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
我母親從芒市到昆明,和我父親結婚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布包和兩身換洗衣服。她的衣服不是新的,她把僅有的兩件衣服洗了又洗,放在陽光下暴曬。已經是夏天了,學校放了暑假,很多學生都回家了。我母親剛拿到畢業(yè)證書,也準備離開。對生活了六年的學校,她有些戀戀不舍。
把衣服放在陽光下面暴曬的時候,她就坐在一旁發(fā)呆,看著衣服的影子在地上飄來蕩去。她的目光拂過學校的院墻,墻外有黑森森的榕樹,她看著風一吹就冒起灰塵的操場,看著籃球架、石砌的乒乓球桌、紅磚建成的教室、有鐵皮屋頂?shù)男I帷_@一切映入她的眼簾,像笛音在強烈的光線下顫動著。
坐在太陽下曬衣服的我母親沒有太多想法,插在操場戲臺前方旗桿上的國旗迎風飄舞,在安靜的環(huán)境里發(fā)出颯颯的聲音。在此之前,我母親從來沒有見過我父親,她和我父親在她十四歲定婚時,看到的只是對方的照片。照片上,我父親有著一張堅毅的臉龐,和一雙清澈的眼睛,他的眉毛從上方斜斜挑開去,看起來像老鷹的兩個翅膀。
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我母親不確定是不是喜歡這個人,她只有十四歲,從來沒有想過會嫁給什么樣的人。我父親比我母親大九歲,在他拿到的照片上,我母親是一個個子高挑,身材苗條的少女,有著一雙細長的眼睛,她的眼梢向上稍稍挑起,她五官清秀、棱角分明。拍這張照片的那天,我母親穿著一件粗布白襯衣,一條黑色棉布裙,腳上是笨重的白球鞋和白色的棉線襪。
第二天,我母親就踏上了開往昆明的班車,還差兩個月她才到十八歲,她還不知道等待她的命運是什么。在此之前她還沒有坐過汽車,不單她如此,她的很多同學也是這樣,他們沒錢或是舍不得買汽車票,每到放假都步行回家,花在路上的時間少則三四天多則一個星期甚至十天。踏上班車的我母親并沒有注意那輛車是什么顏色,要不就是忘記了,也許是綠色也許是紅色,反正這在她以后的敘述中消失了。她只注意到了車的腳踏板。“真正鐵做的,踩上去讓人踏實?!彼髞砻枋稣f。
她在司機的指點下找到了座位,是一個靠窗的位置。只有一半的人上了車,她掃了一眼,給她留下印象的是一個軍人(他坐在車廂的最后一排)、一個帶孩子的母親(她坐在靠近門的座位上)、一對夫婦(他們與我母親隔著一條過道)、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她坐在我母親旁邊)。老太太穿件深藍色大氅,手上搖著一把竹扇,笑咪咪地望著她。我母親沒有什么行李,沒有像其他乘客那樣把行李讓司機放到車頂上,她只有一個布包,里面有換洗衣服、中學畢業(yè)證書和遷移證。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她渾身冒汗,卻又對一切充滿好奇,她并不恐懼,這得益于她與生俱來的敢于面對一切的勇氣。因為天氣太熱,那個孩子哭了起來,他媽媽把他抱在懷里,拉開衣襟把乳頭塞進他嘴里。孩子的哭聲讓人煩躁,我母親卻屏聲斂氣,她連自己的呼吸都聽不到,她安靜得像一塊巖石。汽車站旁邊有一排低矮的瓦房,前面用茅草搭起涼棚遮住強烈的陽光,有些人在賣農具和用玉米秸稈編的草墩,風一吹來,地上就飛起漫天塵土。
汽車開動是在二十分鐘之后,一股濃烈刺鼻的味道讓我母親一陣惡心,好在這陣惡心很快被窗外的一陣風吹散。她的身子隨著車子猛地顛簸了一下,讓她想起曾經騎過的一頭驢子。這個想法讓她笑了起來,她忍不住看了看其他人,那個軍人已經閉上了眼睛,那個孩子已經在母親的懷抱里睡熟了,那對夫婦坐得筆直,一刻不停地在討論他們的家務事。我母親的眼睛又開始轉回去,這時汽車真的開始往前行駛了,路兩邊的樹正神奇地從她眼前消失,它們在下午的陽光下郁郁蔥蔥,遠處的玉米地以一種更平緩的姿態(tài)向后退去。黛青色的山巒卻凝固不動,像大片大片的烏云,和從山腳下升起的炊煙連為一體。
