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膺
班固《漢書》卷九六《西域傳》:“西域以孝武時始通,本三十六國,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烏孫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東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東則接漢,阸以玉門、陽關(guān),西則限以蔥嶺。其南山,東出金城,與漢南山屬焉?!蔽饔虼鎻V狹兩義:狹義即上所指;廣義則包括中原西部邊疆以西的所有地區(qū),甚至還及中亞、南亞、西亞、北非和歐洲部分地區(qū)①。漢時自中原至西域之交通由張騫開通。明帝永平十年(67),佛教傳入中國,事詳《漢法本內(nèi)傳》②;路線由橫跨歐亞的“絲綢之路”之陸路經(jīng)敦煌,并穿過河西走廊進入關(guān)中地區(qū)。當(dāng)時中原佛教首先必須依賴那些原本攜有佛教信仰的外國人(天竺等)維持其存在,他們當(dāng)中包括商人、居士、僧團、使節(jié)等③。到東西晉南北朝,西域之佛教文化已浸透于中原并蔓延全國。譬如,文學(xué)上之志怪小說,音韻學(xué)之“四聲”,著述體裁之“小字夾注”法。其它又如天文歷算之“蓋天”說,數(shù)法之十進、百進、倍進、百百千進等諸法④。天竺古代文學(xué)、天文學(xué)與算學(xué),以及農(nóng)學(xué)、醫(yī)術(shù)等皆在此一時期傳到了中國。
[東晉]顧愷之 洛神賦圖(宋摹本,局部) 絹本設(shè)色 遼寧省博物館藏
然則西域之佛教文化對中國藝術(shù)影響最著無疑是美術(shù)——雕塑(犍陀羅藝術(shù))與繪畫。因題目所限,本篇專敘繪畫。東漢明帝崇仰佛教,推動了佛教在漢土的廣泛傳播。此際印度學(xué)者摩騰、竺法蘭以白馬負經(jīng)書,在洛陽建立了中國第一座寺廟“白馬寺”。至獻帝,造寺之風(fēng)大倡,佛像鑄造也由此興起,寺廟壁畫、佛像后壁襯畫以及獨立的佛像畫也由此出現(xiàn)。由于時代久遠,漢代佛教繪畫僅存于史書中約略記述,無實物傳下,可此際凡佛教之倡導(dǎo)者,都能作畫,卻是事實⑤。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四《敘歷代能畫人名》輯“梁十二人”,來自外國者有“僧吉底俱、僧摩羅菩提、僧迦佛陀”;并在卷七中評曰:“僧吉底俱,外國人。中品。僧摩羅菩提,亦外國人。中品。僧迦佛陀。中品。禪師。天竺人。學(xué)行精愨,靈感極多。初在魏,魏帝重之。至隋,隋帝于嵩山起少林寺。至今房門上有畫神,即是迦佛陀之跡。姚最云:‘已上三僧,既華夷殊體,亡以知其優(yōu)劣?!?/p>
[隋]展子虔 游春圖 43×80.5cm 絹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隨著佛教寺廟的營造與譯經(jīng)場所的設(shè)立,天竺畫家赴中原者甚眾。然由于文獻的缺記與散佚,留名者鮮罕,如上之《歷代名畫記》僅列幾人而已。而在中國,這一時期在佛教繪畫中享有盛名者即有曹不興、衛(wèi)協(xié)、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等。按唐裴孝源《貞觀公私畫記》,其中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張善果,以及隋展子虔等所作寺廟壁畫共有四十七處之多,這些壁畫中的佛教人物之藍本即出自西域。
