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趕了大半輩子馬車,六十好幾了,馬車卻讓張萬順鬧心。
張萬順的老爹就是車虎子。一家三輩十個人,一輛馬車,二十五畝地,鬧土改了,地沒進沒出,中農(nóng),老爹繼續(xù)當車虎子。
后來,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公社化,老爹還是車虎子。
再后來,老爹老了,張萬順接過老爹的鞭桿子,成了車虎子。馬車與馬車不同,頭等的馬車,是兩節(jié)套,一匹馬駕轅,兩匹馬或三匹馬拉前套;二等的馬車,前套只有一匹馬,叫一桿槍;三等的馬車,沒有前套,只有一匹轅馬,叫獨挑兒。公社的時候,張萬順趕的就是兩節(jié)套的馬車,進村出村,走在鄉(xiāng)道上,長鞭一甩,三匹馬或是四匹馬,搖著脖子下的鈴鐺,一路響個不停,那份風光,如同當今開著寶馬或是奔馳了。
再再后來,分田到戶了,張萬順分到了一匹剛上套小騍馬,和鄰居家差局兒,張萬順的馬駕轅,鄰居的馬拉套,他成了一桿槍的車虎子。春種,兩匹馬一副犁,起垅、耥地;秋收,兩匹一輛車,拉糧食、秸稞。馬鈴聲在張萬順家進進出出。幾年過去,鄰家進城當瓦匠,地租出去了,就商量著把那匹馬賣給張萬順,可張萬順家也沒幾畝地,用不著養(yǎng)兩匹馬,那馬也就賣了,張萬順的馬車成了獨挑兒,獨挑的小騍馬下了崽,崽上套了,老馬賣了,崽老了,又換成騾子,騾子又換成了馬,車鋪板車耳板,也修了換了不知幾次,張萬順老了,馬車也成了獨挑兒。獨挑兒就獨挑兒,省草省料好侍候,張萬順仍然趕著馬車春種、秋收。可是,一年地種下來,種子、化肥、農(nóng)藥,收了糧食,也就能飽個肚皮,賺不到錢。村里一些人家扣大棚,張萬順年齡大了,怕侍候不了,再說,建一個大棚得七八萬,他也出不起。兒子在縣城打工,買房子,孫子上學,也不寬裕,就算兒子有錢,他也不想朝兒子伸手。兒子叫他去城里住,他不想去,怕給兒子添麻煩,也怕住不慣,覺得還是守著自己的老窩好。春上,鄰居家看上了他的地,要租下來建大棚,租地的價格比種地賣糧的價格還高,張萬順也就把地租出去了。
莊稼和草木,簇擁著村子,綠著黃著。一只雞叫了,村子的天就醒了;一只狗臥在門口,村子的夜就心安了。牛啊馬啊,拉著犁拉著車,才是村子的模樣,才是莊稼人的日子。莊稼人,和土親,有塊地種著,心里才踏實。張萬順種了大半輩子地,卻沒地種了。沒地種了,用不著開犁、拉秋,那馬那車就閑了。
張萬順覺得,心里空。
妻子說,把馬和車賣了吧,用不上,還得費心侍候。張萬順也想賣,鄰村的也真有人來問過價,可是,他舍不得,說,再過些日子吧。妻子說,也好,那就過些日子。
人要吃飯,馬也要吃飯。張萬順的馬,從來都是當個寶侍候著,偏廈子里,張萬順抬起鍘刀,妻子入草,鍘刀壓下,咔嚓,短短的草從刀下吐出來。鍘刀復抬起,再壓下,一聲咔嚓接著一聲咔嚓。俗話說,寸草鍘三刀,不喂料也上膘。張萬順鍘刀下吐出的草,寸草鍘得比三刀還細。
年齡不饒人,一刀刀壓下抬起抬起壓下,沒多少工夫,張萬順就要直起腰喘幾口。
妻子說:“老了?!?/p>
張萬順說:“老了?你點個頭,我再娶一房小,看看能不能生個兒子!”
妻子說:“知道你能耐,俺點頭了,你去娶房小回來,俺也開開眼。
他笑了:“我是有那個心,沒那個膽啊?!?/p>
鍘刀繼續(xù)抬起,壓下,一聲咔嚓接著一聲咔嚓。
村子還是那個村子,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了,最年輕的人,也都五十冒頭了。張萬順覺得,村子一天天瘦了,就像村旁的河套,河套邊的灘,干成了老人臉;河套底,露出一片一片的鵝卵石;水,這兒一汪,那兒一灣,接不上流了。河套丟了,魚呀蝦呀蟹呀,鳥聲蟲聲蛙聲,還有大熱天洗一個河澡的涼快,也都丟了。只有雨季的時候,活水才會回來一次,在老河道上走走停停,像村里外出的年輕人,過年時,水流一樣進了村子,年三十,初一,初二,頂多初五,又都走了。
“賣了吧?!逼拮诱f。
張萬順不語。
“知道你舍不得。要不,再等幾天?!逼拮诱f。
“等幾天?”
“十天八天行,三個月五個月也行?!?/p>
張萬順又不語了。
“我就知道,那馬車,是你的心頭肉,舍不得割一刀。”妻子說。
“賣!明個兒就賣。一輛獨挑兒,又不是兩節(jié)套,我早不稀罕了?!睆埲f順咬著牙,說。
狠下心賣馬賣車了,張萬順拿著剪子和小鐵耙子去了馬棚,先用剪子把馬鬃剪得齊整,又用小鐵耙子把馬一身從頭到尾梳了一遍,那馬,格外精神了。剪過了梳過了,張萬順又把馬脖下面的銅鈴鐺擦了一遍。別人的馬脖子下,吊著一個鐵鈴鐺,他的馬脖子下面,吊著五個銅鈴鐺,而且是虎頭鈴鐺,中間一個大虎頭,兩邊配四個小虎頭,十里八村,獨一份。
張萬順退后一步,瞅那馬。
妻子出來了,不瞅馬,瞅張萬順。
“就這馬的精神頭,不得搶著買啊?!睆埲f順說。
本村的,沒人買,就想去鄰村看看。第二天一大早,張萬順喂了馬,套上車,坐到車耳板上,不用舉鞭子,吆喝一聲,那馬就抬起了蹄子。
叮叮當當?shù)幕㈩^銅鈴聲,響出了院子,響出了村街,那車那馬那鈴聲,一點點遠去了。
近晌午時,張萬順家的煙囪升起了灰白的煙,好一會兒,煙消失了,妻子推開風門朝院門口打量,耳朵也沒閑著,聽馬鈴聲。沒有丈夫的影子,也沒聽到馬鈴聲,妻子就回屋里了,想給張萬順打個電話,拿起手機,自個兒倒笑了,兩個人守著一部老人機,也就是和兒子通個話,這回,不是給兒子打了,可打了也白打不是?