他們乘坐的長途車要四天才能到昆明。白天,汽車在公路上行駛,到了晚上,他們就到旅館投宿。她一直很感激坐在旁邊的那個老太太,是她一路上在有意地保護她,特別到了晚上,她們睡在旅店大通鋪上的時候,她總是讓我母親睡在最里面,而她卻像門神一樣擋在我母親面前。那些床上經常有跳蚤,還有臭蟲,它們通過人體來旅行,吸食人血的同時,又讓人把它們帶到更遠的地方。
每天睡覺之前,我母親總是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遷移證放在枕頭下面,再把衣服褲子整整齊齊疊好放在床頭。她從不把衣服隨便亂放,一生都是如此,因為她不喜歡衣服上有太多皺褶。在學校里,她是戲劇社的成員,我看過那個時期她的很多劇照。這些照片,包括畢業(yè)時同學送她做留念的照片,都放在一本紅色的相冊里。等我記事,翻看這些照片時,她已經是三十多歲的婦人,但她身上仍殘留著少女的氣息。
這種氣息在她五十歲的時候消失了,她開始變胖,把剪短的頭發(fā)燙起來,和很多與她年紀相仿的婦女一樣,因為過于自信而流露出無所畏懼甚至略帶攻擊性的姿態(tài)。但到了七十多歲的時候,她身上又出現(xiàn)了當年的影子,她又像少女一樣天真和易信,有時甚至面帶羞怯,也像少女一樣愛做夢。她的夢多半與回憶有關,她會突然想起過去的某些時光,它們像泛黃的照片,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像水蒸氣一樣模糊,又像云彩一樣不可捉摸。
在學校的時候,她已經養(yǎng)成了每天刷牙的習慣,所以在旅店里,每天早晨她都會拿著她的小杯子去刷牙。只有在這個時候,老太太才放棄一貫溫和的目光,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起她來,但老太太什么也沒說。這個時候,老太太一般來說都是坐在床邊,邊吸煙邊等著其他人準備好再上路出發(fā)。我母親對她投向自己的異樣眼神并不在意,還在學校的時候,就總有同學議論她的衣著,雖說她穿帶補丁的衣服,但穿上之后又比別人好看,人家就認定她對衣服做了手腳,是資產階級思想泛濫的表現(xiàn)。
汽車行駛的過程中乘客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睡覺,主要是因為連綿不斷的盤山公路讓他們頭暈目眩,他們眼前飄過的只有山脊、灌木、樹和塵土。車身已經覆蓋了厚厚一層黃土,特別是后車窗,從里面幾乎已經無法透過玻璃看到外面了。這種淺睡眠的狀態(tài)讓我母親做了不少夢,她夢見她的童年,夢見了她母親的母親,還有她母親的妹妹。這使她意識到她一直是在女人堆里長大的,剛開始她母親帶著她和她母親的母親一起生活,后來又帶著她和母親的妹妹生活在一起。這種經歷使她對男性有種天然的排斥。男人是異類,他們野蠻而缺少同情心和同理心,他們對女人所承擔的痛苦視若無睹,他們只會抽鴉片和賭博,他們看不起女人,不喜歡和女人在一起,他們覺得這會讓他們看上去缺少陽剛氣。也正因如此,家里的女人們才有很多機會在背地里數(shù)落他們。
她們的數(shù)落并非空穴來風,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說我母親的母親,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外公,既抽鴉片又賭博,我外婆只能以給人做衣服繡花來貼補家用。而他對家庭的不負責任,并不緣于我外婆無法生育,因為即便他再次結婚,找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我母親的親生母親)做妻子,這樣的狀況也沒有得到絲毫改善。但我覺得,我外公之所以離開我外婆,一方面是因為她無法生育,另一方面還因為她過于強勢。在我外公的敘述版本里,可能他并不認為自己對家庭不負責任。
