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天上去住

秦湄毳

童年的記憶里，有一個蘋果花一般的姑娘，跟她的愛人一起搬到天上去住了。

這里是煤礦上的一排家屬房，因了小巷口長有一棵別的巷子都沒有的蘋果樹，人們有時候稱這條小巷叫“蘋果巷”。從北京搬來的陳阿姨說，北京有一個蘋果里，要不咱們的小巷就也叫“蘋果里”?？墒侵性@個小煤城，人們不習(xí)慣稱“里”，這邊就叫“街”“路”“巷”，所以，有人叫我們這里“蘋果路”“蘋果街”，也有不少人叫這里“蘋果巷”。那棵蘋果樹據(jù)說是因了風(fēng)的吹送，把礦上蘋果園里的小樹吹來一棵，它就正好長在我們住的家屬房邊上了?；棠陶f，這是她從蘋果園里移來的，哪是大風(fēng)刮來的，大風(fēng)只會刮去東西，刮走人啥的，不會刮來東西，更不會刮回來人啥的。她家住在最西頭的巷子深處，她卻在距離她家最遠(yuǎn)的西頭巷子口，栽下這一棵蘋果樹，巷子口有棵蘋果樹，可不就成了這排房這小巷的標(biāo)志了。花奶奶說，自打有了這棵樹，她就不會走著走著走過去了還不知道是該拐進(jìn)巷子回家了。剛住進(jìn)來的時候，她經(jīng)常是走過去了，才發(fā)現(xiàn)走錯了路，再折返回來：“有了這棵樹，我就不再迷路了。誰也都不會迷路了?！贝蠹衣犅?，可也是，有意無意不用記路了，走到蘋果樹，就到家了?；棠踢€說了：“讓它長陰涼，同時也圖個吉祥，蘋果蘋果，平平安安的，她的家，這一片房子都平平安安的，多好！”

花奶奶很喜歡這棵樹，長不長果子，她都護(hù)著它，給它澆水，見到誰家小孩子去搖晃它，她就去阻止，東墻外，小巷口，迎著陽光，喝著清風(fēng)，慢慢長，從筷子細(xì)長到竹竿粗、碗口粗，一直在長，“一年一個樣兒，像個孩子似的”，花奶奶說，她喜歡這棵蘋果樹，看它開開花，掛掛果，綠油油的，長不成果子都沒關(guān)系，看著舒服，圖個喜性，花奶奶廣而告之，“人家有市花，有狼有狗熊當(dāng)圖騰，咱有咱的蘋果樹?！?/p>

這個長著蘋果樹的小巷深處住著一個蘋果花一樣美麗的姐姐，愛上礦上蘋果園里那個跛腳的護(hù)林人，她會蒸好熱騰騰的包子，穿過這矮小的蘋果樹，拎著去給她的愛人吃，也會在夏日里煮好冰糖綠豆粥裝在便當(dāng)盒里，路過的時候拂一下蘋果樹上的小果子，輕哼著歌曲去礦上的蘋果園里送給他喝。巷子里的人們都知道，那護(hù)林的跛子是一個資本家的狗崽子，母親被勞改，父親判了刑，有一個哥哥在邊疆，跛腳的他因了跛腳被造反派不屑，還是被網(wǎng)開一面，他僥幸地做了煤礦上蘋果園的護(hù)林人。家里的書都被抄了，成了毒草，可他喜歡看書的習(xí)性不改，《保衛(wèi)延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些革命的書還是可以讀的，紅寶書也是可以看的，護(hù)林的同時，他就看書，坐在果園邊的鐵路上看書?！八馨察o的樣子，看著看著，就聞到蘋果花的香。”這是阿霞姐姐的話。

