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絕響

吳茂信

“換鼓”見諸文字，最初出現(xiàn)在馮夢龍的《警世通言》之中。該書第二十三卷《樂小舍棄生覓偶》中寫了這么一段話：“從來說道天下有四絕，卻是：雷州換鼓、廣德埋藏、登州海市、錢塘江潮。前三絕，一年止則一遍，唯有錢塘江潮，一日兩番?！?/p>

大凡一地有絕招，必定啟動所有輿論陣地，大肆渲染炫耀，打造金字招牌，借以提高區(qū)位優(yōu)勢。一些地方為了競爭某名人的故里，還打了幾十年的口水仗，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令我納悶的是，雷州人對馮夢龍拱手送來的這天下一絕，似乎無動于衷，翻遍明清以來的地方志，竟然找到“換鼓”一詞。一直到20世紀90 年代初，為了申報國家歷史名城，這個被冷落了五百多年的寶貝，才被人們重新?lián)炱?。古老當時興，“雷州換鼓”一旦被翻出來，便成為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為千百萬人所津津樂道。文化、歷史、民俗、考古等多個界別的專家學(xué)者也似乎腹中投下一劑興奮劑，尋蹤覓跡，旁征博引，紛紛進行苦心孤詣的探索和別出心裁的考證。然而，換鼓的真相至今仍然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多年來，專家學(xué)者使出渾身解數(shù)進行演繹解說，各抒己見，莫衷一是。關(guān)于雷州換鼓的研討文章可謂汗牛充棟，有一位熱心人還遍查資料，旁征博引，出版了一部洋洋灑灑幾十萬字的專著。什么是“換鼓”？“換鼓”是個什么樣子？

有人說雷州換鼓是古代雷州的祭雷儀式，認為這種活動絕就絕在規(guī)模無比盛大恢宏，上千上萬人祭拜雷神，千百面銅鼓同時敲響驚天動地。有人說雷州換鼓是雷州古代的“乞雨”儀式，人間敲打銅鼓求神祈雨，天人感應(yīng)，引發(fā)上天行雷布雨。還有人說雷州換鼓是金屬記憶，銅鼓打裂了能重新彌合。清道光丁酉科舉人楊晃岱《雷廟銅鼓歌》有這樣的記載：“拋磚擲瓦動地來，破裂一聲人散后……誰知其物具神通，已破還完數(shù)日中”，似乎雷州有過銅鼓打裂了又自我恢復(fù)原狀的情況。更有人說雷州換鼓是狂風作怪，像雷祖祠選址的傳說那樣，屋梁從雷神古廟飛到英榜山，就在這里建造雷祖祠。雷祖祠供禮架上的銅鼓忽然有一次被大風刮走了，令人驚嘆，這就成為了天下一絕。還有人說，“換鼓”是“風鼓”的諧音，雷州半島打臺風的時候，既有風雨又有雷暴，雷是天鼓，風雷就是風鼓。雷州方言“風鼓”和“換鼓”發(fā)音相近，風鼓風鼓，被傳成了換鼓……

什么是雷州換鼓？說來說去，都沒有說明白。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腳步總是隨著大流走，由于關(guān)注專家的考證，不由自主地成為雷州換鼓的粉絲，踏上了探幽索微的歷程。

前面的探索者盡管沒有說明白，也始終離不開一個“鼓”字。鼓，對于雷州確實很重要，雷州的鼓聲曾經(jīng)威震天南地北。我們發(fā)現(xiàn)《說唐演義全傳》（簡稱《說唐》）第二十九回對瓦崗寨的祝捷活動有這樣的記敘：

程咬金道：“這也罷了，這次敗了楊林，豈不是孤家之福星？王王兄（按：指王伯當），你可為孤家去金州取景陽鐘，秦王兄（按：指秦叔寶），你可為孤家去雷州取龍鳳鼓。”二人領(lǐng)旨，分頭而去。

從這段對話中我們可以斷定，起碼在《說唐》成書的時候，雷州的鼓已經(jīng)九州揚名了。我們首先要弄清《說唐》中所說的鼓，放在雷州哪個地方，為什么叫龍鳳鼓？查閱歷史資料，知道秦叔寶要去借的，是雷州雷神廟的銅鼓。雍正年間知縣張元彪《雷祠銅鼓歌》有這么一段：“左右懸之三銅鼓，陶鑄古錯欽大雅……其一中宮一中商，宮商迭奏鳴鳳凰。”還有前面提到楊晃岱的《雷祖廟銅鼓歌》：“至今銅鼓懸廟堂，長調(diào)律呂和宮商。”宮商角徵羽是律調(diào)中的五聲音階，雷神廟的銅鼓一合宮調(diào)，一合商調(diào)，宮商和鳴，所以叫作“龍鳳鼓”。

在雷州，雷和鼓歷來是緊密相連的?！妒勒f新語》是一部記載東漢后期到魏晉間一些名士言行與軼事的小說集，其中一篇記載：“六月二十四日，雷州人必供雷鼓酬雷。”我們不禁發(fā)問：酬謝雷神為什么要供奉鼓呢？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人間的鼓和天上的鼓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一副流傳甚廣的對聯(lián)這樣寫：

玉帝行兵，雷鼓云旗，雨箭風刀天作陣

龍王夜宴，月燭星燈，山肴海酒地為盤

對聯(lián)里面說雷是天神的鼓，我的伙伴們查閱到許多古籍上也有記載?！对葡呻s記·鼓》：“雷曰天鼓，雷神曰雷公?！迸釡Y《廣州記》：“雷，天鼓也，霹靂以劈歷萬物者也。”雷祖既然被尊為雷神，廟中當然要供奉大鼓?？梢娎着c鼓的密切關(guān)系由來已久。

