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二旗夜未眠（中篇小說）

躋身醫(yī)美行業(yè)的職場女性周簡恐婚恐育，她眼中英俊倜儻的美男孫宇峰，修眉敷面膜，到底是不是雌雄同體男？這既讓她著迷又讓她困惑，他們的熱戀會走向何方？新銳實力作家紀靜蓉筆下的潮人生一定讓您嘆為觀止。

凌晨三點，微妙的時刻。這是夜已深沉，夢已熟透;也是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像嬰兒牙齦微鼓，顯出一點乳牙的輪廓。這才是夜晚與白天的交界。不過對于許多人來說，無所謂白天與夜晚的區(qū)別。把事做完，才是下班，而事往往做不完。事情和事情疊在一起，在老板看來如一堆堆的果子，是豐收的喜悅。在員工看來，卻像是大屠殺的現(xiàn)場，尸橫遍野。

一輛出租車在西二旗后廠村路中關(guān)村科技園門口等人。司機剛在滴滴平臺上接到單子，一個女人和他通過話，告訴他，兩分鐘后她將下來。司機望向園區(qū)，里面的每一棟大樓，都有亮著燈的窗口，鄙視著天地輪回規(guī)律，頑強地拒夜歸夜，給自己生造出一個迷你白晝。這里號稱中國的硅谷，以科技園為核心，方圓數(shù)公里，坐落著全國最著名的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百度、新浪、騰訊、搜狐、網(wǎng)易、滴滴……以及形形色色與互聯(lián)網(wǎng)沾邊的公司?；ヂ?lián)網(wǎng)是新經(jīng)濟的引擎，就像人的心臟一樣。別的器官都休息了，它還得奮力搏動著。在這里面上班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哪？據(jù)說他們個個年薪百萬！這百萬也不是那么好掙的，是一寸一寸把青絲熬白熬禿，是百忍成金、百練成佛。而且外地人又沒有戶口，到頭來還不是要走？除非不生孩子，不然孩子參加不了高考，白費勁！孩子，就是扼住你命運喉嚨的那只鐵手，再剛強的人都得撲通一聲跪下。想到他們終將陷于窘迫，司機心里舒服多了。

借著微弱的路燈，可以看到迎向車的女人不年輕了，臉龐的輪廓微微有點垮。不過高跟鞋有力地一下一下敲在地面上，倒也不顯得疲憊。在里面做事的人很少顯出疲憊。尤其是三十四歲的周簡，已經(jīng)沒有疲憊的權(quán)利了。公司分管市場的錢總四十五歲了，還能在加完班后讓大家去酒吧聚會，一邊喝酒，一邊復(fù)盤項目過程中的得失，喝到六點趕早班機出差。她這個公司電商部的市場總監(jiān)當(dāng)然更能在凌晨三點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便在微信上回應(yīng)他泡吧的要求。雖然她已累得頭昏腦脹，“雙十一”大促前由于自有產(chǎn)品部的市場總監(jiān)大老吳帶著手下集體跳槽，她的部門不得不挑起雙份的工作。但錢總在大促動員會結(jié)束后，一句話把她囁嚅里的抗議，還沒露頭就全部錘死：“苦難是財富，你這個歲數(shù)不拼，什么時候拼？”她承認自己懈怠了。錢總為了這份工，離了婚，凈身出戶，心臟放了兩個支架，辦公室常年放著各色酒店的一次性洗漱用品，她為什么不能？許多人正盼著她不能呢。

酒吧里，照例一堆人圍著錢總坐。倒不是什么人都必須參加這樣的凌晨局，能入局的都是錢總最看重的人，也是有期權(quán)的人，至少部門主管級別。十五個人里，只有三個女的，周簡該知足。公司已經(jīng)完成了B輪融資，期權(quán)不再像個虛無的承諾。財富宛如迷霧中的山，輪廓隱約可見。今晚多了兩張陌生面孔。一個是三十來歲的男子，一個是稍年輕一點的女孩。酒吧里暖氣足，男的脫了外套，只穿了件薄薄的白羊毛衫，胸肌若隱若現(xiàn)。發(fā)型打理得很時尚，兩側(cè)推平，頭發(fā)一邊很短，另一邊齊齊地反梳過去，打了嗜喱膏定型，單獨撩出幾綹燙過的劉海，隨意地彎在高高的額頭上，皮膚光潔得像個韓星?？傊粗駛€花花公子，修飾得有點刻意。女的臉龐精巧，笑容溫婉。淡紫色長毛裙攔腰松松搭了條赭色細皮帶，勾勒出身材曼妙。兩人向周簡點頭微笑，錢總介紹說，男的叫孫宇峰，是即將上任的自有產(chǎn)品部市場總監(jiān);女孩叫鄭薇，是他帶來的市場經(jīng)理。職場慣例，若挖來職位較高的人，他可以帶自己用慣的手下，這樣干活更得力。獵頭一直在找接任自有產(chǎn)品部市場總監(jiān)大老吳的人選，沒想到這個人會騰空在凌晨出現(xiàn)。

周簡一瓶接一瓶喝啤酒，這正是放縱的好借口。喝多了，便可以肆意綻放那深入骨髓的疲憊。兩個月，幾乎每天睡在辦公室，雙十一電商平臺和自有產(chǎn)品銷售戰(zhàn)報都超去年同期25%，終于可以松口氣了。在經(jīng)濟這么不景氣的情況下，這樣的成果，項目還有什么可復(fù)盤的？

自有產(chǎn)品部市場總監(jiān)大老吳跳槽是因為提了幾次加薪未遂，索性把整個部門連鍋端到另一家新起的電商，成功令整個部門都漲薪了百分之三十。公司打算起訴她違反同業(yè)競爭條例，卻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和她簽的勞務(wù)合同里根本沒有這一條。大老吳還公然要求給所有人結(jié)清工資，轉(zhuǎn)移社保。人力總監(jiān)和錢總找她談判，大老吳出示一個月前發(fā)送給兩人的辭職郵件，錢總說，我沒同意啊，我不是回郵件“雙十一之后再議”嗎？大老吳說，我是通知你們，不是和你們商量，我郵件結(jié)尾可沒有寫“請批準”三個字。錢總和人力總監(jiān)啞口無言。大老吳又甩出幾張紙，是她們整個部門全年加班的打卡記錄復(fù)印單，不知道是怎么弄到手的。大老吳說，去年我部門每月加班超過120個小時，工資比同業(yè)低了20%。奉勸你趕緊了結(jié)此事，否則我把這單子捅給媒體，血汗公司標簽從此可就妥妥貼馬老板臉上了。

兩人灰溜溜回到公司，被創(chuàng)始人馬老板咆哮著訓(xùn)了半天。要不是這回雙十一成績漂亮，錢總恐怕日子難過了，所以今晚的他整個人看上去很慈祥。席間話題不再是流量轉(zhuǎn)化率頂層設(shè)計底層邏輯方法論組合拳，變成了積分落戶，結(jié)婚買房。大家掐指算自己到底能有多少積分，氣氛熱烈起來。錢總已有幾分醉意，指著孫宇峰和鄭薇半開玩笑地說，就討厭你們這幫土著，看一紙戶口把我們?yōu)殡y成什么樣了？孫宇峰好脾氣地笑著，替所有土著把這罪責(zé)領(lǐng)了。

錢總接著一指周簡：“周簡，你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不知道女人的保質(zhì)期是有限的嗎？”

這類話平時周簡在辦公室也常聽，此時心底卻陡然生出怒意。困到連走路都能睡著，居然還要在凌晨三點跑到這不知所已的地方聽屁話？

錢總見她抬頭看著自己：“你都三十四歲了，再不結(jié)婚，不想要孩子了嗎？”

她笑笑：“想要孩子又不一定要結(jié)婚。”

所有男人都看著周簡。

錢總鄙夷：“這是什么話？不結(jié)婚怎么生孩子？噢，又是你那一套凍卵買精的理論吧？我告訴你，就是瞎胡鬧！”

周簡忍著氣：“怎么瞎胡鬧？整個園區(qū)里我知道去凍卵的女人就不下十個?，F(xiàn)在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p>

錢總搖頭：“你知道女人年紀大了，就算有卵子用，懷也不一定懷得住嗎？”

周簡又打開一瓶酒：“那就不生，多大的事兒??？”

錢總喝道：“不生孩子的女人不完整?！?/p>

周簡懶洋洋：“行政部的秦莉莉倒是挺完整的，把孩子生在了工位上。結(jié)果出了月子，總監(jiān)的位置沒了。自有產(chǎn)品部的趙寶蘭，一人獨占全年銷售額的百分之三十。宮外孕自己不知道，在會議室大出血，拉到醫(yī)院心跳都沒了。完整的代價太昂貴，付不起。”

所有人的笑容凝固了。寶蘭的事在公司是個忌諱，那滿地鮮血的一幕太過驚悚，無人敢在老總們面前提起。周簡一抬頭，見鄭薇微張著嘴，驚奇地看著她，其他人緊張又尷尬，錢總的臉已經(jīng)拉長。她意識到失口了，趕緊舉起滿滿一杯蜜色的小麥啤酒，用力撞了一下錢總的調(diào)制洋酒，憨態(tài)可掬地一指所有男性：“你們都不會生孩子，所以你們也不完整。來來來，我們這些個不完整的人都來干一杯。錢總?！?/p>

周簡試圖用撒嬌來沖淡剛才話里控訴的憤懣，最后這一聲嬌柔的“錢總”，更帶點贖罪的意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舉起杯，哄笑著。

錢總炫道：“我是不完整，可是我老婆幫我完整了。我兩個兒子……”

周簡再度鬼使神差：“離婚了，孩子人家?guī)ё吡?。你依然不完整?！彼运乓璩咳c來泡吧。身邊沒有簇擁的人群吆三喝五，他就像個孤魂野鬼一樣茫然失措。

錢總終于怒了，剛要變臉，孫宇峰把酒舉到錢總面前：“錢總，我敬您一杯，以后請多關(guān)照?！?/p>

錢總喝了半杯酒，孫宇峰又依次向每個人碰杯致意。這么一停，錢總剛才對周簡的怒氣已去了一半。輪到周簡了，孫宇峰微微探過身來與她碰杯。身子向她這邊傾側(cè)之際，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跟了過來。不是一般男人愛用的煙草味或松木味等偏硬朗的香水，是溫甜的果香，令人感到親切。兩人眼神對視，周簡感激地一笑，把整杯酒全喝了。她豈能看不出來剛才孫宇峰是替她擋了一下？

錢總放下杯，周簡又殷勤地給他倒?jié)M酒，輕碰了一下他的杯，一仰頭，一杯干完。錢總無奈地笑，對孫宇峰道：“我們這個周簡，是整個公司蒸不熟煮不爛的一顆銅豌豆。誰也拿她沒辦法。”

周簡聽著，嘻嘻笑著，笑容醉得不成形。其實沒有那么醉，為了掩飾剛才對錢總失禮的惶然罷了。氣氛松弛了下來，周簡的話可以被理解為酒桌上無大小，而錢總那些不禮貌的話也可以理解為，對周簡這個老員工知根知底的帶點寵溺的調(diào)侃。是啊，沒有酒，這些片段不會出現(xiàn)。它是對職場太過刻板的規(guī)矩小小的反叛，安全的對抗，仿佛一種情趣，反而加深了彼此的感情。沒有這些時刻，絕挺不過每周一封KPI考核郵件的咄咄逼人、每天晨會的暗流涌動、每晚下班前銷售業(yè)績郵件的劍拔弩張。

錢總喝得上頭，一杯一杯向?qū)O宇峰舉去。孫宇峰白皙的臉漸漸泛起紅腫的油光。眼看他不支，一晚上沒喝的鄭薇舉起洋酒，給自己倒了一杯，舉向錢總。錢總說，喲，替他擋酒？那也行，一口悶。鄭薇一揚脖，滿杯烈酒一掃而空，一亮杯時，臉上的溫婉之氣換成了凜然的豪情。