每當(dāng)他巡視一圈林場，就會坐在鐵路上看幾頁書，傍晚黃昏的時候，他坐在晚霞里看書，那安靜的身影，一天，一天，吸引著姑娘的目光，這就是我鄰居家林伯伯的女兒阿霞。林伯伯是礦上的革委會主任，林伯母是礦上食堂的會計，他們只有這么一個寶貝女兒。阿霞姐姐當(dāng)時高中畢業(yè)剛被招進(jìn)礦上的宣傳隊(duì)，我最喜歡聽她在礦上文藝匯演的時候唱我們小孩子愛聽的歌兒《讓我們蕩起雙槳》，她有時候也扮演《朝陽溝》里的“銀環(huán)”，唱豫劇“我往哪里去啊，我往哪里走——”

我在玩沙子，猛一抬頭的時候，在云端，藍(lán)色天空里，阿霞在給后面鐵路上的跛腳大哥哥送吃送喝，還送了礦上發(fā)的可以領(lǐng)汽水和冰糕的票吧。偶爾看見他們在長長的鐵軌上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總是看見他們肩并肩地久久坐著，兩個清亮的剪影印在天上，也粘在地面上，看上去很美，像一幅畫，有涼涼的風(fēng)。因?yàn)槟菚r候我的童年時光，除了用爸爸工會發(fā)的券換電影票和表演票，去看電影和表演來打發(fā)，就是去鐵路那一片玩，不停地玩，那個鐵路是廢棄不用的運(yùn)煤鐵路，也有說是備用應(yīng)急的，是從來不過火車的。那里有一大片沙，還有一個水溝，是我、春花、巧玲和好多小朋友的天堂。我們在那里玩，一年四季都玩不夠。天暖和的季節(jié)，特別是夏天的時候，從天亮到天黑，除了回家吃飯，我和小伙伴就到那里去活動，媽媽說，我曬得跟黑泥鰍一般，可是并沒有攔阻我。因?yàn)榘职指f過，礦上又沒有幼兒園，毛丫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只要安全就好。所以，我可以隨便去玩，天天樂此不疲地在那里玩沙子、堆沙堡，在小河里撈蝦、捉螃蟹……

我在下面這樂園里玩，抬眼就能看到高高的鐵路上看書的跛腳大哥哥，他只要不是去巡林，就會坐在那抱著一本書，有時候，他也發(fā)呆，看遠(yuǎn)方，看田野，看天上的云彩，當(dāng)然，他偶爾也會看我和伙伴們玩。有一次，他察看我捉的小蝦和螃蟹，當(dāng)我們中的春花，把一只小螃蟹和一只老螃蟹分開的時候，他勸阻，不要把它們分開，他們是媽媽和孩子或者是爸爸和孩子，“不要把它們分開，讓它們在一起吧?！彼磸?fù)地說著，沒有誰會聽從他。后來他的樣子，我看到簡直就是在央求了。

跛腳哥哥難受的樣子，讓我下了決心，對春花說：“就聽哥哥的話吧，我把我的小水槍給你玩半天。”之前春花想玩我的水槍，攆著我要好幾天了。于是，春花停止虐待那兩只螃蟹。跛腳哥哥居然趁我們不注意，把兩只螃蟹又放到小河溝里去了。

春花拿了我的小水槍拼命地噴水去了，我看著哥哥跛著腳從小水溝邊走回來，很奇怪他怎么那么關(guān)愛那兩只螃蟹，老螃蟹和小螃蟹。我迷糊地看著他，想知道為什么。

他走過來很感激地笑著：“謝謝你，小妹妹，你真是一個善良的小鬼頭?！?/p>

笑起來了，一口潔白牙齒，尤其是他那雙眼睛真迷人，好像是兩朵芬芳的蘋果花。我似乎知道了，以小孩子的小聰明猜測，怪不得阿霞姐姐喜歡他呢，總是跟他并排坐在鐵路上！他的眼睛是怎么生的呢？我從來沒有見到過誰的眼睛像兩朵花的，只有他的眼睛像是兩朵花一樣。唉，就是他的腿腳不好，不然，他就更配阿霞姐姐了——因?yàn)槲蚁氲桨⑾冀憬愠鸶鑱恚歉杪曕诹?，那模樣俊俏，更是比花還美。真的，阿霞姐姐的歌聲里，會飄散出一股甜甜的味兒，比蘋果花都好聞，這也是誰的聲音里都沒有的。

