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青
我爸第二次住院,是在我女兒出生的前一個月。我媽打電話讓我們回家,說是見他最后一面。
許思沒跟我一起。她肚子太大了,我媽不讓,怕路上有個閃失。
我媽說,別讓你姐開車,她技術(shù)不行。
到了青州,我下服務(wù)區(qū)買了盒韭菜蝦仁餃子,我姐就坐到駕駛座上了,說你吃餃子,我開車。
我說,你能行?
我姐不吭聲,開得很野,一路上超車,下高速才換了我。她這輛車的大燈很亮,堪比貨車燈,打起來,像道劍似的劈開黑夜。
我說,你睡會兒,下道還得開一段兒。
我姐說,不困。她坐在那,把飯盒里我剩的幾個涼餃子吃了。
韭菜餃子一放,車?yán)锞陀泄沙羝ㄋ频奈秲骸N医惆汛按蜷_,夜風(fēng)很涼,凍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說,關(guān)上吧。
我姐說,等會兒。
啪嗒一聲響,有個紅點(diǎn)一閃一閃的,煙味傳到我鼻子里。
我說,你抽煙?
我姐說,干生意這些年,就抽了。
我說,少抽點(diǎn)兒,你嗓子不好。
我姐不拿食指中指夾煙,而是拇指和食指捏著,勾著脖子抽,她穿件黑襯衫,扣子一粒粒的全扣嚴(yán)了。猛抽兩口,丟了煙頭,卻又把窗全開了。
我姐說,你買了果籃?
我說,許思挑的。
我姐笑笑,說,許思快生了?
我說,預(yù)產(chǎn)期還三十二天。
我姐問,還吐?
我說,不大吐了。
我姐關(guān)上窗,說,我懷著大寶那會兒,去廣州進(jìn)貨的路上,羊水破了,就近下車找了家醫(yī)院。
到了家,我媽抽著鼻子,先問,你不是戒煙了?
我說,戒了,路上乏,抽了半根。
我媽說,你買了這么大個果籃?
我把果籃遞過去,她托著底抱了往屋走,跟抱個孩子似的,邊走邊說,買個這東西,買個果籃。
吃飯的時候,我媽問我姐,你不是不吃韭菜嗎?
我姐說,我什么時候不吃韭菜了?
我媽說,多少年的事兒了,你上高一的時候,一個月回家一趟,回到家一看我包的是韭菜包子,你就氣得又罵又哭。
我姐說,你記岔了,那是連旭。
她吃完一個白菜包子,拿起一個韭菜的,又放下了,還是拿了個白菜的。
我說,我現(xiàn)在也愛吃韭菜了。再說,我那次也沒哭。
我媽說,我記岔了?我哪能記岔呢?你姐不吃韭菜,你不吃香菜,我往羊湯里灑了香菜,你一口也沒喝,啃了一頓飯的干饅頭。
我姐說,不吃香菜的是老張。
我媽說,那不能,不是老張。
我和我姐都不說話,我媽嘮叨了幾遍那不能,接著自言自語似的又說,好像真是。老張不吃香菜,連旭不吃韭菜,連敏不吃肥肉。她就這樣背口訣似的翻來覆去地說這幾句。
吃完飯我媽讓我倆幫著收拾被子,說我們?nèi)齻€今晚都睡東屋那個大床。
我姐說她自己睡北屋。
我媽說北屋很久沒人睡了,褥子很潮,也沒曬。
我姐說沒曬就沒曬,說完就去外面接電話。
我媽抻著被筒,問我,你姐和李深怎么樣?
我說,我不知道,想知道自己去問。
我媽說,我勸她,她不聽,還說離婚也沒什么。能沒什么嗎?怎么著都行,就是這個婚不能離。她以為她離了還能找著好的,看看,我找著好的了嗎?
話音突然就斷了,她沉默下來,一邊鋪床,一邊瞥我。
其實(shí)沒什么。她們以為我不知道。
其實(shí)她們自己才可憐呢,以為只要不說出來,就可以把假的當(dāng)真的,好的當(dāng)壞的。
我媽掀開窗簾,看著我姐在外面走來走去,說,你出去聽聽,她和李深說啥?要是離婚的事,你勸勸她,都快四十的人了,還有倆孩子,離了,這倆孩子她咋活?
沒等我搭腔,她又說,李深是肯定不會把孩子給她的,李深是獨(dú)苗。就算給了她吧,她自己拖兒帶女的咋活?
我出去了,我姐正好在燈影里站著,看不清臉,只能看見她捏著兩根指頭往嘴邊送,一會兒送那么一下。
我從車上拿了她的煙和火機(jī)遞過去。她接了,點(diǎn)上,又掐了,塞進(jìn)煙盒,還給我,讓我放回去,接著就把電話掛了。
夜里我睡得很快,聽見我姐屋里咳嗽了一陣就沒了動靜。我媽在旁邊嘮嘮叨叨,催眠曲似的,睡著之前,我聽見的那句話是,李深我當(dāng)時就看不好他,家窮,長得矮,沒能耐,配不上你姐,你姐非要嫁,嫁了就嫁了,嫁了就不能離,依我看,你姐不會當(dāng)媽……
半夜里我一猛子醒了過來,看見床前的地上一片雪白,簡直像高速上被遠(yuǎn)光照亮的那段路程,讓我一時恍惚起來,不知身在何處,緊接著我就看見了敞開的門口筆直站著的黑影。
連華站在病床一側(cè)。
我喊了聲姐。我姐沒喊,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連華比我倆都大,我也弄不清她到底多少歲,最多四十,看起來倒像六十了,臉皮都耷拉著,跟我媽似的。
連華是我爸生的,和第一個老婆。那女人老早就死了,上吊,有人說她是讓老張逼死的,老張一天喝三頓白酒,喝高興了就打她。
我也是我爸生的,和我媽。
我姐不是。她是我媽和第一個丈夫生的。
其實(shí)這些在我上初二那年就弄明白了。我看到了抽屜里的一個舊戶口本,戶主那頁是王香琴,下面那頁上寫著王敏。
王香琴是我媽,我姐以前叫張連敏,她嫌不好聽,擅自改了,改成張敏,為了這事,她和我媽大打了一架。她那時候小,沒改成。后來大學(xué)畢業(yè),又改了一回,我媽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當(dāng)時我把“王敏”,“張連敏”,“張敏”這三個名字想了幾遍,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原來我和我姐不是一個爸。很多事是在我出生之前發(fā)生的。我媽讓我姐改了我爸的姓,還隨了連華的輩分。
后來和我姐一有矛盾,我就會想到這一點(diǎn),我看著我姐心里說,我倆不是一個爸,怪不得你這樣呢。
我高考那年,成績不大好,我姐在青島的一所大學(xué)當(dāng)老師,答應(yīng)幫我找找青島科技大的熟人。但是錄取下來,我沒上青科大,上了聊城大學(xué),我很生氣,打電話找我姐,我姐說,我就是個助教,我那朋友也就是個助教,還是編外的,能管上什么用?是你自己不好好用功,考那點(diǎn)兒分。我更生氣,氣了一年,沒和她說話。她和李深送我去上學(xué),我也沒和她說一句話。
我把果籃放在床頭柜上,和我爸聊了會兒天。
我說,爸你怎么這么瘦,是不是吃得不好?
光吐,我爸說,吃一口吐兩口。
連華指著窗臺上的飯盒說,都是二姨大舅他們送的飯,有肉有菜有湯。今天早上還行,吃了倆茶葉蛋,喝了半碗玉米面。
我爸說,新?lián)Q的這個藥頂用了。再打幾天看看,鄰床就是打的這個,都出院一個星期了,醫(yī)生說是美國進(jìn)口的,最好的藥。
我看了看床頭貼著的標(biāo)簽,上面寫著“中分化腺癌”。我默默記下它,一低頭看見露在外面一只手,雞爪子似的,指甲很長很臟,一塊一塊的老年斑,我眼眶一熱,扯被子蓋住那只手。
我去了趟洗手間,洗了把臉,對著鏡子把眼淚憋回去。
連華說,你們什么時候回來的?住幾天?你新工作找好了嗎?小敏店里還那么忙嗎?
我爸說,你們都這么孝順,老回來看我,你媽也好,在這待了六天,腰疼得站不住,連華來了,我讓她回家歇歇,換換衣裳,歇歇腰,你也別擔(dān)心,我這就快好了,你看我的臉色,比上回紅潤多了。
我問連華,你晚上睡哪?
