小城里去工作的。那是什么樣的工作呢?我問過玉香姑娘,她回答說:“夜游?!碧炷?,夜游!多么美妙的工作!
小伙子巖波對我說,西雙版納的空氣是有毒(有瘴氣)的,看一看那山間常年不散的白霧就知道了。千萬不要搭理山寨里的姑娘們,她們?nèi)且恍┕椿甑哪?。一個人的魂都被勾走了,他們還怎么在這世上立足?我對巖波的忠告不以為然。在高山榕和狐尾椰隔街相望的那處地方,我見過幽靈般的筒裙在昏暗的街燈的微光中脫離了地面,忽隱忽現(xiàn)。我想那就是“夜游”吧。這里的姑娘們的確有勾魂的本領,但那究竟是什么樣的情形呢?問巖波是問不出什么內(nèi)容的,在我看來,傣族人向來答非所問。當然他們自己并不這樣認為。比如巖波對我的一個問題的回答是:“到了夏天你就明白了?!钡谖业母惺苌希矣X得他的答復同季節(jié)無關,也同時間的長短無關,卻與某種不引人注意的場景的轉換相關。傣族人思路開闊、靈活,時常令人難以捉摸。
白天里太陽很毒,被山巒環(huán)繞的小城進入了睡眠,小街小巷幾乎無人出入,連那些黃狗的步伐也帶幾分昏沉。住在公寓里的我在等待,我還知道大家都在等待。這里是不夜城,不是鶯歌燕舞的,而是呢喃低語的不夜城。它里面也有點點燈火的夜市,人來人往;江中的木船緩緩而行,有女人在船艙內(nèi)唱歌;街心的排檔里坐滿了飲酒作樂的年輕人。但這都是表面現(xiàn)象,不是小城的內(nèi)核。點燈時分到來之際,小城便開始一點一點地蘇醒。我吃過晚飯,走出公寓,往江邊那些蜈蚣一般的小巷走去。小巷里有樹形優(yōu)美的合歡樹,空氣里流淌著一種類似桂花但又不是桂花的香味,也許來自山寨少女頭上戴的花?我用力瞇縫著眼,看到幾個女孩往這條小巷旁邊的一條更小的巷子拐進去了。她們不是傣族人,好像是布朗族人,她們頭上的花兒像鳳冠一樣搖擺,這是我借著路燈微弱的光線看到的。我沖到她們消失的那個拐彎處,卻沒找到那條更小的巷子。路邊是一面大理石砌的墻,墻的那邊好像是公園。我順著墻摸過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缺口。類似桂花香的味兒更濃了。我進入陰影中繼續(xù)前行。她們一定是可以穿墻的,這些布朗族女孩。
“元風,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走?”黑暗處響起一個驚恐的聲音。
“我在獵艷。你呢?”我說。
“我也在獵艷!”小吉大笑。
他跳到了街燈下。小伙子告訴我說,他從內(nèi)地來到西雙版納小城已經(jīng)六年了,如今他深陷情網(wǎng),每天夜里都要出來游蕩,一直游到早上。如今這個習慣改也改不掉了,像是一種上癮。小伙子是我在茶館里結識的,平時只限于點頭之交,現(xiàn)在他忽然向我吐露心聲,是因為花香的刺激,還是因為黑暗的慫恿?