晚上在房前納涼的時候，我給媽媽講跛腳哥哥和兩只螃蟹的事，媽媽聽了，嘆一口氣：“不見爹，不見娘，他也只是個大孩子哩，可憐的孩子！”媽媽嘆著氣，對爸爸說：“聽礦上的人說，阿霞這孩子很喜歡他，老林堅(jiān)決反對，死活都不同意這門親……”

我支起耳朵想多聽一些阿霞姐姐和他的事情，爸爸媽媽卻并不多說了。

我看到，有時候，阿霞姐姐和跛腳哥哥一起坐在鐵路上，有時候也見不到呢。只有跛腳哥哥一個人的時候，我看著他那望著藍(lán)天的模樣，活像一條魚兒，從天上的海里掉在地上似的，很孤單很瘦小的一條小魚啊，想起爸爸媽媽說的，林伯伯不讓阿霞姐姐答理他的事，我為他難過。

有一天的中午，我拎著我的小水桶回家，看到誰家的飯菜灑在小巷的狹窄過道上，一只大大的鋁飯盒敞口在墻角，癟得很難看，像一張扭曲的臉，湯水散發(fā)著噴香，灑了滿地，一只流浪狗在吞吃，吃得好香。

在我吃午飯的時候，我聽到了林伯伯大聲的呵斥聲，隱隱約約有嚶嚶的哭泣聲，還有林伯母小聲勸阻什么，最后聽到嘭的一響，似乎是摔門的聲音，然后巷子里有人招呼，“林主任出門去哪？”

“咣啷——嗵！”好像什么鐵物撞擊了磚或者石頭，我立刻想起了那個鋁飯盒，那癟成丑八怪的模樣，有憤怒的腳步聲，響過小巷。

我緊張得大氣不出，媽媽說：“吃飯吧，是林伯伯在吵阿霞哩。我做飯的時候，就聽見爺倆在巷子里鬧騰——唉——”

爸爸挾了一筷子我不愛吃的菠菜放在我的碗里，爸爸說：“曉得啵，你長大了可不許跟阿霞姐姐那樣不聽話?！?/p>

媽媽沖爸爸瞪眼：“跟毛丫說這個早哩！”“早啥子早，阿霞小時候就是個犟筋丫頭?！卑职值馈?/p>

“可是，阿霞的事情哪有犟脾氣這樣簡單，分明是她爸爸怕她找個資本家的跛兒子影響他繼續(xù)升官。”媽媽又搶白，“她媽媽都說了阿霞要是真鐵了心，她就不嫌那孩子的腿有毛病。”

“老林不也是沒辦法，有人盯著他的位置想取代他，他也是不敢有差池，可能是不想讓家庭背景有污點(diǎn)，不然還不是授人把柄?！薄安还馐沁@個吧。也可能就是嫌棄人家唄，沒家沒院的，腿還……”

爸爸媽媽絮叨的話，我越來越聽不懂了。

那些話，就像是毛線團(tuán)抖開來的線頭，一開始還看到，越扯越遠(yuǎn)，越扯越遠(yuǎn)，遠(yuǎn)得我看不見毛線頭了，連毛線團(tuán)也渺遠(yuǎn)到天邊，還是滾落進(jìn)了深深又黑黑的礦井里面。

看著那一坨綠色的菜，我也不敢像平時一樣說不吃不吃就不吃的話了。悶著頭，難以下咽地把它們含口里，閉起眼睛不嚼就吞下去。耳朵眼里阿霞姐姐好聽的聲音在唱：“咿呀，哎呀，我往哪里去呀，我往哪里走？”

唱腔飛著，心里想著姥姥講過的牛郎織女的故事，忽然發(fā)現(xiàn)林伯伯就像是那個在制造天河的王母娘娘，忍不住“唉——”了一聲，細(xì)細(xì)的，媽媽爸爸一下子愣了，可笑起來，“小孩子懂什么，還會嘆一口氣！”我成了他們的笑料，他們笑起我來，我自己也好笑地笑了。