早晨五點，大家散場。鄭薇毫無醉意，叫了輛車，孫宇峰腳步發(fā)飄地坐進車。大家互視，醉得再厲害，也從彼此眼神里讀出“他們關(guān)系不簡單”的意思。單身男女在一起，事情都不會簡單?；蛘哌t早不簡單。這是真理。

第二天，周簡頭痛欲裂，十二點才進公司。癱坐到工位上時，隱約覺得什么東西在嗡鳴。抬頭一看，對面自有產(chǎn)品部市場總監(jiān)的工位已收拾干凈，文件架簇新，桌子左邊一盆綠植，右邊一臺小小的加濕器正在裊裊噴著水霧?？諝庵幸魂囁圃嘧R的果香，孫宇峰入職了。她正發(fā)愣，孫宇峰端著一杯咖啡走過來。上身藍色條紋襯衫，下身橘色褲子。只有時尚雜志里的男模敢穿成這樣，挑釁地亂搭，公然違和。他毫無初來乍到的拘謹小心，倒像是歡迎新員工一般，熱情招呼：“來了周簡?！?/p>

周簡喉嚨里咕噥了一聲，表示回應(yīng)。

太騷了，花孔雀！不過周簡承認孫宇峰這樣打扮，倒是挺好看的。其實人只要五官好看，身材好，穿什么大家都能寬容三分。孫宇峰走到自己工位上，把手伸過隔斷：“從今天起，我們就是鄰居了，要好好相處喲?！?/p>

周簡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剛坐下，隔斷那邊扔過一個東西，啪地落到周簡的桌面上。周簡拿起一看，是一小包咖啡。

“最好的曼特寧咖啡。嘗嘗?！?/p>

周簡看著他，他在隔斷的玻璃那邊笑，連牙齒也毫無必要的整齊潔白。

周簡所在公司是一家美容電子商務(wù)公司，創(chuàng)始人馬老板經(jīng)營醫(yī)療器械起家，后來轉(zhuǎn)型做了一款美業(yè)APP，通俗講就是美容行業(yè)的團購網(wǎng)，同時擁有自己的醫(yī)美類產(chǎn)品。本來電商部和自有產(chǎn)品部業(yè)務(wù)溝通就非常緊密，又因那晚孫宇峰小小的仗義，周簡很快和他熟了起來。他們這兩個部門其實關(guān)系很微妙，進，是共同分憂的關(guān)系;退，就是互相推諉、競爭的關(guān)系。原來的總監(jiān)大老吳性格非常強勢，兩個部門經(jīng)常明爭暗斗，周簡偏偏斗不過比她晚入職好幾年的大老吳。一般人看她頭發(fā)兩側(cè)推得鐵青，手指上戴著金屬扳指，說話嗓門很粗，語氣簡短果斷，腳踩軍用馬丁靴大步流星，雌雄莫辨，不知道是個什么來頭，先敬畏三分。

周簡總結(jié)，這世界教女人溫柔甜美，她們售賣的美業(yè)產(chǎn)品也致力于讓女人看上去年輕和溫順：熱瑪吉使皮膚緊致細嫩，玻尿酸注射劑讓蘋果肌飽滿，顴骨顴弓整形術(shù)柔化高凸的顴骨兼瘦臉，讓女人看起來“少女感十足，元氣滿滿”，好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其實女人費了半天勁，世界并不買賬。世界只佩服虎虎生威有殺氣的女人，就像大老吳。公司所有人的工資都比同業(yè)低，馬老板堅定地認為，給主管們配了期權(quán)就可以了。他許了大家美好的未來，主管們便忍了殘酷的現(xiàn)在，包括周簡。沒有期權(quán)誘惑的底層專員們頻頻辭職，給她的工作帶來了極大的不便，但她一次也不敢去跟老板提漲薪的事。雖然她也承認，公司成功上市，她安穩(wěn)待到那時，一千萬期權(quán)毫不打折扣地兌現(xiàn)，這三者加在一起的概率，約等于被雷劈中。但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隔三岔五有人被劈得外焦里嫩，誰敢說她不會是下一個遭雷劈的？

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格局要大！馬老板無數(shù)次在會上慷慨激昂。周簡只好安慰自己，社會上傳說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人均年薪百萬，其實她有個在頭部大廠的師姐，級別非常高，也無非總包年薪八十萬，二十四小時等候上司差遣，精神高度緊張到要夜夜靠紅酒才能入眠。她這家公司又不是什么頭部公司，年薪四十萬，也勉強交代得過去了。周簡不能去想師姐有兩千萬股扎扎實實的期權(quán)，到期就可以兌現(xiàn)，不然日子一天也過不下去。

孫宇峰剛來，大家就偷偷議論，這人有點可疑。證據(jù)是他衣服太干凈，換得太勤，身上總有似有若無的香水，喜歡健身，胸肌發(fā)達，眉毛也是文過的，才會這么濃黑。誰見過純爺們兒這樣？客服部經(jīng)理阿吉言之鑿鑿，他在某可疑交友軟件上見到孫宇峰的征友信息了，那上面他叫Kevin。而且，據(jù)說他帶來的鄭薇暗戀他很久了，走哪兒跟哪兒，但他愣是對她不動心，兩人至今仍然只是好朋友。能對鄭薇這樣的大美女不動心，他是個正常男人才怪！最后，阿吉更曝出一個驚人的消息，孫宇峰之所以皮膚那么好，是因為他不但定期做水光針嫩膚，而且每天都擦BB霜。周簡聽完這些八卦，再看孫宇峰，就覺得他言行舉止果然帶了點陰柔。她告誡手下，這孫宇峰和大老吳一樣，不是個尋常人，要認真對待。

話是這么說，不過孫宇峰這個人著實叫她討厭不起來。一是當(dāng)晚他主動替她解圍，先留下好印象;二是他挺大氣，有一些模糊地帶的活兒他并不計較，不像大老吳那樣強橫。三嘛，他這個人性格隨和，沒什么架子。兩個部門工位區(qū)挨著，很快大家打成了一片，和之前大老吳在時完全不同。周簡后來明白了，前三條理由都不是主要原因。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孫宇峰長得帥。尤其他那雙眼睛，眉峰高高，眼窩微陷，顯得分外深邃，又含著笑意，因此老像脈脈含情似的，用行政部小姑娘的話說是“看誰誰懷孕”。

孫宇峰對周簡很好，他和一般男人不同，挺愛吃零食。周簡伏案時經(jīng)常會突然有東西從隔斷那邊扔過來，一球費列羅巧克力、一包牛肉干或香榧子。香榧子這種干果周簡還是從他那里知道的。咬開類似橄欖核的細長果子，里面是黑漆漆的果仁。第一回吃時周簡把果仁放進嘴里，嚼了嚼，感覺像在吃樹皮一樣，渣乎乎的一嘴。她忙把果糊全啐到腳邊的垃圾桶，孫宇峰看好戲般，笑著低聲說“真笨”，跟著咬開一顆，搓掉果仁黑色的外衣，露出焦黃的果仁，托在手心遞給她。她嘗了嘗，果然又脆又香，香味不濃，回味悠長，越吃越上癮。兩人吃著，聊著工作。這種相處模式和從前與大老吳合作時很不一樣，讓周簡很愉快，甚至有輕微的喜悅。職場上有點這樣的曖昧是多么美妙的調(diào)劑，她總不相信他對女人不感興趣，不然就可惜了。

但她馬上發(fā)現(xiàn)了，孫宇峰對所有人都這樣溫柔體貼。零食他也慷慨地分給別人吃，前臺小姑娘飲料打不開，他親昵地嗔怪“真笨”，不客氣地拿過來幫著擰開蓋兒。有次公司聚餐，行政部有個姑娘正好坐在他身邊，夾菜的時候袖子差點掉進菜湯里，孫宇峰趕緊提醒她，并放下筷子，細心地幫她挽起袖子。周簡坐對面，看著姑娘臉漸漸泛起紅暈。很明顯，這一舉動讓姑娘想入非非了。阿吉總找借口來孫宇峰的工位流連，有次拿了一小盒冰激凌靠在他工位邊，一邊沒話找話說，一邊吃著，并挖了一勺喂給孫宇峰。孫宇峰居然一邊打著字，一邊順從地張開嘴，一口吃掉?？吹弥芎喣康煽诖?。

這樣的男人如果想攻陷某個人的心，幾乎無往不利，甚至連男人也愿意跟他接近。但如果他并無意，那么他體貼入微和含笑的電眼就是危險的陷阱。他噠噠的馬蹄聲是個美麗的錯誤，他只是個過客，不是歸人。周簡居高臨下看著孫宇峰，為自己的老辣沉穩(wěn)感到欣慰。

網(wǎng)站開始策劃春季的活動，造節(jié)是電商公司最重要的營銷手段。周簡發(fā)現(xiàn)，近來自己的工作熱情消失了。不知是不是被雙十一傷到了，她太累了。雖然體力恢復(fù)了，但心底的厭倦揮之不去。工位緊挨著落地窗，加班到凌晨時，周簡喜歡轉(zhuǎn)過椅子，一邊喝著咖啡提神，一邊眺望窗外，短暫休息。近處，每座大樓仍有星星點點亮著燈的窗口;遠處，大地已沉入黑暗。她覺得科技園像是被流放在茫茫宇宙中孤獨的飛船，而她無法下船，要永無止境漂泊下去。每每想到此，她都會一陣窒息。從前不是這樣，加班只會叫周簡充實而自豪。那是一路小跑，跟上了疾馳的時代列車的慶幸。而如今，她跑著跑著，覺出自己步態(tài)狼狽倉促，只好慢下來，心中無聲地吶喊：就不能消停會兒嗎？這樣的奔跑，何日是個頭？

錢總帶著兩個市場部開策劃會，周簡的策劃是搞“美人節(jié)”，春暖花開，美人來襲。滿百減十，醫(yī)美項目和自有產(chǎn)品打包做套餐5折，上傳術(shù)后效果照片，參加抽獎。是挺平庸的，周簡承認。但每年各家網(wǎng)站都推那么多活動，次次驚艷的又有幾個？不可能每天都打了雞血似的沖刺，長跑最重要的是保持體力。

孫宇峰策劃是推出活動“非常男女”，春分那天開始，貫穿全年。過往人們認為醫(yī)美只針對女性市場，這是偏見。這是個賞男色的時代，男女都要在容貌上取悅對方。在促銷方面也不應(yīng)該眉毛胡子一把抓，應(yīng)該四季各有側(cè)重。比如春季的“非常男女”，重點在眼部，取“一眼就看中你”“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之意，在眼綜合手術(shù)、眼部抗衰項目方面加大促銷力度，并推出子活動“尋找電眼美人”，上傳術(shù)后效果照片，評選優(yōu)勝者，送購物券。美人當(dāng)然不分男女。男人也可以是美人，不是嗎？他微有自得。

兩個部門分坐兩邊，錢總居中，聽著匯報。全程安靜，只是偶爾插幾句，或者沉吟點頭。孫宇峰說著，周簡聽著，不動聲色，內(nèi)心倒抽了一大口涼氣：她輕敵了。本以為這個孫宇峰是個見誰都自來熟的花花公子，天生膚淺，因而時時處處散發(fā)性魅力。沒想到他不但很有創(chuàng)意能力，而且策劃還很有深度，價值觀表達緊貼時代。

他說完，全場面面相覷，孫宇峰的創(chuàng)意明顯勝出。果然錢總采納了孫宇峰的方案，這還不算，周簡部門要全程配合他的工作。

這是叫周簡淪為給孫宇峰打下手了，但周簡知道抗議沒用。錢總最討厭下屬推諉和爭功，而且她這次的確沒有動腦作策劃。她敢去找錢總，非得被暴跳如雷地呵斥一番不可?；氐焦の簧?，周簡心情非常低落。去了個強橫的大老吳，來了個笑面虎孫宇峰，也未見得更好。她下意識地看著對面的孫宇峰，他正在低頭寫著什么，棱角分明的側(cè)顏第一次顯得如此莫測。他感覺到她在看他，抬頭一笑。她扯扯嘴角笑笑，低下頭，對他曾有的輕視一掃而空，心里升起了警惕。