“你的情人在城里嗎?”我問小吉。
“她無處不在,但我每次撲空?!?/p>
我們并肩而行,但我觸摸不到小吉,小吉的身體融化了。“啊,西雙版納!”我對自己感嘆道。街燈每一盞隔得很遠,大部分走過的地方都是黑沉沉的。我傾聽小吉的腳步聲:噠噠,噠噠噠,噠噠……非常奇怪的腳步聲。我必須找點話來說,因為這腳步聲讓我身上起雞皮疙瘩。我就問小吉是否認識傣族女孩玉香?小吉說他當然認識,玉香,不就是那位用目光傷人的女孩嗎?他親眼看見玉香用目光將他的同事射倒在地,那小伙子整整兩天說不出話來。用目光傷人的女孩很多,但像玉香這么厲害的他是第一次見到。我聽了小吉的話便有點得意,玉香是我的茶友,我和她每隔一兩個星期就會在茶室里碰見。
我們的視野中出現(xiàn)了西雙版納的小伙子們,他們面容沮喪,腳步輕飄,每個人都穿著黑衣。小吉激動起來,我聽見他的腳步聲變得正常了。他將雙手做成喇叭狀,似乎在向那一隊人喊話,但我完全聽不見他的聲音。他們同我們擦身而過。這時我忽然聽見小吉在說話。
“他們是去跳崖的。就在南邊大佛所在的那座山,一個叫作‘勇敢者的道路的斷崖那里?!毙〖穆曇衾锍錆M了羨慕。
“巖波也在他們當中嗎?”我問。
“當然在。過了斷崖就可以同姑娘們相遇。巖波對這件事最積極?!?/p>
我想,原來這樣啊。我又問小吉,為什么他們面容愁苦?小吉說,他們只是有些焦慮罷了,那是因為他們還沒到斷崖。一旦他們到達那里,就一切都改變了。我又問小吉,他們在那種地方會變成什么樣子?小吉說,他們會變成驕傲的火雞。他們飛翔的姿態(tài)遠勝火雞。那么,他們不怕被山寨里來的姑娘勾了魂去嗎?小吉笑起來,說,這正是他們朝思暮想的事啊。
說著話,我伸出手朝左邊抓了一把,我觸到了棉花稈一樣的東西,手心一陣發(fā)麻,被彈回來了。這枯干的棉花稈就是小吉的身體嗎?可他還能說話,他思路清晰。我抬起頭,指著前方的影子問道:
“誰在那里?”
“噓,小聲點。”小吉說,“那是我爹爹,他在尋歡作樂。”
影子跳躍著,攀上了大理石的墻面,跳到墻那邊的花園里去了。他落地之際激起了一連串的尖叫聲。真是奇跡啊,這位大爺如此身手矯健!小吉說他爹爹是去年才來到西雙版納的,現(xiàn)在也像他一樣陷入了情網(wǎng)?!霸谶@里,誰能不愛?除非他是死人?!毙〖裾裼性~地說。
我們離街口還有一段距離,小吉的腳步聽不到了,可能他離開我了?小吉說得對,在西雙版納誰能不愛?我也在愛,只是我愛的不是哪一位姑娘,是所有這些魔女。我每天盼望太陽快快落山,因為她們生性陰柔,屬于黑暗。我知道我作為一位異地男子,對她們有著莫大的吸引力。然而一年多過去了,我還是沒能接近任何一位女孩。她們對我的興趣僅限于觀望,這令我苦惱。我甚至比不上小吉的老爹。當我想到這里時,有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肩頭。我立刻伸出左手去觸摸那只手,我摸到了女人光滑的手背。
“你是誰?”我低聲問道。
“小吉的爹爹?!?/p>
“天哪!”我吃驚得像被噎住了一樣。
他的手松開了,他消失了。真是個鬼魅之地,西雙版納。
我快到小酒店了,酒店的門口飄著兩面鮮紅的三角旗,這是這條街上唯一的建筑。燈光是微弱的,僅僅照亮那兩面旗幟。酒店內(nèi)部造型奇特,一進去就會感到比外面更黑,墻上和屋頂上都沒有燈,只有奢華的地毯上零星地安裝著幾盞地燈。
我很幸運,今夜酒店的廳堂里有兩位姑娘。 我看不清她們的臉,她倆在交談。
當我喝完一杯香檳時,她倆的談話似乎進入了高潮。我聽見那位稍胖的姑娘反復地說到兩個字:“纏,斗”。其他的話我一律聽不清。個子稍高的姑娘越來越不耐煩了,眼睛像貓眼一樣射出綠光,舉著酒杯竭力要站起來,但被她的同伴死死地拉下去坐在座位上?!袄p!”稍胖的姑娘高聲說。我注意到她頭上的鮮花是黃色的。
她們又開始了一輪交談,聲音低了下去。我假裝一直盯著酒杯里的酒。不知為什么,我一廂情愿地認為這兩位姑娘是為我而來,我還認為今夜一定會發(fā)生什么事,就在這個酒店里。柜臺上的老板躲起來了,只有一個懶洋洋的服務生坐在那里。我一直以為山寨里的姑娘總是由男人請她們喝酒,沒想到她們自己也喝。我下定決心不過去請她們,倒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因為心里的那根弦繃得很緊,我握著酒杯的手在發(fā)抖。
然而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事。兩位女孩站起來,相互攙扶著走出了酒店。她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兩個妓女?!本频昀习鍖φ驹陂T口張望的我說道。他的口氣又像鄙視又像贊賞。
“秋老板,做‘夜游這種工作的人是性工作者嗎?”我借著酒勁提高了嗓門。
秋老板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說:
“你是說‘夜游?那是西雙版納提供的工作。你問那是什么樣的工作?不,我不能回答你,誰也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這是個嚴肅的問題?!?/p>
他似乎很懊惱,立刻轉身進了店堂,將我一個人撇在外面。
我看了看表,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我走了一會兒就到了街口,前面有兩條細小的巷子,一左一右。這里人稱這兩條巷子為“咖啡巷”,因為里面有很多咖啡店。我選擇了左邊的那條小巷。這條巷子里有一個很大的茶室,夾在眾多的咖啡店當中。我就是在這個茶室里結識玉香和小吉的——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場合。
不知道是茶室關門了還是我的視力出了問題,我沒能找到它。我將這條無名小巷走到了頭,然后轉過身來往回走。當我往回走時,小巷里空無一人,連咖啡店都關門了,到處都是黑乎乎的一片。我再次轉身往回走,打算走出小巷,去另一條街。
“元風,這么長時間了你仍然執(zhí)迷不悟啊。”
在我旁邊說話的竟然是玉香。她聲音沙啞,難道喝了酒?