她說,這倆空床呢,哪個都能睡。
我爸說,這倆病友,都先后出了院,第一個出去的還去北山看了神婆,順帶也給我占了一卦,說是,再過一個月,最晚不超過冬至,我就能回家了。
我說,肯定能好。我媽說,醫(yī)生說的,你這病沒啥。
我爸說,真的?
我說,真的。說完轉(zhuǎn)身去看我姐。我姐就進(jìn)屋的時候說了句什么,然后就站在墻邊看,再沒一句話。她好像在看我們,又好像沒看我們,視線在病房里飄來飄去,微微皺著眉,大概是嫌氣味不好。供了暖,渾濁的空氣發(fā)了酵,又臭又悶。她穿著一身黑,黑襯衫黑褲子,我忽然有點(diǎn)討厭她這身打扮,真不吉利。
我說,爸,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我爸說,你們回吧,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出了醫(yī)院,我問我姐,你昨天夜里睡著了嗎?
我姐說,沒了那只大公雞,我睡得挺好。
我說,咱媽說你嫌公雞早起打鳴吵你,昨晚給宰了,今天拾掇拾掇燉了。
我姐說,那只雞養(yǎng)了七八年了,還能吃?
我說,肉硬了,喝湯。
我姐說,許思愛喝雞湯,你給她帶上吧。
我說,你昨晚到東屋來了?
我姐說,啥時候?
我說,不知道,可能三點(diǎn)四點(diǎn)那會兒。
我姐說,開了一天車,累死了,我睡得死死的。你是不是做夢了?
我說,也可能是做夢了。
我姐說,夢見什么?
我說,沒什么,記不清了。睡迷糊了。
到家時我媽已經(jīng)把雞燉好了,留了半只給我捎回去,吃完我倆就開車往回趕。
我媽往后備廂塞了一袋白面,四桶花生油,一箱子花生米,一盆蠟梅盆景,還有些魚蝦蘋果之類,塞得后備廂和后座都滿滿當(dāng)當(dāng),末了在廚房轉(zhuǎn)一圈,看見一捆大蔥,又把大蔥塞進(jìn)我姐腳底下。
我姐把蔥扔下來,她又拿上來,我姐沒再扔。
我說,我看著我爸好像還不到時候,就是特別瘦。我媽說,仨月了,沒大吃東西,頂多喝上半碗玉米面,能不瘦嗎?我姐說,我買的蛋白粉,讓他喝點(diǎn)。我說,該給他洗洗,剪剪指甲。我媽說,是得洗洗,哪天要是一下子老了,就洗不了了。我說,真沒救了?我媽說,不好說,醫(yī)生讓接回來,在那住還不如在家,又花錢,又不得勁。我姐說,該住就住,沒錢跟我說。我媽說,不是錢的事兒。醫(yī)生說住著也沒啥用了,不如老在自己家里。他在家,我更累,在外面干完活,還得回家喂他吃飯。把他抱起來靠在墻上,一口水一口飯地喂,他那個東西轉(zhuǎn)移到腦子里了,吃不下,一吃就犯惡心,我喂他口雞湯,他全吐我臉上。
我倆不說話,我媽趴在車窗上,又說,前兩日他倒是好些了,你大舅帶的蛋糕他還吃了小半個。說不準(zhǔn)還能再活個一年半載。他得病以后,人變好了,常說中聽的話,說我不容易,他這回要死不了,往后就和我好好過。你們說他早干嗎去了?行了,你們快走吧,黑天開車我不放心。
我媽打來電話的時候,老張已經(jīng)死了。我媽叫我們回去參加他的葬禮。
自從上次回去看老張到現(xiàn)在,這中間的一個月,只要我媽一打電話來,我就想,是老張死了。
現(xiàn)在他終于死了,總算死了。
我并不覺得開心,也沒有不開心。上次回家,我把書櫥里的舊日記翻出來了,那是我小學(xué)三年級的一本日記,綠皮的,封面已經(jīng)完全褪色,成了灰色。上面有一把小鎖,鑰匙當(dāng)然已經(jīng)丟了。輕輕一扯,鎖就爛了,我翻了翻,把那些關(guān)于老張的部分找出來,重新讀了幾遍。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別好。那本日記里,有一大半是詛咒老張趕緊死的。
這趟回家之前,我隨身帶著那本日記,路上趁連旭不注意又看了幾遍。
這些詛咒過了二十六年終于應(yīng)驗(yàn)了。只是應(yīng)驗(yàn)得太慢了,久得我完全沒辦法從我的勝利中體會到喜悅,久得那些被霉味包裹的字跡根本就像是另外的人寫的,再怎么反復(fù)地讀,我也難以理解作者的心情了。
我媽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jīng)涼了。倒還沒硬,我媽還來得及給他換上老衣。
我媽說,夜里老張有可能是喊過她的,只是她沒聽見。
她睡東屋,老張睡西屋。有二十年了吧,一直是這樣的。
原來我和我弟在家那些年,她和我弟睡東屋,我自己睡北屋。
后來我倆陸續(xù)走了,就剩她自己睡東屋。
我九歲以前跟我媽睡。九歲那年她和老張結(jié)婚,我就自己了。
我弟打小就跟著我媽睡。一直到上次回來,我媽還給他暖腳,嫌他不穿秋褲,腳脖子灌風(fēng)。
張家來了五個人,算上連華,總共六個。
我聽見我媽問老張他哥,是拉回去呢,還是在這埋了?
他哥說就在這埋了吧。
我媽讓我和我弟都從自己錢包里拿了五塊錢,去村頭的小賣部里買了兩刀紙,放在老張床前的鐵盆里燒了。
我媽跪下,開始哭,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邊哭邊說老張去得早,去得可憐,病生得慘,說撇下她一個人無依無靠。
我媽哭,連華也嗚嗚哭。張家的人低頭站在后面,我大舅我二姨去拉我媽,一屋子人把里里外外塞滿了。
我媽哭得我也想哭,我看看我弟、我姨和我舅,他們都紅著眼圈,淚汪汪的。
我媽哭得讓我迷惑。她像一個真正的妻子。這像是世間任何一對普通夫婦的生離死別。她哭得就好像她一點(diǎn)也不恨老張,一點(diǎn)也不想讓他死,一點(diǎn)也舍不得他。
或者,事實(shí)就是如此?或者,她二十多年的抱怨都是假的?
總歸有一樣是假的吧?;蛘咚赡昀墼掳屯朗羌俚?,或者她眼前的哭是假的。
我姨我舅終于把我媽拉了起來,我媽問老張家的人,跟不跟火葬場的車?