近晚的時候,妻子尋思賣出去賣不出去,也該回來了,晌飯也沒吃,怕是早就餓肚子了。她把鍋里的飯菜熱了一遍。外面的天近黑了,還是沒有人影,正盼望著,馬鈴聲隱隱地從村街上傳過來,妻子拉開風門,立在屋檐下,馬鈴聲越來越響了,張萬順的馬車就進了院子。下車,放下鞭子,卸馬。
“這一整天的,白跑了?!逼拮诱f。
“也不算白跑。有看上的?!睆埲f順說。
“有看上的,怎么沒賣了?”
“給的價不行?!?/p>
“當俺沒長眼啊?你那張老臉,板得像塊石頭,還給的價不行,怕是沒有給價的吧?”
“有眼不識金鑲玉!”
一連三天,馬鈴聲從院子三出三回,張萬順明白了,他的那輛馬車,在這三里五村,再也見不到一輛了。都說物以稀為貴,可就是沒有人買他的最后一輛馬車。
張萬順不信他的馬車沒人要。
“趕集。”張萬順說。
“也是個法子。”妻子說,“這回,你別忘了把手機帶著?!?/p>
“帶手機,給你打?”
“備不著遇到什么事,也好找兒子啊。”
第二天一大早,張萬順就起身,順進了馬棚,把馬又梳了一遍毛,牽出來,上套,妻子就把手機揣到他兜里,又囑咐一聲別丟了。張萬順應了聲,從廈子抱出一袋子鍘好的草半袋子馬料,放到了車上。
妻子問:“還帶上草料,你這是想在集上住幾天???”
張萬順說:“買了咱車馬的人家,不一定有現(xiàn)成的草料,帶上,吃幾天,也給人緩個空?!?/p>
張萬順坐到車耳板上,操起了鞭子。
妻子說:“給馬帶草料了,自個兒沒帶草料,家里還有幾塊月餅,你帶著,一時半會兒的賣不出去,也填補填補。”
妻子轉(zhuǎn)身朝家里走去,張萬順的鞭子在馬頭上響了一聲,馬車出了院門。
“喂!”妻子喊。
“賣了馬車,我下館子!”張萬順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
合隆的集,在山坡上,像所有的鄉(xiāng)村集市一樣,用的,電器、衣服、鞋帽、農(nóng)具;吃的,糧米、油鹽、糖果、炒瓜子。張萬順把馬車停在集市邊一處賣肉的案子旁邊,扳起車閘,把一塊紙殼子掛在車閘上,上面寫著一個字:賣。賣字的下面,寫著他的手機號碼。
“肉來,五花肉脖領(lǐng)肉里脊肉,豬血豬肝豬肺子,前蹄后蹄大豬頭!韓老六的肉,吃也吃不夠!”賣肉人韓老六,胸前吊著圍裙,胳膊戴著套袖,嗓門好大。
韓老六好手藝,買肉的要二斤五花、十塊錢的里脊,或是五斤后肘,立馬下刀,右手還在刀把上,左手把那一塊肉扔到電子秤盤上,秤盤顫了顫,停下,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正好。肉賣得熱鬧,張萬順的馬車前,卻是一派冷清,小半天過去了,也沒人近前。
“肉來,五花肉脖領(lǐng)肉里脊肉,豬血豬肝豬肺子,前蹄后蹄大豬頭!韓老六的肉,吃也吃不夠!”韓老六,刀不離手,切肉,稱肉,不耽誤吆喝。
張萬順也想試著吆喝一聲,可是,就是出不了口,出不了口也得出,試著幾次,終于喊出了一聲:“賣馬車,好車好馬,價格便宜!”
日影漸漸正了,人群開始稀了,鄉(xiāng)間的集市,近午時分,開始散了。肉案上,剩下不多的后肘肉和兩只豬蹄,韓老六放下刀,點著了一根煙卷兒,朝張萬順吆喝了一聲:“老哥,下集了,我這肉便宜,來一塊?還有倆豬蹄,七折,拿回家,喝個小酒?!?/p>
張萬順說:“兄弟,哪有喝酒的心思?大半天了,我這馬車還沒有一個人問價?!?/p>
韓老六說:“這年頭,車啊馬啊,不好賣。你是賣馬呢還是賣車?
張萬順說:“馬車馬車,車馬不分家,一起賣?!?/p>
韓老六說:“這么著,要是價錢合適,這馬,我買了。”
張萬順說:“這位兄弟好眼力,我這馬,才十歲,拉犁杖拉車,都是好家伙。車呢,也八成新,你要是要了,車馬就一起接了?!?/p>
韓老六說:“我又不種地,要車,只能當柴火燒了。馬呢,可以上我的肉案子。”
張萬順說:“上肉案子?拉車種地,價錢高點低點,都好商量,你要上肉案子,我可不能賣。”
韓老六說:“咳,要不是看著你老哥急著出手,我也看不上你的老馬,馬肉比不上牛肉,不好賣,”
張萬順說:“我就不信,這么好的車馬,會沒有人要?!?/p>
韓老六說:“老哥,你說個價,好商量,我不會虧了你,保你滿意?!?/p>
張萬順說;“兄弟,不是錢的事,你要上肉案子,給座金山,我也不賣?!?/p>
韓老六說:“老哥,痛快人,祝你好運?!?/p>
韓老六把肉案、貨柜、剩肉、凳子、秤,還有那把刀,一件件朝他那人貨兩用的半截子車上裝。裝好了,上車,突突突突走人了。
張萬順不信沒有人要他的馬車,第二天,繼續(xù)趕集。鄉(xiāng)間集市多,一個鄉(xiāng)鎮(zhèn)有幾個集,他就趕圈集,幾個集趕下來,那馬車仍然沒有賣出去。那天,他就來到了龍王廟,那是兩縣交界的地方,集大,人多,他就把馬車停在道邊,扳起車閘,把那塊寫著“賣”字的紙殼子掛在車閘上,對著密密麻麻的人頭,高聲吆喝:“賣馬車,好車好馬,價格便宜!”
