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子
“我不知道你何時能收到此信,總之是在我去世以后。我現(xiàn)已六十五歲,我們相逢在十三年前的今日,當(dāng)我進(jìn)入你的小巷問路之時?!边@是他親筆寫在專用信紙上的信的開頭。
分別后的十三年里,他從未去找過她,盡管他每時每刻都有這樣的念頭,開車駛向南艾奧瓦鄉(xiāng)間,不惜一切代價把她帶走。她也從未給他寫過信或通過電話,她知道,只要她寫信,他就會來找她,而只要再多談一次話,她就會跟他走。
在寫完此信的四年后,他離世,這一隔總計就是十七年。這六千多個日日夜夜里,兩人之間有多么強大的克制,就有多么刻骨的思念,就有多么深沉的愛戀,由此,留給后人就有多少震撼,多少敬意。
很少有一本書,能令我像讀這本《廊橋遺夢》一樣,會將中英文兩個版本都細(xì)細(xì)品讀一番。1991年的夏天,美國小說家羅伯特·詹姆斯·沃勒只用不到兩周就將它寫完了,但卻被世人傳唱至今。
創(chuàng)作這本書的那年,沃勒剛好五十二歲。書中的攝影師羅伯特·金凱德向女主人弗朗西斯卡問路的那年,也是五十二歲,也許只是巧合。
但后來就發(fā)現(xiàn),巧合的不僅是年齡,從籍貫、閱歷到愛好,這個故事簡直是作者為自己量身定制的。沃勒將故事的發(fā)生地放在自己的家鄉(xiāng)艾奧瓦州,有關(guān)的風(fēng)土人情、四時景致等寫起來并不難。沃勒不僅是管理學(xué)教授,也是玩爵士音樂的攝影師,還是他接受采訪時所自稱的“某種自由意志論者”,他的學(xué)術(shù)軀體中躁動著一顆牛仔的心。書中的男主角金凱德是《國家地理》的合同攝影師,愛好音樂,與他已離異的女子便是一名早期民歌手。他從小喜歡文字和形象,并夢想著云游四方,自稱“最后剩下的牛仔之一”。這其中有關(guān)攝影的技術(shù)細(xì)節(jié)、音樂、文字、自由等的抒寫,自然沃勒能更好地駕馭。
這本書讓他一舉成名天下知,躋身全球最暢銷書作家之列,同時成名的還包括封面上那條叫作羅斯曼的普通廊橋。對于這種突如其來的成功,他本人也吃驚不已。他不得不隱居起來,離開了家鄉(xiāng)艾奧瓦州,搬去了得克薩斯州的一座農(nóng)場,后又搬到了山區(qū)里的一個小農(nóng)莊,直到去世。毫無疑問,一次十幾年前的偶然問路,不僅改變了書中兩個人的往后余生,也改變了寫作者知天命之年后的人生軌跡。
雖然兩人在一起只有短短四天,她說:“他給了我一生,給了我整個宇宙,把我分散的部件合成了一個整體?!彼f:“我一直在從高處一個奇妙的地方的邊緣往下跌落,時間很久了,比我已經(jīng)度過的生命還要多許多年,而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向你跌落?!痹谶@四天里,他們彼此吸引,彼此成就。之所以彼此吸引,是因他們有著截然不同的前半生,是兩個不同的靈魂。無疑,人們總是對于異己的東西充滿好奇。
他浪跡天涯,從亞馬孫河到北非沙漠,過著游牧般的生活,是“騎著彗星來到世上的豹子”。但他并不是一個到處拈花惹草的人。他對自己的攝影工作投入了巨大熱情。他擅長捕捉群山和大海的不凡之處,即便是光禿禿的平原,也能覺出它的引人入勝。他有自己獨到的攝影風(fēng)格,力圖通過照片傳達(dá)自己精神意識層面的東西。
她離開故國意大利,跟隨著一個在咖啡館里遇到的退伍軍人來到這里,與他成婚,生兒育女,度過了二十多年幾近封閉的專職家庭主婦生活。為了這個家庭,她兢兢業(yè)業(yè),在隆冬去觀看兒子的橄欖球賽,帶女兒去城里買參加舞會服飾。
他隨時觀察天空的顏色,試圖區(qū)別草場和牧場;他如風(fēng)般來去自由的生活,這都是她無法琢磨透的。他在工作上的高效和嚴(yán)肅,他堅實的肉體與敏捷自如的動作,與肉汁吃得太多的當(dāng)?shù)厝擞兄r明的對比。而她日復(fù)一日甘心情愿地沉溺于家庭和農(nóng)場,是他無法做到的,他與她是多么不同。
雖然不同,但兩人在某些本性上又有互通之處,這使得他們能互相理解、互相慰藉。她雖然安于平穩(wěn)的生活,也不懂?dāng)z影之道,但骨子里仍有羅曼蒂克的部分,有詩歌與藝術(shù)的情懷。茶余飯后她并不跟家人一起看電視,而大都在看書。少女時代的憧憬仍有殘留,她希望婚姻里仍閃爍著愛情的光芒,希望平凡生活里偶爾仍有含蓄的情調(diào)。她的內(nèi)心深處有無法被丈夫和兒女慰藉到的孤獨角落。
他常年都在大路上游蕩,常以面包充饑,過著粗糲的生活,這個溫馨的廚房,這個善解人意的女子,如篝火之光融化了他踽踽獨行于世的孤寂之感,讓他一點一點失去重心。他對她的境遇心神領(lǐng)會,雖僅有只言片語的評說,她已感受到了被理解。小鎮(zhèn)古老而保守,敏感的他非常為她著想,盡量不給她增添麻煩事。
于是,她敞開了早已被扔到了歲月深處的那部分自我,讓她本性中潛藏的那些質(zhì)素再次翩翩起舞。他的欣賞,讓她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從來沒有那幾天那么好看過。