他們都說不跟了。只有連華,上了我的車。他們就都走了。
我們開車跟著火葬場的車,送老張進(jìn)去。回家時就沒這么麻煩,一只骨灰盒就把他裝下了。
我媽說也用不著在家停三天了,這就殯了吧。
她進(jìn)了趟北屋,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張照片。那照片一看就是從別的照片上剪下來的,很小,塞進(jìn)骨灰盒里空蕩蕩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她把它放在老張睡的那張床上,讓我們仨一起跪下,磕了三個頭。
我一邊磕一邊想起來我第一次見到老張的時候,覺得他真高。不過那年我也才八歲。
但他確實(shí)骨骼高壯,眼睛鼻子牙齒都大,臉很長。單是他的高個兒,就完全配得上矮小的我媽。他還有個好工作,在城里的織布廠當(dāng)副主任。
我弟完全繼承了他的基因,臉上沒有一點(diǎn)我媽的樣子。尤其是兩顆門牙和一臉容易長痘的油皮。
前年,我剖宮產(chǎn)生完二寶,我媽坐在床邊陪我聊天,說起我小時候,有一年過年,老張喝了酒,一抬手扇在我臉上,把我從沙發(fā)上打到地上。
我倒是不記得了。
我媽和老張在一塊兒過了些年之后,老張高大的身材逐步萎縮了。先是喝了酒打架鬧事,被打斷了肋骨。織布廠的廠長——他的老戰(zhàn)友,讓他回家休息幾個月。接著是兩次酒精中毒,搶救過來,落下股骨頭壞死的毛病,左腿就不行了,成了瘸子,拄根拐棍兒,便名正言順地下了崗。瘸了,背也駝了之后,老張就矮瘦了些,但打我媽的力氣還是有的。還是生完二寶躺在醫(yī)院的那天,我媽跟我說,老張隨手把拐棍砸在她腰上,砸得她半個月下不了床。
老張第二次住院,我倆去看他,他更瘦小了,好像比我媽還矮。
原先,他坐在西屋的床上,頭幾乎頂著天花板?,F(xiàn)在,他坐在這張床上,只占了貓屁股那么大一塊。
我弟咚咚咚磕完頭,頂著一頭的土爬起來,喊了一聲:“爸,你走好——”就嗚嗚地哭。
連華也嗚嗚地哭。
我媽說,別哭了,趁著天還亮,走吧。
我弟在前面抱著骨灰盒,我在他左邊,連華在他右邊,我媽跟在后面。
走到馬路上,路兩邊還有擺攤的,都看我們。我媽在這住了大半輩子,都認(rèn)得。路東賣豬頭肉的,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趙愛娟家的攤子。以前一直是她媽半夜起來煮肉,天不亮就出攤。前年她媽得肺癌死了,換了她姥爺。換了姥爺之后,就不大有人買她家的肉,肉煮得不好吃了,姥爺還聾,說半天他都聽不明白。路右邊是賣烤雞背的,我媽原來的同事,我叫她琴姨,下崗之后改賣雞背,發(fā)了財,把原來的房子改成了兩層的小樓,就擋在我家正北面。
我看看我媽,說想回家開車。
我媽不說話,眼睛看著前面,脖子挺得很直。我再沒開口。
我們沒披麻戴孝。我媽壓根兒也沒準(zhǔn)備那東西。
除了我弟抱著骨灰盒,就是我媽提著一只鐵锨,我提著一袋燒紙,連華抱著一只紙馬。本來還該有個紙人,牽馬用的,叫勤童,壽衣店老欒昨天把手給砸了,干不了活,就他老婆一個人扎,只扎完了馬。鎮(zhèn)上還有一家壽衣店,但我媽執(zhí)意要讓老欒家扎。
那馬果然扎得精致,一雙眼睛栩栩如生,背上的馬鞍不是貼上去的,而是用硬紙做好了放上去的,立體的,活的,能取下來,上面畫滿了色彩繁雜的紋路。
公墓在鎮(zhèn)西頭,一路往西去,漸漸走進(jìn)黑暗里,四人誰也不說話,也不哭,走出鎮(zhèn)駐地,就是大片的田野,小麥才有腳面高,像新生兒的胎毛,馬路上大車來往,車燈把道路照得雪白。
要橫穿過野地。踩上麥苗和僵硬的泥土,大片大片連接起來的田野,沒有一點(diǎn)燈火。走著走著,走進(jìn)一片瓦礫之中,拆得只剩地基的房屋,半頹的院墻里空蕩蕩的雞籠,斷了的吊在半空的晾衣繩,完整的小樓,門窗處卻是空的。
虛空中傳來一聲狗叫。我嚇了一跳,手一松,袋子掉到地上,里面的黃紙一捆捆地掉出來。我覺得連華似乎也哆嗦了一下,但她沒把馬掉了,反而更緊地?fù)ё×怂?。我聽見一聲輕微的撕裂。可能紙馬擠爛了。
狗繼續(xù)吠叫,叫聲低沉,類似嗚咽。
我媽打開手機(jī)上的手電筒,把紙撿起來,塞進(jìn)袋子。我們繼續(xù)上路。
我故意落在后面,回頭尋找那只狗,試圖在黑魆魆的陰影之間找到它的輪廓。
狗吠持續(xù)著,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輕。我的眼睛始終沒有找到它。
偶爾,我覺得恍惚有兩只綠點(diǎn)在眼前的黑暗中晃動。但我不確定是不是我眼花了。
我已經(jīng)不覺得累了。兩只腳像上了發(fā)條的青蛙似的,自動向前挪動。
冷風(fēng)吹在臉上,我開始頭暈,開始胡思亂想,我想我們也許永遠(yuǎn)也到達(dá)不了墓地。我媽也許并不知道它在哪里。我們也許已經(jīng)走過了它。它也許就在我們后方,我們正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啊走,走進(jìn)永無休止的旅程里去。
但我媽這時卻說,到了。
她的話像一句咒語,眼見著就把曠野給點(diǎn)亮了。黑暗像拉開的幕布,墓地像舞臺上亮出的背景。我們走了進(jìn)去。
我和連華落在后面了。我們同時抬起頭,看到了月亮,又圓又大,安安靜靜,像是從來就在那里似的。
我看了看連華,連華也看了看我。我笑了一下。笑完才覺得多余,她不一定看得見。
在墓地里又走了好一段。我不時地抬頭看看天,擔(dān)心月亮又不見,但它好好的,很安穩(wěn)。墓地很大,極目望去,全是尖尖的墳頭和它們在月下的影子。全是新墳,有的有碑,有的沒碑。有的用磚頭壓著幾張黃紙,有的沒壓。附近十幾個村子的墳都遷到這兒了?;钪娜速u掉了村莊,搬到了一起,死了的人也跟著他們搬到了一起。
我們的影子掠過一個又一個墳頭的影子,直走到一塊角落里的空地,我媽指著地上說,這是咱家的。挖吧。
土硬,我弟先下了鍬。挖了一會兒,手就破了,土地還幾乎紋絲未動。我媽把鍬搶過來,我們不讓她挖,她腰椎間盤突出。連華搶到了,挖了幾下,也挖不動了,我接過去,我更不行,還是我媽搶了,挖出來一個臉盆大的坑。越往下土就越松了,以后就都是我弟挖的,到腰那么深的時候,我媽說,行了。你爸呢?回頭去找老張的骨灰盒,老張已經(jīng)叫揚(yáng)起來的土給埋了,把他扒拉出來,我弟停了鍬,在接電話,臉仰著,給月亮照得分毫畢現(xiàn),臉色越來越不對。我媽急了,手里抱著骨灰盒,一個勁兒地問,怎么了,許思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我弟掛了電話,說,難產(chǎn)。
我說,預(yù)產(chǎn)期不是還有幾天嗎?
我弟說,羊水突然破了,送到醫(yī)院去,羊水都流完了,骨縫才開了兩個。
我媽說,這孩子,我原來生你的時候也是開不了骨縫,生了十二個小時,才開了六個,那天夜里停電,點(diǎn)蠟燭生的。
連華問,后來呢?
我說,行了,別說了。我跟我弟說,不行就剖。
我媽說,剖的孩子,不聰明,產(chǎn)道擠壓不到,還是要生,哪有生不出來的孩子?瓜熟蒂落,孩子到時候了就能生下來,現(xiàn)在遭點(diǎn)罪,以后少遭罪。
我大聲說,行了,行了行了。
連華對我弟說,你要不回去?
我弟說,回不去。開最快也得五個小時。
我說,剖吧。
我弟說,許思她媽說血出得厲害,她血型特別,不好找血源。
我們都不說話了,停了片刻,我媽拽著我弟說,走走走。
我弟甩脫我媽,把地上的鐵鍬撿起來,繼續(xù)挖,一下一下,不停地挖。
我們喊他,他也不聽,我媽打給親家,打了幾個沒人接,我媽在坑邊轉(zhuǎn)圈,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我弟在下面挖,土揚(yáng)到我媽身上,她也不躲。
到后來,我媽不轉(zhuǎn)了,也站在坑邊看我弟挖。我弟挖到有他自己那么深的時候,電話來了,他丈母娘說,生了,順的,女孩,母子平安。
我弟一屁股坐到坑底,我和我媽去拉他,拉不動,他自己坐了一會兒,喘了陣粗氣,把骨灰盒接過去,放在坑底,自己爬了出來。
連華用鐵鍬,我和我媽用手,往坑里推土,弄了個小小的墳堆。
我弟的臉色緩過來了,一臉的汗和泥,坐在墳邊和許思視頻了兩分鐘,然后就一條一條地發(fā)微信。
我們等他站起來,在墳旁把一疊黃紙點(diǎn)了,一邊點(diǎn),一邊用一張一百的人民幣在另外的紙上印,印完一沓,折了三角,丟進(jìn)火堆。沒風(fēng)了,火稍得不旺,半死不活的。等把一袋子紙都燒完了,紙馬丟進(jìn)去,火苗突然急了,直躥上天去,紙馬竟飛起來,在空中飄了片刻。
我們抬著頭愣愣地看它飄完了掉下來,在火堆中噼啪作響,癟作一團(tuán),它的臉微笑著,紅彤彤地亮了一下,便熄滅了。
一進(jìn)院門,連旭就站住了,聲音也變了,說,媽,姐,你們別動,你們看看,那,那是個啥?