下集了,仍然沒有人問價,張萬順失望地坐在車耳板上。一個人踱著方步來到跟前。
是韓老六。胸前吊著圍裙,胳膊上戴著套袖,嘴里叼著一根煙卷兒。
“老哥,也趕圈集了?緣份啊?!表n老六說。
“圈兒集是趕了,可沒遇到識貨的?!睆埲f順說。
韓老六進前一步,瞅瞅那匹馬,瞅瞅張萬順。
“不是沒有識貨的,是你的貨不硬啊。就你這老掉牙的馬,上了肉案子,也不是好肉?!表n老六說。
“兄弟,上肉案子的事,你這輩子就別惦念了?!睆埲f順說。
韓老六掏出手機:“老哥,要不,咱倆加個微信,你什么時候想把馬賣給我,給我發(fā)信息?!?/p>
張萬順說:“我這是個老年機,微不了什么信,就是能微,我也不微你,微了你,就把我的馬微上肉案子了。兄弟,還是那句話,你給座金山,我也不賣?!?/p>
“老哥啊,看你一天天趕圈集,出不了手,我是真心想幫你一把,你倒舍不得?!表n老六揚起手機點點,“就你這馬,老天昏地了,拉個空車,還湊合,賣?除了我韓老六,誰能要?。俊?/p>
“十歲的馬,正是好年齡,獨個兒,能拉犁杖,車上裝兩千斤,都能走成一陣風?!?/p>
“還一陣風呢,十歲的馬,要比人,也有七十歲了,七十歲的老馬,來一陣風,就能吹倒了,怕是跑幾步,就得趴窩!”
“你再說一遍!”
“七十歲的老馬,來一陣風,就能吹倒了,怕是跑幾步,就得趴窩!”
張萬順不說話了,走到馬車跟前,取下寫了“賣”字的紙殼子,扳倒手閘,把鞭子在馬頭上抖了抖,那馬把車拉到大道上,立住了腳?!榜{!”張萬順站在地上一聲吆喝,隨著鞭子在半空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那馬拉著車朝前快步走去。
“這就叫跑???”韓老六笑了。
張萬順瞅了韓老六一眼,舉起了鞭子,啪的一聲重響,在空中甩出一朵花。
“駕!”張萬順吆了一聲,那馬張開四蹄,立時竄了出去。
“駕!駕!”張萬順又連著兩聲吆喝,那鞭子也連著爆出兩聲炸響,立時,那馬那車,拖著一團團炸裂馬鈴聲,像瘋了一樣朝前奔去。
“兄弟,看見了吧?”
“長見識了?!?/p>
“長見識就好?!?/p>
車和馬的影子一點點遠了,馬鈴聲一點點小了,繼而,拐彎,馬車沒有蹤影,馬鈴聲也消逝了。
韓老六吸了口煙卷兒:“老哥啊,這馬,要是賣給我,票子早就揣你兜里了,這下好了,交給大道,讓人白撿了,一分錢得不到?!?/p>
張萬順說:“不是有句話嘛,有錢難買愿意?!?/p>
韓老六把煙頭丟到地上:“是,有錢難買愿意。這回好了,我呢,不用惦記馬肉了;你呢,也省心了,不用再趕圈集了。”
韓老六把肉案、貨柜、剩肉、凳子、秤,還有那把刀,一件件朝他那人貨兩用的半截車上裝。裝好了,他上了車,道一聲:“老哥,拜拜了啊?!?/p>
韓老六走了,只有張萬順立在空蕩蕩的集市上,望著同樣空蕩蕩的鄉(xiāng)道。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鞭子握在手上。他有些后悔沒有把鞭子放在馬車上,這年頭,小店多了,集市多了,可他從沒見到哪個小店哪個集市有賣鞭子的,要是哪個人撿了馬撿了車,車上還有一根鞭子,就萬全了??捎忠幌耄s了大半輩子馬車,末了,車馬不在了,留下一根鞭子,也是個念想。這樣想著,心里倒有點輕松了。
日影快正了,張萬順心里輕松了,卻覺得肚子餓了,就琢磨著,他那馬這會兒怕是也餓了,這么長時候,一路跑下去,累了,餓了,立在路上了,要是哪個人撿到了,能不能見到車上的草料,給馬喂上一口?他忍不住抬頭朝大道上望了一眼。
隱隱的馬鈴聲,懶懶響著,從大道的深處傳來,張萬順瞪大了眼睛,遙遙地,見那馬車的影子,一團鐵黑,沉沉緩緩移動著,一點點近了,張萬順想迎上去,兩只腳卻沉得像石頭塊子,沒抬起來。還好,過了一會兒,馬車搖搖晃晃到了他面前,馬立住了腳,身子像從水里撈出來,低著頭,一個個汗珠子,順著鼻子口唇滴下來,大張著嘴巴,喘。
張萬順拄著鞭子,瞅那馬,也大張著嘴巴,喘。
那時候,興起了一個詞兒:農(nóng)民工。
農(nóng)民工,像一群群進城的麻雀,帶著泥土味和草木氣息,在工廠,在飯店,在菜市場,在建筑工地,嘰嘰喳喳鄉(xiāng)音未改。出力,掙錢,期盼著一份比鄉(xiāng)間多些的收入。
這一塊地面,也是農(nóng)民工的天下。攪拌機轟鳴著,腳手架上的人在砌磚,沙堆旁,兩個人正把沙子朝一張斜立的篩子上一鍬鍬拋出,小石子大粒沙,從篩子上滾下,細沙積在篩子后,幾輛獨輪車,輪番在沙堆邊裝沙子,車裝得冒了尖,一車車沙子推到攪拌機跟前。沒有誰說話,車來人去,像一些影子。
在忙碌的影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女的,把一鍬鍬沙子裝進手推車,把鐵鍬插到沙堆上,推起車風風走,沙子倒在攪拌機下,又推回車子裝沙子。篩沙子的推沙子的幾個男人,你望我我望他,誰也不知道今個怎么冒出來個女的。
日影快正了,工棚門口傳來一聲喊:喂腦袋了!