策劃既定，大家開始執(zhí)行，設(shè)計海報，與銷售部談定促銷計劃，配合地推。中間還夾雜著新品上市、網(wǎng)站系統(tǒng)升級之類的活兒，每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這晚加班，孫宇峰扔給她一片水光原液面膜，說是自有產(chǎn)品部新出的，讓她試試。他已經(jīng)試了幾天，效果不錯。

他珍惜地摸著自己的臉：“皮膚水潤潤的，我看‘家用水光針’這個口號可以打響了?！?/p>

周簡拿過面膜，看著他在燈下顯得格外潤澤的皮膚，濃黑的眉毛，問：“聽說你文過眉毛？”

她的確是在嫉妒，嫉妒他人緣好，業(yè)務(wù)能力強。這就算了，居然還毫無必要地英俊。所以她存心挑出他一點毛病來，以證實他并非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樣完美。她更需要這份輕微的惡意，來抵御對他的好感。孫宇峰本靠在她工位上，此刻起身靠近她。周簡見那飽滿的胸膛向她逼近了一步，呼吸輕微屏了一下。他彎下腰，不服氣般，要她來求證。周簡只見他高高的兩道眉弓之上，眉毛烏黑，眉型也好，眉尾稍稍向上揚起，帶出意氣風(fēng)發(fā)。一股體息帶著熱氣籠向她，她往后微微躲了一下，如躲開攻擊，撇嘴：“你眉毛天生長這么好？我可不信?！?/p>

孫宇峰認真地說：“我會定期修眉，但文眉確實沒有。我有那個必要嗎？”

“BB霜也沒有抹？”

孫宇峰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去觸摸自己的臉。他的手干燥有力，周簡的臉唰地紅了，想掙脫，卻發(fā)現(xiàn)他很自然。他移動著她的手指頭，緩緩劃過臉頰，那細膩溫?zé)岬挠|感讓她渾身起了輕微的戰(zhàn)栗。他把她手指翻過來，她果然見指肚上很干凈，并沒有粉。

孫宇峰冷哼：“這幫油膩男人，平時不保養(yǎng)不收拾，見到像我這樣天生麗質(zhì)的男人，就造謠中傷。俗話說得好，只有懶男人，沒有丑男人。整個公司都是丑陋的油膩大叔，可見他們實在懶得無可救藥?！?/p>

周簡笑了起來，為他那句“只有懶男人，沒有丑男人”。孫宇峰眼睛彎彎，看著她笑。笑著笑著，眼睛看到了她電腦屏幕上的界面，那是她剛才打開的文章，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凍卵的。

孫宇峰問：“干嗎呢？真想去凍卵？”

周簡唔了一聲，手動了一下，想去移動鼠標，關(guān)掉那界面，又覺得太刻意。她想去凍卵的事，全公司皆知，孫宇峰見她的第一晚就已經(jīng)知道了，何必隱瞞？于是手一揚，順勢把面膜放進了桌角的文件支架里。

二十七歲，周簡和出軌的男友分手。此后她一直單身，雖也相過親，動過心，無奈都沒有結(jié)果。二十九歲，父母催婚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令她不勝其煩。三十歲那年的大年三十飯桌上，母親談起獨生女周簡的婚戀問題，眼淚掉了下來。周簡勃然大怒，提了行李扭頭就走，直接買了張飛機票，到三亞一直玩到上班。父母給她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最后她接了，冷冷地說了句：“再敢這樣，我會徹底和你們斷聯(lián)?！睆拇耍改冈僖膊桓姨岬竭@類話題了。三十二歲，周簡死了戀愛結(jié)婚的心。

錢總一提到周簡要凍卵這個事就罵她胡鬧，好好找個男人嫁了，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厣鷤€孩子，不好嗎？她有時認真反駁，說自己周圍全是臭男人;有時自暴自棄，說連臭男人都看不上自己;有時高傲倔強，說自己壓根兒不需要臭男人?？傊?，說了好幾年，從三十二歲說到了三十四歲，凍卵這個事遲遲沒成行。到國外的簽證早就做好了，也咨詢了幾家專做此項業(yè)務(wù)的中介公司，費用也不是問題，到底是什么阻礙了她的計劃？

孫宇峰一臉憐惜：“取卵傷身體?！?/p>

周簡道：“這個技術(shù)已經(jīng)非常成熟了，沒事兒?！?/p>

孫宇峰搖頭：“其實凍卵也并非百分百保險吧？真是十年八年后你想用卵子了，解了凍，發(fā)現(xiàn)它們早已經(jīng)失效了怎么辦？”

周簡道：“你說的有一定道理。所以既要凍卵，也要凍受精胚胎，胚胎的成活率更高。凍一半卵，一半胚胎，雙保險。子宮機能比較穩(wěn)定，四十歲過后只要想要孩子，自己懷完全沒問題?！?/p>

孫宇峰吃驚：“也就是說，你還要買精？”

周簡道：“對呀，這也不算什么新鮮事了。”

孫宇峰好奇：“可是孩子能落戶嗎？”

周簡兵來將擋：“單親人士可以給孩子上戶口，這是國內(nèi)早有的政策。網(wǎng)上新聞很多，你可以去看。”

孫宇峰仍是不贊成：“孩子需要爸爸?！?/p>

周簡淡淡地說：“你們說‘天底下沒有不出軌的男人’‘男人都是下半身動物’‘十男九嫖’這類話時，想到過‘孩子需要爸爸’嗎？按這種邏輯，孩子必然有一個很爛的爸爸，很自豪嗎？”

孫宇峰猝不及防，語塞。周簡挑釁地看著他。孫宇峰沉默了良久，溫和道：“我并不贊成天底下沒有不出軌的男人這類話。”

他轉(zhuǎn)身走了，坐回工位上。這方小小的區(qū)域空氣有點尷尬。鄭薇偷偷看向他們這邊，正與周簡的視線對了個正著，她很快移開眼神。鄭薇二十七歲，風(fēng)華正茂。孫宇峰三十四歲了，但是個男人。他們都沒有周簡這樣的苦惱。也許這正是她摟不住火的原因吧？

周三，凍卵的中介給周簡發(fā)微信，祝她生日快樂，并再一次提醒她，女人的卵巢功能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衰退，三十五歲之后取出合格卵泡的成功率降低，凍卵最好在這之前。這番話兩年前中介就諄諄叮囑，她本不在意。怎么一晃兩年時間就過去了呢？從今年年初開始，月經(jīng)總是往后推遲，有時甚至沒來，來了月經(jīng)量也比從前少得多，嚇得她趕緊做了次體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居然有卵巢早衰的跡象。醫(yī)生說是因為她長期加班，操勞過度導(dǎo)致?？礃幼?，凍卵這事不能再拖了。

晚上，在家里，周簡翻出護照，看著它愣神。單身生育這事她和父母討論過，從前他們激烈反對，到了去年，口風(fēng)已有所松動，表示只要她愿意生，他們可以過來幫她帶。去年，周簡在科技園附近買了套八十平米的二手房。她的收入還房貸及生活沒有問題，養(yǎng)孩子就困難了點。一千萬期權(quán)要等到公司上市，且有解禁期。那是太過遙遠的美好，目前還不能把它規(guī)劃在內(nèi)。不過父母退休金每月加起來一萬多，也有點存款，三個人養(yǎng)一個孩子，總能過得去。

周簡環(huán)視著這個家，像國王檢閱自己的領(lǐng)土。它被收拾成她最喜歡的簡約風(fēng)格。栗色地板一塵不染，拉開米白色窗簾可以看到森林公園，正是這一點使她毫不猶豫地買下這個房。屋里沒有一般家庭常見的沙發(fā)，只有一個又大又軟癱在地上的圓形紅色懶人沙發(fā)。在家時她幾乎整天都窩在上面，那里面流動的萬千聚乙烯小顆粒會溫柔地貼合著她身體的曲線，隨著她的動作而變幻著形狀，以使她得到最大限度的慰藉和呵護。臥室的床是在網(wǎng)上定做的，一艘船的模樣。船頭是個龍頭，高高昂起，公然地不實用，但能令她幻想睡在一條龍船上乘風(fēng)破浪，很有情趣。廚房非常干凈，她幾乎不做飯，要么下館子，要么叫外賣。

這是她的獨立王國，單身天堂。她承認自己的確不適合當(dāng)人家的妻子，要她為男人洗手做羹湯，光想想怒火就會從心頭躥起。這個屋子里也不宜有外人。父母、孩子，都是自己人，她愿意為自己人妥協(xié)。但男人，是外人。她不適合被殖民，更不適合去到別人的領(lǐng)地里客居。

前男友說他出軌是因為她太強勢，二十九歲相親時有個滿臉痘的碼農(nóng)嫌她大學(xué)不是名校;三十一歲時她暗暗傾心某位合作者，卻無意中聽到他和別人說絕不考慮三十歲以上的女性。夠了，讓這一切見鬼去吧！周簡踱著步，唇邊浮起一絲獰笑。她歲數(shù)不小了，索性也別凍卵，直接買精試管懷孕得了。兩居可以改三居，儲物間改成小小的兒童房。三個人加一個孩子的家，不需要任何男人，這是周簡鋼牙鐵齒和眾人描述的美好景象。她，一個獨立的單身母親，父母和幼雛將在她強大的雙翼下得到庇護。她將跳過所有男女交配繁殖之前必須走的那一大堆繁文縟節(jié)——動心、戀愛、吃醋、爭吵、和好、房產(chǎn)證加名、婚紗顏色……長長的冰冷的針管就是終極大殺器，不戰(zhàn)而勝，讓任何要挾都黯然失色。

周簡想象自己從大著肚子到生下孩子，突然抱著白胖娃娃出現(xiàn)在同事、親友、同學(xué)面前，和他們震驚艷羨的各種細節(jié)，血液不停地從腳后跟唰唰往上沖。

開始拍“非常男女”的各類視覺物料了。周簡有多年的模特公司的關(guān)系，過往拍這類物料也都是周簡部門在負責(zé)找模特。但這天上會報了預(yù)算之后，孫宇峰說太貴，沒必要找專業(yè)模特。她們既不是知名模特，無法拉動銷售，費用還不低，沒必要把錢浪費在這上面，找些當(dāng)群眾演員的“特約”就行了。公司正在縮緊市場費用，這讓錢總覺得很有道理。孫宇峰接著說，比如鄭薇就曾經(jīng)當(dāng)過她們學(xué)校的招生模特，效果非常好。眾人目光唰的一下齊齊轉(zhuǎn)向鄭薇，鄭薇迎著目光們的洗禮，大方地笑著。錢總一拍桌子，說，就先試試鄭薇，自己人用著順手，還不用給錢。大家笑了起來。孫宇峰說，錢總，特約群演一天一千，您好歹給我們鄭薇五百吧，拍上幾天，部門聚餐的外快就有了。大家笑著，會議室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孫宇峰看著鄭薇，毫不掩飾欣賞之情。周簡也笑，那晚他那句“我并不贊成天底下沒有不出軌的男人這類話”，讓她心底一陣溫暖的酸楚，生出種種遐想，確實沒必要。

正式開拍那天，周簡和孫宇峰到攝影棚去督陣。錢總也在，看著在鎂光燈下自如變幻著各種站姿和表情的鄭薇，周簡不得不承認，鄭薇毫無瑕疵的臉蛋、濕潤的大眼睛、玉雕般立體光潔的鼻子，的確是網(wǎng)站各項醫(yī)美手術(shù)和產(chǎn)品最有力的證據(jù)。

孫宇峰低聲道：“你能想象鄭薇小時候有多丑嗎？”

周簡奇道：“你從小就認識她？”

孫宇峰頓了頓：“沒有，她有天在朋友圈發(fā)過小時候的照片，又瘦又黑，塌鼻子禿眉毛。我老懷疑她整過容，不過她不承認?！?/p>

周簡敷衍：“女大十八變嘛?！?/p>

他忽然回過頭來，凝視著周簡。周簡有點不自在，但立刻鎮(zhèn)定，她經(jīng)得住他的目光。她問，干嗎這樣看我？他俯過身來低語，熱氣呵在她的耳背。此刻是晚上七點半了，那味道不再是清晨新鮮果香的溫潤，而是夾雜了一個男人工作了一天后熟成的體息。她簡直可以感受到這副健康男性的肌體正在代謝，每粒細胞死去的同時重生，最終融成了一種略帶渾濁的氣體，在他強大心臟有力的搏動下，自敞開兩?？圩拥男乜谔幵丛床粩嗟厣l(fā)出來，“男人味”三個字從來沒有這么具象過。她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耳后是她的敏感帶。