院墻邊上的水缸里坐著個東西,一動不動,露著個人頭似的形狀,可人臉哪有那么白?
我說,能有啥?我就走過去,連旭用胳膊擋我,我沒理,我有什么好怕的?這世上沒什么比活人更可怕的了。有一年,我家林場里新埋了兩人,有說是叫人害死的有說是想不開喝農(nóng)藥死的,還沒結(jié)婚,一男一女,抱著死在一塊兒,掰都掰不開,只好就那樣燒了,骨灰平均分開,一家一半。新墳就在林場小屋東邊二十米,村里人都說瘆得慌,我自己在林場住了七天沒回家,日夜?jié)驳?,照看水管水泵,每天夜里巡林都好幾次路過那兩新墳頭,我還和他倆打招呼,問他們在新地方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
我過去拽那東西,一拽,輕飄飄的,我就知道是什么了。
我故意把它往前一送,嚇得三人都倒退了好幾步,我笑了笑,但他們沒笑,臉都白了,倒也看明白了,就是個紙人,白天老欒沒扎完的那個勤童。
我打電話過去問,果然是老欒送來的,說是看我家大門鎖著,怕耽誤事兒,就爬上墻頭,丟到院子里了,那東西反正也摔不壞。勤童正好落進(jìn)水缸,坐在里面。好在是冬天,缸里沒水,只有幾只死去的蛾子蟋蟀。老欒讓我別急著燒,勤童按說是該第二天燒的。我說那你這會送來干嗎,嚇唬人的?他說你家的事兒不好說。
我讓連旭把西屋床上的鋪蓋卷搬到院子?xùn)|南角,連著勤童一塊兒燒了。鋪蓋卷里不只是老張的被褥枕頭,還有他的衣服,他的牙缸牙刷剃須刀什么的,還有那只他癱瘓后用的坐便器。
連華說,媽,這個坐便器給我唄。
我說,你要這個干嗎,你不嫌臟?
連華說,我拿回家刷刷,還挺好的,我婆婆也老了,缺個這東西。再說,我爸走了,我留個他的東西,好留個念想。
小敏站她身后,聽見這話笑了一下,一只嘴角高一只嘴角低。
連華臉沖著我,自然看不見她那樣笑。
小敏一這樣冷笑,我就會想起她那個爸,不是老張,是她親爸。這么些年我從來沒怎么想起他來,可只要小敏這樣笑,他的臉就會一下子浮現(xiàn)在我腦中,跟個氫氣球似的。她長得其實(shí)不像她爸,她更像我。連旭長得像老張,連華長得,應(yīng)該像她那個死鬼媽,就小敏像我,連我倆嘴上的痣,都長得一模一樣,在同一個位置,顏色大小也一樣??尚∶糇旖且桓咭坏偷倪@樣一笑,不知道怎么的,就像極了她親爸了。其實(shí)說起來,她的性子也不像我,那股悶聲不吭的倔勁,活脫脫就是她爸當(dāng)年的樣兒。
我把坐便器給連華留下了,她拿著去外面水管上刷,把上面干了的糞便刷掉。
屋里就我和小敏了,我跟她說,老張癱了這半年,每隔五六天,就坐到上面大便,拉不出來,我就用筷子給他摳,用筷子也摳不出來,就用手指頭,你不知道,那個臭啊。
小敏皺著眉,說,行了,誰讓你給他摳了?你是巴望著他好了繼續(xù)拿拐棍砸你?
我不說話了。
她小時候不這樣。甚至她結(jié)婚后也不這樣。她小時候總是說,等她長大了,一定會保護(hù)我,照顧我,帶我遠(yuǎn)走高飛。
肯定是離婚的事鬧得她情緒不好。
我也該和她談?wù)劻?。老張總算死完了?/p>
我不想讓老張死。以前是以前。他癱了之后,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我覺得,他要是能好,得了這次教訓(xùn),肯定會是個好老公,好男人。死就是最大的教訓(xùn)。我以前勸他不要抽煙喝酒,他總是說,喝死拉倒。臨死了,他天天跟我說,老王啊,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老天爺要是能讓我活過這回,我肯定對你好,我肯定不打你不罵你,我天天疼你,聽你的話,老王啊,你幫我燒燒香吧,你給咱娘燒燒香,你讓她保佑我,別死啊。
我說,你別瞎想了,你忘了?咱倆剛結(jié)婚那年,醫(yī)院連著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書,我每次都以為你活不了了,連你單位上的同事都以為你活不了了,給你把追悼會都準(zhǔn)備好了,結(jié)果你都活了。
我心說,給我娘燒香?她會保佑你?她當(dāng)初就看不上你。你第一次到我家來,我給你炒了五個雞蛋。她問我,哪來的老頭?給他炒這么多雞蛋?
老張搖著頭說,這回不一樣,這回,我是真活不了了。
他天天不吃飯,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連頭都搖不動,搖個頭就是把下巴擺擺。他說完那些話,累得張大嘴直喘氣,再說出話來就跟蚊子哼哼似的,我趴在他嘴上聽,連聽帶蒙,才勉強(qiáng)聽明白。我不愛往他跟前湊。他身上臭。得有好幾年沒洗澡了。
他說,老王啊,你以前說得對,我真不該喝酒,不該抽煙。抽煙也行,酒是真不該喝啊。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難受。我渾身沒一塊骨頭不疼。還是死了吧,死了好,就不難受了。
我說,你多吃點(diǎn)兒飯,能吃飯就能好,好了咱倆好好過日子。
他說,我吃不下去。我這嗓子里,好像塞著個瓶蓋。我這胸口,好像壓著個酒桶。
半個月以前,醫(yī)生說,回家吧,能吃點(diǎn)啥就吃點(diǎn)啥,在這也是白搭。
回了家,他也還是不吃。我白天去林場干活,把水瓢給他放床上,他有了尿就尿瓢里。晚上我回來給他弄點(diǎn)水,用吸管喂了。那只瓢底下就是幾滴尿。他根本不排泄。
三天前,他忽然有了力氣,說話也清楚了,大聲叫我給他打雞蛋湯。我打了一小碗,怕他嫌腥氣,湯里只有蛋花和姜絲。扶他坐起,他一口沒吐,一勺一勺地都喝完了,說沒吃飽,還要。我又打了一大碗,放了兩個雞蛋,一把香蔥,滴了香油,這回他喝了一小半。吃了飯他也沒叫累,說了好些話。他問我,大門關(guān)了嗎?