攪拌機停下了轟鳴,工地上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計朝工棚走去,那女的卻推著手推車攔住了大個子。
大個子說,你這姊妹怎么回事?那女的說,我推的沙子少不少?大個子說,不少,多。那女的說,快不快?大個子說,快。那女的說,我推的又多又快,我要在這干活兒。大個子說,我說了不算,那女的說,誰說了算?大個子說,頭兒說了算。那女的問,頭兒在哪?大個子說,頭兒在哪俺哪知道。大個子要走,那女的推著車子,左擋右攔,不讓大個子走。
好幾個人回頭,瞅了一眼,說,這個娘兒們。
大個子進了工棚,那女的卻繼續(xù)推沙子。
好幾個人,吃著飯還往外面瞅,王大壯說,瞅什么瞅,外面有你相好的了?大個子說,真有一個相好的,只是帶著一個孩子。另一個工人說,那個女人怪,咱推沙子她幫咱推沙子,咱不推沙子了,她還在幫咱推沙子。王大壯說,你想媳婦想瘋了吧?工人說,王頭兒,不信你看,還在推呢。
王大壯隔著窗瞅瞅,果見那女的還在推沙子,出門,走到沙堆前。
“喂,哪來的?”王大壯立住腳。
那女的瞅著王大壯,見他兩手叉著腰,一根筷子粗的金鏈子吊在脖子上。
“步達遠的?!蹦桥恼f。
“步達遠步達遠,離這可老遠了啊,到這推什么沙子?”
“俺想干活,掙錢。”
“這種活,是女人干的嗎?你家的男人,可真舍得!”
“俺沒男人!”那女的吼了聲,“俺能干。”
那女的又朝車上裝沙子,旁邊,一個小女孩坐在沙堆上哭起來。
“媽,餓。”小女孩仰著臉望著那女的。
“這是你閨女?”王大壯問。
“嗯。”
“你從步達遠進城,連一頓飯錢都沒帶?讓這么小的孩子餓著?你還算個媽?”
那女的低下頭,不語了。
“俺、俺媽的錢、錢包丟了?!毙∨肃橹?/p>
小女孩摟著那女的腿,哭了。
瞅著哭著的小女孩,王大壯晃晃腦袋。
“進去吧,吃飯?!蓖醮髩颜f。
那女的不動。
王大壯說:“怎么,還拿把拿把?”
那女的說:“你是領(lǐng)導?”
王大壯說:“什么領(lǐng)導,我就是個麻雀頭兒,城里,躺著的街,是城市人的,豎起來的樓,是城市人的,鄉(xiāng)下的麻雀進城,想活,就得比城里人多出力,才能找到食兒。我就是一個領(lǐng)人出力受氣的命?!?/p>
那女的說:“你先進城,當麻雀頭兒,俺后來的,求你給一個活干,俺不怕出力?!?/p>
王大壯說:“先吃飯?!?/p>
那女的說:“俺要有活干。”
王大壯嘆口氣:“看在孩子的面上,你還叫我說什么?”
那女的說:“你答應了?”
王大壯說:“你要領(lǐng)著小孩去吃飯,我就答應了,你要不去吃,我就沒答應?!?/p>
王大壯在前,那女的抱著小女孩跟在后面,進了工棚。
吃過了飯,攪拌機又響起來了,那女的就要去推沙子,王大壯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這正好缺個做飯的,你就做飯吧。那女的就留下做飯了。
那女的叫常三女,女兒叫苗兒,常三女也知道王大壯是工程隊的隊長。常三女說,王隊長,叫我怎么感謝你。王大壯說,你千萬別說感謝的話,咱都是農(nóng)村來的,我也不過就是早來了那么幾天,就憑這,我就該幫你。常三女說,王隊長,你這么說,我也就不說感謝不感謝的話了。廚房的活,你放心。王大壯說,我當然會放心,不看別的,就看你推沙子的那個勁頭,我就放一百個心。
工地原先是一片平房區(qū),大部分都拆了,留下兩處房子,豎著的是農(nóng)民工的宿舍,橫著的一處,屋檐下搭起了簡易的棚子,是吃飯的地方,隔著門的屋子,是做飯的地方,東邊的一間,掛著工程隊辦公室的牌子,也是王大壯的宿舍,西邊的一間,放著電線之類東西,王大壯讓大個子幫著收拾了一下,成了常三女母女的宿舍。
常三女拿起鍋搶子,把灶臺厚厚的油污鏟去,把幾個大鋁盆都擦得能照出人影,屋地、吃飯的地面,也都掃得干干凈凈。王大壯立在辦公室的門口,說,一幫跑腿子,住得像狗窩,叫你這么一收拾,像個家了。常三女說,王隊長,要是方便,你這屋俺也收拾收拾。王大壯說,不好意思讓你受累啊。常三女端了盆水進了那間屋子。一鋪炕,地上放著一張舊桌子兩把舊椅子,桌子上擺著鋼筆水瓶和算盤之類物件,上面的灰,大錢厚,地上,空煙盒、塑料袋、繩頭、鐵絲,一把掃地的掃帚,橫在桌子底下,她擦了桌椅、炕面、窗臺,掃了屋地。王大壯說,你這么一收拾,像是要過大年了。
常三女干凈,飯菜也做得好吃,大家都叫她三姐。那天,王大壯從外面回來,給苗兒買了個布娃娃。說,苗兒比他女兒葉子小兩歲。常三女問,葉子由嫂子在老家?guī)е??王大壯火了,吼,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p>
吼過了,王大壯氣呼呼地進了辦公室,倒在炕上,睡著了。
常三女不知道他為什么發(fā)火,后幾天才聽大個子說,當初,王大壯和妻子一起進城打工,在九道溝租了一間廈子,生下葉子的那年冬天,妻子煤煙中毒,沒救過來,他只好把葉子送回老家,由奶奶帶。常三女說,我不該問。說著,陪了一些眼淚。
做飯的空閑,見哪個人的衣裳破了,常三女會要過來,縫縫補補。大家都夸常三女飯做得好,針線活也好。
那天,在攪拌機隆隆的聲響里,王大壯騎著一輛嶄新的富士牌摩托車回來了,圍著工地轉(zhuǎn)圈兒,喇叭聲震天響。人們都瞅,他從摩托車上下來,拍拍車座,問:夠派吧!大個子說:頭兒,鳥槍換炮啦!