他低低說道：“其實我們連特約群演都不必找，在公司找各個部位都長得非常好的員工就可以了。反正有的產(chǎn)品只需要拍模特的局部和細節(jié)。有沒有人說過，你的嘴唇非常好看？”

周簡嘴唇微張，愣愣地看著他。

他繼續(xù)：“你兩唇之間的弓形弧度優(yōu)美，唇珠明顯，特別性感。沒有人比你適合拍豐唇術(shù)、唇弓整形術(shù)、唇珠再造術(shù)了。”

她一笑，只有她知道自己的笑有多么僵硬。

他的聲音變得喑啞：“其實更適合接吻。”

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從來沒有人這樣赤裸裸地贊美過她。她很快扭過頭，害怕那心旌搖曳得太過明顯。但他低低地笑道：“轉(zhuǎn)過來。”聲音里帶點命令。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乖乖聽話。他仍在凝視著她。他到底想怎么樣，在這樣人來人往的工作場合？錢總已經(jīng)往這邊看了。孫宇峰突然一笑，她不明所以，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圓東西遞給她，是個牙線盒：“你的門牙里——送給你了。”

周簡突然明白了，大窘，轉(zhuǎn)身快步走開。到了洗手臺，她對著鏡子齜牙一看，果然上排的門牙縫隙里嵌著一絲晚飯的油菜葉屑。她用不慣牙線，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把它弄出來，又用自來水漱了口，齜著牙檢查半天，發(fā)現(xiàn)徹底干凈了，才松了一口氣。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最近熬夜太厲害，皮膚暗沉。但嘴唇的確好看，豐滿，線條分明，嘴角兩端微微上翹，可惜有點蒼白。她咬了咬，血液迅速涌了上來，一陣腫脹，嘴唇變得鮮艷潤澤。她用一根手指輕撫嘴唇，它們?nèi)彳浛煽?，卻白白地浪費了。

棚拍一直到夜里十一點才結(jié)束。孫宇峰請大家宵夜，周簡拒絕了。她心力交瘁，此刻只想回到家，癱倒在懶人沙發(fā)上。阿吉這樣的夜行動物，越夜越興奮。其實今天本沒有銷售部什么事，但他跑到攝影棚，忙前忙后，周簡看出來他只是想和孫宇峰待在一起。阿吉喊道，我們吃完去爽一下吧，今天我?guī)銈內(nèi)€“特別”的酒吧開開眼。大家哄鬧起來，擠眉弄眼，聲音興奮，阿吉要放大招啦，要去要去！

孫宇峰笑道：“累死了，我就想喝點酒，放松一下。咱們?nèi)コ院５讚瓢?，牡丹園那一家是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p>

他望向周簡，口氣誘哄又不乏誠懇：“走吧，大家一起。”

大家勸她，去吧去吧。周簡搖頭，她可不是他盡在掌握中的對象。她偏偏能克制住欲望，這才是讓她自豪的自己。孫宇峰也不再勸，一幫人說說笑笑走出了園區(qū)，周簡遠遠地跟在后面，看著他們吵吵鬧鬧在路邊等著車。阿吉手臂支在孫宇峰肩上，髖微抵著他，身子扭成嬌俏的曲線。孫宇峰并不計較，笑嘻嘻的。大家哄笑著，在一起，在一起！鄭薇也不在乎的模樣，樂得前仰后合，手上有什么東西在隱隱冒煙，仔細一看是支煙。這女孩看著溫柔，其實有點江湖氣，煙酒樣樣來。

真是羨慕他們呀，男男女女，大大咧咧，欲望滿滿的同時又無欲無求，好像怎么排列組合都可以一樣。周簡鼻子酸了。自己為什么就不能這樣純粹地快樂起來？心底到底放不下什么？還在企盼什么？找出它來，殺死它呀！

他們上了車，幾輛車向黑暗中駛?cè)ァＶ芎喛粗鼈兿г谝暰€里，本想也叫個車，下一刻卻起了個念頭，想在夜里走走。

這是初春了，風(fēng)沒有那么凌厲，微帶了點濕意，更叫人難以忍受。周簡走著，抱住了自己。為什么總是這樣，冷冷的風(fēng)，長長的夜路，一個人走？又是新的一年，該有點變化才是?！拔乙簧释蝗耸詹睾茫咨瓢卜?，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边@是從前叫周簡非常討厭的一段網(wǎng)絡(luò)流行語，描寫女性希望被呵護照顧的怯懦心態(tài)，此刻她卻非常沒出息地與它產(chǎn)生了共鳴。她站在黑暗中，四下張望：有沒有人哪，有沒有人？那個人，你在哪里？

下一刻，周簡斥責(zé)自己：你是要搞革命的人，一個人就能圓滿，不應(yīng)當(dāng)如此軟弱。她站定，閉上眼，咬緊牙，挺過那股悲涼的洶涌浪潮的沖擊。在無邊的混沌里，一個念頭再度像個出口般亮起：未來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會是那個人嗎？ TA將把她牢牢地釘住，讓她不至于在茫茫人海中四下游離，無枝可依？

周簡和中介約在咖啡廳。過往那幾年，到國外凍卵、凍胚胎或者試管授精自懷，各需要多長時間、流程、注意事項、費用等，周簡已經(jīng)和這個中介交流過很多次了。今天中介見周簡意志比過往堅定，趁熱打鐵：“這種事不能猶豫太久。有好多女性朋友，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等下決心去取卵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卵用了?！?/p>

兩人笑了起來，為這句雙關(guān)語。

中介又道：“你凍了卵和胚胎，只不過是留了條后路，并不影響接下來的人生安排。你也可以不現(xiàn)在懷，先安心打拼事業(yè)，四十歲以后你的財富和社會資源積累得差不多了，如果還是單身，就移植胚胎。如果到時結(jié)婚了，就帶老公來，一起把卵子解凍，取精做試管。這是千金不換的后悔藥，還在猶豫什么？”

周簡道：“其實沒什么猶豫的，主要是時間。我的工作性質(zhì)決定我不可能請長假，而取卵加上來回的航程，最短也要二十天吧？”

中介躊躇了下：“沒錯，而且你不是說特地檢查過卵巢情況，發(fā)現(xiàn)有輕微的早衰癥狀嗎？這也會給促排取卵造成一定的困擾，時間可能會更長?！?/p>

周簡無奈。她折騰這個中介太久了，每次中介都不厭其煩地回答她早已問過八百遍的問題，還隔三岔五地在微信上給她發(fā)最新的技術(shù)動態(tài)。顯然這一次她又讓中介失望了。

中介卻從周簡臉上看到一絲釋然。她很早就進了這一行，知道會來走這條路的女性，往往反復(fù)無常。因它太超常規(guī)，這是幾千年來從沒有人走過的路，荒僻遙遠，崎嶇陡峭。雖然傳說一樣能夠到達陽光和煦鮮花盛開的彼岸，到底身邊沒有人去過，更無從證實。所以她們壯懷激烈，有先驅(qū)的自豪，可事到臨頭時又會退縮。必得經(jīng)過幾番這樣的心理斗爭，才會最終下決心。中介能理解她們，所以她一心一意服務(wù)周簡這個客戶，像孵化一顆有可能的卵，頑強地一點一點瓦解她隨時滋生出來的心理小障礙，有問必答，微信秒回，耐心十足。但有一個永恒的障礙中介是翻越不過去的，這就是周簡請不下來長假。

中介決定要挑戰(zhàn)一下終極障礙：“女人最麻煩的一點就是生理期相對短。我覺得事情有輕重緩急之分，和孩子相比，工作應(yīng)該沒那么重要吧？不行就辭職，先把卵凍上，解決了后顧之憂，回來就可以大展拳腳了?！?/p>

周簡道：“像我這樣未婚未育、三十四歲的女性，找同等職位工作的機會有多少，你應(yīng)該很清楚。我在公司好不容易拿到期權(quán)，合同規(guī)定主動辭職期權(quán)作廢，我一夜回到解放前，不劃算啊。”

中介沉默半晌道：“事業(yè)家庭要兼顧，本來就很難。你再合計合計，我只是再提醒你一次，三十五歲以后取卵成功率大大降低，考慮到你的身體狀況，就更不樂觀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周簡茫然。媽媽曾經(jīng)說過，女人是菜籽命，撒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發(fā)芽。意思是，女人在哪里結(jié)婚生孩子，就把哪里當(dāng)成家?？蛇@林立的高樓大廈，這待了十六年仍無法待熟的城市，哪一隅才是她生根發(fā)芽之處？這城，至少幾百萬適齡男性吧？就沒有一個能當(dāng)她孩子的父親，非要她劍走偏鋒，萬里迢迢，把她的基因和某個素不相識的男子結(jié)合，然后冷凍在零下196℃的低溫液氮里？那樣的溫度，能孵化出一個綺麗的夢嗎？

她等著紅綠燈，看著路口的人。他們或是太胖，或是太瘦，或是丑，或是俗氣，最好的也不過中人之姿。但看上去都能妥善處理自己的欲望，每張臉都平靜安詳?；蚴谴螂娫?，或是刷微信，或是駐足等待什么也不干，或是情侶并肩低笑呢喃，是盛世太平該有的模樣。其實能甘心走一條最安全的老路，做一個路人甲，混跡在人群中，過完普通的一生，是很大的福分啊。她激烈地勸著自己、指責(zé)自己：別人都能妥協(xié)，為什么你就不能？女人只要想妥協(xié)，想要個孩子還不容易？就妥協(xié)一次吧。眼一閉，隨它去，?。?！

人這一輩子要是能像一部電影就好了，不耐煩看的時候，一鍵后拉到結(jié)尾。站在2021年春天人潮洶涌的中關(guān)村大街的路口，周簡很想省去接下來半生的輾轉(zhuǎn)流離，一步跨到晚年，看看自己是孤身一人、單親帶娃，還是夫妻恩愛子孫滿堂。

周簡去錢總辦公室請長假。國慶不能請，因是“雙十一”大促前的備戰(zhàn)期，春節(jié)又還太遙遠，周簡請的是“非常男女”結(jié)束后的五月。請一個月假，六月回來上班，正好趕上學(xué)生們暑假做醫(yī)美的高峰，以及“618”電商大促，那也是網(wǎng)站僅次于“雙十一”的第二個銷售旺季。

錢總吸著氣，牙疼一樣：“五月是網(wǎng)站特賣月，你走了，這一攤事兒怎么辦？”

周簡道：“那就改到七月底、八月底回來?！?/p>

錢總皺眉：“八月網(wǎng)站改版，你不在能行？”

“要不我下個月走，五月前回來？”

錢總眉間川字深了：“你打算把‘非常男女’全部交給宇峰做？”

周簡道：“反正那本來也是他的創(chuàng)意，我這次本來也是給他打下手?！?/p>

錢總冷笑：“你還敢跟我提這個事？我還沒問你呢，為什么這次策劃這么糊弄？”

周簡看著手中的請假單，低下頭。錢總口氣放緩，一年十二個月，哪個月公司消停過？請個十天八天年假還行，一個月，又不是得了大病。周簡說，如果我就是生病了，需要去國外看病呢？錢總接過她的請假單，見那上面寫的果然是病假。

他把單子放桌上一放，身子往后一靠：“要去凍卵吧？那我更不能批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犯大錯?！?/p>

周簡道：“我只是凍卵，哪有那么嚴重？”

錢總道：“你要是凍了卵，你還會想著努力去尋找另一半，正常結(jié)婚生子嗎？”

這時孫宇峰推門進來，見周簡在，剛要出去，錢總叫住他，讓他一起來商量。周簡急了，低聲對錢總說：“這是我個人的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錢總道：“你們兩個部門工作融合得這么緊密，你要請長假，宇峰就要受累，你說他該不該知道？”