“玉香,你從哪里來的?”
“從那邊酒店來的呀,我同你一直坐在一張桌旁。你沒注意到我,你在看對面那張桌上的戲,一心不能二用啊??伤齻冞€是撇下了你——就像剛才,你在這小巷里徘徊,沒有收獲,小巷撇下了你?!?/p>
她朝我伸出手,我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只男人的粗糙的大手,當然不是我見過的玉香的手。我吃驚地“哦”了一聲。當我發(fā)出聲音時,那只手就不耐煩地甩脫了我的手,像甩脫什么臟東西一樣?!坝裣??!蔽一艔埖卣f。周圍一片沉寂,她隱沒了。我還能聞到她頭發(fā)上的花朵的異香,我站在小巷當中,心中打不定主意?!坝裣?,玉香!”我在心里一聲接一聲地呼喚。從前,在那雨后的清晨,站在狐尾椰下的她是多么地不可捉摸??!
所有的路燈全黑了,除了街尾有一盞還亮著。在那盞路燈的旁邊,有一株巨大的旅人蕉,它放肆地張開身體,像一名惡漢一樣遮蔽著身后的隱私。我停留了一會兒,惡作劇般地繞到它后面。但那后面只是一堵磚墻,少女們的尖叫聲從墻縫里溢出來。我站在陰影里,從一浪又一浪的尖叫聲中領悟了旅人蕉的秘密。它像我一樣不是本地居民,它是通過什么方式在西雙版納小城扎根的?我曾以為我能理解它,但在今天這種夜里,在與它的沉默的交流中,我仍感到困惑不已。
好,我又回到大街上了。這是孔雀街,這里燈火輝煌,人們隱藏在灌木和喬木之間,人行道上有好幾排樹木——開花的和結莢的。那么多男男女女,但整條街靜悄悄的,為什么他們都不發(fā)聲?店鋪全都關門了,但作為招牌的霓虹燈仍閃個不停。有一位小店的店主,躺在樹下的吊床上,就著路燈的燈光看一本畫冊。我在他面前站住,等候他抬起頭來。但他一味沉浸在畫冊中。
“巖柳,你在看什么?”
“西雙版納的植物?!彼f著坐了起來。
“你不是天天看見它們嗎?還要看畫冊?”
“這里面有很多奇怪的,我只在夢里見到過,我不甘心啊?!?/p>
“原來這樣啊?!?/p>
他不理我了,重又躺下去讀他的畫冊。
雖然人們都躲藏在樹叢間,但孔雀街上其實沒有秘密。一切都在明亮的燈光下敞露著,只不過有些敞露是猜不破的謎語。
大排檔已經(jīng)散了,桌椅也搬走了,只在空氣中留下了食物的香味。大概因為沒有風,氣流也停滯了吧。白頭發(fā)的老爺爺站在小旅館的門前沉思。
“爺爺,您在等人嗎?”我走近他問。
“不等。我舍不得同她分開啊?!?/p>
“您的愛人?”
“是啊,西雙版納。很快她就要離開了,我感覺到了太陽的隱秘的光芒。”
小旅館的木樓上有一位傣族姑娘扔下了一朵紅花,也許是從她的頭上摘下來的。她也在挽留西雙版納?激情在我的胸膛里又一次洶涌,今天夜里,我該有多么幸運啊!我告別了老人和姑娘繼續(xù)前行,我就快來到高山榕和狐尾椰隔街相望的那處地方了。那是什么?一個,又一個,是陰影,也是小太陽,同星星一樣的雞蛋花融為一體……太多了,太多了,姑娘們啊。難道這里就是斷崖?
