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鵝：40，離職，未婚，女

孫凌宇　陳必欣

江鵝：1975年生，臺灣作家。散文集《俗女養(yǎng)成記》2021年由理想國在大陸出版。由該書改編的兩季同名熱門劇集在豆瓣網(wǎng)上分別獲9.2、9.3的評分。

單身女性在走向年長的路上大概會叉出兩種方向，一種漸漸磨尖隱形的刺，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氣質(zhì)，恨不得將“管好你自己”貼在臉上;另外一種則歸順得多，拎著帆布袋站在超市貨架前比較價格的神情與任何主婦無異，在外洗頭、做SPA面對陌生人打探私事時也不會立刻翻白眼，反而鍛煉出了張口編造身世的能力，“嗯，和不同的男人生了兩個孩子，丈夫都跑了?！薄靶『?，都跟著我，男孩喜歡唱歌，女孩頑皮，個子不高，但精力充沛，擅長短跑，晚上催她睡覺怎么也不睡”……那不過是她的兩只貓，想聊多久都可以。

臺灣女生江鵝是典型的后者。蘑菇頭，白皮膚，高高的個子，聲音輕柔，衣飾、妝容都再淡不過，仍無法在旁人的目光中藏躲。

高齡未婚，端坐家中刷手機都是錯。逢年過節(jié)每次聽到姨丈的例牌問話：“啊你哪時要請客？”只好乖巧地笑笑，說“現(xiàn)在就可以請你，走吧你想要吃什么？”

生長于臺南，那里崇尚熱鬧，人情像太陽一樣暖。江鵝從小跟著父母、阿公阿嬤一起經(jīng)營中藥鋪，很早就懂得喝汽水會導(dǎo)致骨質(zhì)疏松，油炸物引燥肝火，吃麻辣鍋則陰虛，“腎會壞掉，眼睛會瞎掉”……因此直至二十多歲獨自在臺北工作生活，她才初嘗并報復(fù)似的猛嘗這些“垃圾食物”，下班累了，必去家樓下的超商買一包洋芋片，加一瓶可樂。

一日三餐之外，緊密的家庭生活更教會了童時的江鵝要機靈，不要惹諸位大人不高興，不能成為某位不愛跟人講話、養(yǎng)一堆貓、連自家親戚都要加以指點的“怪人”。

長大后，她先試著做了熱愛社交的一般眾人，摸熟了主流的模式，卻在半路上覺得事情不太對勁，才一步一步離群索居，既無奈又自顧自地，走上如今這個容易招人關(guān)切的、無夫無子的、拙于交際的、只對貓笑的、回家不看電視的、連吃飯都因吃素而難以隨眾的人生狀態(tài)。

要不是改編自她筆下《俗女養(yǎng)成記》的同名電視劇熱播（豆瓣上近20萬人標(biāo)記看過，且兩季評分均超過9分），她大概會繼續(xù)過著甚少打擾的生活——每個月接十通電話，一次買足一周的菜，開車去郊野的山林散步。近的話陽明山，遠一點到宜蘭。通常獨身，即便找朋友，一次也只能約一個，否則在她看來便等同于“喧嘩的的社交”。

她常笑自己是地縛靈——日本一種走不出結(jié)界的悲情妖怪，平日不輕易出門，10分鐘車程的體檢診所，磨蹭了兩個月才動身。

異地旅行另當(dāng)別論，四處觀賞購物少不了，但碰上人，仍只打一些出于必要的交道，比如好奇出租車司機儀表板上的設(shè)計，或是德國的文化差異?！暗衩绹撕軔勰欠Nsmall?talk，就是Hi你今天覺得怎么樣??？我是非常厭煩的?！?/p>

她回憶每次從臺南上高鐵以后，“我整個人就安靜了，臭臉到臺北站。人的特性是不同的，有的人的確享受喧嘩，他需要這種能量跟能量之間的擁抱，但有些人就不是嘛，慢慢地就感覺到，不用這么勉強。而且自從你安靜下來以后，你比較看得到世界上有很多其他的人都很安靜。人生只要能夠安靜就美好了大半。”

愛己如貓

不再勉強自己，開始逐步認(rèn)識自己、接受自己，大概是中年的必修課題。40歲時，江鵝體會到生活不可能永遠是最理想的樣子，要學(xué)習(xí)調(diào)整、接受?！吧罹褪峭盃幦刹?，再折衷退后一步，只要確認(rèn)自己不要偏離軌道太多、朝著自己想去的方向就行了?！?/p>

在這方面，養(yǎng)了近半輩子的兩只貓是她的金牌導(dǎo)師。起初她對它們總愛玩水、打翻飲水盆、再踩濕沙發(fā)地板和桌上電腦紙張的行為很是厭煩，后來意識到那無論如何也是自己的貓，且隨著年月增長對它們的喜愛與不舍度也越來越高，只好盡可能想象它們玩水是一種生存必須的天然機制，還買來厚重的韓式石鍋裝水防傾倒，并隨時準(zhǔn)備好趴地擦水印。