是哦，我好可憐那個哥哥，沒爹沒媽的，跟我們比，他好可憐，他還是個跛子，會講那么好聽的故事，還寫那么好看的字，還會用蘆葦稈給我們做好聽的響器……我想起他的各樣好，越發(fā)希望阿霞姐姐能跟他好，不然，這世界上有誰跟他親呢？

每當(dāng)再去玩的時候，我都特別留意地看一看阿霞姐姐是不是又陪跛腳哥哥坐在鐵路上說話呢，還是一起看書呢，有時候，我看到他們兩個一起站起來，看天上的小鳥，看它們飛在云朵里去，都看不見了，他們還在仰著頭看——

只是，有好些回，我沒有看到阿霞姐姐了，只看到跛腳哥哥。他也只是轉(zhuǎn)一圈就走，不在鐵路上停留，手上的書卷著拿，沒有坐下來攤開讀過。很奇怪的是，我居然看到林伯伯好多次，他在我們玩的小河溝邊和沙堆邊，有時候在鐵道上，來回地走，臉黑得像烏云似的。

再后來有一天上午，早早地，跛腳哥哥到我們的樂園里來找我，說：“小妹妹，你把這封信帶給你們院里的阿霞姐姐好嗎？”我滿口答應(yīng)了，擦一擦我手上的沙子，鄭重得不能再鄭重了，我接過來，那是一個粉色的信封。

我飛快地往家跑，顧不得再多玩一會兒。跛腳哥哥在后面喊：“不用急，不要慌張。”還叮囑什么我已聽不真切，只是跑呢。

可是我急著完成這使命呢，還從來沒有人讓我完成這樣大的事呢，我要完成好，一定早一點(diǎn)交給阿霞姐姐。從上午到中午，從中午又到下午。終于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在巷子口的小蘋果樹下，守到了阿霞姐姐，把藏在衣服里的那個粉色信封交給她。

姐姐的眼睛都亮了，又驚又喜地對我說：“來吧，來我家喝汽水吧?！辈挥勺灾魑揖透グ⑾冀憬慵?，邊喝著她給我打開的一瓶汽水，邊仔細(xì)端詳阿霞姐姐。又細(xì)又彎的眉毛，小小的嘴巴，很紅，像一顆豆，蘋果一樣的圓圓臉，真漂亮啊。我想著媽媽在夜晚乘涼的時候講給我聽的那個童話故事，小人魚就應(yīng)該是阿霞姐姐這個樣子，兩排睫毛濕濕的，那么長，一閃一閃，像星星。

我看見阿霞姐姐認(rèn)真地拿出一根針，一點(diǎn)一點(diǎn)挑開那個粉色的信封，阿霞喜不自禁地給我說：“毛丫，你知道他多有才華，會寫詩，寫劇本，寫小說，寫——寫好多好看的故事，喏，他的作品有這么厚這么厚。”阿霞姐姐說著比著，我瞪大眼睛看，看她的一張粉白的臉龐，因了興奮，變得紅紅的，像是霞光染紅的蘋果花瓣。“他說了，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除非我們兩個人都愿意或者其中有人愿意分開才會分開。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我們就不會被分開！”阿霞姐姐說著，點(diǎn)下頭，再點(diǎn)一下頭，重重地，認(rèn)真的表情。“毛丫，你說他好不好？”阿霞姐姐問我，抽走我的汽水瓶子，“說話呀，別光顧喝啦！”我暈騰騰地不知怎么答好，又搖頭，又點(diǎn)頭的：“不是不好，是好，是非常好！”阿霞姐姐笑了，“姐沒白疼你，趕明還來姐家喝汽水來?！比缓螅终f，“姐啊，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喜歡他，連他走路的樣子，一晃一晃，姐都喜歡，晚上睡覺睡不著，他總是在我的眼前晃呢……”姐姐一副很抒情的樣子，噤了口，眼神謎一般，更閃亮，向著很遠(yuǎn)的地方，那是我無論如何也望不到的地方。 一邊幫我托一下汽水瓶子的底，為的是讓我喝的省力一些，一邊輕輕說，“姐可能是讓他的才華給迷住了吧，姐就是喜歡有才情的人！別看他——”阿霞姐姐頓了下，不忍心說跛腳哥哥是“跛子”，“別看他——那樣——可他的心靈著呢，靈得很，對人可好，可可好——”姐姐不再說了，不再說跛腳哥哥怎么對人“可好可好”。我咕嘟嘟嘟地喝著汽水，汽水冒著泡泡，姐姐的快樂也在冒泡泡。