我母親的親生母親是在我母親半歲時吞鴉片自殺的,自殺的原因是我外公把她好不容易攢下來的積蓄拿去賭博輸?shù)镁?。每次我想起我母親的親生母親,都像看到一個重音符號懸在頭頂,我估計她死的時候最多二十歲,是剛剛邁步走向人生的年齡。需要怎樣干脆決絕、剛烈果斷的性格才會讓她做出這自我了斷的事?我問出的問題,始終沒有答案,誰也不能回答。我無從知道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知情的人都已經死了。這件事我母親也是聽說的。
我母親的親生母親死后,因為家中無法養(yǎng)育一個正在吃奶的孩子,我外公用籮筐挑著我母親把她送給我外婆,說這樣等我外婆老了之后就有依靠了?!鞍阉B(yǎng)大,找個人家,等你老了以后她可以給你送終?!蔽蚁胂笾彝夤@樣說道。就這樣,他從撫養(yǎng)幼女的困境下解脫了。后來他因一場致命的疾病死去,有人帶信給我母親,說她父親快死了,讓她去看看他。她拒絕了,她絲毫不想去看他,那年她十三歲。在她被養(yǎng)母養(yǎng)大的這些年里,養(yǎng)母已經成功地在她的心里根植了怨氣和仇恨。
我母親對我外婆不是她親生母親的事一直心知肚明,盡管她在每個月寫給我外婆的信里把她稱為“母親大人”,但她并不把她當成真正的母親。這只是一個交易,她這樣想。我外婆把她養(yǎng)大,目的就是為了讓她為她養(yǎng)老送終。當我外婆做主替她安排婚姻的時候,她也認為這是一個交易——讓我母親有了依靠的同時,我外婆養(yǎng)老的事也更加妥當了。
她不愛她的養(yǎng)母,也不愛她的丈夫,更不愛她父親。她也不愛她的親生母親,她不存在于她的記憶中,有時她會憐憫她,但那是很多年之后,當她重新審視過去的時候。整個一生在那個時刻像水流一樣傾瀉而下,她似乎又把它經歷了一遍。它從她身上經過,以一種超乎尋常的速度,就像瀑布沖向高聳的巖石。很多平淡無奇的時刻被省略了,只剩下某些決定性的事件以鮮活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這些決定性的時刻,并不像河面上被陽光照耀的閃光點,它晦暗不明、暗淡無光,帶著無數(shù)的痛、悔恨和對世界的責難。不過這個時刻很快消失了。
生下我之后,她把全部愛都傾注到我身上。她不想讓我吃一點苦,不想讓我受到任何傷害。但她懷著我的時候,還沒有產生這樣的情感,這種情感爆發(fā),是在我出生后,她見到我的那個瞬間。那一刻,她的心融化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把她從少女的夢幻中解放出來。她蘇醒了一般瘋狂地把愛投注到我身上,像虔誠的教徒一樣親吻我的雙手和雙腳,把我的手指和腳趾含在嘴里,好像它們是甜蜜的糖果。冬天擔心我冷,夏天擔心我熱,刮風為我準備圍巾,還不斷拉扯我的衣領,以確信我是完全被包裹好的。她太害怕失去我,害怕一夜之間醒來,發(fā)現(xiàn)我突然死了。
我母親從車上醒來,嘴里帶著一股苦澀的咸腥味,她不好意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在剛才睡著的時候流出了口水,她希望沒有人發(fā)現(xiàn)。幸好,在她睡著的時候,車上大多數(shù)人也都睡著了。坐在她旁邊的老太太也睡著了,她的頭隨著車的顛簸不停地點來點去。那對夫妻,妻子把頭枕在丈夫肩上睡著了。她的丈夫倒沒有睡,眼睛一直盯著窗外。我母親也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她把目光投向江邊。她看到晨霧已經散開,但江面上仍然有水汽,這讓她看不清江對岸的景色。也許霧中有鳥兒在飛呢,她這樣想著。這時候汽車停在一間招待所門口,又到吃飯的時候了。剛要下車,我母親驚叫了一聲,好像丟了魂似的,全車的人都扭過頭來看著她,老太太問她怎么了,她說她的遷移證丟了。
“怎么會丟了?你其他東西還在嗎?”