古代雷州是百越聚居之地，盛產(chǎn)銅鼓，從各地發(fā)掘出來的多面銅鼓足以證明。至今雷州市客路鎮(zhèn)還有一個銅鼓村，村里有座銅鼓廟，廟里的銅鼓后來送到博物館去了。這是歷史的痕跡。志書中說的酬雷活動最初用的就是銅鼓，開雷的時候，各個部落選出最好的銅鼓敲打比賽，挑出聲音最洪亮的，換下上一年供奉雷神的舊銅鼓，這就有了“換鼓”的環(huán)節(jié)，而且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到了唐宋，更成為雷州的一種習俗。雷祖廟初始供的是三面銅鼓，后來則程序化了，采取象征性的工藝品。《雷祖志》說：“至于……雷車雷鼓等物，各以板圖藏于廟內(nèi)，令郡民每歲當里役者依樣修造，逢上元日（正月十五日），齊侯文武各官送入廟致祭，名曰‘開雷’。”其中，有“每歲”一詞，即每年都有一次換鼓。

人間有鼓，天上也有鼓;人間換鼓，天上也要換鼓。廟宇換供新鼓叫作“換鼓”，順理成章，新歲月里天空打雷也叫“換鼓”，成為雷州一道獨特的自然景觀。不排除在舉行祭祀雷神儀式的同時發(fā)生雷暴，人間天上同時“換鼓”，出現(xiàn)這種景觀就更加奇妙了，傳聞宇內(nèi)必然被公認為天下一絕，有幸被馮夢龍寫到書里去了。

雷州的雷暴，不愧為絕響。我們從諸多“換鼓”探求者引用過的各種版本的《廣東通志》《雷州府志》《?？悼h志》，以及《圖經(jīng)》《方輿勝覽》《南州異物志》《寰宇記》《廣東新語》《嶺南即事》《雷祖志》《搜神記》等等古籍中，都有關(guān)于雷州打雷的記述，從中可見其驚世駭俗。其實用不著引經(jīng)據(jù)典，靠我們自身的經(jīng)歷，也足以證明雷州打雷“非同凡響”。雷州半島和爪哇島同列為世界著名雷區(qū)，由于地質(zhì)、氣候等多方面的原因，年平均雷暴日數(shù)近90 天，多的年份達100 多天。每年5—9 月份是雷暴多發(fā)季節(jié)，其中7—8 月是雷暴高發(fā)期，雷暴活動密度大、頻次多、強度高，極易出現(xiàn)雷擊災(zāi)害。打雷之時，頻頻電閃，如火樹銀枝，似金蛇狂舞，電閃雷鳴，山崩海嘯。悶雷、炸雷、落地雷、滾地雷……人們感覺雷聲似在屋宇之上、房檐庭戶之間，十分嚇人。外鄉(xiāng)人士若非久居雷州形成習慣，遇到“換鼓”必定悚懼惶恐，驚嘆叫絕。經(jīng)廣為傳播，“雷州換鼓”便膾炙人口，不負“天下四絕”的盛名。

雷州人敬奉雷神、看重換鼓，這些都是農(nóng)耕社會的產(chǎn)物。舊時科技不發(fā)達，幾乎沒有水利設(shè)施，種田人靠天吃飯。雷州半島雖然多雨，但氣候炎熱，蒸發(fā)量大于降雨量，常年干旱，望天求雨。有一首頌神雷州歌很能說明當年農(nóng)民的心態(tài)：“百姓只望盛雨水，番薯大條稻長穗，個月若有三陣雨，播糞不如雨水肥?！?/p>

天打雷就會下雨，盼到雷聲就盼到了雨水，農(nóng)夫喜雨，自然喜雷。雨水成了命根子，對雷豈能不崇拜！雷暴聲勢威猛，對雷州人是一種鍛煉和考驗，造就了粗獷剛烈、疾惡如仇、英勇頑強、執(zhí)著堅毅的性格，也奠定了雷州文化熾烈陽剛的底色。這也是雷州人對雷和“換鼓”津津樂道的緣由。至于“換鼓”所指的自然現(xiàn)象至今猶存，而“換鼓”這一說法為何消失了？這完全是社會進步所致，科學(xué)日益昌明，凡帶神話色彩的典故自然日益式微。

為了尋找“換鼓”，我搜羅了多種版本，發(fā)現(xiàn)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 年版（嚴敦易校注），對雷州換鼓有這樣的注釋：

雷州換鼓：廣東雷州地方，地近熱帶，多雷雨。舊時當?shù)睾芏嚓P(guān)于雷的神話，有雷公廟，每年定期由民眾向廟里獻雷鼓雷車，換鼓當是指每年春夏季中某次大雷，民間認為這是換鼓的一種表現(xiàn)，具體的情況敘說，今已不傳。

以上注釋，與陜西文藝出版社1985 年版（鐘人校注）《警世通言》一致。我們大松了一口氣。唉，早看到就不用花這么多時間和精力去探索和求證了！些微的疏忽，往往要用大量的付出來補償，這是一個深刻的教訓(xùn)。書上的注釋本來已經(jīng)印得清清楚楚了，而探究者們卻舍近求遠，把簡單的問題復(fù)雜化了。彎越拐越大，離真相卻越來越遠，那功夫費得就更冤枉了。

人間的換鼓，引申到天上的打雷;天上的打雷，回應(yīng)了人間的換鼓，這才真正體現(xiàn)了雷州換鼓天人合一的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