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篤,哲學碩士,詩人兼事批評,散文、小說、詩歌、評論等各類作品見于《詩刊》《星星》《散文詩》《詩潮》《山東文學》《詩歌月刊》《散文詩世界》《揚子江詩刊》《延河》等刊物,入選各類選本多次,出版詩集《凋謝的孤獨》。
一
這次來烏喇街,事先是有安排的,可自己還是沒有準備充足,便匆匆坐上了長春到吉林的高鐵。四十分鐘的路程,之于長春與吉林而言,已經(jīng)不再是距離,可后來詩人得兒喝電話里告訴我,吉林市距離烏喇街大概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這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感覺時間都耽誤在路上了,心里有種莫名的失落,打道回府的想法便油然而生??墒谴藭r,我已經(jīng)在吉林站下了車,索性只能繼續(xù)前行了。
在吉林站西站口,沿著地下通道直行,眼看著就要出站了,忽然遇見一個車站工作人員,多問了一嘴,才知道原來乘坐去烏喇街的車,不需要走出火車站就可以坐到,我稍心安。著急忙慌地想要趕到烏喇街,想看一看散文家格致《烏喇紫線》中那座令人神往的古鎮(zhèn)。于是便用一口不甚流利的普通話向售票員說出了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起初我以為她也許并不知道這個地方,才多問了我一句:“去哪兒?”我說:“烏喇街。”她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說:“十塊零五毛!”手里的錢一直沒有放到錢盒子里,我才明白了,原來是我只給了她十塊錢,趕忙不好意思地又掏出五毛錢,遞給了售票員。她給了我一張票,上面寫著“吉林—烏喇街”,保險費一元,看著手里這張票和他們柜臺窗戶上寫的“購買保險自愿”的字樣,笑了一下。
從沒想過吉林市的汽車站檢票系統(tǒng)如此先進,看這架勢儼然是已經(jīng)超越了省會長春。我稍有些不習慣,問了半天才知道需從二樓上車,經(jīng)過兩次復雜的驗票,總算上了車。車上有兩個人,一位身著朝鮮傳統(tǒng)服飾的老婦人帶著自己的孫女,無憂無慮地吃著東西,我問了一嘴:“這是去烏喇街的車嗎?”那位大媽不假思索地告訴我,“是的!”我也就很放心地尋了個座位坐了下來,吃了根香蕉,平復了一下剛才緊張兮兮的心情。沒一會兒,司機走上車來,看到車上有三個人,估計是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他問我們誰沒檢票,因為檢票口的欄桿上顯示只有一個人檢了票,我心生疑惑,以為自己并沒檢票,趕緊跑上前去,解釋了一下。當他問那位大媽要票時發(fā)現(xiàn)她坐錯了車,讓她們趕緊去找她們應該坐的車,她們慌張地下了車,漫無目的地找著,再也找不著了,那班車剛剛已經(jīng)發(fā)車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以為自己也坐錯了。司機說,“這幫人,車也弄不明白,啥也不懂!”可是,正是這個朝鮮族大媽在我剛上車的時候告訴我就是這班車,我才坐對了車的,要不我還得在車站里到處找尋,雖然最后她坐錯了車,可她幫助了我。車開時,我看著那位朝鮮族大媽帶著自己的孫女,孤獨無助地追著這輛車,心里有些疼。
距離烏喇街還有很長一段路,我決計休息一下。一路上,我似夢似醒地顛簸著,等再睜開眼的時候,烏喇街已經(jīng)到了。天氣稍微有一些寒冷,剛下車便打了個冷戰(zhàn)。我環(huán)顧四周,這就是烏喇街嗎?我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不停地打鼓,這哪里有古鎮(zhèn)的味道???