她翻了一下,都在。她想起是落在旅店里了,頭天晚上她把遷移證放在枕頭下面,早上起來的時候忘記帶上了。
“你怎么把這事都忘記了?”老太太說,“你去問問司機,能不能把車開回去?!?/p>
母親就走到前面問司機,那時候司機正招呼車上的人下車吃飯。
“這已經是大理了,怎么可能把車開回去?”司機說,“這是班車,是按時間發(fā)車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倒回去?!?/p>
“那怎么辦?”我母親快急哭了。
車上最后一個人都下了車,只有老太太還陪著我母親。
“那要不這樣吧,”司機終究見多識廣,想了想說道,“吃完飯你去派出所報案,就說你的遷移證落在旅店了,讓他們幫你聯(lián)系旅店的人?!睘榱税参课夷赣H,司機還補充說:“丟不了,只要知道是落在哪都丟不了?!?/p>
那次我母親成功地找回了她的遷移證,以后每次對我講起來,她都會說,還是那時的公安負責,他們是真的為人民服務。我母親說這話,一次是她在菜市場被人搶走了脖子上的金項鏈的時候,另一次是她和我父親去成都,在火車上丟了五千塊的時候,還有一次是在她丟了手機的時候。自從遷移證丟失,因報案找回后,我母親每案必報,不過后來沒有哪次能像那次那樣幸運。
我母親聽司機說完之后,才稍稍放下心來,她跟著其他人去食堂吃飯。菜很少,但飯是管夠的,因為惦記著報案的事,她就著咸菜隨意扒了幾口就把一大碗米飯吃完了。吃完飯,她就要去派出所報案,可她不知道派出所在哪兒,她去問司機,司機說他也不知道,讓她問問食堂的人。最終是食堂一個幫廚師擇菜的人帶她去的派出所。
對于派出所,我母親至今還記憶猶新,但對那個擇菜的人卻沒什么印象。她記得她跟著那個人進了一道鐵門,鐵門里有一幢白房子,那幢房子有兩層樓那么高,每層樓有兩間房,一樓兩間房的門都關著,她就上了二樓,二樓兩間房的門都開著,她就走進第一間,看到里面有個人坐在一張辦公桌后面。她走進去對他說,她的遷移證丟了。
我母親是在十年前才第一次去洱海邊的,那次是我陪著她,我提議去坐游船,她拒絕了,說在岸上也一樣看,她其實是不想破費。那時她退休已經好多年,每年都要去各地旅行,每到一地,都會以一個見多識廣的專業(yè)游客的眼光,來對當?shù)芈糜螤顩r進行評價,給出合理化建議,但除了我之外,她的建議誰也不聽。她是一直到我父親去世后才有功夫閑逛的,盡管我父親去世時她有些難過,但我懷疑她內心其實是松了一口氣。并不是說所有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了她才松口氣,而是覺得終于沒有牽絆了才松了一口氣。我母親一生都在尋求輕松和解脫,但她一直沒能如愿以償。后來她終于不抱這樣的幻想了,相信人生就是如此,想要輕松和解脫是永遠都不可能的,這種解脫只有在戲劇、電影、小說里才有——當一個人關注起被虛構出來的人物的命運時,他對自己的命運就不那么關注了。我沒有告訴她這叫自我麻痹,或者說叫自我洗腦,對一個老年人,這樣做是殘忍的。我樂得見她整天看小說,整天看電視,偶爾去看看電影,這樣她就不用去懷念她的一生,就不用對我說:“我的一生可以寫一部小說”了。其實我想對她說,每個人的一生都可以寫一部小說。
我母親說坐在辦公桌后面的是個男的,他說公安不在,要她過一會兒再去。我母親說再過一會兒就要開車了。這個人長著一張國字臉,眉毛很濃,兩只眼睛很大,并且炯炯有神。至于他的鼻子,我母親沒有細說,想必也是高挺的。因為有了前面那幾個特征,最后這個特征也必須具備,他才能成為我母親時不時會提起來的人。我母親對人的長相一貫挑剔,她從來不說自己美,如果別人說,她就說她下巴上還有一顆痣,說她的睫毛不夠密,如果沒有那顆痣,睫毛再密一些就好了。她追求的是十全十美。所以我猜想那人一定很美。