所有人都知道了,前個項目的工程款到了,大好事??!當天晚飯,不但讓常三女加了肉菜,還上了酒,白的啤的一塊兒上。吃著喝著,王大壯從兜里掏出一盒煙,在耳朵后夾了一支,再朝嘴巴里塞了一支,點著,剩下的,拋到桌子上,立時,好幾只手抓上去,把那盒煙瓜分了。平常時日,王大壯不抽煙,只有高興了或是不高興的時候,才會把煙叼在嘴上。
吃過了飯,王大壯把常三女喊進他的辦公室兼宿舍,提前支了二百元錢給常三女。常三女抽空上了趟街,沒舍得給自己買什么,只給苗兒買了件裙子,苗兒穿上裙子,花蝴蝶一樣跑來跑去,常三女把一盒價錢老貴的煙給了王大壯。
“三姐,花這個錢干什么?有這錢,你給苗兒買兩串糖葫蘆多好。”王大壯說。
“王隊長,你別嫌少就行。我能掙錢了,高興。”常三女說。
“謝謝了謝謝了。”王大壯接過煙,抽出一支,點著,吸,“好煙,好煙。往常日子,我都是給城里有頭有臉的上貢,今個兒,也白得了一份好處。但愿,今年咱們工程隊的日子好過,大家的腰包都鼓起來?!?/p>
“王隊長,要不,你把葉子也帶過來,一只羊是放,兩只羊也是放,你忙,沒工夫,我?guī)е?。”常三女說。
“三姐,帶來容易,可是啊,葉子要上學了,城里的學校,不收啊。”王大壯說。
常三女說:“你是隊長,當老板的,老板的閨女,城里還不收?”
“在你眼里,我是隊長,人模狗樣的。在城里人眼里,什么隊長,什么老板,就是個個體戶,農(nóng)村來的麻雀蛋子,出力行,能不能找到活計,得看人家的臉色,大蓋帽小蓋帽,這個長那個長,嘴都大,咱陪著笑臉請吃請喝當孫子,都當不好?!?/p>
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天天,王大壯總是騎著那輛富士摩托車出去回來,有的時候,會給苗兒帶回一串糖葫蘆或是一包跳跳糖,糖豆能在嘴巴里跳,苗兒也跳。那天,常三女正在摘菜,王大壯回來了,臉板得像石板,推開辦公室的門,伸腳踹倒一把椅子,把一個水杯摔到地上,一連聲開罵,罵大蓋帽小蓋帽,罵這個長那個長什么的。罵了好一會兒,罵累了,他一屁股躥到炕上,倒下身子,躺成一個大字,胸口一起一伏,喘了幾口粗氣,從牛仔褲兜里掏出一個錢夾子,打開,里面的塑料隔下,是他女兒葉子的彩色照片,他瞅著照片,瞅了好一會兒,用假嗓子發(fā)出奶聲奶氣的聲音,搖頭晃腦地唱: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到這里,
要問燕子為啥來,
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小燕子》,是他女兒喜歡唱的歌。
看了女兒的照片,唱了女兒喜歡唱的歌,王大壯從炕上起身,出了他那間屋去工地了,沒事人一個。王大壯罵誰,常三女不知道,但她猜王大壯又遇到難心事了,就悄悄嘆了一口氣,覺得王大壯這個麻雀頭兒,當?shù)貌蝗菀?。常三女進了那間屋子,好好的茶杯,成了一地瓷片,她扶起椅子,拿起掃帚仔細地打掃,收拾。
雁群在天上叫著,排成隊伍飛走了。工程收尾了,王大壯找人要工程款,聯(lián)系新工程,忙成一個陀螺。
那天晚飯后,王大壯從里屋來到廚房,見常三女正在擦灶臺,說這么干凈不用收拾了。常三女說,慣了。王大壯出去了,在外面點支煙,抽,沒幾口,又回來了,常三女說王隊長你有事?王大壯說,沒事沒事,溜達溜達。說著,出去了。沒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常三女還在收拾鍋灶,擦個不停。
王大壯說:“行了,三姐。咱一幫民工,弄那么干凈干什么?!?/p>
常三女說:“慣了?!?/p>
繼續(xù)擦。
王大壯回到屋里,坐在椅子上抽煙,抽得很兇。他將一根煙頭扔到了地上,喊:“三姐,你來一下?!?/p>
常三女就進來了:“王隊長,有事?”
王大壯說:“是有點事?!?/p>
常三女:“王隊長,什么事,你只管吩咐?!?/p>
王大壯說:“中午,宰了大蓋帽一刀,喝多了,你給我倒杯水來?!?/p>
常三女就從熱水壺里倒了一杯水,王大壯端起來,說,太熱了,你給我倒杯涼水來。常三女就去給倒一杯涼水來。
常三女覺得今天王大壯有點奇怪。
王大壯喝著水:“三姐,累了吧?”
常三女說:“不累?!?/p>
王大壯伸開腿:“不累,你把我的皮鞋擦擦。”
常三女拿塊抹布立著,等王大壯脫鞋。
“就這么擦吧。”王大壯伸出一只腳。
常三女就蹲下去,擦,沒擦幾下,王大壯突然把常三女的脖子摟住了。
“王隊長,你不要這樣?!背Hf。
王大壯不語,立起身,把常三女抱起放到了炕上。
“王隊長,你想干什么,明說?!背Hf。
“你都上炕了,還不明白?”王大壯說。
王大壯的手變得不老實了。常三女推開了他的手。
“你要是真想讓我明白。你得聽我的?!背Hf。
“那得看看你說什么了?!蓖醮髩颜f。
“說你愛聽的。”
“那我聽你的,一定聽?!?/p>
“聽就好。你把門關(guān)上?!?/p>
王大壯把門關(guān)了。
“插上?!?/p>
王大壯就把門插上了。
“你上炕?!背H⑵鹕?,說。
王大壯就上了炕。
常三女說:“王隊長,你倒是聽話?!?/p>
王大壯說:“現(xiàn)在,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p>
“那就好?!背Hf,“放被?!?/p>
王大壯放被。
“把衣裳脫了?!背Hf。
王大壯就急忙忙把衣裳脫得只剩背心褲衩了。
“還得脫?!背Hf。
王大壯脫去了背心。
“沒脫干凈?!背Hf。
“還脫呀?再脫就露見老底了?!?/p>
“今個兒,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老底是個什么模樣。脫!”