曹不興是三國時期從事佛畫的畫家之一。據(jù)傳,他是按中亞僧人康僧會攜來的“西國佛畫而儀范寫之”,名盛一時,在歷史上有中國“佛畫之祖”的稱譽⑥。衛(wèi)協(xié)是西晉時期的畫家,師法曹不興,所作道釋畫亦冠于當(dāng)時。謝赫評曰:“古畫皆略,至協(xié)始精。六法之中,迨為兼善。雖不備該形似,頗得壯氣。凌跨群雄,曠代絕筆。”⑦亦即說,佛教繪畫到了西晉,逐漸擺脫了前期之粗略作風(fēng),趨于精密,呈現(xiàn)出新的時代面目。顧愷之是衛(wèi)協(xié)的弟子,詩書畫三者都登峰造極。他畫技超人,最擅長的是佛像。他還最早提出人物畫中的“傳神寫照”理論??v觀三國至東晉以繪制佛教人物名世的以上三家,他們在繼承漢代畫風(fēng)的同時,融進了天竺畫法。曹不興受康僧會設(shè)像行道所帶來的印度佛畫藝術(shù)之影響,立其“風(fēng)骨”,傳之衛(wèi)協(xié),得之“六法”,協(xié)再傳之顧愷之,“遷想妙得”“傳神寫照”。南朝陸探微擅長人物、肖像及佛畫。用線(“骨法”)犀利,骨秀神清,使人如對神明。傳說這種線條是受東晉王獻之“一筆書”的啟示,成為了后來吳道子所創(chuàng)“吳帶當(dāng)風(fēng)”之先蹤。陸探微人物線條繁稠,形象瘦削,后人尊為“密體”。這種獨特的人物造型成為了一個時代的典范,甚至后來在敦煌莫高窟的北朝壁畫,以及麥積山、云岡、龍門等北朝雕塑中,都可以見到這種流風(fēng)余韻⑧。又北朝曹仲達,本曹國(今撤彌罕一帶)人。北齊最稱工,能畫梵像。畫法新穎,創(chuàng)意出奇,取勢圓轉(zhuǎn),衣紋飄舉,時稱“曹衣出水”(曹家樣)?!稓v代名畫記》卷八《北齊》引僧悰云:“曹師于袁,冰寒于水。外國佛像,亡競于時?!?/p>
中國的佛教人物畫自曹不興、衛(wèi)協(xié)至顧愷之、陸探微、曹仲達,以“本土”為“體”,“外來”為“用”,完成了以形寫神的“線性”階段,即謝赫《古畫品錄》中所謂“骨法用筆”。其后是以張僧繇以及尉遲乙僧在此“線性”(“骨法”)基礎(chǔ)上再加拓展、調(diào)和,使佛教人物更趨于生動,形象更為逼真,表現(xiàn)手法亦更為完臻。中國早期人物畫由“線”及“面”的技法正式定型。
唐許嵩《建康實錄》卷一七《高祖武皇帝》“天監(jiān)三年”條:
置一乘寺……寺門遍畫凹凸花,代稱張僧繇手跡。其花乃天竺遺法,朱及青綠所成,遠望眼暈如凹凸,就視即平,世咸異之,乃名凹凸寺。
張僧繇是六朝最有影響的人物畫家之一,主要活動在梁武帝時期(503-548),他擅長的是塔廟。上及“凹凸花”,《大莊嚴(yán)經(jīng)》卷六:“譬如善巧畫師,能畫平壁起凹凸相,實無高下而見高下。”是其證?!鞍纪够ā奔夹g(shù)自印度傳之新疆,由新疆以至于敦煌。此法是用“朱及青綠”渲染“骨線”之兩邊,“遠望眼暈如凹凸,就視即平”,令觀者十分驚異。這種用紅色和青綠所作的“凹凸花”,在今新疆克孜爾石窟中有大量的遺例保存。畫者利用冷暖色的視覺原理繪出圖形,遠看即得立體的效果,此乃印度和中西一帶的建筑彩畫及石窟壁畫中普遍采用的一種畫法⑨。
由于張僧繇吸取了西域“凹凸花”技法,使他在這一時期的人物造型和表現(xiàn)風(fēng)格上擺脫了自曹不興、衛(wèi)協(xié)以來至顧愷之、陸探微之“秀骨清像”,獨辟蹊徑,而成體貌豐腴、“面短而艷”⑩的體勢。《歷代名畫記》曰:“張得其肉,陸得其骨,顧得其神。”可謂的評。他的畫格也被后世稱之“張家樣”,影響至今。
[唐]李思訓(xùn) 江帆樓閣圖 101.9×54.7cm 絹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歷代名畫記》卷九《唐朝上》:
尉遲乙僧,于闐國人。父跋質(zhì)那。乙僧國初授宿衛(wèi)官,襲封郡公。善畫外國及佛像。時人以跋質(zhì)那為大尉遲,乙僧為小尉遲。畫外國及菩薩,小則用筆緊勁,如屈鐵盤絲。大則灑落有氣概。僧悰云:“外國鬼神,奇形異貎,中華罕繼。”
以張騫出使西域為開端,到了唐代,延續(xù)了近千年的中西文化交流,從各個領(lǐng)域來看,都達到了高潮。唐代可以稱得上世界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中心。由此,它吸引了大量的外國人,其中有僧侶、學(xué)者、商人、使節(jié)及旅游者等,這些人長居長安。唐時的長安簡直成了“國際大都市”。尉遲乙僧是于闐(今新疆和田)人,父即尉遲跋質(zhì)那。按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尉遲乙僧在貞觀初年“其國王以丹青奇妙,薦之闕下”,此后一直住在長安。那里的光宅寺、慈恩寺、興唐寺、安國寺、奉恩寺都留有他的壁畫?!短瞥嬩洝罚?/p>