周簡不語了。

孫宇峰在她身邊坐下，察言觀色：“周簡有什么事，是需要我知道的？”

錢總說：“她要趕時髦，學(xué)別人當(dāng)單親媽媽?！?/p>

孫宇峰看了周簡一眼，喉結(jié)動了動，剛要說什么，又覺得不妥，笑而不語。錢總要他評評理，好好一個女人，長得挺好，能力強，愣是不走尋常路，這不是自找苦吃嗎？幾千年了，哪朝哪代不是男女結(jié)婚，生兒育女？人能像配種一樣被生下來嗎？知道一個女人單身懷孕生娃，從今往后的日子有多難熬嗎？你帶著孩子，誰會走進你的生活，你又放心誰走進你的生活？中國人重血緣，就像他，雖然離了婚，但心里無時不刻不在牽掛著兩個兒子。他現(xiàn)在這么拼命，還不是為了讓他們過上更好的生活？因為那是他的親骨肉。沒有幾個人會掏心掏肺地愛著與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只有親爹才能一心一意地付出，幾千年來關(guān)于后爹種種惡行的傳說并非空穴來風(fēng)。

周簡說：“我可以單身呀，我本來就不要結(jié)婚。”

錢總哼道：“人這輩子長著呢，千萬別把話說死了。你才三十四歲，這輩子再不和任何男性來往了？”

周簡聳聳肩：“談戀愛唄，總不至于要為根香腸往家牽頭豬?！?/p>

錢總打了個哈哈：“你是說鬼混吧？你覺得哪個男人愿意跟一個不和自己結(jié)婚生子的女人保持長期關(guān)系？誰不想要個家？誰不想有個結(jié)果？”

周簡長長嘆了口氣，她和錢總共事多年，情感上有除了上下級之外的另一份親近。這番話錢總和她說過好幾次了，也早在她心頭滾過幾番。孫宇峰欲言又止，她看著他，他卻只是笑著，看不出是贊成還是反對。

錢總語氣滄桑，不勝感慨：“周簡，我知道你們女的現(xiàn)在對婚姻很失望。女人的確比男人更難，這個我承認。只是，作為你的老大哥，我真的希望你們年輕人能對真愛、對婚姻保有一絲相信。不然，你心里永遠會空落落的。”

氣氛有點傷感，三個人沉默。

錢總苦口婆心：“你就不能找個男朋友嗎？別那么挑不行嗎？”

周簡苦笑：“我不是挑，是運氣太差。”

錢總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忽然坐直，指著孫宇峰道：“他不也單身嗎？小伙兒多帥，就在你眼前，怎么就不能試試？”

兩人互視了一下，周簡血液騰的一下沖上臉。

孫宇峰好脾氣地笑：“錢總您可別開玩笑?！?/p>

周簡說：“你這是亂點鴛鴦譜?！?/p>

錢總問孫宇峰：“怎么，你不喜歡周簡？”

孫宇峰為難地撓撓頭：“不是這個意思?！?/p>

錢總認真：“公司對員工內(nèi)部談戀愛，不鼓勵，但也不反對。要不你們試試？我覺得你們平時工作中配合還挺默契的?！?/p>

周簡抓著請假單站了起來：“算了算了，我不請了，國慶之后再說吧。盡拿我尋開心。”

周簡痛恨錢總這樣隨意地一說，讓她在接下來的幾天一見到孫宇峰就不自在。坐在工位上的時候，孫宇峰若也在，她立刻感到有一種壓迫感自對面散發(fā)過來，令她表情發(fā)僵。孫宇峰扔過來零食時，她不再像過去那樣輕松地抬頭看著他，笑著說謝謝，隨意抓起零食吃，而是咕噥著，頭也不抬，手把鍵盤敲擊得更快了，似乎手頭這件事萬分緊急，牽扯著她全部的精力一般。

這天周簡在寫一個方案，眼角余光看到孫宇峰站起來，手越過工位的隔斷。她下意識地抬頭，見他手心托著幾顆搓去皮的香榧子。她生硬地說了聲謝謝，伸出手掌，他把果仁倒進她掌心。

“為什么又臉紅？”孫宇峰道，語氣戲謔。是啊，他該是看慣了男男女女為他臉紅的。周簡想故作驚奇地說有嗎？卻知道那樣更露餡兒，她的臉已熱起來了。

她索性抬起頭，大方道：“這兩天我見到你覺得挺尷尬的，錢總那個話讓我覺得自己像個滯銷品，可以隨便甩賣給誰一樣。對不起啊，把你也扯進來了。”

說完之后周簡松了口氣，臉上僵硬的熱漸漸消散。對，就是這么回事。是自尊心受傷，是難堪，而非其他。孫宇峰的笑慢慢在眼睛里綻放，像是在思忖她的話有幾分真假。笑得太含蓄，只是眼角彎了彎。

他說：“沒關(guān)系，其實我覺得你這個人挺好的?！?/p>

她直視著他，一秒、兩秒，也笑了：“謝謝，我覺得你也挺好的?！?/p>

她把手心的果仁亮給他看，要他知道，她就是這樣定義“好”的。它是友善、體貼、隨和，樂于與人分享，總之它不嚴重，或者稍微有點越界她也承受得起。她可以向他承認自己的欲望，因為她無欲無求。孫宇峰揚揚眉，表示回應(yīng)。周簡把香榧子放進嘴里，嚼得嘎嘣嘎嘣響，聽上去沒心沒肺。孫宇峰隨后坐下，鍵盤也響了起來。這陣子正在搞落地活動，一堆工作等著他們?nèi)プ?，不?yīng)該分心在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上。他很快也專注起來。

氣氛恢復(fù)了正常，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的。兩人還是照常溝通，傳著文件，互相確認著工作流程。兩個部門頻繁地在一起開會，配合得非常默契。接下來的幾周，他們足跡踏遍了合作的所有整形醫(yī)院和美容院，幾場在商場做的大型推廣活動反響也非常熱烈。反饋到線上，就是網(wǎng)站銷售額一直保持強勁的上升勢頭。錢總和孫宇峰、周簡一起，被馬老板郵件表揚一次，開會表揚一次，并被邀請周末去家里吃飯。是私宴，可見老板對他們之滿意和重視。

馬老板的家在一個著名的大平層樓盤里。近五百平的房，裝修得非常奢華。倒沒有尋常有錢人喜歡的風(fēng)水?dāng)[件，客廳靠窗的地上擺了一輛超大的仿真坦克，目測至少三米長。咄咄逼人的黑油油炮筒沖向進來的每個人，孫宇峰和周簡一進門就唬了一跳。錢總來過，熟門熟路介紹馬總是鐵血爺們兒，最愛收集武器模型。收著不過癮，干脆定制了一輛。周簡想怪不得馬總的銷售策略總帶點狂暴氣息，網(wǎng)站一開始運營的時候，別人滿百減十、二十，他滿百減六十，幾乎白送，全行業(yè)震驚?？窟@樣猛烈的攻勢，攢下了海量忠實會員。

老板的私廚做菜手藝非常好，紅酒也醇厚回甘。四人在餐廳進餐，氣氛愉悅。錢總和周簡都算公司元老級別的員工。錢總跟了馬老板十二年，她又是錢總招進來的。馬老板說話便更肆無忌憚，和他們講了許多公司未來的戰(zhàn)略，吐槽著某位大佬如何在公司天使輪融資時滿滿的傲慢。

“當(dāng)時他說，不是賣醫(yī)療器械就可以做醫(yī)美的，這是兩個行當(dāng)。我一聽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立刻告辭，結(jié)果這王八蛋在B輪融資成功后又主動給我打電話套交情。真他媽的打臉啊?！?/p>

馬總豪邁地放聲大笑，對著虛空的大佬翻了個白眼。公然說臟話是一種實力，他已經(jīng)擁有這種實力。

三人聚精會神地聽著老板滔滔不絕，酒干了一杯又一杯。周簡漸漸分神了，她的腹部隱隱作痛，一股氣流在亂竄，痛感越來越強。不好，難道是月經(jīng)要來了嗎？幸虧包里帶了衛(wèi)生巾。她本月月經(jīng)推遲了半個月，這一年多來每個月都不正常，不但往后推，而且量少，她便沒特別在意。一旦也有了規(guī)律，就還在可控范圍之內(nèi)，讓人放心一點。

老板話頭告一段落，舉杯示意。大家喝酒，又是一杯干，周簡只好把半杯紅酒全干了。酒液由喉嚨到腹部，劃了一道線，與那股氣流相撞。周簡只覺得腹中翻江倒海，一陣絞痛。每次來月經(jīng)的頭一天總是會難受，這也是規(guī)律，她強忍著。老板放下酒杯，繼續(xù)慷慨陳詞。孫宇峰注意到周簡的臉色已經(jīng)變了，靠近她小聲問怎么了，周簡咬牙說沒事。剛說完，腹中那股氣體變成一股暖流，自體內(nèi)奔流而出，兩股之間一濕。大事不妙，這次月經(jīng)量怎么這么大？她想站起來，剛挺起腰，又一股更大的熱流，這回簡直是噴涌而出了。她的牛仔褲濕了，量這么大，帶的那片薄薄的日用衛(wèi)生巾已經(jīng)不管用了。周簡暗暗叫苦，后背出了一層薄汗。

馬總和錢總都注意到周簡坐立不安，她強笑說沒事。馬總說不舒服就先走吧。

周簡還在堅持：“沒事，就是有點岔氣了?！?/p>

馬總笑道：“還是回去休息吧。身體很重要，沒有健康就沒有一切。”聲音中已有幾分不快。

孫宇峰起身要去攙她：“我送你回去?！?/p>

馬總道：“對，宇峰你先送她回去?！?/p>

周簡坐著不動，無助地看著孫宇峰。她什么都沒說，而孫宇峰全明白了。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CK風(fēng)衣外套，給周簡披上。這風(fēng)衣穿在他身上是半長款，在她身上就是長風(fēng)衣，正好遮住了她的臀部。孫宇峰半抱著周簡，周簡低聲向兩個老總說著抱歉。兩人快速離開，一邊走周簡一邊聽馬總在背后說了句：“女人?！币苍S他看出自己痛經(jīng)？事后他肯定能看到她坐過的椅子上可恥的遺留。周簡羞得滿臉通紅。

走到樓下，血開始順著周簡的腿往下流，滴到了地上。她只覺得胯部如刀在亂戳亂割般，每邁一步，雙股之間都疼痛難耐。卵子意識到自己又空等一場，大發(fā)雷霆，挾著失望和憤怒排山倒海，橫沖直撞。她臉色煞白，眼淚流了出來。為什么女人要受這樣的罪？孫宇峰一彎腰，把她抱了起來。周簡剛想拒絕，孫宇峰道：“別動，不然我抱不住你?！?/p>

周簡只好乖乖地被他抱在懷里，痛苦給了她勇氣，她伸出雙手勾著他的脖子。真好啊，多久沒有靠在這樣寬厚溫暖的胸膛里了？聞著他身上好聞的味道，她心里非常踏實。孫宇峰急速往外走去，走出小區(qū)，打了個車，往最近的醫(yī)院駛?cè)ァ?/p>

到了醫(yī)院，檢查完畢，并無大礙。醫(yī)生結(jié)合周簡平時的癥狀，判斷是卵巢雌激素分泌不規(guī)律，導(dǎo)致突然月經(jīng)量大。不是大問題，但最好留院觀察一天。周簡吃了止痛藥，腹痛漸漸緩解。護士替她擦拭干凈身體，換上病號服。她的褲子和孫宇峰的風(fēng)衣已被血染紅，他把兩件衣服團了團，扔進了垃圾桶。周簡很不好意思，躺到病床上時，一再地說對不起。孫宇峰一再地說，沒關(guān)系，有什么比命還重要的事情嗎？一件衣服而已。

周簡低聲說：“多少錢，我賠給你?！?/p>

孫宇峰笑道：“不用啦。”

