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明(江蘇儀征中學)
有一首《木槿花》的歌,唱得很好聽?!俺_暮落的木槿花,溫柔地堅持,在月光下,在原來地方,記憶著那愛情來過的芬芳?!备柙~溫婉,旋律低緩,有淡淡的憂傷。心跳和呼吸隨著節(jié)拍,抑揚起伏,有了共振和共嗚。一下子被打動,便記住了歌名。只是不知木槿花是什么花,長什么模樣。到網(wǎng)上搜尋,看過圖片,原來就是小時候看慣了的籬笆花。
記得老家的西墻邊,有一棵木槿樹,枝條稠密且修長。每年母親都要砍伐一些,編到菜園的籬笆里。不曾想,這些枝條隨遇而安,竟然在籬笆中,落地生根,開枝散葉,存活了下來。母親的籬笆,從此綠葉茵茵,充滿生機。到了秋天,還綴滿紫色花朵。整個菜園鑲了紫色花邊,像個大花環(huán),美麗極了。我問母親,這些紫花真的叫籬笆花嗎?我總以為是母親隨口說的,隨便起的名。母親肯定地說,就叫籬笆花,是外婆說的。
木槿花又叫朝開暮落花。說是早上開,晚上就謝了,只有一天的光景。這有點出乎意外。小時候白天瘋玩,一晚就睡了,第二天睜開眼,木槿花依舊開著,沒覺得有什么異樣。印象里,它的花期還特別長,好像整個秋天都一直在開?,F(xiàn)在說它朝開暮落,真的不太相信。那么美麗的花,只開一天,就凋落了,想著就有點難過。真想找到一棵木槿花,從早到晚地守著,看究竟是不是真的。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有女同行,顏如舜英。”這是《詩經(jīng)》里的句子。舜英、舜華,都是指木槿花,比喻女子的美貌。為什么名字里要帶個“舜”字?現(xiàn)在知道了,“舜”字音同“瞬”,“舜英、舜華”有“瞬間的芳華”之意,所以木槿花有青春短暫、年華易逝的寓意。白居易在《贈王山人》一詩中說:“松樹千年朽,槿花一日歇。畢竟共虛空,何須夸歲月?!笨磥砟鹃然ǔ_暮落是真的了。不過,詩人勸慰我們,既然最終都萬事皆空,那活千年和只活一天,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有人英年早逝,也轟轟烈烈。有人長命百歲,卻碌碌無為。好好活吧,盡情開呀,又何必計較活得長久與短暫呢。
唐代另一詩人崔道融說:“槿花不見夕,一日一回新?!彪m然一朵木槿花的壽命很短,只能開一日,但眾多的木槿花,接力棒似的,源源不斷地開,竟能開好幾個月,給人無窮無盡的感覺,而且每天都是嶄新的。所以,有人又叫它無窮花,無止盡的花。這么一說,心情便明亮了起來。
“溫柔地堅持,在月光下,記憶著那愛情來過的芬芳?!备杪曔€在唱,依然那么迷人,動人心扉。只要有愛,只要為愛堅持,像木槿花一樣溫柔地堅持,那怕只是朝開暮落的一瞬,也能化作無窮無盡的永恒。
雜草自生自長,沒人種,也沒人管。沒人為它們施肥、澆水、治蟲。許多雜草,我們連名字都不知道,但它們卻無處不在,旺盛生長。
雜草似乎與我們有緣。無論我們走到哪里,它們都跟隨到哪里,如影隨形。一片新開墾的空地,它們總是不請自來,捷足先登。擠進我們的莊稼地里,同農(nóng)作物搶地盤,爭營養(yǎng)。雜草野性蠻橫,身體強健,總是高出一頭。我們的心肝寶貝農(nóng)作物,則身單力薄,弱不禁風,長年依靠農(nóng)藥和化肥維持生存,或躲在溫房里長大,嬌生慣養(yǎng),靦腆膽怯,根本不是雜草的對手,全仗我們?nèi)祟愒诒澈髶窝?,才勉強占得上風。
我們討厭雜草,憎恨雜草。無數(shù)回用腳踩、用手拔、用鍬鏟、用除草劑殺。恨極了,甚至放火燒。也無濟于事。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說的就是它們。攆不走,趕不跑,除不盡。近乎無賴。一部農(nóng)耕史,很大程度上就是人類與雜草斗爭的歷史。
雜草就像家里那只討厭的小花狗,父親曾三番五次把它送走,它卻五次三番厚著臉皮跑回來。我們那么嫌棄它,它也不生氣。每次跑回來,還和我們親熱得不得了,蹭前蹭后,上蹦下跳,一點都不計前嫌,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雜草更像我們親生的孩子,無論你怎么打他,罵他,他都會纏著你,粘著你,一邊抺眼淚,一邊過來用小手拽你衣角,然后撲在你懷里,哇哇大哭,不離不棄。
農(nóng)作物則正好相反。我們起早貪黑地忙碌,播種、澆水、除草、施肥、治蟲,小心翼翼地供養(yǎng)著,一點不敢馬虎,一刻不敢偷懶,生怕一時疏忽,得罪了它們,把臉色給我們看,少了收成,甚至顆粒無收。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這老祖宗的遺訓,我們時時銘記在心,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麻痹大意。