王大壯就鉆到被窩,仰面朝上,急火火把褲衩脫下,一只手舉出來,把褲衩搖成一朵花。
“這回,脫得只有一身皮了。”王大壯說。
“要是有能耐,也把你的一身皮脫了?!背Hf。
“我這身皮,等你脫了,我再脫給你看?!蓖醮髩颜f。
“脫呀,快脫呀?!蓖醮髩延终f。
“你閉上眼。”常三女說。
“當你是黃花閨女啊,都孩子他媽了,還怕看?”王大壯笑了。
“叫你閉眼,你閉不閉?”常三女高聲問。
“閉!閉!”
“那就快閉。”
“我閉上眼睛了,你可快點脫啊?!?/p>
“你廢什么話?”
“我的三姐,這眼,要閉到什么時候?。俊?/p>
“閉到什么時候?閉到我叫你睜開你再睜開?!?/p>
“好,我閉。”
王大壯閉上了眼。
王大壯說:“我閉上眼,你可別跑了啊。”
常三女說:“我常三女說話,一個字一個釘?!?/p>
王大壯眼睛閉著,耳朵卻醒著,聽,先是常三女緊張的喘息聲,接著是匆匆的腳步聲,正聽著,身上的被子被一把扯開了,他睜開了眼睛,只見常三女舉著掃帚朝他光溜溜的身上拍下,王大壯“媽呀”一聲,一滾,掃帚啪的一聲拍到他屁股上,他剛要伸手去捂屁股,掃帚又拍了下來。
“王大壯,我是個鄉(xiāng)下女人,窮,就算你當個破隊長,有點大錢小錢,也是從鄉(xiāng)下來的,鄉(xiāng)下人欺負鄉(xiāng)下人,你不覺得心酸我覺得心酸!還麻雀頭兒呢,麻雀頭兒就該欺負麻雀?你是不是一輩子沒見過女人?今天,我就叫你見見女人是什么!”常三女邊打邊說。
王大壯在炕上扭來滾去,試著想爬起來,掃帚不答應,連著拍下來,一下比一下狠。
“你給我個飯碗,我感激你,你說咱都是從鄉(xiāng)下來的,我感激你。誰知道,你狗吃草,有個驢肝腸,你叫我來時,就沒安好心……”常三女還是邊打邊說。
“三姐,三姐,別打了,你聽我說……”
常三女越打越氣,王大壯連連求饒。
“我要不是有個苗兒,今天就要了你的小命。你信不信?”
王大壯說:“我信,我信?!?/p>
常三女撇了掃帚,拉開了門上的插銷,出了屋子。王大壯坐起來,胸口一起一伏,扯起內(nèi)衣外衣,一件件朝身上套。
屋外,常三女拿著抹布把剛才沒有擦完的灶臺又擦一遍,整理了一下炊具,洗手,把套袖摘下,圍裙摘下,把抹布搭到繩上,轉(zhuǎn)身,見王大壯握著掃帚立在面前。
“動手吧。”常三女閉了眼睛。
沉默。王大壯撇了掃帚,拿起案板上的菜刀,把刀把遞給常三女。
“三姐,你宰了我吧,”王大壯說,“我不是人!”
常三女睜開眼:“是你的東西,我都留下了,你要不要查一查?你要不查,我可要走人了?!?/p>
王大壯說:“三姐,你別走?!?/p>
常三女說:“惡心!”
王大壯說:“三姐,你打我,我不疼,你說鄉(xiāng)下人欺負鄉(xiāng)下人,我心疼。你要真走了,我會一輩子心疼的。是我王大壯一時糊涂,欺負了你,你要是走,就先宰了我再走!”
常三女說:“宰了你,怕臟了我的手?!?/p>
王大壯噗地跪到了地上,高高舉著菜刀。
“三女,不,三姐,我求你了,求你了?!闭f著,嗚嗚哭。
常三女扯下王大壯手中的菜刀,撇到了地上,說:“王大壯,你要是還有點男人味兒,就把貓尿狗尿憋回去!”
“從今往后,你要是不嫌棄,我就是你的親弟,你就是我的親姐,親三姐?!蓖醮髩颜f著,抱住常三女的腿,抬頭,“三姐!三姐!”
常三女仰起臉,兩行淚水,從眼中流出。她立著,不動。
一陣腳步聲響起來,門開了,苗兒從外面進來了,瞅著眼前的一幕,哇的一聲哭了。
安東的六道口,是一處熱鬧的地界。
城市的十字道口,四條街相交,自然就熱鬧,六道口,六條街相交,比四道口還多出兩條,那就更是熱鬧了。街邊,商家靠著肩挨著膀,遠遠望去,滿眼的招牌,商場、貨棧、布莊、糧店、飯店,一些牌匾,橫在門額,方塊的墨字、金字,曲里拐彎的東洋字、西洋字,錯落著排在大門上邊,更有一些招牌,豎在半空中,把街上的天空也擠得窄了。犄角旮旯里,星散著一些攤床,糖球啦瓜子啦炒栗子啦,一聲聲吆喝,引人駐足。人群,這家進那家出;街上,跑著馬車、洋車,還有汽車。安東人說,到六道口轉(zhuǎn)一圈兒,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買到。
六道口東西橫道北側(cè),有一個胡同,離熱鬧的街市也就百多步,卻少了許多喧聲,成一處鬧中得靜的地方。胡同里,一塊匾額懸在青瓦的屋檐下,匾為本色的原木,上書三個墨字:一瓢軒。那字,生拙、質(zhì)樸,又生出嬰兒相,頗有幾分《好大王碑》的味道。
是一家裱畫店??恐鵁狒[處,卻守著清靜。一瓢軒軒主林道九,四十出頭,北人南相,面黃無須,清瘦,著一身青藍長袍,一瓢軒三字,就出自他的手筆。人說,那字有功夫,他淡淡笑,說,功夫說不上,也就是照葫蘆畫瓢。許多時候,林道九都在案前轉(zhuǎn)著,展紙,裁紙,或是裁綾子,刷糨糊,上畫軸。一幅畫裝裱過了,用畫竿的羊角挑起系帶,舉起,掛到墻上,退一步,打量好一會兒。生意,說不上興隆,但隔不了幾日,就有登門的,老主顧,或是新來客,送書畫,取書畫,少不了在鋪子里坐一坐,道一聲林掌柜的手藝好,店名也好,瞅一眼,就忘不了。有人說,一瓢軒,有來頭,佛經(jīng)里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啊。林道九說:過獎過獎。也有人說,一瓢軒,出自《論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林道九說,過獎過獎。