阿霞姐姐存放在水桶里的汽水，冰鎮(zhèn)得又涼又甜，我細(xì)細(xì)地喝，吸溜盡最后一滴水?？吹浇憬阋呀?jīng)忘記了我，她一遍一遍只看她的“比汽水還好喝”的信箋。

輕輕地從那個粉色的信封里抽出來一張潔白的信紙，信紙?jiān)谒w細(xì)如小竹枝的手指上拈著，一跳一跳的，像是姐姐激動的喘息，信紙粉嫩嫩，飄在她手上，她定睛地看，眼睛一下也不眨地看，看著，濃得似蜜的笑顏，阿霞姐姐微笑著，微笑著，不自禁地說，“多好啊——他說，當(dāng)云彩擦亮天空，我們就搬到天上住——哦，真好！”姐姐望向天空，興奮刮一下我的小鼻梁，“看，看那悠悠的白云，我真想和他一起把家搬到天上，住著云朵房睡著云朵床，還要去舔食云朵里的棉花糖，嗚——”姐姐笑著抹眼淚，我有點(diǎn)害怕看她了。

把空瓶子立墻角，我輕輕地帶上她家的門，跑回我的家。阿霞姐姐陶醉的樣子，像白云一樣在我心里飄蕩，令我想不通的是，她是不是真的中了跛腳哥哥的魔法呢？她的爸爸罵她中了邪著了魔，難道她真的被跛腳哥哥施了魔法？

夜晚，望著天上的星星不停地閃，我就不停地想：我要是睡覺的時候摸不到媽媽，就會著急地叫：“媽媽，你在哪兒??？”可是，跛腳哥哥跟他的家人，誰也見不到誰呢，聽說都好幾年好幾年了，那他一個人怎么過呢，他怎么就有了魔法了呢？晚上是誰陪他看星星呢，阿霞姐姐能陪著他看星星嗎？看著星星，我開始打瞌睡，鉆進(jìn)媽媽的懷里，迷迷糊糊地想，跛腳哥哥是大孩子了，可能不用想媽媽了吧。迷迷糊糊里我看到，阿霞姐姐穿了彩霞一樣漂亮的衣裳，她和跛腳哥哥手拉手，在蘋果園里，跑啊跑，唱啊唱，唱的是，“我們搬到天上去，我們搬到天上住白白的云朵屋——”

我禁不住拍著小手為他們鼓掌，嘎嘎地笑醒了。

爸爸媽媽做好了早餐，在侍弄門前空地擺放的花花草草，聽到我的笑聲，媽媽吃驚地跑到床前：“毛丫，你怎么了？”

“沒怎么，做了個好夢！”我的嗓子因?yàn)樘鞖飧稍镞€啞著呢。

“這孩子做了什么好夢，笑醒了？”爸爸聽到了，也來問。

我這才說：“我夢見阿霞姐姐和跛腳的大哥哥在一起，可好了，給他們鼓掌哩，一下就笑醒了——”

我還沒說完，媽媽就板起來臉，爸爸也厲聲說：“不許胡說，你林伯伯因?yàn)檫@事前天都打了她了，小孩子不知道事情嚴(yán)重，不要出去胡說八道?！?/p>

我點(diǎn)點(diǎn)頭，心上有一些不以為然。不就是阿霞姐姐要給跛腳哥哥當(dāng)媳婦嘛，愿意就愿意了唄，還打人了？我想著，心上有些討厭林伯伯那張總是兇巴巴的臉。