乙僧,今慈恩寺塔前功德,又凹凸花面中間千手眼大悲,精妙之狀,不可名焉。又光澤寺七寶臺后面畫降魔像,千怪萬狀,實奇蹤也。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六《寺塔記》:
(長安)普賢堂本天后梳洗堂,蒲萄垂實,則幸此堂。今堂中尉遲畫頗有奇處。四壁畫像及脫皮白骨,匠意極崄,又變形三魔女,身若出壁,又佛圓光均彩相錯亂目成講。東壁佛座前錦如斷古標(biāo),又左右梵僧及諸蕃往奇。
尉遲乙僧的佛教形象“身若出壁”“彩相錯亂”,逼之標(biāo)然,立體感極強。元湯垕《畫鑒》:“尉遲乙僧,外國人,作佛像甚佳。用色沉著,堆起絹素而不隱指。”這種不同于線繪的“用色沉著,堆起絹素而不隱指”,即是天竺的“凹凸花”。按畫史描述,尉遲乙僧的畫風(fēng)直接取自西域于闐本國。從于闐寺院遺址以及龜茲寺院壁畫,可以觀察到他善于利用濃麗色彩、勁健線條表現(xiàn)體積結(jié)構(gòu)與形象。其繪人物,如手臂之屬,輪廓線條干凈明快,沿線施以深厚色彩,向內(nèi)則逐漸柔和輕淡,遂呈圓形。阿旃陁與錫蘭之Siɡiriya諸窟壁畫,表現(xiàn)陰陽明暗咸用此法?。20世紀(jì)初期,英國人斯坦因在新疆和田縣丹丹烏里克廢寺中清理出一幅壁畫,畫中一女子立于蓮池。鐵線勾勒,施以暈染。考古學(xué)材料證明,與尉遲乙僧活動的年代相去不遠。因此,通過這類典型的壁畫作品,可以了解尉遲乙僧所創(chuàng)作的佛畫風(fēng)格及其面貌?。
漢末至六朝中國佛教人物畫以線條為主,即謝赫“六法”之一“骨法用筆”。然謝氏“六法”源于公元三世紀(jì)印度婆茲衍衍那《愛經(jīng)》中畫之“六法”?。中國人物畫“骨法用筆”之理論出于印度。印度畫在線條(“骨線”)中施以“凹凸法”,由張僧繇及尉遲乙僧襲用。到了吳道子,“凹凸花”又另出新樣,漸漸向山水畫法過渡。
從“凹凸花”到“水墨暈章”,吳道子是一個關(guān)鍵的人物?!稓v代名畫記》卷九《唐朝上》略云:
吳道玄,學(xué)書于張長史旭、賀監(jiān)知章。學(xué)書不成,因工畫。因?qū)懯竦郎剿?,始?chuàng)山水之體,自為一家。初名道子,玄宗召入禁中,改名道玄。張懷瓘云:“吳生之畫,下筆有神,是張僧繇后身也?!笨芍^知言。
吳道子被唐玄宗召入禁中而改名道玄。他在長安、洛陽兩地寺廟繪制了大量的人物畫像?!短瞥嬙u》引《京耆舊傳》:“寺觀之中,圖畫墻壁,凡三百余間。變相人物,奇蹤異狀,無有同者?!?/p>
從張彥遠引張懷瓘《畫斷》“吳生之畫……是張僧繇后身”及朱景遠引《京耆舊傳》,稱形象塑造“奇蹤異狀”,吳道子的畫風(fēng)承之張僧繇,同時代的尉遲乙僧也可能對其有過直接的指導(dǎo)。宋蘇軾《東坡題跋》卷五《書吳道子畫后》:
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cè)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dāng)?shù),不差毫末。
宋米芾《畫史》:
蘇軾子瞻家收吳道子畫佛及侍者志公十余人,破碎甚,而當(dāng)面一手精彩動人。點不加墨,口淺深暈成,故最如活。王防字符規(guī)家二天王,皆是吳之入神畫。行筆磊落揮霍,如莼菜條圓潤,折算方圓凹凸,裝色如新。與子瞻者一同。
宋董逌《廣川畫跋》:
吳生之畫如塑然,隆頰豐鼻,跌目?臉,非謂引墨濃厚,面目自具,其勢有不得不然者……旁見周視,蓋四面可意會,其筆跡細如銅絲縈盤,朱粉厚薄,皆見骨高下,而肉起?處,此其自有得者。
又元湯垕《畫鑒》:
吳道子筆法超妙,為百代畫圣。早年行筆差細,中年行筆磊落揮霍,如莼菜條。人物有八面,生意活動,方圓平正,高下曲直,折算停分,莫不如意。其傅彩于焦墨痕中,略施微染,自然超出縑素,世謂之吳裝。
[唐]李昭道 明皇幸蜀圖 55.9×81cm 絹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克孜爾石窟第171窟后甬道右側(cè)壁 善愛乾闥婆及其眷屬
克孜爾石窟第38窟主室左壁 天宮伎樂
由上所錄,吳道子所繪人物諸例,“淺深暈成”;“如莼菜條圓潤,折算方圓凹凸”;“畫如塑然”“引墨濃厚”“朱粉厚薄”;“傅彩于焦墨痕中,略施微染”,凡此種種,全指天竺之“凹凸花”。魏晉六朝迄唐,中國早期人物(佛像)的筆法(技巧)以及造型(形象)已漸趨定型。無論是最初時期的線條(“骨法”),即“白描”,還是到后來的敷色(“凹凸花”),它都是受西域影響。我國早期佛教完全憑借印度經(jīng)典的輸入,爾后才融入本土之哲學(xué)觀念、文化思潮而分宗立派,自樹教義。繪畫亦然。中國早期人物畫同樣是兩者之結(jié)合,以形成不同樣式而開創(chuàng)來世,啟示后人。抑更可論者,天竺之“凹凸花”技法傳入中國,不僅人物畫受之改造,而且還蔓延至山水畫的技法。《歷代名畫記》卷一《論畫山水樹石》:
魏晉以降,名跡在人間者,皆見之矣。其畫山水,則群峰之勢若鈿飾犀櫛。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樹石,映帶其地,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詳古人之意專在顯其所長,而不守于俗變也。國初,二閻擅美匠學(xué),楊、展精意宮觀,漸變所附。尚猶狀石則務(wù)于雕透,如冰澌斧刃,繪樹則刷脈鏤葉,多棲梧菀柳。功倍愈拙,不勝其色。吳道玄者天付勁毫,幼抱神奧,往往于佛寺畫壁縱以怪石崩灘,若可捫酌。又于蜀道寫貎山水,由是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李將軍、李中書)。樹石之狀,妙于韋鶠,窮于張通(張璪也)。
東晉六朝的山水畫是以人物畫之背景出現(xiàn)的。在“凹凸花”技法未傳來之前,山水畫法與人物畫一樣,仍是以“骨法”(線條)為主。因張僧繇與尉遲乙僧、吳道子貫用“凹凸花”,山水畫受之影響,于線條中施以色彩,分之淺深,從而掀起一大變局。然湯垕《畫鑒》:
展子虔畫山水,大抵唐李將軍父子多宗之。(展)畫人物描法甚細,隨以色暈開。
按湯垕所示,展子虔所繪人物“以色暈開”。因可推知,南朝及唐,以“凹凸花”畫人物畫者,并非上指之三人?!鞍纪够ā痹诋?dāng)時已形成了一種風(fēng)尚。今展子虔有《游春圖》傳世,這是一幅純粹的山水畫,山體之輪廓線(“骨線”)的內(nèi)側(cè),皆以顏色淺深涂之。故在隋時,“凹凸花”之法用之于山水,展子虔已作了嘗試。張彥遠所論“楊、展精意宮觀,漸變所附”,楊指楊契丹,展指展子虔,他們已變山水之法。而至吳道子,“天付勁毫”,以“怪石”“蜀道”“寫貌山水”,可這種“寫貌山水”,由平面描寫易用“凹凸花”技法,刷新作品本來面目,故張彥遠道:“由是山水之變始于吳?!?/p>
《唐朝名畫錄》:
明皇天寶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吳生驛駟,令往寫貌。及回日,帝問其狀,奏曰:“臣無粉本,并記在心?!焙笮钣诖笸顖D之,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畢。時有李思訓(xùn)將軍,山水擅名,帝亦宣于大同殿圖,累月方畢。明皇云:“李思訓(xùn)數(shù)月之功,吳道子一日之跡。”皆極其妙也。