聽到這句話我眼淚就下來了。
他好的時候,每天傍晚都是他鎖街門。早上起來,也是他先起,去把街門開開,就拿著笤帚嘩啦啦地掃院子。他癱了以后,每天晚上一見著我就問,大門關(guān)好了嗎?我不耐煩,對他沒好氣。后來他沒力氣問我了,我還真有好幾次忘了,大清早起來一看,街門就那么四敞大開地晾了一夜。
喝了湯的第二天他又說要吃煎包,我做了一鍋,個個煎得金黃,他吃了五個包子皮,餡都讓我吃了。到了晚上,他竟然想吃豬臉,讓我去趙愛娟家買半斤帶拱子的。
我買了一斤,有耳朵,有拱子,還有大腸、肝、肺。他那天自己下床解手,尿也不那么黃了。我想著他這是要好,老天饒了他一次兩次,又饒了第三次。他這么個人,這么拼了命地糟蹋自己糟蹋老婆孩子,可真不該饒。老是這么饒他,那些一輩子認(rèn)認(rèn)真真、兢兢業(yè)業(yè)活著的人,該有多虧?可我還是想讓他活,再怎么著,屋里有個喘氣的,有個能說人話的,都比那些貓狗雞鴨強(qiáng)。
可吃完包子當(dāng)天夜里他就死了。
我猜他肯定是夜里死的。我早上起來,一出東屋門就叫他。我每天一睜眼就是叫他。他都會應(yīng)。應(yīng)得很輕,但是會應(yīng)。他睡不好,醒得早,老早就醒了,閉眼躺著。他別的器官都壞了,耳朵還很好使。我今天早上叫他,他不應(yīng)。我心說壞了,邊走邊穿衣服邊叫老張老張老張,你還在嗎?我想起有一回我晚上從林場回來,一進(jìn)門就叫他,他應(yīng)了,我沒聽見,就一連聲地叫,老張老張老張,你還在嗎?就聽見他說,還沒死呢,一時半會死不了。我早上叫,晚上也叫,聽見他的聲音就覺得高興,覺得又白撿了一天。今天早上我叫不應(yīng)他了。我看見他躺在床沿上,半個身子蓋著被子,半個身子露在外面,我伸手去摸,早涼了。
涼是涼了,還沒涼透,心口還熱乎,趁著關(guān)節(jié)還是活的,我趕緊給他穿上老衣。他身上沒有一點(diǎn)肉了,輕飄飄的,抱著像個嬰兒。老衣套到身上,像個唱戲的,帽子扣到頭上像個盆。
我把人挨個通知了,連華先來的。連華家離得最近,她嫁在城陽一個漁村,男人不在家,出海去了,連華雇了輛車,一個鐘頭就到了。我剛給老張擦了臉,還沒顧上給他穿鞋,就讓連華穿。
連華一邊穿一邊哭,哭得眼淚鼻涕糊在臉上。我不讓她哭,眼淚不能滴到老張身上,不吉利,她還是哭,鞋子半天也沒穿上,我就推開她,自己給他穿。我也穿不上。他身上瘦,腳倒腫得老大,跟兩只皮球似的,沒辦法,我只好把他的腳趾頭湊合著塞進(jìn)鞋里了。
然后我弟我二妹他們也來了,老欒也來了,還有幾個鄰居,張家的人下午才到。
我妹問我,你沒準(zhǔn)備照片?我說,啥照片?她說,遺照啊,擺供桌的,還有往骨灰盒上貼的。我哎喲一聲,說忘了。她說,你連這都忘了,可咋辦?我看看你家相冊里有能用的嗎?我說,這幾天有人劃林場的樹,我天天看場子看到半夜回家,給忙忘了。我妹說,又有人劃樹?我說,劃了好幾十棵了,專揀大的劃,有兩棵本來都要出了。我妹說,你又得罪誰了?我說,不是我得罪誰,村里人看我的樹長得好,生氣。我妹說,你家沒個男人,凈招欺負(fù)。老張走了,你也別干了,把林場轉(zhuǎn)出去得了。以前好歹還有這么個人,現(xiàn)在連這么個人都沒了。你一個人,里里外外,咋過?我說,有他沒他啥分別?這些年我不都是一個人在外面熬?小敏忽然在身后說了句,你在林子邊上安幾個老鼠夾子,夾著誰算誰。我看看她,我妹看看她,又看看我。我說,別說這個了,我有辦法。小敏和我妹說,啥?我說,照片,我有辦法。
我就把結(jié)婚證上的照片剪了,把我自個剪下來,兩個結(jié)婚證,兩張照片,正好,一張放骨灰盒上,一張當(dāng)遺照擱供桌。小是小了點(diǎn)兒,比沒有好。
二妹說,你弄個這樣的照片擺著,張家人怕不樂意。
我說,他們不樂意去。老張生病,他們一眼也沒來看。他們巴不得老張趕緊死完了好省事。
我知道他們不會帶老張回去,但還是問了一句。這些年,我們和他們幾乎沒有什么來往,逢年過節(jié)也沒走動過。果然,他大哥說,不往回拉了,就在這燒了吧,將來你倆就在一起了。他是說讓我以后老了和老張埋一起,我心說,我不和他埋一起,我把骨灰揚(yáng)到黃海去。
我白天本想拿著那兩個沒照片的結(jié)婚證扔進(jìn)火盆里,和紙錢一塊兒燒了,又想老張家的人在這,算了。
連旭在外面燒東西,連華提著那只馬桶去水管上刷,小敏又抱著手機(jī)出去了,也不知道她在和誰說,說些什么。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和李深打電話,現(xiàn)在看著不像。這孩子我是越來越摸不透了。
我下了四碗蔥花面。這么冷的天,大半夜的,都凍壞了。我挨個喊他們進(jìn)來吃。連旭先進(jìn)來的。連旭進(jìn)來的時候,我一抬頭,差點(diǎn)叫出來。我以為是老張回來了。
燒到一半,我媽來了兩趟,一趟是又拿了些零碎破爛,鞋襪鋼筆啥的。還有一沓宣紙,都是我爸年輕時寫的毛筆字。第二趟來,她讓連華和她一起提了七八個酒瓶子,全是啟封的,有白酒,有紅酒,還有啤酒,啤酒顯然是早過期了。
我媽往火里倒酒,火苗騰地一下躥起來了。我把啤酒扔到一邊,說,這個別給我爸喝。我媽說,老張,你到了那邊,想喝就喝吧,再喝也沒啥了,喝多少也不能再死一回了,你那死鬼老婆,見著你了嗎?估計她也管不了你。就我還能管管你。都這樣了,我也不管了,你愛喝喝吧,我留家里也沒用。這些全是原來我從你手里奪下來的,全還給你。
我說,你倆進(jìn)去吧,我在這看著。她倆走了,我用樹枝撥拉那些東西,皮鞋燒起來一股臭味。我倒光了一瓶紅酒,又?jǐn)Q開一瓶清照,想起來這是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用第一次打工賺下的錢從濟(jì)南給他買的。我媽當(dāng)時還埋怨我,買什么不好買酒。后來我每次回家,都發(fā)現(xiàn)那瓶清照好端端地在茶幾底下放著,前兩年他過節(jié)才打開喝了兩盅,喝完了,再用蠟封上口,怕走了味。我一陣鼻酸,把口朝下的酒瓶舉起來,往自己嘴里倒。我爸是不舍得喝。早些年他沒少打我,一喝酒就打。后來我長高了,比他還高,我就把他的拐杖奪過來,掄到他那條壞腿上。我說你再動我,你再動我媽,我打死你。我嫌拐棍不夠勁,又去院子里找鐵锨,我媽拼了命拉我,說大過年的,兒子打老子,讓人笑話。我姐也跟出來了,我姐說,打死他,我替你坐牢。我媽氣得直哭。不過那天我沒再打他,那一拐杖下去,他忽然就蔫了,平生第一次蔫了下去。
我把大半瓶清照灌了個底朝天。剛開始,我覺得有點(diǎn)暈,有點(diǎn)惡心,想吐,進(jìn)屋喝了杯水,覺得好多了,再然后,不適感消失了,我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我開始富有秩序地做這件事。我把地上的東西一件件挑著往火里放。從大到小。被子已經(jīng)燒完了,就放床單,床單完了就放枕頭,再是褲子,一件一件,挑著看仔細(xì)了,邊看邊對自己說,這是我爸的毛衣,這是我爸的秋褲,這是我爸的襪子,這是我爸的茶杯,再小心翼翼地往火上放。放一件,就在上面慢慢淋些酒。我做得很細(xì),好像在給一只蛋糕裱花。