四天過后,他們的故事基本結(jié)束。整個故事的遺憾在此,美感也就在此。
想象一下,倘若她跟著他私奔,如他所描述的“在蒙巴薩的陽臺上喝白蘭地,眺望阿拉伯三角帆船在初起的晨風(fēng)中揚帆起航……如果你不喜歡大路上的生活,那么我們就找個地方,開個店,專攝當(dāng)?shù)仫L(fēng)光,或肖像,或者干一行隨便什么能維持我們生活的營生”。也許,他倆會白頭到老。但很有可能的是,重新進(jìn)入另一種平淡生活。婚姻如所有的關(guān)系都會陷入一種惰性,一切都可預(yù)見,帶來安逸。
而且,另一層面的意思,她說得也極有道理,那就是:與他開始新生活的,不是那個生活漫無目的的意大利那不勒斯少女,也不是在那個炎熱而干燥的八月,他停車問路之時,從房檐前廊而下穿過草地朝他款款走來的農(nóng)婦,而是一個背負(fù)著對家庭的負(fù)罪感,尤其是對一雙兒女有未盡責(zé)任的女人。這些都是她實實在在的責(zé)任,她擔(dān)心這件事會擊垮她的丈夫,她擔(dān)心家人要在當(dāng)?shù)厝说拈e言碎語中度過余生,孩子們會痛苦會恨她,這一系列的思想負(fù)擔(dān)足夠使她變成另一個女人,讓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認(rèn)可,覺得自己自私,畢生為這件事所纏繞,這會使她變成“不再是你所愛的那個女人”。若是這樣,兩人的幸福生活自然是要打折扣了。而且,他的靈魂如此自由不羈,他適合以大路為家,而她是對他的約束。
當(dāng)然,若她跟著他私奔,至此,故事的美感也就破壞了。與此同時,讓讀者覺得這個故事還太短小、還想知道更多細(xì)節(jié)的“神秘”與“好奇”之美感也消失了。
不然,怎會有數(shù)千封讀者來信紛紛揚揚寄向他的住址?不然,怎會在此書出版的十幾年后,每周的讀者來信平均仍有五封左右?不然,怎會有三百多場婚禮在其貌不揚的羅斯曼橋舉行過?正是因為還有無數(shù)“沃勒迷”希望得知更多關(guān)于男女主人公在那四天之后的事,想要刨根究底,重溫舊夢,沃勒在2002年出版新作《夢系廊橋》,三年后又推出“廊橋三部曲”的終結(jié)篇《高原上的探戈》。
愛而不得是痛苦的。無論是你愛的人,還是事,心心念念卻無法共度光陰,都是折磨人的。這兩個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默默承受這種愛而不得。之所以能夠承受,是因這是兩個有自我信念的人,不會因為愛而不得而徹底喪失自我。
相遇時,她四十五歲,比他年輕七歲,她比他也活得長點。在兩人離別后直到她去世的二十四年里,她任勞任怨地打理家庭和農(nóng)場,雖然丈夫理查德不解風(fēng)情,但她惦記著丈夫的敦厚、善良與穩(wěn)重,丈夫所給予她的平穩(wěn)生活。她對金凱德的感情之深遠(yuǎn)遠(yuǎn)超過自己最先的估計,如她所形容的“每天都在刀刃邊緣上權(quán)衡”。但她沒有跟任何人傾訴,只是征訂了他所供稿的《國家地理》雜志,有關(guān)他的任何文字或照片都會剪下來,年復(fù)一年遠(yuǎn)遠(yuǎn)地追逐他的蹤跡。金凱德去世后律師曾寄來一個包裹,翻看里面的遺物成為她每年的生日儀式,她特地請木匠設(shè)計了考究的胡桃木匣子,用來裝他用過的相機、手鐲和項鏈。這項儀式還包括閱讀他的文稿。她去他曾帶她去過的一家飯店吃午餐,每年都會重走他們曾一起走過的幾座橋。她將對他的思念和回憶整齊地書寫了三個大筆記本。
她離世前留給兒女的信中說:“他以他特有的方式,通過我,對你們很好。”她希望兒女能尊敬他,甚至愛他。她提出要求,即死后將自己的骨灰撒在羅曼橋。
沒有在愛而不得的遺憾中消沉,而是繼續(xù)熱愛生活,熱愛這個世界。這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地方。
她說:“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想他,一刻也沒有。即使他不在我意識中時,我仍然能感覺到他在某個地方,他一直在那個地方。”與他哪怕一起抽根煙,喝口酒,散個步,也是難得的風(fēng)雅吧。
他說:“在霧蒙蒙的早晨,或是午后太陽在西北水面上跳動時,我常試圖想象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彼孟肽茉俪砸淮嗡龅耐聿停瑺Z菜、夾餡辣椒、菠菜色拉、玉米面餅或是蘋果醬蛋奶酥。
這是彼此之間怎樣的一種想念,怎樣“死去活來的互相渴望”(她的女兒在母親離世并看了信件后如此說),可這樣的想念不僅僅是幾天,幾月,幾年,而是幾十年。
但他們止于了想念。這種克制之美沒有讓人一覽無余,而是令人回味無窮。這點讓整個故事保持了一種張力。
被一個人從身到心徹徹底底熱烈地愛過,不僅留下了美好的回憶,更是給了彼此更深的自我認(rèn)同,實際上也給他們的余生帶來了內(nèi)心的安寧。他們之間的愛,不是糾纏,是尊重,是成全。
想想,如今的人們又喪失了多少美感,多少思念,多少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