吃飯的時候，我聽媽媽問爸爸：“聽前排房老程嫂子說，礦上有人給阿霞介紹一個條件很好的新對象，老林還把阿霞喜歡的那跛腳小伙子調(diào)到井下采煤隊(duì)去挖煤去了，真的假的？”

爸爸吃一口煎餅，“唔”一聲，算是應(yīng)答。我想問，“什么是‘條件很好’？”又恐怕爸爸說，“大人說話，小孩子莫多嘴?！本桶选皢柼枴贝婺X子了。自己給自己說，“長大了就明白了”。因?yàn)閶寢尣幌牖卮鸬膯栴}都是這樣給我說：“小時候不明白的，長大了就明白了。”

媽媽在嘆氣，她說：“可憐的孩子，他那個身體可怎么挖煤哩。”她又問爸爸：“說是老六叔去看園子去了?！卑职诌捱薜爻燥?，吃了早餐抹著嘴巴說：“老林這事做的過分了?！比缓蠖趮寢?，“出去不要亂說話，光聽人家說就是了，你不說也不能夠憋死你”。媽媽對爸爸說的難聽話，也沒有生氣，她倒是好脾氣地直點(diǎn)頭答應(yīng)著。

這可恨的林伯伯，不是要跛腳哥哥的命嘛。我恨恨地用筷子敲打一下我的小碗。哦，怪不得，我在鐵道邊玩，再也沒有看到過跛腳哥哥了。

跛腳哥哥說過，蘋果園在晚上是負(fù)責(zé)種果樹的一家人住在里面，兼管看護(hù)的，他光在白天種果樹的人在林子深處干活或者出外育苗、拉肥的時候，他要操心看好果園。跛腳哥哥說，真正到晚上去偷蘋果的偷兒也沒有，都是白天里有年輕的工人或者是不上課的學(xué)生孩兒去禍害，他們摘了不吃，青蘋果澀得很，也吃不成，就是有搗蛋的半大小子去破壞著玩——這些都是跛腳哥哥以前說的，所以礦上才派了一個人專門來值白天的班，這就是跛腳哥哥，這一時不見他了，倒是看見住在前院的老六爺爺白天總在那里，牽只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原來是讓他頂走了跛腳哥哥。

爸爸媽媽上班去，我和小伙們照樣是到鐵道邊玩沙，沿著小河溝找寶貝，淺淺的小河溝，本來就是礦上防矸石山燃燒沖水流下來的，成了小河溝，久了，也有了魚和蝦，長滿了水草，再說，經(jīng)歷長途跋涉，水早已沉淀得異常清澈了，春天看得清小蝌蚪，夏天照得見臉上的汗珠子呢。這有趣的小河溝，在我知道了跛腳哥哥不在這里出現(xiàn)的時候，感覺它也沒意思了。雖然老六爺爺?shù)墓吩俏业膼畚?，每次吃了雞骨頭和排骨塊都給它留著，但是它在我心上，沒有跛腳哥哥讓我想念呢，它又不會像跛腳哥哥那樣給我們講小木偶的故事，用蘆葦稈做一只只笛子，吹得可響呢！還會用塑料繩子打成一個一個結(jié)給我們編一條一條的小金魚兒……我想著那些好聽的故事，想著跛腳哥哥在井下挖煤挖不好，也會跟院子里的寇伯伯那樣少條胳膊可怎么辦，他本來腿腳都壞了。還想著要是那樣阿霞姐姐會不會也不要他了，即使阿霞姐姐要他，林伯伯更會不同意他跟阿霞姐姐結(jié)婚！

多么好的跛腳哥哥，多么可憐的跛腳哥哥！想著想著，我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不行，我要去問問阿霞姐姐，還跟跛腳哥哥在一起嗎？管春花要過來我的小水槍，我就飛跑著去找阿霞姐姐。