“這是我對貓的愛，那么愛自己也就是，盡可能記得這個性格別扭處處瑕疵的自己，是我的生命，嘆息碎念翻白眼免不了，但別那么全面且堅定地扼掐自己，盡量運用當(dāng)下的智慧、余裕甚至慈悲，接納這副德性，成全自己用最接近真實和健康的模樣活著，盡量。每次能做到一點‘盡量，都有一種‘我今天長大了會自己吃飯飯了的驕傲，感覺很好?！?/p>

她將這些養(yǎng)貓哲學(xué)發(fā)布在社交平臺上，出乎意料地得到編輯的賞識，提議為她出書。發(fā)現(xiàn)第二條營生道路之后，江鵝終于鼓起勇氣辭職。

她學(xué)德文出身，此前工作近十年的公司主要做德國醫(yī)療器材進口。公司規(guī)模不大，一開始她在其中做外文秘書，屋檐底下只要是英文寫的東西都歸她處理，到后來業(yè)務(wù)范疇擴展至跟廠商的聯(lián)絡(luò)、客戶的維系、交易的談判等。

大小事務(wù)之外，30歲出頭的女孩子，在職場上還得留心穿著、談吐，她一度花功夫“跟上環(huán)境”，懷揣第一個名牌包時心里卻只有困惑，而沒有其他人透出的開心與得意;獲得一些更抽象的人生成就，比如名片上升了頭銜，她仍然覺得莫名其妙，“這種得意到底哪里來？”

物欲是短暫的救贖，即便不那么認(rèn)可這套規(guī)則，但似乎別無選擇，只好繼續(xù)如身處密室般笨拙地摸索，“我會在預(yù)定完一個很無奈的工作出差行程之后，立刻緊接著安排一個度假行程;或者說哪天處理了一個非常棘手的客戶，然后我心里很憋屈，那天下了班本來應(yīng)該要打捷運回家的，但從辦公室走到捷運站的路上，我就經(jīng)過了百貨公司，然后就會在路上就把當(dāng)天的薪資所得全部花完。”

她自認(rèn)欠缺耐力、抗壓力和堅定的意志力?！熬退阄覜]加班，只是做基本的客戶服務(wù)啦，去跟客戶、廠商碰面啦，開會啦，出差啦，或光是在辦公室里面燒腦，后來身體都吃不消，工作太重、心思太繁、睡眠太少、應(yīng)酬太多，唇皰疹就來。當(dāng)然主要還是因為沒熱忱，如果是有熱忱的事情做起來其實是有干勁的?！?/p>

身心俱疲后，她在39歲這一年選擇辭去高薪工作。電視劇里這一橋段是女主角陳嘉玲的高光時刻——多年來逆來順受的行政前輩終于發(fā)飆，襯衫頂端紐扣散開、頭發(fā)凌亂地跟老板拍桌、放狠話，從被點燃到瀟灑離開不過10秒——現(xiàn)實中江鵝完成這個動作卻花了整整一年。沒有陳嘉玲那樣的戲劇化，她對老板也未曾抱有敵意，在她糾結(jié)的過程中對方還以為她心理出了問題而不斷開導(dǎo)，最終仍難擋她身體里微弱卻長久的對工作的反抗，她把事情妥善交接完，也認(rèn)真做了儲蓄，便平平淡淡地走進人生下一個階段。

搜集獵豹斑點

繼《俗女養(yǎng)成記》后，在2021年出版的《俗女日?！防?，江鵝感慨道：“從前以為放棄是輸家才做的事，哪里知道有些事情放棄了反而是晉級。”

延續(xù)的是一貫的安慰語調(diào)，讓每一個和她一樣沒能成為職場精英、偉大母親、健身房?？偷钠胀ㄅ釉诳赐赀@些文字后都能暗自松一口氣。

沒有過人的美貌、才華和毅力，也可以收起優(yōu)秀又好命的女人藍圖，理直氣壯地活得普普通通。正如電視劇的英文片名《The?Making?of?an?Ordinary?Woman》，江鵝想傳達的是，貨真價實地花了半輩子，才活成如今這樣一個和大家一樣的既成材又不成材的普通女人，不需要對自己、對這個社會感到抱歉。