其實農(nóng)作物當初也是雜草。早年被我們祖先看中,領回家,栽種在地里,用心照料,細心呵護。伴隨產(chǎn)量提高,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身價漸漲,脾氣也漸大。打不得,罵不得,怠慢不得。不澆水,蔫了,水澆多了,也蔫了。不施肥,瘦了發(fā)黃,肥施多了,燒苗發(fā)黃。極難伺候。
我們的祖先也由此放棄了悠閑而瀟灑的采摘和狩獵生活,終年留守在田間地頭,當起了全職保姆,從早到晚,悉心服侍它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面朝黃土背朝天,正是農(nóng)耕的辛苦和無奈。
我時常想,這些叫小麥、水稻、高粱的家伙,是不是被我們寵壞了。甚至懷疑,我們的祖先是否選擇錯誤,當初應該領養(yǎng)那些雜草,它們似乎更好養(yǎng)活。
農(nóng)作物是抱養(yǎng)的,雜草才是親生的。我竟然有如此古怪的感覺。
綠樹村邊合。村莊像一只鳥巢,被綠樹重重疊疊地掩映著,圍護著。樹是我們的近鄰,也是值得信賴的朋友。有的樹還長到了院子里,成為我們家庭一員。關上院門,一家人圍在一起說話,不想讓外人聽見。但樹例外。
村邊的樹,是村里人栽的。門前屋后的樹,是父親栽的。而曠野上的樹,還有山里的樹,則是自生自長的。種子從大樹上掉下來,或隨一陣大風刮來,或由飛鳥銜來。一粒種子落地,一棵樹就扎下了根。
樹不像莊稼那般難伺候。我們很少會給一棵樹澆水、施肥、治蟲,任由它們生長。樹像懂事聽話的孩子,不需要我們勞心費神。又好像生活尚能自理的父母,從不愿給子女增添麻煩。池塘干涸了,農(nóng)田開裂了,作物枯萎了,而樹安然無恙。父母老了,農(nóng)活干不動了,又不舍得地荒著,就栽滿了樹。樹悄無聲息地生長,長高,長粗,如今蔚然成林。
樹不像草,一歲一枯榮。一棵樹可以活許多年。當我們還沒來這個世界,它們就在門前長著;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而去,它們還在那長著。你猜不透它們到底能活多少年。年少時離鄉(xiāng),老大時回家。進村的路找不著了,流經(jīng)村邊的河填平了,許多熟悉的人不見了,記憶中的老房子坍塌了。唯有一些老樹還在,它們還在原來的地方站著,仍是當初的模樣,甚至連樹上的那只鳥巢也在。如果一棵樹不是可用之材,長的地方也不礙事,它就可以一直長著,長許多年,百年,甚至千年。長成一座地標,為游子指引家的方向。
樹也不像人和動物,可以四方走動,無端消耗了太多力氣。它們呆呆地站在一個地方,無論風霜雨雪,無論晝夜晨昏,須臾不離開半步。仿佛在等誰,在守著一個約定。有時強行給它們挪個地方,也死活不肯,寧死不依。我們經(jīng)常笑話樹的固執(zhí)和癡情,其實我們自己何曾不是一棵樹?一樣工作干到老,一間屋里住到死,一對夫妻白到頭,一座小城度一生。與樹何異。
炎炎夏日,我們恨不能脫個精光,男人光著膀子,女人衣薄如翼。樹卻長滿枝葉,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我們坐在樹下,抽煙、下棋、聊天、打盹,或沿著林蔭道悠閑地漫步、騎行。如今城市發(fā)展快,老樹全被挖掉,新樹來不及長高,赤裸的城市,熱得發(fā)燙,讓人心煩氣躁。城里人總是行色匆匆,全因缺少大樹庇護的緣故。
冬天,我們?nèi)蔽溲b,臃腫而遲緩。樹則相反,卸掉綠裝,形銷骨立。天地空曠而遼遠。冬日的陽光毫無阻擋地傾瀉下來,溫暖又明亮。我并不喜歡那些終年常綠的樹,一層不變的樣子,讓日子單調,讓季節(jié)模糊,讓審美疲倦。也讓冬天更冷。落葉是時光的鬧鐘,喚醒貪睡的我們,春已走,秋已來;落葉也是歲月的路標,指引迷途的我們,走過夏,走進冬。
樹一輩子不說話,生性木訥,天生啞子。樹像皈依佛門的弟子,心無雜念,一心向佛,專注生長。沙漠里有一種叫胡楊的樹,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后三千年不朽。它是所有樹的榜樣,也是我們?nèi)祟愖巫我郧蟮木辰纭?/p>
今生愿做一棵樹。長一段結實粗壯的樹干,挺立在天地間,矗立在廟堂前,橫架在屋脊上。像胡楊,不死、不倒、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