我看見了得兒喝蹣跚地邁著步子,從不遠處走來,那標志性的胡子沒太多變化,反倒是他前幾日光亮的頭已經(jīng)長出一些頭發(fā)來了。我們相互打了個招呼,我趕緊跑上他那輛“專車”。說是專車,只是一輛破舊的長安,看顏色和樣式很像是淘汰下來的警車,車的左前門,印著“吉林市作家協(xié)會烏喇古城創(chuàng)作基地”的字樣,藍色的字在風吹日曬下變淺了許多。
得兒喝告訴我一起去吃“狗肉湯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很是好奇。來到一家有些頹廢的小飯館,才發(fā)現(xiàn)這是朝鮮族吃法。我們順帶要了一些咸菜,據(jù)說這些咸菜也是朝鮮族特色,這下倒是吸引了我的興趣,吃得不亦樂乎。一頓飯的工夫,烏喇街的冷全都被拋在了腦后。
吃過湯飯后,得兒喝去置辦一些東西,我一個人在街道上散步。其實,烏喇鎮(zhèn)的街道很窄,最多算得上四車道,主街中央還有一個菜市場,如果再往外延伸就是各家店鋪的小停車位,倘若各家商鋪再稍微搭上一個窩棚,假使一下并排多來幾輛車,我想非得重新開一條道不行,或者擁堵亦是正常的了。菜市場,算是烏喇鎮(zhèn)最為繁華的地段,這里云集著來自全國各地的水果及貨物,還有該鎮(zhèn)最大的超市、五金店、狗糧店等。稀稀拉拉的行人,在秋風的裹挾下,瑟瑟發(fā)抖,大家匆忙地穿梭在街道中央,想要迅速完成自己的事情,而后趕緊回家躺在熱炕頭上,嘮一嘮街市上發(fā)生的新鮮事。正在我環(huán)顧四周的時候,得兒喝回來,招呼我上車,準備駛往目的地。
二
烏喇街,在清朝時期尤為著名?!盀趵笔菨M語,其漢語意思是“沿江”。明朝建立后在烏喇街這個地方設(shè)置了烏喇衛(wèi)。明朝中葉以后,海西女真部落實力漸隆,將周邊的女真部落都吞并后,成立了一個新的王國——烏喇王國,建都烏喇街。后來,建州女真部落首領(lǐng)努爾哈赤與烏喇國經(jīng)過艱難的戰(zhàn)斗,將其消滅。清朝入關(guān)之后,順治皇帝將烏喇街方圓五百里封禁,尊為“本朝發(fā)祥之圣地”,并在烏喇古城設(shè)立了打牲衙門,設(shè)置總管一職,官拜四品,專門為皇家進貢東北特產(chǎn)。從此以后烏喇就與當時的蘇州、南京和杭州一起,成為“四大朝貢基地”之一,年年進貢,如是而已,共計二百五十余載。
歷史幾經(jīng)沉浮,將烏喇封存在記憶里,讓它從此過上了隱士生活。隨著時間的推進,走進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時代,農(nóng)村的沒落是有目共睹的,烏喇街也難以逃脫這宿命。也許隨著政府的旅游開發(fā),烏喇街的境遇會越來越好,特別是最近比較吸睛的吉林松花江霧凇,最壯觀的地方恰恰就在烏喇街的韓屯。當初,詩人得兒喝選擇居住在此,我還覺得奇怪,冬天這么冷,很多人都逃往大城市,他偏偏往犄角旮旯里去。
沿途看著烏喇街的風景,我發(fā)現(xiàn)這里并不像東北其他地方的農(nóng)村。街道兩旁行道樹品類繁多,諸如泓森槐、構(gòu)樹、桑樹、苦楝樹、火炬樹,毫無章法地排列在農(nóng)戶的房屋周邊,這大概就是一種自由生長的象征吧。還有一些月季花,在金秋時節(jié)努力地開放著,偶爾會有農(nóng)人牽著耕牛,在水泥地上緩慢移動,似乎農(nóng)耕文明與機械時代產(chǎn)生了某種碰撞,激起一幅另類秋收圖。幾棵近百年的大樹,映入眼簾,讓我忽然感覺到這兒的歷史厚重氣息。有的住戶門前掛著富有薩滿色彩的門神,讓人感覺到一種莊嚴與肅穆,雖然門神紙張經(jīng)歷了風吹日曬,褪色了不少,但是那輪廓里的神還是清晰可見的,這種貼花的方式在中原是極少見到的。