她在文字間袒露自己千篇一律的生活（與認(rèn)識十幾年的朋友一起吃過100次飯，大概有80次都是鼎泰豐的蛋炒飯），以及偶爾閃現(xiàn)的慌張、夢幻與私密心情。在韞玉書院上生活散文寫作課，發(fā)現(xiàn)學(xué)員名單里有好幾個文字專業(yè)人士時，腹內(nèi)涌出寒意;曾在夢里置身庭院，與一頭威嚴(yán)華美的豹對視;“我常在過午時分，經(jīng)過南下云嘉路段，冬日下午一點前后，非常難得的偶爾，反光板的斜面角度正好能把太陽光線折射進我的眼睛，等著我攀上一個獨行的坡段，讓觸目所及的三個車道四行隔線每一片反光板，同時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以金光綻放出絕麗繁花，場面莊嚴(yán)奧秘如法華，我在那個瞬間感到皮囊之下涌灌無法理解卻能領(lǐng)受的極喜。”

《俗女日?！芳Y(jié)了她過去幾年陸續(xù)寫的專欄，一開始是兩周一篇，“很快地我感到不行了，改成一個月一篇，持續(xù)了三年，但慢慢地心境上又不同了，不覺得有那么需要、那么想要去證明我也跟得上作家的腳步?！?/p>

寫作對她而言是意外走上的小徑，她也始終抱著“業(yè)余”的心態(tài)在參與?！澳阒罆懽值娜耍绕淠切懳膶W(xué)性的人，這種人常常就是看不破放不下的人，看得破放得下的都當(dāng)企業(yè)家去了，他要么往物質(zhì)方面前進，要么往精神世界前進，但琢磨個三五年還沒過去，還要寫成字的，就變成作家。所以有一些文學(xué)作品是給人帶來很大的陪伴感的，就是你知道那人也看到某些傷心，或是他看到生命中有一些困境，那未必會立即帶領(lǐng)讀者走出來，但在當(dāng)下是個很大的陪伴?！?/p>

她喜愛臺灣作家孫梓評的文字中對生命的溫柔，也“瘋狂迷戀”作家畢飛宇。“他有一本書叫作《小說課》，是他在課堂上或者在演講里面談?wù)撃承┳髌罚麄€人角度的解析，或者他分享他寫某一些作品的內(nèi)在曲折，這種東西你看會明白，但這是教不來的，他美其名是在跟你分享，但那個東西長在他身上，是他的生命歷程，他所處在的土地，他身邊的人和空氣把它孕育出來的，有他的天才在里面，但也有他的人生在那里面，那個不是我學(xué)得來的，我只能熱愛他、尊敬他，但我學(xué)不來?！?/p>

她十分了解個體經(jīng)驗的不同，因此遇到對婚姻還有疑慮的女性推心置腹地來跟她傾訴，她也不會仗著過往經(jīng)驗給出斬釘截鐵的建議?！拔視犓v，但我所要傳遞的信息通常是：你要為自己負(fù)責(zé)，你不能因為你今天結(jié)了婚了，覺得你以后的幸福會由婚姻幫你負(fù)責(zé)。或是你覺得你不結(jié)這個婚，那女性主義者要為你負(fù)責(zé)，事實上是沒有任何人會為你負(fù)責(zé)，你自己要去衡量一下你手上有什么籌碼?！?/p>

《俗女養(yǎng)成記》剛出來的半年，她收到非常多的回饋，讀者紛紛表示那就是她們的故事。“那我有一個疑惑：怎么會？難道不是我的故事，怎么會是你的故事？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寫作這件事送給我個很棒的禮物，是我在寫我自己的故事，但那一個東西在讀者的身體里面會活成他自己的故事。后來再有人告訴我說，他讀了這個書覺得好有趣，好溫暖，但也有人告訴我說他覺得很心酸，很悲傷，我完全都明白了，那是他們看見了自己的故事在這里面有響應(yīng)。我覺得很光榮的是，有一個機會參與他的人生，他被提醒了之后，可以把那個故事記得好一段時間，或者說把它發(fā)展成另外一種人生的記憶。我那個時候真的覺得，哇這個好開心，這個是寫作帶給我非常大的滿足，任何頭銜跟實質(zhì)利益來比都比不上。好像是我的生命跟他的生命有一個交匯。”

她享受在書寫上有一種回顧的智慧視角?！昂芏嗳松氖录诋?dāng)下不會有答案。答案不是想出來的，是活著等到的。還沒等到前人會有焦慮傷心，但帶著長鏡頭回頭看會有種溫柔?！钡睬逍颜J(rèn)知到，駕馭文字不是自己的終極慰解，甚至偶有“反正人話難逃以指指月”的虛無心情，“但是每一次借著吐露對生活難以自禁的理解或疑惑，解除或促成當(dāng)下的孤獨，都像是搜集到一枚獨一無二的獵豹斑點。斑點成把成堆，在得以貼回豹身、精準(zhǔn)就位以前，像攢在袋里的白米，埋手進去能摸到他人無法供應(yīng)的熨帖，和因此不可能外求詮釋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