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中的白狼

冒頓

在西藏阿里地區(qū)的札達縣，人們給我們講了一只白狼的故事。

有一年，一只白狼從札達土林中走出來，徑直向馬路走來。

馬路上有很多人和車輛，但它并不懼怕，只是高昂著頭，離馬路越來越近。土林中有狼并不奇怪，因為越往土林深處越閉塞，是狼一類的動物理想的棲息地。但奇怪的是，這只狼為何敢走出土林，而且向馬路上的人和車輛走來？待它走近，進入人們的視野后，才看清它是一只渾身泛白的白狼，它嘴里叼著一個布袋，里面有三只狼崽。那三只狼崽可能剛出生不久，僅有拳頭般大小，連眼睛也是閉著的。不知它從哪里找到了一個破爛的布袋，巧妙地將三只狼崽裝入其中，然后便上路了。這只白狼是想帶它們到有水草的地方去，因為有水草的地方有兔子，狼可以將其捕食。它離人越來越近，眼中有兇殘之光射出，似乎要一口將擋住它去路的人咬死。人們喊叫著撲向它，手中的石頭也砸了過去。它躲閃著石頭，嘴里的布袋掉了，三只狼崽像皮球一樣在地上滾動。有人喊了一句：“大狼小狼都是狼，打！”

人們向小狼圍了過去。白狼驚恐地發(fā)出一聲嗥叫，撲過去用嘴將三只小狼收攏在一起，然后趴下身子護住了它們。人們都很吃驚，這只白狼一副任由人怎樣打擊，也要護住腹下小狼的樣子，是多么令人感動的母愛啊！人們將手中的石頭扔下，轉(zhuǎn)身走了。白狼看人們走遠，爬起身將三只狼崽重新裝入布袋，叼起返回土林。它走到土林入口處，將布袋放在一塊石頭上，回頭朝人們叫了一聲。它的叫聲中充滿對人的感激，以至于讓每個人都聽明白了它要表達的意思。隨后，它又將布袋叼起，進入了土林。

第二天，它又出現(xiàn)了。它將三只小狼安頓在了土林中的隱蔽處，然后從土林中走出來，徑直向人們走去。

人和狼之間，猶如隔了一層無法揭開的幕布，所以接下來在高原舞臺上將上演什么，誰也猜測不出。令人意外的是，它嗥叫幾聲后卻突然轉(zhuǎn)身跑了。它速度很快，順著來路跑到土林入口，身影一閃便徹底消失。

它的身影消失很長時間后，人們?nèi)匀灰荒樢苫?，一只狼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又莫名其妙地離去，讓人們感到匪夷所思。

就在所有人都對這只白狼的出現(xiàn)和離去感到費解時，有一位牧民騎馬從另一座山上奔馳而來，對人們說：“剛才太危險了，你們居然都不知道！”人們驚異，忙問他：“出了什么危險？”那人說：“剛才有一群狼從山坡上下來，利用平灘中的溝渠慢慢爬過來，都快接近你們的馬了，但有一只白狼從土林中出來，朝著那群狼叫了幾聲，那群狼停下，過了一會兒就轉(zhuǎn)身走了。當時你們的注意力都在白狼身上，所以不知道有一群狼已經(jīng)接近了你們的馬。你們離馬那么遠，如果狼撲上去的話，怎么也得咬死一兩匹。這件事太奇怪了，那只白狼叫了幾聲，那群狼就乖乖地走了。還有，那只白狼應(yīng)該是在幫你們。它為什么會幫人呢？奇怪?！甭犓徽f，人們才明白那只白狼剛才做出那些舉動的原因。

過了幾天，這只白狼又走到了馬路上。也許因為前面已經(jīng)來過兩次，加之人對它心存感激，所以它輕松自如地在馬路上走動，就像馬路上的人或馬路邊的一匹馬一樣。這只白狼走到馬群跟前，臥下望著馬群。因為馬群已經(jīng)熟悉它，并對它消除了敵意，所以，它們之間并沒有出現(xiàn)人們擔(dān)心的撕咬場面。

有一位牧民趕著羊從土林入口前經(jīng)過，他看見一只白狼臥在幾匹馬前面，驚嚇得叫了起來：“白狼……白狼……狼里面最厲害的東西，馬上當了，要被狼吃了?！彼吔羞呞s著羊往回走，遇到了狼，無論如何得返回，不然就會被狼咬死幾只羊。在他的觀念里，哪有狼不吃馬和羊的？那些馬太傻了，正往狼的圈套里鉆呢！但因為過于慌亂，他的羊群在土林前的大草灘上亂成一團。他大聲吆喝，意欲把羊群收攏在一起，他的羊卻一改以往老實聽話的樣子，任憑他怎樣費勁地喊叫，仍然亂跑向各個角落。