安東,是安奉鐵路的起點,自六道溝到壩崗路,自鎮(zhèn)江山至鴨綠江,是滿洲鐵路附屬地,住了好多的日本人,時而,也有日本人登門。而且,有一次,英國石油商會的一個高鼻梁來了,一進門就嘰哩咕嚕一番,干什么?也來裝裱,是一幅字,林道九一瞅那字就想笑,只是,憋住了。那幅字,要骨沒骨,要肉沒肉,委實難入眼,不值得裱,可是,大鼻子不但喜滋滋地裱了,還喜滋滋地取走了。林道九覺得奇怪,東洋人,喜歡中國的水墨,有傳統(tǒng),可是,西洋人,怎么也會喜歡?不知道。
裝裱書畫之余,一瓢軒的主人也寫幾筆字,畫幾筆畫,寫了就寫了,畫了就畫了,隨手就丟了。他說,我就是個裱畫的手藝人,不是書家畫家的料。
那天晚上,吃過了夜飯,林道九正要睡下,外面響起了門環(huán)的扣聲,啪,啪,啪,三聲,不重不輕,不急不緩。一般來說,來裱畫或是取畫的,多是白日來,晚上來的,除了臨時急用的,少有入夜時候還上門的。林道九開門,面前立著一個人,中等個頭,西裝,革履,外罩風衣,只是,禮帽壓著眉毛,又戴著一副深色的墨鏡,看不清面相。
“林掌柜,夜來冒昧打擾,不好意思?!眮砣松钌罹瞎?,身子曲得像一把木匠的拐尺。
綿軟的口音,深深的鞠躬,林道九知道來客是個日本人。
“先生客氣了,請?!绷值谰殴恚焓?。
“謝謝!”來客躬身,點頭。
來一瓢軒的客人,手中多半會握著卷成筒狀的書畫,或是,提個包,包里,自然也是書畫。電燈光下,林道九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兩只手上,什么也沒有。
“請坐。”林道九指點著一張?zhí)珟熞巍?/p>
“謝謝。”
來客沒有坐,一雙目光在屋里悄然掃了一圈兒。林道九覺得,來客有些不尋常。
“到了一瓢軒,方知室雅真的不須大啊。”來客說。
“先生客氣了。慚愧。”林道九說。
“我是慕名而來的?!眮砜驼f,“有一幅字畫,污了,想請你過目,重裱或是原畫去污,聽你的?!?/p>
“先生眼里有一瓢軒,十分感謝?!绷值谰耪f。
“我認‘一瓢軒’三個字?!眮砜驼f。
來客從風衣袖里取出一個綢布袋,解開系帶,又從綢布袋里取出一個卷軸,雙手托著放到案上,林道九解開軸上的系帶,慢慢展開,一絲陳年紙墨的味道立時在面前泛起,卷軸全部打開,林道九瞅著,眼中格外有了光亮。那是一幅老畫,畫的一角,顯然是被雨水浸了,紙張變色了,也有幾線裂痕。
“先生,這么大名頭的畫,我是頭一次見到?!绷值谰耪f。
“不怕林掌柜笑話,在下也是頭一次見到?!眮砜驼f。
“先生,對這幅畫,我有一個建議,不知可說不可說?”
“請講,請講?!?/p>
“這幅畫,還是另請高人修復為好。”
“在我眼里,林掌柜就是高人啊?!?/p>
“過獎了?!绷值谰疟?,“我不是不想修,是怕修不好。壞了一幅好畫?!?/p>
“林掌柜,”來客也抱拳,“我相信‘一瓢軒’三個字?!?/p>
“可我心里不安,畫名太大,一旦有個閃失,對不起先生也對不起畫家?!绷值谰磐鴣砜?,說。
“林掌柜,你這樣說,我更覺得,這幅畫,上手的,非你不可了?!眮砜陀忠淮伪?/p>
林道九點頭了,又認真地看了那幅畫,說是得重裱。
“那好,就重裱?!眮砜驼f。
一般的裱畫,多是取畫時交錢,可這位客人卻先交了裱畫錢。林道九照例要寫一紙字據(jù),作為取畫憑證,展紙?zhí)峁P,問來客姓名。
來客說:“姓名就免了吧,請林掌柜只寫出裱畫取畫的日子就可以了?!?/p>
如此,林道九在字據(jù)上寫了山水一幅,注明了尺寸,注明裝裱和取畫的日子,請來客過目后,折疊,裝入一個牛皮紙信封,雙手托著給了來客,相約一個月后來取。
“一個月后,也許我來,也許,我讓人代取。”臨出門,來客說。
“請便。先生來,或是別人代先生來,帶上取畫憑證,便可?!?/p>
來客出了屋子,兩個人互相躬身道別,林道九望著來客的背影,發(fā)現(xiàn)他的右腿,有一點點瘸。
一個月過去了。那幅畫重新裝裱好了,沒有人來取畫。
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那幅畫,還是沒有人來取。
又過了幾天,六道口突然響起了生猛的鑼鼓聲,舞龍的,舞獅的,踩高蹺的,游行的,一隊接一隊涌進來,把六道口擠爆了。小日本投降了,偽滿洲國倒了!立在人群后的林道九,覺得眼窩有點熱。
那幾日,六道口商家,多半打八折甚至五折,就是西洋的商號,也都打折了。
林道九仍然在屋里做他的事。展紙,裁紙,或是裁綾子,刷糨糊,上畫軸。一幅畫裝裱過了,放到畫竿的羊角上,舉起,掛到墻上,退一步,打量好一會兒。只是,偶爾,他會朝門口望一眼。日落后,他也不關(guān)門,立在門口,朝胡同口瞅著。
滿洲國倒了,好些日本人開始賣東西,家具啦衣服啦,擺在街邊,賣東西的日本人,蔫蔫地耷拉著頭。一瓢軒那個胡同的一個老木匠,就買回了兩把日式的拉刨,一把手鋸。老木匠說,小鼻子的木匠家什,鋼口好。日本人要回國了,林道九以為,那個日本裱畫人會來取畫的,可是,幾天過去了,沒有見到那個人出現(xiàn)。