我知道姐姐現(xiàn)在肯定沒在家，她在礦上宣傳隊(duì)，沒準(zhǔn)在排演節(jié)目，我去那里找她。

我去了三個排練室都沒找到她，看我在那出沒來出沒去的，一個跟阿霞姐姐一起表演《朝陽溝》演拴保的那個演員問我：“毛丫，你是不是找阿霞呀？”我點(diǎn)點(diǎn)頭，他肯定是聽阿霞姐姐叫我“毛丫”來著，“阿霞姐姐呢，她在哪里？”

“我也在找她呢，都兩天沒見到她了，我在找她排演新戲，你見到她叫她快點(diǎn)來啊！”我灰心地沖他招一下我的小手，走了，原來他也不知道，他也在找阿霞姐姐，姐姐到哪里去了呢？她不要跛腳哥哥了吧？是不是被林伯伯藏起來了？

我想著走回家去，那一天也沒有玩的興致。我用掛在脖子里的鑰匙打開屋門，喝了一杯水，開始拿著我的小水槍不停地吸水，往門外噴，噴著想著，為什么大人不讓阿霞姐姐跟跛腳哥哥在一起，是不是因?yàn)轷四_哥哥是個跛子？為什么林伯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他把跛腳哥哥調(diào)崗去挖煤，跛腳哥哥就得去挖煤？為什么阿霞姐姐不見了，她是自己一個人走了，還是跟跛腳哥哥在一起——他們在哪呢，去哪里了？一槍一槍清水噴出去，把門前的地都噴得濕漉漉，我還是迷惑不解，不明白大人究竟是為了什么！

爸爸媽媽下班回來吵我不懂事，我心里說，我是不懂事，不懂阿霞姐姐跟跛腳哥哥的事，為什么大人要當(dāng)王母娘娘呢？

“老林還是被那誰盯上了，正鬧騰呢。”“鬧騰啥呢？”“匿名信。以權(quán)謀私亂調(diào)崗。阿霞談的那個對象的事。”“是那個跛腳孩兒辦的事？”“不一定吧。”“一早就見到他家那嫂子慌慌張張地跑來跑去?！?/p>

星星一閃一閃，像是父母的閑話在風(fēng)里捉迷藏。

晚上在門前小床上納涼睡覺的時候，我看著天上的牛郎織女星，對媽媽說：“阿霞姐姐丟了，找不到了?！眿寢屢患れ`：“這孩子，你怎么知道的，聽誰說的？林伯伯林伯母都找她找瘋了——”

我想象著他們找不到阿霞姐姐那著急的樣子有些心安地睡了，想著林伯伯一著急，回來就會同意她和跛腳哥哥好了吧。小舅和小舅媽不就是用出走的方法逼著他的媽媽——我的姥姥同意他跟小舅媽結(jié)婚的嗎？我不禁帶著微笑睡著了，連數(shù)星星也忘記了。

也許跑來跑去找阿霞姐姐累得我瞌睡，也許是我知道了阿霞姐姐跟跛腳哥哥一定能跟小舅和小舅媽一樣，也會結(jié)婚，也會跟其他結(jié)婚的人一樣，給大家發(fā)喜糖，想著想著，我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

醒來的時候，我睡在屋里的床上。夏天的晚上總是這樣，在門前納涼的小床睡著，爸爸媽媽就會把我抱進(jìn)屋里睡。我一醒，伸手沒有摸到媽媽。媽媽不在，我就心慌，我大聲喊著找媽媽，卻聽到號啕的聲音——好像誰的腸子都要從聲音里給哭出來了！我感覺頭皮發(fā)涼，聽著害怕。

繼續(xù)大聲叫媽媽，爸爸卻過來攬住我，“別害怕，孩子，媽媽去看林伯母了?！卑职珠_始給我穿衣裳，我這時才停住了心驚，聽出來了哭聲是從林伯伯家里傳出來：“我可怎么活啊，阿霞呀！”

我要跑去看，爸爸?jǐn)r阻了我：“小孩子，不要去?！卑职謬?yán)厲的神情嚇到了我。想是又到了星期天，爸爸不上班，他用他溫暖的大手給我梳辮子，他勸我：“小孩子去那樣的場合，會做噩夢的?！?/p>