周簡自嘲：“我最糗的一面被你看到了，好丟臉?！?/p>

孫宇峰握住她的手，周簡一驚。孫宇峰摩挲了一下，很自然地放開，說：“手這么冷，蓋上被子吧?！?/p>

他往前湊了湊，幫她把被子往上拉。頭一低，兩人視線正對著，鼻息可聞，都仍帶著酒味兒。酒和痛苦真是好借口，可以讓周簡能夠承受與他這么近的距離。這幾秒鐘本不應(yīng)該存在，既然存在了，就要給它個說法，可以也應(yīng)該發(fā)生點什么。此刻發(fā)生什么，都是天經(jīng)地義。剛才她躺在他懷里的那一幕，應(yīng)該有個續(xù)集。而他偏偏往后坐了坐，手往她腿部去，把此處的被子拉平，怕她的腳著涼一般。順便用這個動作解釋了剛才他向她靠近的意思：他只是幫她拉被子，如果多想，概不負責(zé)。

周簡靠在床頭，脫口而出：“你是不是不喜歡女人？”說完她大吃一驚，酒醒了一半。

孫宇峰看著她，表情瞬間變化萬千而最終歸為戲謔：“為什么這么想？”

既然這個頭由她起，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下去：“有人說在同志交友軟件上見到你了。”

孫宇峰瞳孔收縮了一下，鋒芒一閃：“繼續(xù)?！?/p>

“你比一般男性更愛收拾自己，甚至比我還要精致?！?/p>

孫宇峰饒有興味：“繼續(xù)?！?/p>

“你和阿吉關(guān)系很親密，阿吉大家都知道是什么人?！?/p>

“還有呢？”

最后一條是她最想知道的：“據(jù)說鄭薇暗戀了你很多年，但你一直不動心?！?/p>

孫宇峰笑了，牙齒潔白得有點猙獰：“鄭薇是我姑姑的女兒。千萬別說出去，一般的公司都會忌諱?！?/p>

周簡傻了。

孫宇峰抱起臂，揶揄道：“為什么想知道這些事？”

周簡發(fā)窘，反問：“好奇而已。你又為什么要告訴我？”

他眼睛仍含著笑意，表情卻變得冷峻：“我只是討厭別人口中那個不真實的我。”

周簡仗著余勇追問：“真實的你又是什么樣子？”

他聳聳肩：“你們永遠不會知道，因為即使我拿出真實的樣子，你們也會說是假的，我又何必辯解？只不過，拿我表妹開這種玩笑，會讓我覺得惡心，所以這一點必須說清楚?！?/p>

他起身：“你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p>

孫宇峰走了，周簡靠在床上發(fā)呆。三個小時后，突然有她的閃送，直接送到病房。是一條嶄新的牛仔褲，正是她的尺寸。

這日他們在展覽館參加醫(yī)美產(chǎn)品展會。公司有很大的展位，邀請了媒體來報道。鄭薇現(xiàn)在儼然是自有產(chǎn)品的半個代言人，打扮得非常漂亮，一直站在展位的前面，負責(zé)吸引眼球，接待客戶。周簡忙碌的間歇，偶爾見鄭薇與孫宇峰說話，留意觀察。一會兒覺得他們的默契果然是兄妹式的，一會兒又覺得帶著曖昧。

她曾下載了阿吉說的那個交友軟件，嘗試著在上面搜索名字叫Kevin的人。出來了一堆，沒有一個是孫宇峰。她心情稍稍安慰，卻又笑話自己這個動作多余。

周簡轉(zhuǎn)了兩千給孫宇峰，是他幫著買褲子和那天墊付醫(yī)療費的錢。他收了，卻一句話沒說。他自那天起就對她很冷淡，只說工作的事，私事一句不聊，零食也不給了。她覺得是因為自己那天失口的過，心里忐忑，惦記著要哪天鄭重道歉。但他不給她好臉色，她竟是找不到契機開口。

周簡正琢磨著，有人朝她走來，是她曾經(jīng)合作過的一家公關(guān)公司的總監(jiān)陳力。陳力是周簡喜歡的類型，濃眉大眼，戴了個黑框眼鏡，厚實的身材透著踏實穩(wěn)重，半天不說一句話，緘默的唇鎖住滿腹的心事重重，看著就令人有探究的欲望。公司曾購買過陳力所在公司的公關(guān)服務(wù)，雙方合作過幾次。周簡曾想要不要主動追他，沒想到某次居然無意中聽到他對同事說“絕不考慮三十歲以上的女人”。那一年周簡三十一歲，她如當(dāng)頭一瓢冷水。原來陳力寡言少語，是有自知之明的藏拙，不是成竹在胸的深刻。

“真巧啊周簡，你也在?！标惲φ泻糁?，上下打量著周簡，眼含欣賞，語氣幽怨中帶點依戀：“越來越漂亮了……后來你怎么也不太理我了呢？”

周簡自從聽完那句話后對陳力就很冷淡，他偏偏總在微信上撩她。周簡后來知道原來某些男人有一種心態(tài)，廣撒網(wǎng)，哪條魚上鉤，先受用再說。對于他們而言，性、情感、婚姻甚至生育，都可以分開。周簡看破這一點之后冷笑，好巧，她也是。

此時，她看著陳力，腦中突然升起一個念頭，自己不就想要個孩子嗎？其實陳力不錯。長得還行，211大學(xué)畢業(yè)，也算優(yōu)質(zhì)基因了。不過，大男子主義會遺傳嗎？ 可能后天的教育能改變吧？要是生個女兒，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

陳力見周簡看著他，笑得很甜，往前跨了一步，邀請她會后一起吃個晚飯，聊聊近況。周簡知道他是對她這條幾年前跑掉的大魚有點可惜，想繼續(xù)試一試。畢竟她長得不錯，收入也高，不會讓他花錢。只要不娶回家當(dāng)正餐，何妨當(dāng)個前菜？不過如今誰吃誰，說不好。

六點，全部工作結(jié)束。陳力在不遠處等著周簡，她對孫宇峰說再見，孫宇峰道：“錢總剛才說了，要回公司開會?！?/p>

周簡如當(dāng)頭一棒：“上午剛開完，為什么又要開？他是不是太喜歡開會了？”

孫宇峰無動于衷：“跟錢總說去唄，我只負責(zé)傳達?！?/p>

周簡惱火：“我不回，我要下班——”

錢總在身后突然開腔，嚇她一跳：“你想干嗎去？”

周簡還沒開口，陳力朝錢總招手，他們也認識。錢總恍然大悟，立刻：“趕緊去?！?/p>

周簡嫣然一笑，快步朝陳力走去。錢總看著她的身影，自言自語：“要是能把周簡這個老大難解決了，我也算去了塊心病了。女人不比男人，總這么懸著，不是個事。”

孫宇峰說：“是啊?！?/p>

錢總眉開眼笑：“你看這周簡，一遇到自己喜歡的男人，立刻特別溫柔。什么看破婚姻，不需要男人，依我看她就是沒碰到喜歡的。”

周簡和陳力交往起來了。不知是不是她的動機變了，又或者是陳力變了，這次交往居然很順利。他沒有周簡印象中的大男子主義，反倒顯得很尊重女性。一些話說出口來，讓周簡很中聽，比如女人不能放棄事業(yè)，男人也該分擔(dān)家務(wù)。可能是現(xiàn)實給了他教訓(xùn)。陳力本想找年輕漂亮的女孩結(jié)婚生子，奈何年輕的不一定漂亮，年輕漂亮的不一定馴服，年輕漂亮馴服的不一定家境好，年輕漂亮家境好又馴服的《聊齋》里才有。況且陳力自己又是個什么資質(zhì)？所以他思來想去，只好走尊重女性路線。周簡想，世事就是這么無常，如果三年前他是如今的樣子，他們說不定早結(jié)婚了。只是，太遲了。

周簡有一件事沒有了結(jié)，了結(jié)了這件事，她就可以全身心和陳力交往了。這晚加班到十點，她敲敲工位的隔斷，對孫宇峰說：“我有件事，上小會議室說一下吧?！?/p>

孫宇峰皺眉：“不能在這里說嗎？”這陣子他一直對她這樣。

周簡道：“不能?！?/p>

周簡等在會議室里，窗外漆黑一片。今晚加班的人少，附近大樓亮燈的窗沒有幾個。孫宇峰推門進來，她轉(zhuǎn)身，兩人沉默了一下。周簡拿起椅子上的一個手提袋，拿出里面的東西展開，原來是件新的黑風(fēng)衣。

周簡真心實意：“弄臟你的衣服，我一直過意不去。這也是CK的，賠給你。順便再一次道歉，那天說話有點過分，不好意思?！?/p>

她把衣服遞給孫宇峰：“你試試吧，要是不合身，可以去換。小票還在袋子里。”

他卻沒有接，而是走近她。她略有退縮，卻仍堅持，他也沒有停止腳步，一步一步，直到幾乎面貼面。

孫宇峰道：“你不是要去凍卵買精嗎？怎么又交起男朋友來了？”

周簡道：“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孫宇峰冷笑：“那我喜不喜歡女人，和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周簡不說話。孫宇峰繼續(xù)往前逼近，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孫宇峰一點一點從她手中扯過那件風(fēng)衣：“你特地把我叫進來，真的只是為了還我衣服？”

周簡輕聲道：“不然呢？”

他已經(jīng)把她逼到墻角，退無可退了。周簡仰起頭，看著他修飾得刻意的臉。他這樣刻意，這樣危險，卻讓她這樣中意。她太膚淺了，且對自己的膚淺無能為力。

孫宇峰在周簡耳畔輕聲說：“我以為你是想試一下，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p>

孫宇峰俯下頭，現(xiàn)在她知道，那果香到了晚上是什么味道了。雄性荷爾蒙滿溢的男人的吻，就是這樣激烈、挑逗、奪魂攝魄，令她深深感受到，女人的柔弱是多么的美好?？梢员蝗嗨?，可以被融化，也可以容納。原來被占有和入侵，也是一種勝利。原來幾個月來自己的種種心理斗爭、掙扎，這么沒有必要。天暈地轉(zhuǎn)中她有一種放縱的快感。喘息的間歇她看著他，他的眼神充滿灼熱的欲望。這證實了她的魅力，又反過來加倍刺激她對他的感覺。這回她主動吻了他。

孫宇峰和周簡偷偷談起戀愛了。她有天去了孫宇峰的住處，留下來過夜。第一次孫宇峰沒有用套，周簡提醒他，他說：“第一，我沒有性病，你可以相信我。我上周剛做了例行體檢，體檢報告可以給你看;第二，你不是想要孩子嗎？如果你懷孕了，我會負責(zé)?！?/p>

周簡本來靠在他懷里，此時半撐起身子，看著他。他指著窗外：“我這房是旁邊重點小學(xué)的學(xué)區(qū)房?！眱删湓挘蠢粘鲎钐鹈赖倪h景。

這是老小區(qū)，社區(qū)很成熟了。偶爾兩人在這里做飯吃，都不會做，但周簡突然覺得做飯也挺有意思。她用心學(xué)，但切出來的黃瓜絲粗細不均，燉出來的牛肉老得咬不動。孫宇峰叫她別做了，點外賣吧。周簡卻說，吃公司食堂吃到想吐，外賣也吃膩了，還是家常菜好。孫宇峰便也不強求她。她在廚房叮咣叮咣，他在客廳看球賽。這一幕讓周簡有點恍惚，原來她身上埋著賢妻良母的種子，只要遇到合適的氣候與土壤，它就會生根發(fā)芽。原來去到別人的領(lǐng)地，感覺也沒有那么糟糕。

兩人在小飯桌上吃飯， 孫宇峰說：“我住這里是因為離公司近。其實這房有點太小了，住著不舒服。我家在東二環(huán)有一套兩居，四環(huán)有兩套三居。我喜歡城里，熱鬧，可惜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大部分在這里?！彼恢趺椿貞?yīng)，只是笑。