論季節(jié),是秋天了,倒熱成秋老虎,林道九卻著了長衫,一只袖子里,袖了那幅卷軸畫,立在六道口一處豎起的招牌下,眼睛瞅著道口相交處。他猜不出那個日本客人從六道口的哪條路來到一瓢軒,但一定經(jīng)過六道口,他盼著那個日本人出現(xiàn)在面前。不知立在那里多久,他離開了,去了斜街。六道口,其實,相交的只有五條街,一個叫六道口的地方,怎么就丟了一條街?原來,其中的一條斜街旁邊,離道口三五十丈處,又伸出了一條街,只是,那條街窄些,像大樹枝上的一個小杈。林道九有點擔心,怕那位日本來客一時迷失在斜街,找不到六道口,也找不到一瓢軒了。
在斜街轉(zhuǎn)著,林道九已是一頭汗了,自然也沒見到那個右腿有點瘸的日本人,只見到日本人商號,都關(guān)門了。那么精明的一個日本人,送畫裝裱時,晚上了都能找到一瓢軒,取畫了,怎么能找不到?林道九笑自己愚鈍。
關(guān)了門的日本人去哪了?說是去了火車站,都要坐火車回日本國了。
林道九悄悄去了火車站,仍舊背著手,一只袖筒里仍舊袖著那軸卷軸畫。離火車站老遠,就見站前廣場被人群塞滿了。排隊的,是日本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低著頭,木著臉,長隊從火車站里排到站外;成堆的,是中國人,瞅著日本人,指點著,高聲或者低聲說些什么。他橫過馬路,來到人群邊上,打量著眼前的日本人。打量了半天,也都白打量了,當初,那個日本來客戴著禮帽,他看不清日本人的臉,現(xiàn)在,也無法去驗證哪個日本人的腿有一點瘸,但是,他還是站在那里。
“林掌柜,等人?。俊?/p>
身后響起一聲問,林道九嚇了一跳?;仡^,是一個裱過畫的熟人。這樣的時節(jié),叫人知道自己立在這里,是為了找一個日本人,還要給那個日本人送畫,便是熟人,怕也是不好說的。
“轉(zhuǎn)轉(zhuǎn),隨便轉(zhuǎn)轉(zhuǎn)?!绷值谰劈c頭。
“誰能想到,滿洲國,說倒就倒了,小鼻子也有今天!”熟人指點著排著長隊的日本人,說。
“是啊,是啊?!?/p>
林道九又點頭,兩只手背在身后,離去了。
林道九仍然在屋里做他的事。展紙,裁紙,或是裁綾子,刷糨糊,上畫軸。一幅畫裝裱過了,放到竿上的羊角上,舉起,掛到墻上,退一步,打量好一會兒。
如此,好多年過去了。
六道口的鑼鼓又一次響起來了,人流抬著慶祝某某商號某某工廠公私合營的大紅橫幅,水一樣在街上涌來涌去。工商業(yè)改造了,一瓢軒的匾額摘下來了,林道九因為會寫幾筆字會畫幾筆畫,成了制鏡廠畫玻璃畫的師傅。
再后來,林道九退休了。
再再后來,興起了個體戶,一瓢軒的匾額又在六道口后的胡同掛起來了,林道九又開始裱畫,他的老兒子林安興給老爹打下手。
也就在那時候,市里有了一個招商辦,招一些日本企業(yè)來投資建廠,林道九就讓兒子去招商辦打聽,那些日本人中有沒有當年在一瓢軒裱過畫的人,右腿有一點瘸。林道九對兒子說,那位日本客人,當初裱畫時,匿名,不想叫人知曉,行有行規(guī),要是有人問,就照取畫憑證上說的,一幅山水。又特別提醒,別提畫者名號。林安興去了招商辦,聯(lián)系了幾家來投資的株式會社,一家家問過,也還是沒有當初裱畫的日本人,或是,那個日本人的后人。
裱畫人沒有找到,一瓢軒有一幅老畫的消息,卻傳開了,就有人說,一瓢軒的那幅畫,是清宮流出來的。清宮的畫,怎么會流出來?當年,宣統(tǒng)帝溥儀出北京紫禁城時,帶了好多古畫到了天津衛(wèi)的租界,后來,又從天津衛(wèi)租界帶到了新京長春,一些畫,就流了出來。想想,值得溥儀從故宮帶出的畫,哪一幅不是價值連城!有的人,借著裱畫去了一瓢軒,轉(zhuǎn)彎抹角提起那幅清宮古畫。
“這世上的事,傳三遍就走樣了,你說的清宮古畫,我都沒見到,你倒知道得詳細?!绷值谰诺剐α?。
“就算不是清宮流出的古畫,也是一幅老畫吧?“
“是老畫?!?/p>
“誰畫的?”
“名頭是有的,只是,年頭久了,記不得了?!?/p>
“噢,真想看一眼?!?/p>
“抱歉。我就是個裱畫的,裱的畫,是客人的,不經(jīng)客人點頭,我不好隨便給別人看?!?/p>
“一眼,就一眼?!眮砣瞬桓市?。
“那幅畫啊,如今不在一瓢軒?!绷值谰耪f。
“那在哪?”來人不舍。
“在那幅畫該在的地方。”林道九淡淡說。
“不管在哪,在就好,直說吧。那幅畫,我想買下?!?/p>
林道九搖頭:“你也知道,那幅畫,不是我的,是客人的,客人的東西,賣與不賣,怕只能由客人做主了?!?/p>
那人說:“你知道那個日本人的腿為什么是瘸的?說不定,就是個當兵的,腿殘了,才放下了槍。日本兵在中國,干過好事嗎?就憑這一點,你出手,不欠他什么?!?/p>
“價錢,保你滿意?!蹦莻€人又說。
林道九說:“實話說,這么多年了,要賣,不會等到如今的?!?/p>
如此,作罷。
好多年過去了,沒有人再提那幅畫了。九十三歲,或是九十四歲,林道九去世了。
“安興,我是等不到那個客人了,好在,一瓢軒還在,你替我等吧?!迸R終前,林道九對林安興說。
“爹,你放心。我會等的。”
林安興成了一瓢軒的新主人。后,動遷,搬家,再搬家,一瓢軒的那塊老匾額,懸到了新城區(qū)。和老爹一樣,常年做他的事。展紙,裁紙,或是裁綾子,刷糨糊,上畫軸。一幅畫裝裱過了,用畫竿的羊角挑起系帶,舉起,掛到墻上,退一步,打量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