李思訓(xùn),《歷代名畫記》謂其“書畫稱一時之妙”,“其畫山水樹石,筆格遒勁”,子李昭道亦擅畫,時人并稱“二李”。李思訓(xùn)歷官右武衛(wèi)大將軍,故又稱“李將軍”?!岸睢鄙剿诜ㄕ棺域T奈膹秷D畫寶鑒》稱李氏“用金碧輝映,為一家法”。明汪砢玉《珊瑚網(wǎng)》:“李將軍、趙千里先勾勒成山,都以大青綠著色,方用螺青若綠碎皴染,兼泥金石腳?!崩钏加?xùn)的金碧山水是先勾勒成山,然后以大青綠著色,這種畫法,即謝赫“六法”之兩法:“骨法用筆”與“隨類賦彩”;工序繁瑣,后人名之“青綠山水”。李氏畫嘉陵江山水“數(shù)月之功”,而吳道子“臣無粉本,并記在心”,他是從繪畫對象之“形”過渡到了“意”,“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畢”,此為山水畫工筆和寫意兩派的創(chuàng)始。
經(jīng)過了吳道子線條法(“凹凸花”)的成熟,以及李思訓(xùn)設(shè)色法(“青綠”)的精微,山水畫的“水墨暈染”隨著出現(xiàn)。張璪由材料、畫法之改變得以在王維的手中完成。
按張彥遠所論,張璪畫水墨松石“用紫毫禿鋒,以掌摸色,中遺巧飾,外若混成”?,作風(fēng)直承吳道子豪放奇詭的畫風(fēng)?。但他自述是無師傳授的。同時代的畫家畢宏曾詢其師授,答曰:“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從他“以掌摸色,中遺巧飾,外若混成”揣摩,前者是技法,后者為效果。說明中國山水畫到了唐代,水墨一法已經(jīng)成熟。然張璪這一套“特技”,在其身后便失傳了。鄙意以為“以掌摸色”雖為后世所謂“指畫”開其先導(dǎo),但終因“有墨無筆”而被時代所棄之。
《舊唐書》卷一九〇《王維傳》:
(王維)筆蹤措思,參于造化,而創(chuàng)意經(jīng)圖,即有所缺。如山水平遠,云峰石色,絕跡天機,非繪者之所及也。
王維,字摩詰,官至尚書右丞。工畫山水,體涉今古。人家所蓄,多是右丞指揮工人布色,原野簇成,遠樹過于樸拙,復(fù)務(wù)細巧。余曾見破墨山水,筆跡勁爽。
所謂“云峰石色,絕跡天機”似指他始創(chuàng)的水墨暈染。因為墨水的交融,故無墨跡可尋。而“破墨山水,筆跡勁爽”則指他的簡皴。米芾《畫史》記王維《湖莊清夏圖》趙大年臨本“亦不細皴”。而所謂“體涉古今”,乃指其所作山水,兼擅“工致”與“寫意”兩種畫格?!肮ぶ隆笔枪朋w,“寫意”為今體。王維實兼有吳道子、李思訓(xùn)兩派作風(fēng),寫意似吳生,而色墨精微,則又近李將軍?。
《唐朝名畫錄》:
其畫山水松石,蹤似吳生,而風(fēng)致標(biāo)格特出……畫《輞川圖》,山谷郁郁盤盤,云水飛動,意出塵外,怪生筆端。
《歷代名畫記》亦載王維《輞川圖》“筆力雄壯”,此其承傳吳道子畫風(fēng)之證;又“人家所蓄,多是右丞指揮工人布色”,他不耐著色,此亦其兼具李將軍畫風(fēng)之證。大概是李氏重色,王維重墨,由此之不同,而出現(xiàn)“水墨暈章”之畫格?!懂嬭b》云“王右丞工人物山水,筆意清潤”。“筆意清潤”固是指“水墨暈章”所呈現(xiàn)出的意趣。東坡云:“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薄霸娭杏挟嫛薄爱嬛杏性姟碑?dāng)亦謂此類“水墨暈章”顯示出之意象耳。
傳王維曾作《山水訣》,開篇云:“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边@一理論的提出,說明他的繪畫與實踐是相合的。自初唐吳道子到盛唐的王維,也即說,從“人物畫”轉(zhuǎn)換到“山水畫”,由“線性”(“骨法”)之“凹凸花”過渡到“渲染”,自吳道子開其端,最終由王維完成?!八珪炚隆焙屠顚④姟扒嗑G山水”并行,自成一派,成為了后世所謂“南宗”山水畫之始。明董其昌《容臺別集·畫旨》:
一是一些地區(qū)無水可用。隨著經(jīng)濟社會快速發(fā)展和氣候異常,近年江西省區(qū)域性水資源供需矛盾開始凸顯,不少地方出現(xiàn)資源型、工程型缺水,有的地方枯水期甚至非常嚴(yán)重。2003年、2007年大旱,全省一度幾百萬人面臨嚴(yán)重的飲水困難,一些地方要靠消防車送水。2007年以來贛江連年出現(xiàn)極枯水位,導(dǎo)致南昌城區(qū)和豐城電廠取水困難;鄱陽湖都昌站水位多次刷新1952年有實測水文資料以來的歷史最低紀(jì)錄,造成沿湖多座縣城連年取水困難;萍鄉(xiāng)市不得不通過興建山口巖水庫進行跨流域調(diào)水以緩解用水困難;華能安源電廠由于無可靠水源,項目審批一度受阻。