我母親說馬上就要開車,那人就詫異地看著她,他完全不明白我母親焦急的心情。帶我母親來的那個擇菜的人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他不斷地點著頭,一副完全明白了的樣子,可他仍然沒有任何動作。在我母親看來,他至少應該用筆記一下什么的,不然事情一多,他忘了怎么辦。記這個動作讓人有安全感,讓人覺得鄭重其事。而且我母親還在想,如果你不是公安,你坐在這里干什么。
他說他確實不是公安,他同學是公安,他來看看他,現(xiàn)在他同學有事出去了,他就坐到了他同學的辦公桌后面。是的,確實是這樣,他又沒有穿公安的制服,當然不是公安,如果是公安,應該穿著白色制服。她之前沒怎么注意這個情況,是因為心里惦記著落在旅店里的遷移證。
“他什么時候回來?”我母親問。
他說他不知道。他的公安同學出去處理一個事情,處理事情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處理完了就回來,處理不完就不回來。
“那怎么辦?你告訴他一聲不就行了?”我母親緊接著又說。
那也不好說,他說。因為如果時間太長,他也不會老在這里等著他的同學,他只是出差路過,如果他同學回來得晚,他就不能等他了,否則回去晚了就算違反紀律。
我母親認為他是打定主意不肯幫忙的,可又不能說出來,總不能因為這事跟他吵??晌夷赣H確實著急,司機雖說會等她,可如果時間長了不等她怎么辦?司機的班車不也有發(fā)車時間?超過了時間不也是違反紀律?退一步說,即使司機愿意等,又不怕違反紀律,其他乘客不愿意怎么辦?再怎么說大家都出來三天了,雖說中途有人上車也有人下車,但看起來大多數(shù)乘客都像她一樣要坐到昆明,大家都挺累的,都想早一點到達目的地,不想等她也是情有可原的。
“這個地方公安就這么少嗎?”我母親無奈之下問道?!爸辽僖矐摿粝乱粋€人才是?!?/p>
他們有三個人,這個人說,他們全都出去了??磥硎虑楸容^嚴重,不然他們不會全都出去。他分析說。但他同學只是要他等著,沒有告訴他出了什么事,看樣子挺嚴重的,礙于紀律的約束,他同學不會告訴他具體的情況,只是讓他順便幫著看看門,不要讓人進來偷東西。說要是派出所被人偷了,說出去不好聽,所以他只是在這里等著他同學回來。他之所以愿意等,是因為他們自高中畢業(yè)分別后就再沒見過面,他這次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機會出差到這里,就想見見他同學,沒想到剛過來同學就要出去。他希望在他必須離開之前他能再見同學一面,下次見面又不知是什么時候了。
我母親不想聽他講這些,她只關心自己能不能報案,能不能找回落在旅店的遷移證。如果找不回遷移證,她到了昆明又怎么在昆明落戶?如果不能落戶,她是不是又得返回芒市?這些想法在我母親腦子里快速地過了一遍。她說她不能等了,不然班車就開了。買車票的錢是我父親寄給她的,票價并不便宜,他寄給她的錢只夠買一張單程車票,剩余的一點,是她路上的零花錢,如果她誤了這班車,可掏不出錢來再買一張票。
“我不能等了?!彼终f了一遍。說完便鄭重其事地轉身離開了。
實際上,在我的想象里,那個時候的母親應該不會那么有主見,她還不滿十八歲,一直都在學校里,沒見過世面,是不可能適時而又一針見血地問出諸如“你告訴他一聲不就行了”“這地方的公安就這么少嗎”這類問題的。那時候的她非常靦腆,不愛說話。她脾氣很倔,但自尊心也很強,很多時候都怕說出的話不恰當而三緘其口。而且她確實沒有多少想法,對師長一向言聽計從,對他們的話很少有疑問和反駁。這一切得以突破是在“文革”期間與另外一派的辯論斗爭中,那個時候的她已經和學生時代的她截然不同了。