我本想停留,但我的腳步反而邁得更快了。我徑直沖向雞蛋花樹,看見了沒有腿的懸在花叢里的姑娘們。就在這一瞬間,大黃狗狂吠起來,它撲倒了我。它的體型是普通黃狗的三倍,它的牙齒咬住了我的脖子。不過它并沒有用力咬,只是做出咬的樣子。我被它的爪子按住,不能動彈。我的目光從它的耳旁射向那棵樹,我看到了懸在藍色氣流中的美女。她是多么令人銷魂?。 八蔽逸p輕地說。我一發(fā)聲,黃狗就消失了;與此同時,花樹下的姑娘們也消失了。我從地上爬起來,看見那長長的一隊美女正在離開,她們從狐尾椰那里拐進一條小道?!八?!”我小聲喊道。我站立的地方立刻變得黑乎乎的,街燈和裝飾燈全滅了,放眼望去,只有遠處還是亮堂堂的。
我好不容易走出了黑暗,看了看表,已是凌晨四點半。在西雙版納,要到快七點天才亮,現(xiàn)在是黎明前的深沉的黑暗。然而不是有燈嗎?燈火消除不了黑暗。有人在我耳邊說話。“我一直想停留在里面,哪怕五秒鐘??晌疫€是被甩出來了。那里不屬于我?!边@聲音是巖波發(fā)出來的,充滿了神往,也充滿了沮喪。我會意地微笑了一下,朝著發(fā)出聲音的那個方位回應道:“西雙版納?”馬上有一個陌生的男低音回應我:“這里是不夜城?!?/p>
男低音坐在路燈下的木椅上看書。那本書很厚,但我發(fā)現(xiàn)書頁上并沒有一個字。我湊近他,他卻并不想搭理我。他在等我離開。我剛一挪動腳步,他就說話了。
“有一種夜游不是走動,而是一動不動。元風,我們之間沒有交往,但我和你每天夜里在山邊那一家賭場相遇。我的名字是巖勐。”
“巖勐,你好。你的書本里有關于今夜斷崖那里發(fā)生的事嗎?”
“我剛好看到這一段:所有的人都飛越過去了。你聽,姑娘們在斷崖下面唱歌?!?/p>
我同他并肩坐下。是的,我也聽到了隱隱約約的歌聲。我將目光移向我剛才脫離了的黑暗,那黑暗里有無數(shù)細小的光點在涌動著,這是不是白發(fā)老人說的太陽的隱秘的光芒?當我身處黑暗的時候,我卻沒有看見它們。瞧,它們正在形成圖案,那巨型的圖案一直通到天庭……我心里有個聲音在說:“你的眼睛,我的眼睛?!?/p>
巖勐翻動著書頁,書里飛出了三只蝴蝶。他“啪”的一聲合上書,閉上了眼睛。
我應該走了。前面就是街口,有三位小伙子站在那里。
“你是去賭場嗎?”其中一位問我。
“不,我想去斷崖?!?/p>
“西雙版納就是斷崖。難道你想飛出去?”他嘲弄地看著我。
歌聲在大理石墻的那邊響起來了,我記起了巖勐剛才對我說的話。唉,我的想象力是多么貧乏?。∵@就是原住民同外地人的區(qū)別。
我走遠了,還聽到了小伙子們在議論我?!八幌矚g這里?!薄八诶溲叟杂^呢?!薄扒扑呗返臉幼樱趺茨芸匆姅嘌??”接下去三個人就爆發(fā)出大笑。墻那邊姑娘們的歌聲突然變得激越了……
我心中慚愧,我的雙眼刺痛,像是進了肥皂水。我用衣袖反復地擦眼睛。在我的身后,有人在一聲接一聲地叫我的名字,可我睜不開眼睛。我蹲下來,坐在路邊的地上。我感覺到有幾個路人在圍著我,其中一個好奇地問他的同伴說:
“這個外地人,他大概是害怕陽光?”