什么樣的場合呢，像拴保和銀環(huán)一樣，像小舅和小舅媽一樣，跛腳哥哥和阿霞姐姐結(jié)婚了嗎？不對呀，小舅結(jié)婚我都去吃喜酒了，爸爸也沒有不讓去呀，再想想，小舅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誰大聲哭呀？聽姥姥說過新媳婦要哭轎，可是現(xiàn)在沒有花轎呀，再說，怎么不是阿霞姐姐在哭，反倒是林伯母在哭呢？

爸爸只為我梳過這一回辮子，我想他拽住我的辮子，為了不讓我跑去看才給我梳辮子的吧。不然，我悄悄地逃，也要趴在門縫里去看看阿霞姐姐家里怎么了？

唉，爸爸，你把我的辮子扎得好緊好難受！

其實(shí)，是為看不成阿霞姐姐難受吧。

直到中午，媽媽才回來，媽媽的眼睛也像是哭過，紅得很，比跟爸爸吵架那一次哭得都紅，眼泡都鼓起來了，有點(diǎn)像我家魚缸里金魚的眼睛。媽媽的情緒像爛棉花的絮，飛著“唉”“唉”“唉”，她嘆息個啥哩。

攆在身后，我小聲地問她：“阿霞姐姐家怎么了，她跟跛腳哥哥結(jié)婚了嗎？”媽媽并不看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結(jié)婚了?！比缓?，很認(rèn)真地把我拉到臉前，更認(rèn)真地叮囑：“以后再也不要去沙坑和河溝那邊玩了?！?/p>

我很奇怪：“為什么呢？”問媽媽：“那是我們最好玩的地方，不是你說的嗎？是我們的樂園？”

媽媽頓了頓，想一想，想說什么，終于沒有說，只是又叮囑給我：“小孩子要聽話，媽媽說不要去，就不要去了，媽媽回來帶你去河濱公園去看猴、去玩滑滑梯——”

我一下很高興了，跳起來：“媽媽說話要算數(shù)！”因?yàn)橐郧皨寢屌禄ㄥX，總不肯帶我去這收費(fèi)的地方玩呢。媽媽看住我，嘴角一咧，算是笑了：“算數(shù)。”

后來不用媽媽告訴我，我也知道了——

在那一天云彩擦亮天空的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阿霞姐姐和跛腳哥哥一起沿著鐵路，搬到蘋果園那里的天上去住了。

有人在風(fēng)里念那首詩，說那是他們寫在蘋果樹上的話，“當(dāng)云彩擦亮天空，愛人啊，我們就搬到天上住。”這是我最早知道的一首詩，隨著悠悠的白云，在我的童年里一閃一閃——消失了，消失的還有阿霞姐姐和跛腳哥哥，還有那一片沙，那條水溝，那能跳進(jìn)去撈蝦的清澈河水，那能鉆進(jìn)去捉螃蟹的帶有蘋果味兒的時光。

人們說，蘋果園里總是飄出來裊裊的清音，“咿呀，哎呀，我往哪里去呀，我往哪里走？好難舍，好難忘……”

往小巷深處走，有一個白發(fā)老婦人，姓花，從伯母被叫成奶奶，伸著長滿青苔的手指頭指著清澈的天空一一告訴路過她家門前的人：“知道嗎？搬到天上去住了！”

這就是為什么花奶奶要在巷子口種下一棵蘋果樹：“閨女從天上回來的時候好認(rèn)出來回家的路，好讓她回家看看娘，她是沿蘋果樹把家搬到天上……”

蘋果花一瓣一瓣開，花開如云，葳蕤的云一樹一樹，擦亮了天空。阿霞姐姐的笑聲和跛腳哥哥跛行的身影，掛在樹梢上，像那蘋果花，飛呀飛，蘋果園里，小河溝里，沙子堆里——到處——滿是的——

責(zé)任編輯 老 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