在學生時代,她一直是班會上被批判的對象,有人指責她義務勞動的時候穿鞋,又太過于注重穿著和打扮,梳的發(fā)式和別人有微小區(qū)別,而且,她竟然還訂了婚——尤其是這一條,與她訂婚的對象甚至是一個“大地主”后代。所有這些都是受封建殘余思想影響、不紅不專、思想不革命的表現(xiàn)。他們在班會上痛斥她所有的思想問題,不管是她意識到的還是沒有意識到的,他們不斷地督促她進行思想改造以便讓心靈得到凈化。還有人覺得應該深入地挖掘一下她的出身,按照邏輯,她不能僅僅只是商販這樣的家庭出身,應該是地主、資本家才對,再不濟也應該是小業(yè)主才對?;橐龆贾v究門當戶對,如果她不是這樣的出身,怎么可能與這個“大地主”后代訂婚呢。他們希望我母親老實交待她真正的出身,還真的派人去調查,但那時我外公已經過世,也確實沒什么財產,又一直沒和我母親生活在一起,他們查到這里就沒法再往下查了。其實我外公本來也是有房產的,一處三進院落的大宅子,是他父親留給他的,賭博的時候輸給了別人,不過也正因為這個,他的成分才沒被定為有產者。
等到和另外的派別斗爭的時候,我母親已經有了斗爭經驗,她一腔熱血地維護著她的觀點,對另外一派的觀點嗤之以鼻。她學會了如何在氣勢上壓倒別人,用不斷重復這種方式來強調自己觀點的正確性,但她也知道,有時候需要說出來的話富于邏輯,甚至需要《毛選》來做理論上的支撐,于是經常背誦《毛選》,以便熟練掌握、嫻熟運用。這時候我已經快要出生了,盡管這樣,她也認為與人辯論是更要緊的一件事,因為只要一想到正在進行著一項史無前例的事業(yè)就讓人熱血沸騰,她恍惚覺得有種浪漫主義在里面。但我無法想象這樣的畫面,一個懷有身孕的女人,是如何站在大字報前,與他人進行慷慨激昂又絕對真誠的辯論的。那時候,總是有大量的人聚攏在大字報前面不停地辯論,還熱衷于把自己的大字報覆蓋在別人的大字報上面,于是主要街道的幾乎所有墻面上都貼滿了層層疊疊的大字報。到了這場運動的末期,再也沒有人有精力和沖動想去把自己寫的字蓋在別人寫的字上面,原先在墻上的大字報,因風吹日曬慢慢從墻上脫落,風一吹跑得滿大街都是。不過很多人還是感嘆,他們因此有機會練習了書法。
與我父親結婚后,我母親一直沒出去工作,并不是工作很難找,對于有的人來說也許是,但對于她來說,一個高中畢業(yè)生,社會還是很需要的。但她還是先后拒絕了煙廠的工作、小學教師的工作、法院的工作,最后進了紡織廠,成了一名光榮的紡織女工。她拒絕煙廠的工作是因為煙廠離家太遠,拒絕教師的工作是因為教師的社會地位太低,法院的工作她倒沒有主動拒絕,她沒有去是因為我快出生了,而紡織廠,離家最近,一來可以方便照顧我,二來工人在當時的社會地位最高,所以她就高高興興地去上班了。在沒有找到正式工作之前,她經常在街道工廠打打零工,幫居民委員會主任做做調解記錄,照吩咐往附近所有的井里定期投放石灰,清潔飲用水。
遠處的陽光在玉米葉子上跳動,路的兩邊是一大片玉米地,我母親和擇菜的快速地走著,后面?zhèn)鱽砹伺軇拥穆曇?,她回頭看時,那個人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她面前?!斑@樣吧,”他氣喘吁吁地說,“你把你的地址留下,等我同學來,我告訴他,讓他們與那邊當?shù)氐呐沙鏊?lián)系一下,要是找到的話,就把遷移證給你寄過去?!?/p>
他的話讓我母親很意外,她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幾乎不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剛才擇菜的還提醒她,要是這里不能報案,那到下一站停車的時候再報一次,只是不知道停車的地方有沒有派出所。擇菜人的話多少安慰了我母親,它表明至少還有希望,并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如果實在不行,到時候她再從昆明回芒市辦一次,只是具體要怎么辦她還不知道,可能手續(xù)會很繁瑣,可能又得經歷種種盤問。但即使是這樣,她也只能忍著,誰讓她那么粗心,把重要的物品落在了旅店?