我坐在得兒喝的面包車上,感覺車的破舊和村莊的格調(diào)很搭。掉了漆的車皮像褪去了歷史光環(huán)的烏喇古城,在這古老的道路上奔跑著,它的遲緩反應,恰恰和此地的生活節(jié)奏相吻合。我打趣說,“大哥,你這車可以啊,比烏喇街還要有些年頭?!钡脙汉扔盟堑统炼€(wěn)重的聲音回答我,“肯定比我老?!比缓竽樕蠏熘器锏男θ?,似乎他在為我抖了個包袱。我被這烏喇街迷住了,不知走了多久,只記得到了一處鄰左的院子,隔著一戶人家,大門朝東,南端有高高的土堆,院子足足有一畝地,種植著各類瓜果蔬菜。每年的九月份對東北來說應該是最好的季節(jié),該熟的也都熟了,尤其是那一個個吊在架子上的絲瓜、南瓜,真是惹人憐愛。我是個出門基本不帶行李的人,輕裝上陣,拉開車門就迅速爬到那一堆土墻上,朝四周張望。得兒喝不緊不忙地問我,“敬篤,你知道腳下那堵墻,是干嘛的嗎?”我詫異,趕忙問,“干嘛的?難道……”我有些懷疑,但我還是不太確定,期待著得兒喝能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他笑了笑,“你腳下踩的可是烏喇街三百年的歷史?!蔽易C實了自己的猜測,趕緊從墻上跳了下來,“鄭州那三千多年的商城遺址變成土堆,我還是可以理解的。三百年的城墻,怎么能變成土堆了呢?”得兒喝搖了搖頭,眼神里隱約有些憂傷,或許有些東西他不太愿意提起吧。這時我回憶起格致老師《烏喇紫線》里曾經(jīng)提到過的一些關(guān)于這處城墻的考據(jù),努爾哈赤攻打海西滿族的場面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成王敗寇、腥風血雨,都是一片說不清的浮云。
滿院的瓜果都是得兒喝這幾個月來的成果,我記得我們通電話的時候,他就告訴我院子里種了好多瓜果蔬菜,還有一些花草,你來了肯定能看到它們的開放、成熟。從那一天起,我就開始左盼右盼,希望可以快快地去烏喇街轉(zhuǎn)悠轉(zhuǎn)悠。這次偶然的機會,他們吉林市作家協(xié)會正好在烏喇街搞創(chuàng)作基地揭牌儀式,也算得上千載難逢的機會,就跟著溜達過去了。我和得兒喝,在院子里巡視了一圈,像兩個檢閱部隊的軍官,在聽取這些植物的工作匯報。得兒喝逐個給我介紹植物的名稱,有的我先前聽過或在老家種植過,不過有很大一部分我還真的是第一次見到,他說這些可都是土生土長的東西,在外地真難見到。從他介紹的過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一談烏喇街他就煥發(fā)了生機。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感覺他總是顯得不是太精神,眼睛里似乎老是沒有神韻。不過這次好得多,他自帶的幽默感又重新回來了,而且還能跟我白話一些鄉(xiāng)村瑣事,我問他最近有什么好事,他避而不答,臉上總有一條掩蓋不住的笑紋。
在說笑中,天漸漸暗下去,直到最后一抹黃色的光環(huán)從西天落下。得兒喝告訴我,太陽落下的地方,就是松花江。我愣了一下,聽聞松花江太久,竟然不知松花江在此。他順道給我講解了當年努爾哈赤大戰(zhàn)海西女真的故事,松花江被清朝視為發(fā)祥地、母親河。松花江里有鱘鰉魚,特別稀有,現(xiàn)在很少能打得上來野生的了。每次談到烏喇街歷史的時候,他的話總是非常簡潔,似乎這個地方的歷史就和他親身經(jīng)歷一樣,一些悲傷的往事總是不愿意提及。