我突然領悟到了什么,便忍著劇痛用力睜開了眼睛。啊,卻原來天亮了!我又用袖子擦了幾下眼睛,眼睛就適應了。我環(huán)顧四周,沒有看到一個人。
在我的公寓的大門口那里,美人蕉紅似火焰。玉香姑娘站在美人蕉當中等我。
“元風,你回來了,我一直在擔心你,這里的夜晚并不平靜?!?/p>
“謝謝你,原來你也這樣看。確實不平靜,你覺得它美嗎?”
“當然啦,我是土生土長的女兒嘛?!?/p>
她歡快地同我道別,還同我約定夜里在斷崖再見。
西雙版納酷熱的白天對人來說是種煎熬。即使躲在公寓房間里,放下了窗簾,我仍然能感到陽光對神經(jīng)的刺激。陽光是緊追不舍的,深色的厚窗簾也難以抵擋它的威力。于半睡半醒中,我總是看到同一個景象:一望無際的海邊的沙灘上躺著一副巨大的鯨魚的骨骼,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站在那骨骼旁邊唱兒歌。會不會我就是那失去了肉體的鯨魚?在高遠的天穹之下,敞露著的骨骼里依然沸騰著黑色的汁液。男孩必定聽到了被風干的骨骼里發(fā)出的怪異的聲響。在窗外的樓下,玉香姑娘大聲地說著同一句話:“這一次,你可不要又被撇下啊?!蔽以诖采戏瓉砀踩ィ蚁胪柟膺_成妥協(xié),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有一刻,我想進入我從前的歷史,我甚至已經(jīng)起程了,但它于瞬間煙消云散,只留下了刺目的光芒。
下午醒來,洗漱完畢,我去餐廳吃飯。在走廊里碰見了小吉。他說他來這里找他爹爹,他爹爹在五樓。
“昨夜我碰見過他。”我看著他的眼睛說。
“他是個古怪的人,對吧?”小吉說著做了個含義模糊的手勢。
“我覺得你老爹有很多替身。他不喜歡向人敞開心扉?!?/p>
“是啊。姑娘們卻因此為他發(fā)狂。西雙版納的姑娘們啊……”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電梯門內(nèi),記起自己忘了向他詢問斷崖的情況。不問也罷,他身上散發(fā)出失敗者的氣息。
我吃得很多,大概因為夜里消耗太大吧。餐廳里只有老板和我,所有的窗簾都放下了,這正合我意。這位老板是新來的。
“何老板,你從哪里來?”我問他。
“離這里九十里地的山寨?!?/p>
“你能適應城里的生活嗎?”
“太適應了!等我賺夠了錢,就像你一樣租套公寓房住下,夜里去街上浪蕩。這是個勾魂的城市,要不是生活所迫,我早就不愿干活了?!?/p>
何老板走近我,湊到我臉前,輕輕地說:
“就在剛才,你下來之前,我看到了美女蛇在餐廳的大門那里探頭。我把窗簾全拉上了,就是為了引誘它進來。后來你來了,你一來,它就溜走了。這里的生活太豐富了。生命短促,我得趕緊賺錢。我來這里就是為了找我的情人,有人看見她在城里,我們從前是在江邊分手的……要是我也像你這樣生活,我就會找到她。啊?!?/p>
在暗淡的光線中,我注意到何老板的臉是如此的英俊,像古代的那些勇士。
小吉在門外叫我,我走出餐廳。
我看見他已變得神采奕奕,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元風,我要去跳崖了,就在今夜!我獲得勇氣了。”他說。
“你見到你爹爹了嗎?”我問他。
“沒有。可我見到了美女,就在剛才,在走廊的拐角那里。”他的臉上泛起了紅光。
“你說的是蛇精?”