“真的嗎?”我母親喜出望外地問。
“真的?!彼χc著頭?!耙蝗荒銜苈闊??!?/p>
“那太感謝你了?!?/p>
“不客氣?!?/p>
他說完“不客氣”的時候眼睛還在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母親,他手上拿著一個本子和一只筆,他跑過來的時候,我母親就已經看到了。現(xiàn)在她知道,他拿著本子和筆就是為了記下她的地址。
“這個?”她望著他手上的筆和本子提醒他。
“哦,對?!彼哪樇t了,趕緊把本子翻開到空白頁上,和筆一起遞到她面前?!澳惆涯愕牡刂泛兔謱懸幌??!彼驯咀雍凸P遞給她的時候盡量避免碰她的手,可還是不可避免地輕輕碰了一下,他像被蜜蜂蜇了似的把手縮回去,我母親的臉也紅了,陡然跟著緊張起來。
他的手指修長,不像是干體力活的,我母親正在猜測他是做什么的。他指著本子上最上一行說寫在這。我母親蹲下來用膝蓋墊著本子寫下了名字和地址,當然地址是我父親的。這個時候她覺得,如果自己的字寫得再漂亮些就好了,她向來不喜歡自己的字,雖然專門練過,但還是寫不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本子遞還給他,叮囑他說上面是住址,如果找到了遷移證,就寄到她住的地方去。
“你的字寫得很好?!彼舆^本子看了看說。
聽他這么一說,她的臉更紅了。
“我說的是真的?!?/p>
“我寫不好?!?/p>
“你要是看到我寫的,你就知道什么叫寫不好了?!?/p>
我母親還想再說什么,但想到如果再不走那就真的來不及了,就對他說她得走了,又再次感謝他。不過看樣子他并不想離開,對她來說,他身上似乎有種奇怪的黏性,他們就那樣站在那里相互望著?!摆s緊走吧?!睋癫说脑谂赃吿嵝颜f。我母親才回過神,又說了一遍她要走了。這次她沒有顧忌他身上是不是還有黏性,麻利地轉身走了。
她趕回招待所門口的時候,全車的人都已經坐在車上,專等她來就發(fā)車了。回來的路上她什么也沒說,甚至差點忘記向帶她去派出所的那個人道謝,當揀菜的說你快上車吧,她才想起來。她急忙上了車,車上的人都在問她報了案沒有。她說公安不在,但有個人登記了她的地址,說找到后給她寄回去。車上的人聽了都說那就好那就好。后來別人再問她什么,她反應就有些遲鈍,她覺得那是因為車一直走在盤山公路上的緣故。
汽車在大山里面轉來轉去,爬上這座山,下去,再爬上另外一座山,再下去,路面上被掀起的土從車窗兩邊飄過,有的落在車窗上,堆積起厚厚一層。她多少可以看到一點外面的風景,但外面的風景已經不能吸引她,那些千篇一律的山巒和樹、草,偶爾有花朵,她已經看了快四天了。
我曾陪我母親去了她曾經的那所學校,它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至少不是我母親還在上學時的那個樣子,鐵皮屋頂?shù)男I嵋呀浵Я?,換成了一幢五層樓的水泥鋼筋建筑,教學樓也是水泥鋼筋的,只是不知道升旗臺的位置有沒有挪動,但籃球架和乒乓球桌已經換成新的了,還新鋪設了塑膠跑道。墻上的標語消失了,但墻外的那幾棵榕樹還在,它們是如此粗壯,枝繁葉茂。
我母親把學校的地址也留給了那個人,不知道他有沒有向學校這個地址投遞過信件。我的意思是說,他當時給我母親寫過好幾封信,除了第一封外,我母親都沒有回復。他沒有收到回信,會不會想到要寄到這個地址試試?如果他寄到學校,學校會不會轉寄給我母親?這些我母親都沒有說過,她只是告訴我開始是怎么樣的。開始是他寫了封給我母親,問她有沒有收到遷移證,他說他問過他的同學,他同學說已經在旅店找到遷移證了,并按她留下的昆明的地址給她寄了過去。我母親回信說收到了,再次對他表示感謝。我母親是到昆明后的第七天收到遷移證的,那時候她已經安頓了下來,正準備和我父親結婚。她寫完回信后就把那個人寄給她的信燒了,因為怕被我父親看到。在此之前,她把那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連著信封、郵票、郵戳都仔細看了。牛皮紙信封,屬于某個報社,我母親猜測他在報社工作,但他在信里沒有說。