吃完飯，孫宇峰主動收拾碗筷去洗。周簡站在窗口喝水，看著不遠處小學(xué)操場上孩子們跑來跑去，嬉鬧聲震天。忽然上課鈴尖厲響起，孩子們呼啦一下，吶喊著跑進教學(xué)樓。有個小小的孩子把鞋跑丟了，他急得一邊回頭找，一邊帶著哭腔大喊“等等我呀”，看得周簡忍俊不禁。正值盛夏，這個老小區(qū)樹木濃密，知了一聲聲叫了起來。她扭頭看著廚房，孫宇峰正在水流下細心地轉(zhuǎn)著碗，沖掉那上面的洗潔精，看著很有耐心。這份歲月靜好的殷實，可否將她納入其中？也許這次就是她人生這部電影里即將結(jié)局時的大反轉(zhuǎn)？那些年的尋覓、焦灼，那些獨自行走的冷風(fēng)的夜，難道不該得到最好的補償嗎？

手機響起，是中介。她興奮地告訴周簡，她們業(yè)務(wù)模式變了，現(xiàn)在客戶可以先在國內(nèi)與她們合作的醫(yī)院促排，等到各項指標都差不多時再到出國取卵，這樣在國外的時間大大縮短到半個月。周簡這些年一直解決不了的障礙，不存在了。中介滔滔不絕，介紹著合作醫(yī)院科研實力有多么雄厚，費用又多么合理，再劃算不過了……周簡正聽著，突然電話被孫宇峰抽走。他一鍵掛斷電話，把手機扔在沙發(fā)上，翻了翻白眼：“取精何必去西天？來來來，為師現(xiàn)在就給你?！彼鲃菝撗澴?。

周簡被逗得哈哈大笑，把他撲倒在沙發(fā)上。

鄭薇突然離職了，孫宇峰說她被一家公關(guān)公司挖走了。為什么要從甲方到乙方呢？孫宇峰說，因為對方給的月薪是稅后兩萬，而且給的職位是總監(jiān)。她在這里要熬多久才能熬到這個待遇呢？雖然此“總監(jiān)”非彼“總監(jiān)”，至少聽著好聽，兩萬也結(jié)結(jié)實實。周簡想想也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去等待星辰大海的。

走之前鄭薇給兩個部門的每個人都送了禮物。這真是一個大方的女孩子，為人行事各方面滴水不漏，某些方面很像她的表哥。她值得二十七歲就拿到兩萬的月薪和總監(jiān)位置。周簡接過鄭薇送的巧克力，對她真誠地笑了一下。孫宇峰不知道有沒有跟鄭薇說了兩人的關(guān)系，也許某天可以請她吃個飯，兩人成為很好的閨蜜。周簡現(xiàn)在對孫宇峰的生活懷著極大的興趣，迫不及待想知道，沒有她參與的那些過往，他的日子是什么樣子的？什么樣的父母，才會養(yǎng)出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

鄭薇沒走，站在周簡工位前躊躇著，欲言又止。也許她看出孫宇峰與自己的關(guān)系了？周簡有點緊張，她還沒做好與孫宇峰在公司公開的準備。兩個業(yè)務(wù)聯(lián)系得如此緊密的部門總監(jiān)談戀愛，馬總會怎么想？錢總再支持，畢竟不是最終決策者。鄭薇剛要說話，孫宇峰走過來，道：“手續(xù)都辦完了？”

鄭薇嗯了一聲。

孫宇峰含笑道：“那好，我就不送你了，有空?；貋砜纯?。”

這是對離職員工而不是對表妹說的話。這話無可挑剔。周簡發(fā)現(xiàn)，孫宇峰看似外向隨和，其實非常善于掩飾自己。他的熱情和笑意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讓人誤以為他已經(jīng)將自己袒露無余，從而對他生出親近，或者放松警惕。鄭薇看了兩人一眼，晃晃手機，這也非常得體：“好的，有空聯(lián)系?！彼詈蟮囊黄辰o了周簡。

孫宇峰在工位上坐下，周簡收到他的微信：“晚上去我家？”

鄭薇在不遠處陸續(xù)與同事告別，辦公室很熱鬧。而他們倆就在眾人的眼皮底下秘密談著戀愛。孫宇峰這樣的人就該有許多秘密，周簡心里掠過一絲陰影，以及更多的甜蜜。

周簡起身去茶水間倒咖啡，眼角余光瞥見鄭薇端著離職的紙箱子，走到走廊時，騰不出手來推門，她抬腿猛地一踹，門被踹開。鄭薇走出去，高跟鞋咯噔咯噔，聽上去惡狠狠的。周簡屏了一下呼吸，有幾秒鐘的失神。

晨會，錢總已經(jīng)一周沒來了。秘書說他生病了，心臟問題。大家按慣常的模式匯報，秘書記下來，拿到病房去給他看。周簡有點擔(dān)心，錢總這些年身體透支得太嚴重，不知道這一次還能不能像以往一樣，養(yǎng)個幾天就回公司上班。

周簡和孫宇峰去看錢總。一周不見，他居然老得如此厲害，整個人萎縮了一圈，面色灰敗，嘴唇干裂。周簡一陣心酸，錢總才四十五歲啊。兩人安慰著錢總，他眼神呆滯，像是沒聽到一樣，忽然眼角流下了眼淚。兩人面面相覷。錢總嗚咽：“十五年了，十五年當(dāng)牛做馬，居然換來了這樣的下場?！?/p>

他緊緊抓著周簡的手，眼淚砸在她的手上，哭得撕心裂肺。周簡一開始以為因為他生病了，馬總要辭退他。后來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中，才知道，原來錢總的父親過七十大壽，想讓兩個孫子回老家參加壽宴。錢總?cè)ズ颓捌藿簧?，前妻拒絕，兩人大吵了一架。激怒中前妻告訴他，兩個兒子都不是他親生的，生下來后錢家也沒有一個人搭把手，她像個寡婦一樣把他們帶大。既沒有血緣關(guān)系，后天也沒有培養(yǎng)起親情來，和你老錢家八竿子打不著，參加個屁的壽宴？錢總?cè)缜缣炫Z，帶了他們的頭發(fā)去做親子鑒定，結(jié)果顯示，他們真的和他沒有血緣關(guān)系。

“當(dāng)年她一心要鬧離婚，我想著先順著她，這些年我忙工作，的確對不起她，我把房、錢和孩子都給了她，想著遲早還能復(fù)婚。沒想到……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女人是刨了我錢家的祖墳?zāi)?。我要告她！”錢總捶胸頓足，號啕大哭。

錢總出院，到公司辦離職。他已經(jīng)不再適合高強度的工作了。周簡在他辦公室?guī)退帐皷|西時，眼圈紅了。錢總無論再暴虐，再壓榨她，她總是他一手帶起來的。八年，他把她從一個媒介的小專員培養(yǎng)成獨當(dāng)一面的總監(jiān)。她即將事業(yè)順遂愛情得意，他卻孑然一身人財兩空。

錢總臨走時，忽然告訴她，公司人事構(gòu)架調(diào)整，以后不會再設(shè)他這樣的職位了。兩個市場部將合并成一個，部門主管直接向馬總匯報。也就是說，她與孫宇峰，兩人只能保留一個。周簡愣住了。

“盡人力，聽天命?？撮_點周簡，其實沒多大意思?！卞X總經(jīng)此一役，好像對一切興味索然。他接過周簡幫他收拾的紙箱子，把里面與老婆兒子的合家歡水晶相框拿出來，扔到垃圾桶里。

周簡站到落地窗前，看著樓下捧著箱子蹣跚而行的錢總。他有大概四千萬期權(quán)，不知道合同是怎么簽的。因身體狀態(tài)無法履約，期權(quán)怎么個交割法？也許一切不過是紙面富貴而已。

她坐回工位，孫宇峰仍在電腦前認真改一款凍干粉面膜的推廣文案。他與錢總認識時日尚短，還未培養(yǎng)起休戚與共的感情，可能連兔死狐悲都沒有，沒準兒還有躍躍欲試的竊喜。職場就好比森林，老樹定期死掉，才能騰出空間來給新苗吸收陽光雨露。孫宇峰也許比自己更適合這個職位，因為他打心眼兒里喜歡美業(yè)。公司新推出的產(chǎn)品，他總是第一個試，而且興致勃勃。不像自己，滿心完成任務(wù)的敷衍。

有次在孫宇峰家，看著他仔細往臉上敷公司的醫(yī)美面膜，周簡好奇地問，你真的相信靠敷臉就能達到醫(yī)美的效果？孫宇峰說，論美膚，當(dāng)然是熱瑪吉或者水光針、打肉毒桿菌最有用，但勤護膚總是沒有錯的。我對比過市場上的幾種玻尿酸面膜，公司的果然最好。他說著，左右微扭著脖子，照著鏡子，手把臉拍得啪啪響，以使液體吸收。怕說話使面膜松動，嘴噘得圓圓的。那一刻，周簡清清楚楚看到，有種嫵媚的神態(tài)從他臉上一閃而過，她有點困惑，生活中沒見過比孫宇峰更雌雄同體的人了。也許這樣的男人，更適合販賣美麗？他了解男性，也了解女性。

沒有人來宣布錢總透露的這個決定，兩個部門還是正常上班。有要匯報定奪的抄送給馬總，由他知曉便可。原來錢總是這么可有可無？抑或周簡孫宇峰已是久經(jīng)考驗的職場老兵，大部分執(zhí)行層面的決策，他們做就行了，馬總完全信任他們兩人。

周簡不知道孫宇峰知不知道兩個部門終將并成一個、兩人只能留一個的秘密，反正他沒來跟她談。兩人照常很有默契地在加班后一前一后離開公司，按事先約定的去他家，或她家。孫宇峰有時會讓周簡先走，回去做夜宵，剩下的工作他來做就好。晚上十點，周簡把粥熬好，把冰箱冷凍柜里的奶油小面包拿出來用微波爐熱好，小菜拌好，孫宇峰推門進來，相視一笑的那一刻，周簡不是不感到幸福。但躺在床上時，她卻又感到空虛甚至惶恐。這晚她終于憋不住，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孫宇峰。孫宇峰摟著她，沉吟著。

周簡問：“你怎么想？”

孫宇峰聲音低低地響在她頭頂：“你想干，我就退出?！?/p>

他的手撫摸著她，最后停到她平坦的小腹，手掌貼在上面，溫?zé)嶙运恼菩脑丛床粩嗟剌敵觯骸爸徊贿^，你不是說加班加到例假都紊亂了？這么高強度的工作量，你真的幸福？”

周簡長嘆了口氣：“你呢，你幸福嗎？”

他反身把她壓倒：“兩個人，有一個人不幸福就夠了。”

這話叫她心里腫脹地酸楚，這是幸福的感覺。

他一路親下去，嘴唇停在她的小腹，親吻變得虔誠，如腹中正孕育著新生命。她充滿愛意地撫著他的頭。她能懷上他的孩子嗎？是男是女？無論男女，一定像他一樣身材高挺，五官俊美，頭發(fā)濃密。當(dāng)然，可能也一樣花心，樂于得到所有人的青睞……他的吻太輕柔，她癢癢得笑了起來。他身子移了上來，吻住她的最后一句話是“你懷孕了，我負責(zé)”。

這句話他說過幾次，鄭重其事。周簡有次想趁著話頭問，我們有未來嗎？如果有，是不是可以見一下雙方父母？至少你家在這里，可以某次帶我去你家登門拜訪一下。但這話她始終說不出口，他們交往才兩個多月，她這樣問，顯得太迫不及待，她從來不是這種風(fēng)格。這年頭談戀愛，誰不是抱著最壞打算開始的？誰問未來誰先輸。

但懷孕是終極未來啊，他為何什么都不提，先奔這個去？周簡想起網(wǎng)上說過的種種套路，如男人如果讓女人未婚先孕，結(jié)婚就能大大省錢，以后女人在婆家也因先輸了陣勢而不敢厲害，心中掠過陣陣不快。但一轉(zhuǎn)念又想，她差點因為想要個孩子而和陳力湊合，如果懷上了孫宇峰的孩子而他最終不認賬，就自己買單唄?？梢院完惲υ嚕?dāng)然也可以和孫宇峰試，有什么區(qū)別？