那位牧民絕望地叫著：“完了，完了，傻羊啊，你們傻死了，一只白狼就臥在不遠的地方，你們就這樣亂跑，不是往它的嘴里送嗎？”他正罵著，卻出現(xiàn)了讓他嘆為觀止的一幕。

那只白狼站了起來，一邊叫著一邊走近羊。它的叫聲對正在亂跑的羊來說猶如某種命令，它們都停了下來，極其溫馴地望著白狼。

白狼從它們身邊走過，它們像是迎送君王一樣用雙目凝視著它，直至它進入土林?！鞍桌遣怀匝颍⊙蚝茏鹬乩?！”那個人驚呼，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從此，它每天都從土林里出來，到荒灘上走走，并不時地發(fā)出長嗥，那群馬聽到它的聲音便遙相呼應(yīng)，紛紛與它對鳴，山谷中響起一片熱鬧的鳴叫聲。

那位牧民感嘆道：“狼和馬變成朋友了，以后要是和我的羊也變成朋友多好，我再也不用防狼了?！本烤故鞘裁丛蜃尠桌遣怀匝?，而且它的叫聲讓羊變得如此乖順，卻沒有人能說得清。這只白狼便變得像一個傳說，而且在人們的講述中變得越來越神奇。

有一天，有人在土林頂端看見了那只白狼，它抓了一只兔子，快速閃進了土林中。那人想窺探出它的藏身之所，但土林密布，溝谷交錯，不見它的任何蹤跡。因為它是一只白狼，加之它不吃羊，而且在關(guān)鍵時刻幫助了人，所以人們對它的感情很復(fù)雜，覺得它是一只神物。

后來，一位在土林一帶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藏族老人告訴了人們真相，這只白狼前不久生的三只狼崽長大后一定也是白狼，而白狼在狼群中地位高貴，會成為狼王或頭狼，所以你們沒有打三只狼崽的舉動感動了白狼，它在報答你們。

幾天后，下起一場大雪，天空中飄落著密集的雪花，大地很快被覆蓋成一片銀白色。土林變得更漂亮了，遠遠看上去猶如有無數(shù)棵樹聳立在高原上。

人們想起了那只白狼，擔(dān)心它會被凍壞，想幫它轉(zhuǎn)移到暖和一些的地方去。但因為它隱藏于神秘不可知的角落，加之大雪所阻，所以人們只能這樣想想，并不能采取實質(zhì)性的行動。

第三天夜里，從土林內(nèi)傳來一陣叫聲，人們被驚醒，紛紛出門去看。土林一片寂靜，并沒有任何東西走動。人們斷定，是那只白狼在叫，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它將如何熬下去？尤其是它那剛出生不久的狼崽，就更難熬了。

后半夜，從土林內(nèi)傳出的叫聲變得激烈起來。人們都肯定是狼的嗥叫，因為以前狼的嗥叫和這種聲音一模一樣，而且是在饑餓或遇到危險時才發(fā)出這種聲音。慢慢地，它的叫聲由激烈變得微弱，最后悄無聲息了。

這么冷的天，一只狼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了，它，以及它的幾只狼崽會怎樣？人們的心頭掠過一絲不安。

第二天，雪停了，人們進入土林去尋找那只白狼和它的狼崽。土林內(nèi)的雪比外面的更厚，有很多地方都不敢踩入。尋找到一個山洼處，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只凍死的狼，但它身上的毛灰黃交雜，不是那只白狼。

人們議論，如果昨天晚上發(fā)出激烈嗥叫，之后變得無聲無息的是這只狼，那么那只白狼也許還活著。這樣一議論，人們變得興奮起來，加快了向前搜尋的速度。不知從何時起，這只白狼在人們心目中有了地位，人們視它為一只好狼，它身上的白似乎純潔無比，影響著人們關(guān)心它，為它著想。這是一只有福氣的狼。

最后，人們在一塊石頭下面找到了那只白狼。但它已經(jīng)被凍死了。

人們將它的身子轉(zhuǎn)過來，發(fā)現(xiàn)它懷里的三只狼崽安然無恙，睜著無助的眼睛在看著大家。它們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jīng)死去，所以用嘴不停地觸碰它。

白狼長久沒有反應(yīng)，它們似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低聲叫了起來。人們看著三只狼崽，終于明白了白狼的死亡原因。在寒冷的黑夜，它知道逃生無望，便用身體護住三只狼崽，防止它們被凍死。三只狼崽在它溫暖的懷抱里一動不動，并很快進入甜蜜的夢鄉(xiāng)，而它則被一股股像刀子一樣的寒冷侵襲，最后被凍死了。它的死無聲無息，落在它身上的雪也無聲無息，寒冷巨大無比，足以將一切吞沒。

人們挖坑將它埋葬，一只白狼深眠在大地深處，人們覺得一下子似乎缺少了什么。人們離去時，三只狼崽在埋白狼的地方叫成一片，聲音既凄楚又無助。又下雪了。

（樹雨摘自《意林·原創(chuàng)版》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