燒到那沓宣紙,我就著火光一頁頁看過了。我爸寫得真不賴。我雖然不懂,但覺得好看,比例協(xié)調(diào),收放自如,很瀟灑。我爸原來在單位就是管宣傳的,一過節(jié)就讓他寫黑板報,勞動節(jié)快樂,歡慶國慶,新春快樂,每個字都有一人高。據(jù)說他當(dāng)年寫了不少,常在書法雜志上發(fā)表,還在省里的一個什么比賽上拿過二等獎,都沒了,就剩下這幾張習(xí)作,被蟲子蛀了不少洞,留了些絲絲拉拉的蟲屎,墨是好墨,捂了這么些年,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墨香。東西都燒得差不多了,不是已成灰燼,就是正在成為灰燼,只剩了這沓紙。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們一張張丟了進(jìn)去。紙在火上飄蕩了一會兒,看上去,那些毛筆字一個個的,像在火中飛舞。
我媽叫我進(jìn)去吃面條的時候,我看見我姐在院子西北角走來走去,壓著嗓子說話,好像還在哭。我喊了她一聲,她沒應(yīng)。
我一進(jìn)門,我媽看見我,臉上突然僵住了,愣了好大會才緩過神,把碗遞過來。我忽然想起我剛才喝了大半瓶白酒,臉上肯定不對勁吧。我媽和酒鬼過了這么多年,她應(yīng)該一眼就能看出來。我低頭喝面條湯,不說話,生怕顯出醉態(tài)。小時候我媽就和我說,你長大了一定不能喝酒,不能像你爸這樣。你說你爸要是不喝酒該多好。我那時才五歲,我拍著胸脯說,媽你放心,我絕對不喝酒。這些話她說了很多年,我每次都這樣保證。后來大了,也聽煩了,我說你說的這都是廢話,我對酒沒興趣,酒席上別人軟硬兼施,對我一點(diǎn)兒用都沒有,我就是不愛喝。我媽就放心了,沒再提這個茬。她也是看我確實(shí)沒這心思。一大家子人聚會,我大舅我姨夫勸我喝,我就抿點(diǎn)兒意思意思,再勸我再抿點(diǎn)兒,一頓飯下來,酒盅里還剩一大半。后來他們知道我的脾氣,也就不勸了。只有我二姨夫說,連旭是個好坯子,能喝,喝酒不上臉,跟大姐不一樣,大姐喝兩口啤酒,你看那脖子紅得。我媽說,能喝不能喝的,孩子不愛喝,就別讓了。
我媽也不說話,埋頭把面湯喝完了,我剛要起身,我媽忽然說,連旭,你真像你爸。我說,啥?她說,你長得,真像你爸,剛才你一進(jìn)來,我差點(diǎn)以為是你爸進(jìn)來了。我笑,我有那么老?我媽說,你像你爸當(dāng)年的樣兒。我第一次和他見面,他那張臉就是這樣的,一模一樣。連你倆的表情都一樣。我三十七歲,他三十八,我那個小學(xué)同學(xué)張家紅給我倆牽的線,她和你爸是本家。張家紅說他個頭高,力氣大,吃公家飯。我說這么好的人能看上咱?她說見了就知道了。我是結(jié)婚后才明白過來的。其實(shí)我當(dāng)天就應(yīng)該知道。那會兒才十一點(diǎn),他來張家紅家吃飯,已經(jīng)喝多了,一身酒味兒??晌揖拖胫麄€頭高,吃公家飯這兩點(diǎn)了。
我媽說著,我姐進(jìn)來了,皺著眉問我,怎么這么大酒味?連旭你喝白酒了?我媽搶著說,剛才我讓你弟把老張那些酒和衣服一塊燒了,他身上沾的酒味兒。我姐哼了一聲,說,這樣好,去那第一天,就讓他喝個夠??烧媸巧咸焯昧恕N液蛬寷]搭腔。
我姐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就回屋了,說不吃了,困得要死。
我也困了,酒勁上來了。我覺得有點(diǎn)暈,有點(diǎn)平靜,有點(diǎn)興奮,看著這三間破屋子里的舊家具,都覺得新了,亮堂了。我開始有點(diǎn)理解,我爸為什么每次喝多了都要坐在西屋的床下面唱歌。他成宿地唱,邊唱邊罵。他罵起來,學(xué)蔣介石的腔——娘希匹。他當(dāng)過兵,不過當(dāng)然沒當(dāng)過國民黨,不知道為什么,他偏愛這仨字。他唱罵的時候,只有這仨字清晰可辨,其余的都聽不清。多數(shù)的聲音都像一個瘋子甚或是一只狗才能發(fā)出的腔調(diào)。我媽似乎從未受到他的影響,她睡得很香,我卻睡不著,在黑暗中睜大眼,聽著,一個音節(jié)也不放過,一直聽到天光發(fā)青,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在那些夜里,我有時會想,我姐睡了嗎?我想去北屋看看,她是不是睡了?也許她也像我一樣,被我爸吵得睡不著。也許,她像我媽一樣睡著了。但我最終一次也沒去。
我媽叫我的時候,我意識到,我的臉上正溢出微笑,笑容像水流似的,在我的五官之間蔓延流淌,我的眉毛,我的鼻子,我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微笑,平靜地,幸福地微笑。我想,我和我爸還是有所不同的。我不會耍酒瘋,我只會靜靜地笑。
我聽到我媽在說,連旭,你怎么了?連旭,你是不是喝酒了?
她的聲音從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被距離拉長的聲音變得很輕,很細(xì),很慢,很溫柔,像微風(fēng)中飄搖的蛛絲。
我聽見我自己說,媽,你胡說什么,我怎么會喝酒?我最恨酒鬼。
我媽說,哦,我知道你不會。你端著洗腳盆在想什么?是不是想你爸了?別想了,他也遭夠罪了,早點(diǎn)走了是享福。你今天累壞了,媽給你洗吧。
她接過盆蹲下,脫去我的鞋襪,把我的兩只腳放進(jìn)熱水里。
水很燙,但我沒有把腳拿出來。
我媽一心一意地給我洗腳,她沒看見我臉上的微笑?;蛘哒f,她假裝沒看見。就像她三十年前的那天,沒看見我爸臉上的微笑一樣。
天不亮,我媽就跑到我床上,把我推起來,說要和我談?wù)劇?/p>
我還在夢里。我夢見我睡在東屋,和我媽、連旭睡在一起,蓋一床大被子,而且老張也在,他也蓋著這床被子,蜷在角落里,縮成一團(tuán)。他很高大,可是身體居然很軟,像團(tuán)棉花似的,就那么把自己團(tuán)成個球。
我媽的聲音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穿過夢境,慢慢把我叫醒。
我媽說的無非還是那套:你不能離婚,女人離了婚,就不值錢了,別人想怎么糟蹋你就怎么糟蹋你。
我打著哈欠說,別人能怎么糟蹋我?
我媽說,我離婚后,單位的小鄭指著我鼻子罵我被人休了,沒男人要。
我說,不是你休的我爸嗎?
她說,別人又不知道。
我說,別人罵你,你就不能罵回去?
她說,你別逞能,家里沒個男人,要有什么事兒,你一個人咋辦?你那幾家店咋弄?孩子咋分?一人一個?
我把被子蒙到頭上,說,媽,你讓我睡會吧,我等下還得開車。
我媽說,讓你弟開。老張死的時候,澡都沒洗。
這句話很突兀。我不耐煩,說,他死完了,別再說了。你再找個老頭吧。老張可算是死了。
我媽說,我不找了,我六十七了,再找個啥樣的?能習(xí)慣嗎?老張的胳膊是斷的。
我嘆了口氣,掀了被子,醒明白了,想睡也睡不成了。我問她,胳膊咋回事?
我媽說,有天下午,我沒在家,在林場出樹,他想解手,剛一下床就撞到墻上,把胳膊給撞斷了,疼得了不得,也沒去解手,就那樣坐在地上,等我晚上回來,一進(jìn)門,他靠墻坐著,哼哼唧唧,尿了一褲子,左邊胳膊上骨頭露出來了。
我說,沒去醫(yī)院?
我媽說,去了,雇了車,去了城里醫(yī)院,抬上抬下折騰半天,給抹了點(diǎn)藥,包了包就回來了。
我說,沒給接?
我媽說,沒法接。得做手術(shù)。他都那樣了,要是開刀,他連手術(shù)臺都下不來。
我說,哦。
我媽說,就那樣斷著,三個多月,只要一動彈就疼得哇哇叫。
我說,哦。
我媽說,小敏,你聽媽的,別離。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打你吧?他外面有人?