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xùn)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幹、趙伯駒、伯骕,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勾斫之法,其傳為張璪、荊(浩)、關(guān)(同)、董(源)、巨(然)、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馬駒、云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
董其昌將王維和李思訓(xùn)定為南北兩個流派的創(chuàng)造人。因為自王右丞始,擅“渲淡”,重天趣,畫格清雅淳秀、虛和蕭散,所以他將南宗之畫稱為“士夫畫”,即文人畫。由此建立了中國文人畫的典型和品評,其余緒波及清一代以至今日。
[唐]菩薩像 大英博物館藏
注釋:
①參《大唐西域記》,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
②鄧子美《中國佛教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頁。
③[荷]許理和《佛教征服中國》,李四龍、裴勇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6頁。
④季羨林《佛教與中印文化交流》,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55-160頁。
⑤傅抱石《傅抱石美術(shù)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5頁。
⑥《中國美術(shù)通史》(第二卷),山東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3頁。
⑦[南齊]謝赫《古畫品錄》,《漢魏六朝書畫論》,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7年,第303頁。
⑧《中國美術(shù)通史》(第二卷),第66頁。
⑨金維諾、羅世平《中國宗教美術(shù)史》,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1995年,第61頁。
⑩[宋]米芾《畫史》,《宋人畫論》,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第118頁。
?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01頁。
?金維諾、羅世平《中國宗教美術(shù)史》,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1995年,第130頁。
?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01頁。?[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第16頁。
?童書業(yè)《童書業(yè)繪畫史論集》(上),童教英整理,中華書局,2008年,第42頁。
?[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第198頁。
?童書業(yè)《童書業(yè)繪畫史論集》(上),第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