月亮早早就斜掛在東南方向,整個烏喇街準備跟著它一起,走進夜晚的行程。四周安靜了許多,蟋蟀低吟,像在哼唱某些不知名的小曲兒,它們藏在某個花草叢中,我們循聲想要抓捕一只,終因天色漸晚,無功而返。
得兒喝返回屋子,打開了所有的電燈,頓時整個院落像活了一樣,開始生動起來。尤其是一些尚未休眠的飛蟲,更是環(huán)繞在燈泡周遭,它們團團圍住昏黃的白熾燈,感覺像是見到了從未見到的光明一樣,擁擠著朝圣。偶爾一只單飛的蒼蠅,從耳邊嗡嗡響起,讓人討厭至極。我在夜光中摸索著院落的布局,想要熟悉一下,這畢竟是我第一次深入到東北農(nóng)村。我不停地詢問著得兒喝,這是什么,那是什么?得兒喝用他一貫詭異的笑看著我,雖然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是我可以猜出他此時的潛臺詞,“這孩子,問題真多,都快趕上十萬個為什么了?!?/p>
夜色正濃,我們生火做飯。在東北,中秋時分已經(jīng)算得上寒涼了,入夜自然是涼風習習,燃起的玉米稈,煙霧繚繞,跟著風一起飛上天空,偶爾還能遮擋住那輪移動的月亮??占拧庫o、清爽,似乎可以給這夜晚定個調(diào)子,偶爾有幾聲犬吠,似乎坐實了此地有人居住。我們在等候熱飯出鍋的時候,聊起了詩歌,聊起了穆木天、公劉、曲有源、徐敬亞、呂貴品、蘇歷銘、王法、董輯等,后來我補充了一句,“吉林詩歌,怎么論都少不了你得兒喝?!彼麑Υ藵M不在乎,接連用了好幾個謙詞。得兒喝似乎看淡了名和利,他選擇來到烏喇街這個村落,其實只是為了能夠更徹底地躲避城市生活,讓自己在寧靜中認真寫作。我一直認為得兒喝是一個鬼才,寫詩有些虧,他更適合寫小說。
我們的探討是愉快的,以至于忘掉了鍋里的物質(zhì)食糧,菜差一點糊了底。我?guī)鸵r著,解救了這鍋豬肉燴酸菜,也進一步解救了夜晚的寂寞。匆匆吃完飯,草草地收拾了一通,給他家可愛的狗沖泡了狗糧,我們便躲進他的“書房”,在昏黃的白熾燈下,繼續(xù)聊起了家常,聊起“口語詩”“先鋒詩歌”,直到今日,那一夜的暢聊,我仍記憶猶新。
我從詩人得兒喝的口中了解到和散文家格致筆下不一樣的烏喇街,一個是口語的輕描淡寫,一個是宏大敘事下的闊達。后來,我專門寫了一首詩《烏喇街上的老房子》,來記憶我心目中的烏喇街。
我眼中的烏喇街和他們二位肯定有著天壤之別,他們作為劇中人,每天可以體會到烏喇街的變化與歷史的滄桑,而我作為過客只能是在猜測中,完成我對烏喇街的閱讀和審視。時間一晃,光陰自然被抹去,逝去的終究是不會回來。我在烏喇街待了三天,領(lǐng)略了那段被埋在清史稿最邊角的歷史,嘗到了曾經(jīng)進貢京城的松花江魚,也熟悉了吉林市這片黑土地上熱情的詩人。
縱有千般不舍,終是要離開所有的寄居地,畢竟那兒不是家。得兒喝把我送到車站,我們來了個擁抱,爾后揮手作別,原路返回。這一別,我們并不知道何時才能再相見。我坐上回長春的動車,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滴撲打在車窗上,像是刻舟求劍一般,想把時間留在某個瞬間,只是那瞬間早都被另一個瞬間掩蓋。
【責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