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味的乏力與自洽性的缺失

陳宗俊

一部優(yōu)秀的小說，應該是飽滿的故事內容與完美的藝術形式相統(tǒng)一，讓人讀后回味無窮。若以此標準拿來看朱斌峰的短篇小說《鳥在塔上》還有些距離。在我看來，這部小說的不足主要體現(xiàn)在意味的乏力與自洽性的缺失這兩方面。

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尋找”的故事。故事也并不復雜：“我”被一個離奇的夢境誘惑，回到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北斗島，尋找一種叫柴雞的鳥兒，最終無功而返。在尋找鳥兒的過程中，小說又旁逸斜出“我”哥哥失蹤的故事、發(fā)小胖子的故事、退休曠工的故事等。小說試圖通過這些故事，留給讀者某些思考，如人生的某種錯位、對現(xiàn)代化的某種隱憂等。我沒看過作家的其他小說，但就從這篇小說來看，作家還是很會講故事的。這也是小說的優(yōu)點所在。

但，僅此是遠遠不夠的。一部優(yōu)秀的小說，它不僅要“有意思”（好看的故事），也要“有意義”（深刻的思想），更要“有意味”（哲學的思辨）。以此觀這篇《鳥在塔上》，可以說故事有點意思，也有點意義，但離“有意味”相去甚遠。這種“有意味”，是作家靈魂的“天問”，其出發(fā)點與落腳點都應圍繞“人”而展開，因為“文學是人學”?！皩ふ摇敝黝}是古今中外文學常見母題之一，許多作家都曾涉獵過這一題材。區(qū)別在于，這些作品在“寫什么”“怎么寫”與“寫得如何”上的差異。這讓我想到了余華的《文城》與高行健的《靈山》。這兩部小說也是講述尋找的故事。盡管學界對它們有一些非議，但就兩部小說而言，無論是主人公尋找的動因，還是標題“文城”“靈山”，都充滿著某種象征與隱喻，充滿了莊嚴感與神圣感，給人一種溫暖與向上的精神力量。相較而言，在這部小說中的尋找，以及標題《鳥在塔上》，都讓人感覺不到某種精神的力量。

尋找的動因是什么？尋找的本質又在哪里？這是此篇小說必須回答的兩個問題。對于前一個問題，小說開篇似乎就已說明：“我”因釋夢而尋找。古今中外以夢為開篇的作品有很多，關鍵是這些夢是否具有多重意義，尤其是以夢寫出人的某種處境。比如卡夫卡《變形記》那著名的開篇（“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就將人物夢醒后的絕望推到了極致。相較而言，《鳥在塔上》開篇之夢就顯得很輕飄。這個夢，“我自己都不信”，這一修辭性表述，其解構功能也是顯而易見的。既然連自己都不相信，誰還能相信這個夢？于是，小說尋夢的動機就顯得乏力與可疑，未能體現(xiàn)出一種雋永之味。

在后一個問題上，小說也解決得不理想。“我”尋找的結果是，這種叫柴雞的鳥在島上絕跡了，作品似乎表達了某種失樂園的無奈。在結尾部分，退休礦工鑄造了一只銅鳥放在塔頂，好像圓了“我”的夢，并與結尾“那種叫柴雞的鳥只喜歡低低地飛在蘆葦蕩里”形成某種對比的荒誕，但這些并沒有很好地回答“我”此次尋找的本質在哪里。薩特曾指出：當人們尋找上帝而一無所獲時，他必然要致力于尋找自我，尋找人。而在這個過程中，“必須始終在自身之外尋求一個解放（自己）的或者體現(xiàn)某種特殊（理想）的目標，人才能體現(xiàn)自己真正是人”。也就是說，主體“尋找”的過程，是一個自身不斷“成長”的過程和不斷“解放”的過程，最終實現(xiàn)“自己真正是人”。在這篇小說中，“我”乘興而來，灰溜溜而去，并沒有回答“我”在此過程中不斷重新認識自己的精神追問，這樣小說的整體意味就顯得很單薄。

自洽性原本是檢驗科學理論研究的一種方法，它強調某種理論按照自身的邏輯推演，內部各命題間并無矛盾性或者錯誤。這種自洽性同樣適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盡管文學創(chuàng)作不同于理論研究那樣嚴謹與周密，但也應克服文本內部的抵牾。雖然在一些作家那里，他們筆下的故事與藝術手法有時充滿著某種矛盾與悖論（如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格非的《迷舟》），但這種看似矛盾與悖論，放在整個文本中又是自洽的，是作家的一種苦心經營的結果。來看這篇《鳥在塔上》，其自洽性的缺失又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

其一，一些故事情節(jié)缺乏必要的交代或暗示。一是小說中“我”哥哥的失蹤事件。很難現(xiàn)象，“我”哥哥當年離奇失蹤后，“我”及“我”家人似乎無動于衷，既沒報警，也沒有深入調查，而任憑各種傳聞的散布，“有人說是被礦山保衛(wèi)科送進監(jiān)獄了，也有人說是在礦老板爭搶龍口時被害了”。在胖子十余年后說“我”哥哥患有精神病并最終死在精神病醫(yī)院時，“我”不僅不深究這一說法是否合理，竟然還感到某種羞愧，“低下頭，半晌沒說話”。二是“我”被打后的反應?！拔摇毙闹耸履缓笈c北斗島景區(qū)保安部有關，但“我”事后竟忍氣吞聲，沒有任何的反擊措施，并自愿離開。這里，兄弟兩人，一死一傷，小說中并沒有必要的交代或者合理的暗示。這個北斗島，似乎是一塊法外之地。三是“我”發(fā)現(xiàn)哥哥十余年前的自行車與軍用水壺的情節(jié)。按照故事的暗示來看，“我”哥哥是在北斗島被人綁架或者謀害的，作為受害者使用過的自行車與軍用水壺，應該早被施害者清理了，以免留下犯罪的證據(jù)。即便不清理，多年過去了，作為保安部經理的胖子也早就對這些物品做了必要的處理。因為從小說來看，胖子參與了“我”哥哥失蹤事件的整個過程，所以他才在與“我”的交談中總是閃爍其詞與自相矛盾。因此，個人認為，以上這幾處情節(jié)的設置與整個小說故事間是不自洽的，缺乏必要的交代或者合理的暗示，有失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與講故事的邏輯。

其二，敘事風格的前后不統(tǒng)一。雖然小說開篇的尋夢動因有些乏力，但這樣的開頭，倒也是一種現(xiàn)代小說技巧，讓故事一開始充滿著某種荒誕與后現(xiàn)代色彩，值得贊許與進一步期待。但是，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除了小說故事本身越寫越實外，也丟棄了開篇的這種現(xiàn)代小說技巧，最終現(xiàn)實主義手法成為推動故事敘事的主要方式。在我看來，這就造成了小說前后敘事風格上的某種不協(xié)調，使得整個小說的故事靈動性與藝術審美性大打折扣。一部好的小說，其藝術手法上應該是前后一致與自洽的?，F(xiàn)在我們?yōu)槭裁赐瞥绺啭槍Α都t樓夢》后四十回的續(xù)寫，就是因為這些續(xù)寫較好地延續(xù)了曹雪芹前八十回中的故事邏輯與敘事風格，形成了一種內在的自洽性與完整性。

有意味與自洽性，是衡量一部作品是否優(yōu)秀的兩個重要方面，正如法國作家布封在他那篇著名的演講《論風格》中提到的那樣：“所謂寫得好，就是同時又想得好，又感覺得好，又表達得好;同時又有智慧，又有心靈，又有審美力?！边@句話應值得我們反復回味與思考。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