“哎呀,元風,你的反應真快。她太美了,以前我總是對她感到害怕,但是今天,當我與她交流了眼神之后,我突然就改變了看法?!?/p>
回到房間里,喝完一杯普洱茶,我的心境改變了。我拉開半邊窗簾,注視著對面綠色的草地。美女蛇駐扎在我們的公寓里了,也許她是我這樣的外地人同西雙版納城溝通的橋梁??磥砦矣貌恢^分焦慮了。剛才小吉告訴我說,此地到處都是斷崖,就看人有沒有勇氣去飛越。當小吉說他獲得了勇氣時,我立刻感到自己也有勇氣了。
此刻我回憶起那堵石墻,還有墻那邊的歌聲?;蛟S那就是斷崖?為什么我從未想過跳墻?唉,我是多么古板啊。有多少個夜晚我從它旁邊經(jīng)過!還有那些歌聲,早已對我變得很熟悉了。我經(jīng)歷了又忘卻了,我一直是旁觀者。實際上,斷崖,還有姑娘們,一直在向我發(fā)出召喚。這是種溫柔的耐心,我終于感到了這個小城的美德。如果我不再旁觀的話,也許一切就會向我敞開?城里的人們對我說過,西雙版納敞開自己,從不隱藏任何細節(jié)??磥韺嶋H情況是,她一直敞露,我卻沒有認出。
門外的走廊里有一個人在敲我的隔壁的門,敲得彬彬有禮而又耐心十足。住在隔壁的是一位北方來的男子。為什么他明明在房里,卻不開門?敲門的人是一位姑娘嗎?這位從冰天雪地過來避寒的男子,本地的姑娘能敲開他的心扉嗎?當我傾聽時,金環(huán)蛇就出現(xiàn)了,它穿過草地到達了合歡樹下,它的美妙的身體豎了起來,它在同我交換眼神。嗨,即使在白天,西雙版納也能聞到戰(zhàn)爭的硝煙啊。它的舞姿令我躍躍欲試,我要在今夜去跳墻,也許不是跳,是撞。姑娘在走廊里大聲說話了,然后她離開了,將一個鬼魅的世界留給北方來的男子。他的心還沒有解凍。我想向金環(huán)蛇招手時,就發(fā)現(xiàn)我的手臂已經(jīng)麻木了,根本不能動。我的脖子也麻木了,頭部固定在一個方向。我感到蛇的眼神很嚴厲。大地在隆隆作響。我不能發(fā)聲。
“我要?!蔽以谛睦镎f道。
夜晚終于降臨了。在這之前西雙版納一直在同太陽爭奪地盤。光線是一點一點地退卻的,當它們?nèi)肯r,不夜城就復活了。一開始外地人會很不習慣,因為所有的事物都充滿了那種模棱兩可的曖昧的表情,這種表情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外地人,長年累月生活在輪廓分明的世界里,他們的目光形成了各式各樣的角度。一旦來到這混沌的小城,他們當中的大部分在夜間就都失去了視力。我也是外地人,我經(jīng)歷了失去視力的惶惑與痛苦的階段,現(xiàn)在正在逐步恢復視力。我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恐懼,我所看到的,正在一步一步地嶄露出英雄之城的內(nèi)部機制。
一走出公寓的大門,我就感到自己被尾隨了。我的目標是昨天去過的有合歡樹的那條小巷,小巷的一邊是一堵長長的大理石圍墻,圍墻的那邊是公園。我在小巷里走了一段路,回頭一望,看見頭上包著頭巾的男子正潛入這條小巷。他閃入濃黑的陰影里,我看不見他了,但我知道他仍在尾隨我。現(xiàn)在這條巷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看到了那熟悉的拐彎處,我伸手去摸那堵墻。但是墻已經(jīng)消失了,我的雙手觸到的是空氣。我站立的地方?jīng)]有光線,路燈離我很遠。我不能確定我面對的是斷崖還是荒原?;蛟S竟是公園的圍墻已被拆除?我記起了我的決心——我要撞墻。我剛做出那種姿勢時,就猛然聽到了那種大笑,接下去手電的白光就照在了我的臉上。我看不清他,但我知道他是尾隨者。
“元風,今夜屬于你。所有你見過的和沒見過的,全都會來同你會合?!彼f。
“那么,我不用跳崖了嗎?”我有點失望。
“你剛才已經(jīng)跳過去了,為什么還要為難自己呢?往右邊走吧,西雙版納不存在危險,腳下的道路四通八達。”
他關了手電,離開了我。
我抬腳往右邊,也就是公園的方向走去。熟悉的公園里到處黑乎乎的,走了一會兒,才看到雞蛋花樹上懸掛著幾盞小燈,有四五個沒有腿的姑娘的臉從花叢里露出來。我朝那棵樹跑去,口里不由自主地喊著:“玉香,我來了!等等我!”對我來說,她們都是玉香,我頭腦發(fā)昏了。
下一刻我掉進了坑里。幸虧坑底是軟軟的泥土。我躺在那里,在我的上面,深藍色的天穹里下著流星雨,小伙子們在亮晶晶的流星雨中一個接一個地飛越過去。啊,那些小伙子啊,英雄之城里面的英雄。小吉和巖波也在他們當中。鐘聲是從天穹里響起來的,宇宙為之震驚。躺在土坑里的我成了這一壯觀的記錄者。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