我說,沒有吧。
我媽說,外面又沒人,不就是個矮點(diǎn)兒?不會說話,人悶點(diǎn),也不算缺點(diǎn)。吃苦耐勞,實(shí)在。這些年他不幫你看店,你能在外面跑?當(dāng)初不讓你嫁,你偏嫁。都現(xiàn)在了,又要離,離了,還不是得再找?你就知道下一個比上一個強(qiáng)?有時候媽想,我還不如就跟著你爸呢。傻是傻點(diǎn),比老張強(qiáng)。一個女人拖著孩子過日子,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
我說,媽,時代不一樣了。
我媽說,到什么時代,離了婚的女人都低人一等。
我沒再反駁。我和我媽一來一回地這樣說,就會沒完沒了。
吃完早飯,連華她老公來接她,連華提溜著那把馬桶椅,上了她家的破面包。面包車上一股魚腥味兒,她老公和她一樣,又瘦又黑,坐在座位上,顯得駕駛艙很空,他倆向著車窗外招手,動作和神態(tài)都很有夫妻相。
然后我和連旭也上了車。
我媽非要跟著我回家。我知道她想干嗎,我沒讓,騙她說我不離了,原來就是嚇唬嚇唬李深她媽,省得她在我家耀武揚(yáng)威。我媽就放心了,她看不好李深她媽,更加不想和她住在一個屋檐下。
我坐在駕駛座上。我媽這回沒讓我弟和我換過來。
后備廂和車后座早又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大蔥、地瓜、白蘿卜、兩盆富貴竹、一盒小雞崽兒,活的,千奇百怪,應(yīng)有盡有。
小雞兒用個紙盒子盛著,盒面上拿剪子戳了幾個透氣的洞,我媽給塞在我弟腳底下,說讓他看著。
路上,我問我弟,你昨晚是不是喝酒了?現(xiàn)在嘴里還有味兒。
我弟不說話,伸手把腳底下的盒子掏出來,放在后座那一堆摞得高高的雜七雜八上面。我又問了一遍。
我弟說,喝了。
我說,心情不好?
我弟說,嗯。
我說,少喝點(diǎn)沒事,別喝多。我前些年做生意,沒少喝?,F(xiàn)在戒了,胃壞掉了。
我弟說,你不喝能談成?
我說,做生意第四年春節(jié),我連喝了五場,胃出血,送進(jìn)ICU,連著仨月只能吃流食。有天晚上我饞極了,去街上小店就著老咸菜吃了一籠包子,沒吃完就吐了,連膽汁都吐凈了。從此就戒了。做生意的,要是真想和你成,你不喝,也能成。
我弟說,倒也是。
停了一會兒,我說,你知道嗎?我倆不是一個爸。
我弟說,知道。
我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他喊,小心,我趕緊回頭,才瞧見車前一個騎自行車的老頭,趕緊打方向,差一點(diǎn)沒蹭著那老頭。
小雞兒都嘰嘰喳喳叫起來,盒子好像翻了。
已經(jīng)上了高速,沒法停車。車?yán)镆还呻u毛雞屎味兒。
我說,你怎么知道的?
我弟說,我早就知道了。上初中的時候,我有一回翻抽屜找東西,翻到那個舊戶口本。
我說,那你也沒提,也沒問?
我弟說,有什么好問的。
我再沒說話。
到了青州服務(wù)區(qū),我弟下車解手買水,我去后座查看,那盒小雞崽果真全部逃出生天,跑得各處都是,占領(lǐng)了車廂的各個角落,我只好把東西全搬下來,各處掏摸,我弟回來,我倆好容易逮著多半,還有三只從開著的車門里跳了下去,嘰嘰喳喳地在人腿和車輪中跳躍穿行,我倆貓腰急追,引來不少人圍觀,很尷尬,抓著兩只,眼瞧著最后那只鉆進(jìn)一輛白色現(xiàn)代底下,車輪碾過,它成了一張黃紅相間的紙,小翅膀還一抖一抖地動,試圖從粘連它的水泥地上抬起來。旅人們嘖嘖幾聲,散去了,我和我弟也重新上路。
換了他開,邊開邊問我,你和李深,離嗎?
我想了想,覺得告訴他也沒事兒。他不是我媽。就說,離,今天回去就是去辦這個事兒。
他似乎吃了一驚,停了一會兒,說,來得及?
我說,下午四點(diǎn)能到北京,直接就去民政局。
他說,咱媽知道?
我說,她要是知道,能放我走?
他說,也不用這么急,先緩緩。
我說,不緩了。
他說,孩子呢?
我說,一人一個,他要兒子,我要女兒。財產(chǎn)也是平分,我兩家店他三家店。他那三家小點(diǎn)兒。房子一人一套,存款一人一半,車一人一輛。我家啥都成雙,好分配。
他說,貸款呢,也分他一半?
我說,沒,貸款我自己背了。
他說,為啥?你別逞能。
我說,沒逞能。我賣掉一家店,能把貸款還清了。
他說,就一家店,你還得養(yǎng)閨女,夠花?
我說,這家店效益還行,省著點(diǎn)兒花,湊合著過。我也干夠了,打算歇歇,在家陪陪閨女。前些天我和李深吵完架,我問她,你愿意跟著爸還是跟著媽,她說跟著爸。我一生氣,打了她兩下。后來一想,又覺得后悔。從小我就在外面跑,沒帶她幾天,不能怨她。我辭了倆店員,留了個年紀(jì)大的,往后自己看店,一心一意陪她長大。
他說,也好。你這些年,挺不容易的。
我說,經(jīng)了事兒,我也看開了,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不是當(dāng)年那個小姑娘了。離婚也不是壞事,人總得往前走,不能老在原地打轉(zhuǎn)。吵了這些年,也吵夠了,我倆現(xiàn)在還挺友好,什么都能平心靜氣地坐一塊兒談。
他說,真快,我還當(dāng)你們只是在鬧。
我說,旁人覺得快,自己才知道是咋回事。我倆分床五年了,自打有了大寶,就沒大一塊睡。
他說,沒再努把力,磨合磨合?婚姻還不就是這么回事兒,和車一樣,拆了再裝,新是新,可還是不如原裝的開起來趁手。
我說,也不是沒努力,老二不就是努力的結(jié)果?時好時壞,吵吵鬧鬧的,累了。
他說,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我說,嗯。這事別告訴咱媽,什么時候也別告訴。她以后要是知道了,就跟她說是先離了再找的。
他說,嗯。咱媽也有。
我說,啥?有啥?
他說,那個老欒,那天我和咱媽去他店里拿馬,我覺得他不大對。
我說,哦,也可能。有也沒事兒,沒個人,這么多年,她一個人在外面闖,撐不下去。
他說,老欒還有媳婦。
我說,是有。他媳婦手挺巧。
他說,嗯。
我說,到了濟(jì)南我跟你去醫(yī)院看看許思和小侄女。
我姐走了以后,我想回家做飯,許思叫住我,問我房子的事兒怎么辦。
我說,先不說這個,等出了院,回家說。
許思說,女兒的名字你起好了嗎?
我說,還沒,再想想,名字是大事兒。
丈母娘在旁邊說,沒個名字可不行,大名起不了,先想個小名叫著也行,大名過幾天找個算命先生給起。
我說,好。
許思說,要不就叫哼哼吧,賤名好養(yǎng)活。
我說,女孩兒家的。我再想想。
我拿著鑰匙出了病房門,我丈母娘跟出來,叫住我,說,連旭啊,你說,你和思思結(jié)婚的時候酒席也沒擺,就扯了個證,當(dāng)時你也沒房子,可思思愿意,我這個當(dāng)媽的也不好說話,女兒幸福就成。如今有了孩子,還租著那套一室一廳的房子住,不是辦法,大人好湊合,不能讓孩子跟著遭罪。
我說,媽,你放心,房子我看好了,兩室一廳,婚房,精裝修的,裝了沒住,家具電器啥都有,我交了一年的房租,過完這個月就能搬進(jìn)去。
丈母娘說,還是租房唄?