到了第二個月,她又收到了他的來信,向她問好,并問前一封信收到沒有。這時候她已經和我父親結婚了,他們沒有舉行結婚儀式,我父親請了他的幾個朋友過來吃了頓飯,他們送了臉盆、茶杯、床單這類日用品作為禮物。他們的家具只是一張床、幾條凳子。連飯桌都沒有,飯桌是兩個我父親從單位上拿來的廢棄不用的木箱放在一起拼成的。后來的兩封信她也是這么處理的,但她記得上面所寫的每一個字。
最后一封信寄來的時候,我母親正和我父親忙著搬家,準備搬到他朋友空置的房子里去。當時兩個派別的斗爭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他們不斷搶占各個單位,以擴張勢力范圍,占領至高點,架起槍向對方射擊。我父親和我母親住的房子屬于臨街房,時不時嗖嗖而過的槍聲讓我父親不安,他決定帶著我母親和我搬到朋友的空置房去。那房子在僻靜的巷道中,被冷槍擊中的概率要小一些。到了這個階段,很多人都不參與了,那些前幾年在街頭張貼大字報的人也都偃旗息鼓了,所有街道都一片寂靜。我父親我母親當然也是,他們曾分屬兩個派別,曾為觀點不同而大動肝火,這時他們也不再爭執(zhí)了,而把爭執(zhí)的范圍局限于家務事、柴米油鹽,這些事比較具體可感,讓他們有了一份接地氣的踏實。
那個人在人人都在講革命、講斗爭的時候還寄信來,讓我不可思議,我不知道我母親是否有同樣的感受,他似乎不是那個時代的人,他難道沒有經歷大家正在經歷的這些嗎?他的信里沒有提及,他只寫下雨的黃昏和被露水打濕的草地,寫天空的晚霞和樹上新發(fā)的葉芽,寫墻上的陰影和樹葉晃動發(fā)出來的聲音。按照慣例,在信的開頭和結尾,他要寫上幾句口號。中間的部分,文字不多,但全是描述性的,每封信都不超過一頁紙。他也會寫到太陽,他筆下的太陽是溫暖的,像草地一樣。
不知為什么,我母親把這封信留下了,也許是因為她正在收拾準備帶走的東西,顧不上處理這件事,她沒有像處理其他幾封信一樣把它燒掉。它得以留存下來,它在箱子的底部、衣柜的最里面、書架上的某本不起眼的書里、某只舊襪子里待過,有一次還被雨淋過,她又小心地放在太陽下面曬干,再收藏在不為人知的某個角落。等我看到的時候,無論是信封還是信紙,都已經磨得起毛,上面的字跡已經分辨不清。但我母親知道寫的是什么,她認為這已經足夠了。我想這就是我母親愿意讓我看的原因,她一直有所保留,她在心里設置了一些房間,有些是敞開的,有些則關閉起來,即便面對我。這是那個人寫來的最后一封信,從那之后,他再沒有寄信給我母親。
坐在車上的我母親,仍顛簸著駛向昆明。一連五天的行程,讓她灰頭土臉,暈頭轉向。從報案之后她一直昏昏沉沉,時睡時醒,她懷疑自己生病了。她做了很多紛繁蕪雜的夢,以前,她的夢都是黑白的,從那時起,她的夢變得光彩絢麗起來。
下車的時候,她仍覺得不清醒。她向那個老太太告別,跟同車的其他人告別,同那個司機告別。當她轉身時,發(fā)現(xiàn)我父親正站在那里等著她,他有著一張堅毅的臉龐和一雙清澈的眼睛,他的眉毛從上方斜斜地挑開去,看起來像老鷹的兩個翅膀。他看上去和照片上一模一樣,但比照片真實生動得多。他在一家工廠做會計,同時用業(yè)余時間為其他三家單位做賬,沒日沒夜的伏案工作讓他戴起了眼鏡。我母親朝他走過去,心里帶著幾分狐疑和不確定,突然覺得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