我說,我先回家做飯,許思餓了,奶水不足。
她說,孩子上學(xué)得有學(xué)區(qū)房,不然就得上私立,上私立就得花錢了,錢少的教育水平差,水平高的,那開支可就大了。
我點(diǎn)頭應(yīng)了,回家燉了兩個湯,炒了一個素菜一個肉菜,盛了兩份米飯,洗了一個蘋果。許思是廣州人,一天三頓吃米飯,從來不吃饅頭,早上是白米粥,晚上是白米飯。我也跟著她娘倆吃。天已黑透,我把砂鍋底下剩的那點(diǎn)湯倒進(jìn)電飯煲,胡亂咽下幾口泡飯,提著四個飯盒走到車上。車停在人行道上,已落了一層薄灰,雨刷上夾了兩張罰單。我把單子抽出來,揉成團(tuán)扔了,系上安全帶之后又覺得不妥,跑到馬路中間撿回來。
許思吃得不多,剩下一大半,我勸著哄著,勉強(qiáng)給她塞進(jìn)兩勺,她就偏過臉去,說吃不下,惡心。丈母娘說,我還是去買包奶粉吧,奶不夠,孩子不能老餓著。
等她出去了,我去看女兒。
這是我第一次仔仔細(xì)細(xì)地看女兒。女兒身上有股熱乎乎、軟綿綿的味道。她趴在許思胸前睡著,嘴巴噙著奶頭,時不時地砸吧幾口。臉上皺皺巴巴,又黑又紅,很小,也不胖,像只小老鼠,尤其是,她趴在許思雪白的胸上,頭上稀稀拉拉幾根黃毛,臉更襯得黑。許思懷孕的時候反應(yīng)大,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才慢慢見好,女兒生下來只有五斤一兩。
許思也睡了,娘倆的呼吸此起彼伏,女兒打著小呼嚕,似乎鼻子里有東西。
這么小的小東西,要是有鼻屎,可怎么辦?我看著我的小指,它比她的鼻子還大。
門開了,呼啦啦進(jìn)來一群人,是鄰床的家屬,又是水果又是奶又是花,把走道全堆滿了。丈母娘也跟著進(jìn)來,和一個老太太聊得挺歡,老太太大概是鄰床的婆婆。她家生的雙胞胎,龍鳳胎,家里還有一個老大。我聽見我丈母娘問她,生這么些,家里多大的房子?有地方養(yǎng)嗎?對方說,有的是地方,五室三廳,復(fù)式,媳婦和兒子大孫子住樓上,她和老伴兒帶著倆小的住樓下,早安排好啦。
丈母娘嘖嘖贊嘆,說真好啊,龍鳳胎,你可有福了。對方說,好啥啊,生了就是我和老伴的事兒,往后可有的受咯,兩孫子一個孫女,真是。這么說著,嘴巴一直咧著,笑個不停。我丈母娘臉朝著她,眼睛卻不住地瞟我。
許思也醒了,睜眼看墻。
女兒哭,我抱起來,丈母娘馬上跑過來搶下,說,哪有這么抱孩子的?這么抱小心閃了孩子腰。我笑,她還沒腰呢。丈母娘說,沒腰?是,要啥沒啥。
我愣了一下,許思坐起來,說,媽你抱著孩子到走廊上走走吧,這里鬧得慌,她光哭。
女兒長得像誰?現(xiàn)在還看不出來。閉著眼皺眉哭的樣子,有點(diǎn)像我姐。
丈母娘抱著女兒出去了,許思拍拍床沿對我說,連旭,我想和你談?wù)劇?/p>
我站到床邊,她說,你坐下。
我說,你說吧。
她表情嚴(yán)肅,額頭綁了條紅布,劉海扎起來,臉看上去很小,很瘦,只有巴掌大,肩膀也瘦削單薄,根本不像個產(chǎn)婦。我一陣心疼,坐到床邊。
我說,思思,房子的事兒,我會想辦法的,你放心……
許思打斷我,說,辦法我有了。
我說,嗯?你有什么辦法?你爸有錢借給我們?
許思說,我爸哪有什么?我弟結(jié)婚的錢還是東拼西湊的。
我看著她,想起大一那年剛認(rèn)識她的樣子。那時她胖乎乎,臉是圓的,短發(fā),笑起來臉上有一對酒窩,下巴是雙的,一摸一手軟軟的肉,夜里抱著睡非常暖,一覺醒來一頭的汗。
許思說,我給你姐說了。
我說,干嗎找我姐?
許思說,咱家就數(shù)你姐有錢。
我說,她也沒有。
許思說,她給了我張卡,說上面有五十萬,不夠的讓我們借借,先付個首付。
我瞪著她看,她彎腰從床頭柜里把卡取出來,遞給我。
我說,那是她賣店的錢。
許思嘴角耷拉著,想哭,臉上的法令紋越發(fā)明顯。
她咬著嘴唇,說,你這么大聲干嗎?咱姐四五家店,賣一家也沒什么,咱可啥也沒有。錢不是借的嗎,慢慢還唄。
我說,還個屁,你知道她要離婚嗎?
許思愣了一下,眼淚流出來,說,我不知道,她沒跟我說。
我站起來,看見鄰床的人都往這邊看,我說,看什么看?
有個男的說,小兄弟,人不大脾氣不小,看看怎么了?都一個病房的,說話別這么沖。
許思拽我的袖子,我甩開了,說,哭什么哭。
丈母娘抱孩子進(jìn)來,叫,連旭,你長本事了?老婆剛九死一生地給你生下孩子,你就敢打她了?
我說,媽,我沒打她。
丈母娘說,你要打她,先打我吧,來來,你把我們娘仨都打死好了。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抓我的胳膊,我想掙開,又不敢用力,怕她再說我打她。
許思臉上刷刷地流淚,咬著嘴唇壓抑著哭聲,肩膀一抖一抖。
我由著丈母娘數(shù)落,她滔滔不絕的時候,我盯著天花板的一角看。那里停著兩只蒼蠅,一只在上一只在下。按說冬天的蒼蠅早該死了,但它們在暖氣充盈的病房里活了下來。兩只蒼蠅許久不動,我漸漸懷疑,它們也許是死的,只是以交配的方式死在了一起?;蛟S是被人拍死的?;蛟S是以別的方式死的。死的時候,也許它們還連接在一起。不知這樣死去時感覺如何?
許思喊我,我才發(fā)覺丈母娘抓著我的手已經(jīng)松了,在我手腕上留下五個指甲掐的紅印子。丈母娘愛打扮,燙著大卷發(fā),畫著眉毛,留著長指甲,指甲定期去店里護(hù)理修剪,各個珠圓玉潤,涂著銀色的甲油。
許思眼皮腫著,手伸過來,我盯著看了一會兒,才看明白,她手里還是那張銀行卡。
許思說,旭,你路上很累吧?要不回家睡會兒,這里有咱媽。
我點(diǎn)點(diǎn)頭,把卡接了。
許思說,密碼我等會兒發(fā)你手機(jī)上。
我出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鄰床的家屬都走光了,兩個嬰兒睡在他們各自的小床上,很胖,很白,臉特別大,頭發(fā)又長又黑,像兩歲小孩的頭發(fā)。他們的奶奶歪在椅子上斜眼看著我。
在一樓,我把卡插進(jìn)取款機(jī)的卡槽,沒看微信,密碼我知道,是我們?nèi)齻€人——我、我媽、我姐的生日組合,這些年來我們?nèi)叶加眠@同一個密碼。余額是五十三萬。
外面寒風(fēng)凜冽,我提著飯盒,裹緊了大衣,倦意陡然襲來,又困又餓,渾身冷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座椅和方向盤也是冰涼的,勉強(qiáng)開回家,在樓下的小賣店里,我買了兩瓶清照酒。樓道是黑的,我把兩只酒盒全扔了,擰開瓶蓋,往嘴里灌進(jìn)一大口。空蕩蕩的腸胃立即涌起一股灼熱感,像有火在體內(nèi)燃燒。
我把那瓶沒開封的夾在腋下,一手扶著樓梯扶手,一手握著酒瓶,繼續(xù)往食道里灌酒。進(jìn)了門,我沒開燈,把那瓶埋進(jìn)衣櫥內(nèi)的一堆雜物里,坐在黑暗的地板上。屋子里沒有暖氣,但瓷磚是熱的,我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熱的。我把酒瓶晃晃,不多了,不能急著喝完。我就著街上的亮光,把酒倒進(jìn)瓶蓋里,滋兒滋兒地小口抿。我看著自己在地上投下的影子,忽然記起有一年的春節(jié),我大概上高二吧,也有可能是初二,記不清了,那天夜里,我爸喝多了,我聽見他從西屋的床上掉下來,就那樣坐著,沒再動,他先是罵了兩句“娘希皮”,然后開始唱。他唱京劇“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唱樣板戲“我佩服你沉著機(jī)智有膽量,竟敢在鬼子面前?;尅?,唱呂劇“您夫妻縱有千條計,我來個趴墻偷聽對付你”,唱電視劇主題曲“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我媽朝我這邊側(cè)躺著,打著呼嚕,身上的被子蓋到一半,我看到她裸露的上身,白花花的胸脯流到床單上。我盯著看了一會兒,覺得很熱,從床上爬起來,光身披了件外套,去外面撒尿。打開門,院子里的雪光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晝,我爸的一只腳從西屋里伸出來,然后,我就看見東屋的門也開著,我姐穿著睡衣站在門口。我從她的視線里過去,像從霧里穿過,她似乎沒有看見我,沒有任何反應(yīng),轉(zhuǎn)身進(jìn)屋,插上了門。
【責(zé)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