他的吻落在她耳后，熟悉的體息襲來，酥麻一波一波擴向全身。她明白了，她永遠不可能把他和陳力相提并論。陳力可以試，孫宇峰不能。因為如果試了，一敗涂地，那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心動和沒有心動，殺傷力不可同日而語。她在黑暗中分裂成兩個自己，一個不停地分析盤算，一個則在充滿挑逗的嫻熟技巧下迷醉得昏昏沉沉，最終后者打敗了前者。

算了，先要了這蠅營狗茍的現(xiàn)在，莫管星辰大海。

一年一度的美容博覽會又開始了，馬總把半個公司都帶走參會，包括孫宇峰的部門，他們要去外地一周。周簡部門被留下了，她心里又長草了。馬總臨走前，把她叫到辦公室，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半天。主要是鼓勵，順便要她在這一周內(nèi)好好看家。語氣親切，周簡卻嗅到不祥氣息：馬總回來后，將會正式宣布兩個部門合并，提拔孫宇峰。

老總不在，公司又空了一半，大家便有點懈怠。中午吃過飯，下起了雨，有的人趴在桌上睡覺，有的人偷偷打游戲。周簡捧著咖啡，看著落地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發(fā)呆。如果是被降成孫宇峰的手下怎么辦？甚至有最壞的可能，一山不容二虎，讓她走人？放眼望去，公司并沒有合適的部門和職位安頓她。

一山不容二虎這句話讓周簡苦笑了一下。如果她甘愿在孫宇峰麾下伏低做小呢？一個越來越正規(guī)、野心勃勃想上市的公司，是否能夠容忍部門存在夫妻檔？尤其市場部這樣有大把預(yù)算的部門，一把手二把手是情侶關(guān)系，任何老板都不可能允許。這么說來，她和孫宇峰這段關(guān)系，竟無法在公司找到任何出路？

周簡打開微信，那里存了幾個獵頭的聯(lián)系方式。從前他們頻繁聯(lián)系她，后來因為她態(tài)度堅決，他們便漸漸斷了騷擾。今年起，更是一個獵頭也沒有主動找過她。她后悔之前在他們面前表現(xiàn)得太對公司忠心耿耿，話說得太死。她打開一個獵頭的對話框，剛要打招呼，卻又躊躇。放眼職場，哪個行業(yè)、哪家公司的中高層不瘋狂加班？她撫住自己的小腹。那里，生育的倒計時鐘滴答滴答響著，提醒著她，女性的生育期有限，過時不候。她該怎么選？

雨打在窗上，混著灰塵流了下來，玻璃混沌一片，辨不清遠方。

這一周時間難得不加班，到了六點就可以打卡下班?；氐郊?，周簡癱在懶人沙發(fā)上，叫了外賣吃完，洗完澡，才九點。盤坐在龍床上，周簡打開很久都沒有打開過的電視，想從小米盒子里找個電影打發(fā)時間。從前她最愛看言情片，待在家里時她會一部接一部地看。跟著男女主角轟轟烈烈愛一把，才能彌補生活中不得愛的遺憾?？涩F(xiàn)在，她卻一點兒意愿都沒有。習(xí)慣了兩個人的她居然無法安置這大片大片的空白時間，呆坐片刻，死一般的寂靜叫她無法忍受。她下了樓，打了個車直奔孫宇峰的住處。孫宇峰留了把鑰匙給她。

進了屋，周簡換上留在這里的睡衣。那上面沾染了孫宇峰的味道，像是他抱住她，讓她很安心。太可怕了，才和他在一起三個多月，怎么會產(chǎn)生如此深刻的依戀？周簡打開一瓶紅酒，獨自喝了起來。要是這個時候他在就好了，這么早的夜，正可以慢慢消磨。稍頃，門外響起敲門聲。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才會這么輕地敲門。周簡以為自己出幻覺了，難道是孫宇峰回來了？她噌地站起來，一想又不對，他有鑰匙。

周簡開門，居然是鄭薇。周簡愕然，鄭薇臉色唰的一下變了。周簡腦中急速轉(zhuǎn)著，晚上十點，表妹找表哥，好像也沒什么不合理，但為什么鄭薇的臉色那么奇怪？鄭薇進了屋，兩人在沙發(fā)上坐定，周簡還沒說話，鄭薇自顧自從茶幾底下拿出高腳杯，倒了紅酒喝著。一股敵意從她頭也不抬的僵硬身姿散發(fā)出來，周簡沉默地喝著，看著鄭薇，看她何時能抬頭直視她。

鄭薇終于抬頭，三杯酒下肚后她的臉色已有所緩解，像是想好了怎么和周簡打這場仗。她放松了些，身子往沙發(fā)上一靠，搖著酒杯：“我真沒有想到，最后居然是你?！?/p>

周簡道：“鄭薇，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不喜歡我。我倒是挺喜歡你的，你是宇峰的表妹，在我心目中，就好像也是我的表妹一樣。”

鄭薇喝了一口酒，答非所問：“周簡，你覺不覺得我表哥很像賈寶玉？”

她說“表哥”，周簡心里踏實了。孫宇峰沒騙她，兩人的確是表兄妹。

鄭薇悠悠道：“你看，寶玉有黛玉、有寶釵、有湘云、有襲人?！?/p>

周簡接著說：“晴雯也和他拉拉扯扯，不排除他還和幾個丫鬟有過關(guān)系，他還意淫過秦可卿，做了生平第一個春夢。《紅樓夢》這本書我很熟。”如果她是來暗示孫宇峰在她之前談過很多個女朋友，那么周簡并不在意。誰沒有點過去？但說著說著她的心沉了下去。鄭薇與孫宇峰，難道是亂倫的表親關(guān)系？否則鄭薇為何一開始就提寶黛？

鄭薇笑容慢慢擴大：“你漏了幾個。寶玉還和秦鐘蔣玉菡不清不楚，和北靜王互相傾心，對柳湘蓮愛慕不已?？磥砟氵€是對《紅樓夢》不夠熟?！?/p>

周簡腦中轟然一聲，直愣愣地看著鄭薇。鄭薇聳聳肩：“你明白了嗎？”

一切都明白了。周簡掙扎著：“你愛著你表哥，難道不變態(tài)嗎？”

鄭薇并不生氣：“我媽是他的姑姑，這沒錯。但他有沒有告訴你，我媽是后媽？我一歲時我爸和她結(jié)婚，我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p>

看著周簡倉皇的臉，鄭薇像是有點同情，給她倒上酒。汩汩的倒酒聲中，鄭薇推心置腹道：“這些年，我表哥周圍的人沒有不知道他這個事的。頭些年他還年輕，我舅舅舅媽也由著他來。今年他三十四歲了，你知道他父母有多著急讓他結(jié)婚生子傳宗接代嗎？騙我沒騙著，你就成了他最好的目標?！?/p>

你懷孕了，我負責(zé)——原來有另外一層含義，那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周簡冷汗淋漓。

鄭薇譏笑：“他哄女人很有一套，所以你陷進去了。其實他把你拿下，還有另外一個目的?！?/p>

周簡倏地抬頭。

“兩個月前，他就和我說，公司這種組織架構(gòu)不正常，兩個市場部工作經(jīng)常重疊，遲早只能保留一個，人員編制會變少。我在這里沒有前途，所以他幫我找了新工作。至于你，你想聽他怎么說嗎？”

周簡只見鄭薇的嘴一開一合，原來她根本不是那個甜甜的小女孩。孫宇峰家的人都這樣嗎？用美麗的外表包裹著一顆殘忍的心。

“表哥評價說，在職場上女人根本不是男人的對手，因為女人要生孩子，尤其是你這種渴婚渴育的大齡女。這就叫不戰(zhàn)而勝?！?/p>

鄭薇從包里掏出個厚信封，放到茶幾上：“知道這是什么嗎？你們公司上周的新品發(fā)布會搭建，他給了我們公司。他幫我在新公司站住腳，我?guī)退麚苹乜?。這是三萬塊錢。這些年，我們就是這么配合的?！?/p>

鄭薇走了，周簡呆坐在沙發(fā)上。許久許久，她想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腿已經(jīng)軟了。

她以為他高大強壯，本市戶口，有學(xué)區(qū)房，家境優(yōu)越，是很好的依靠。沒想到他只是更強勁的對手，如此而已。

錢總的辦公室現(xiàn)在歸周簡所有。公司人事架構(gòu)調(diào)整之后，她升任副總。加班的時間更長了，不過她并不介意。996是福報，周簡完全同意。何止996，只要能掙大錢，007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這晚加班到十一點，周簡放下手頭的工作，眺望窗外。錢總的辦公室位置更好，落地窗寬大氣派，窗外的科技園一覽無余。這夜晚就像大海，寫字樓的燈星星點點，璀璨無比。她升職又加薪，期權(quán)也漲了，原來星辰大海并非遙不可及。窗臺上的綠植是錢總留下的多肉，周簡看著它，并沒有涌起懷念的傷感。傷感是一種性格缺陷，她已經(jīng)將它拋棄。

出租車停到了小區(qū)門口，周簡付了錢，下車走向大門，發(fā)現(xiàn)孫宇峰站在微光中。被辭退那天，他要她到小會議室說話，而她臉色慘白，只說了一個字：“滾。”她拉黑了他的微信和電話，他居然找到這里。

孫宇峰走向周簡，他不再倜儻，被辭退的羞辱令他憔悴，現(xiàn)在的他適合走文藝路線。無論他走什么路線，都會有人為他心醉心碎。

“是不是鄭薇跟你說什么了？”

周簡不說話。他果然是做賊心虛，所以追到這里解釋來了。

孫定峰長吁了一口氣：“無論她跟你說什么，你都不要信，她那是撒謊。我爸只有我姑姑這一個姐，她不能生育，嫁給了鄭薇的爸爸。我們家族只有我和鄭薇兩個后代，我們感情很好，我也一直在學(xué)習(xí)和工作中幫她。大概在去年，鄭薇知道我們倆沒有血緣關(guān)系，突然跟我表白，說愛我很久了。我嚇了一大跳，拒絕了。我看著鄭薇長大，她就是妹妹，怎么能接受她？她非常難過，一直哭?？蛇^了幾天她又說自己想通了，還是把我當(dāng)哥哥。不過希望我能在工作上帶她一段時間，幫她上個臺階。我就把她帶到公司來，幫她要了個經(jīng)理職位。這就是全部真相。”

周簡道：“你收回扣是不是真的？”

“鄭薇說剛?cè)バ鹿?，需要項目立足，這是她最后一次求我，我就把那個發(fā)布會的落地執(zhí)行給她了。項目總金額才十萬，你干這一行，你清楚利潤最多兩萬。你覺得鄭薇公司會給我三萬回扣嗎？我缺這點錢？信封里的那三萬是她跟我借的錢。我說過，微信轉(zhuǎn)賬就好，可她就是找各種借口想見我?！?/p>

周簡想著馬總回來之后她是怎么做的。在他辦公室，她出具了兩份文件。第一是她的體檢報告。和鄭薇見過面的第二天，她直奔醫(yī)院體檢，重點檢查性病，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沒有。體檢報告上所有指標都表明，周簡非常健康，和孫宇峰在一起之后她的月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也是怪了?？傊邆洚?dāng)優(yōu)質(zhì)牲口的資格，斷不會出現(xiàn)錢總那樣的問題。第二是凍卵的資料，她向馬總保證，她會去冷凍卵子，四十歲之前絕不考慮懷孕，更別說結(jié)婚。她將比任何女人都強大，和男人一樣強大，可以二十四小時開足馬力為公司效勞。

周簡最后告訴馬總，孫宇峰把公司的項目交給他的表妹鄭薇做，私下收回扣。不信去調(diào)查一下，鄭薇是不是他的表妹。說完這個話，看著馬總的臉色她知道，夠了。三板斧掄下去，最后這一板最為致命。孫宇峰必出局無疑。

此刻，周簡往孫宇峰面前站了一步，看著那雙曾令她臉紅心跳的眼睛，憂郁使它們加倍深邃：“你為什么一直說我懷孕了，你負責(zé)？”

“因為你一直很想要孩子， 我以為這句話可以代表我的誠意。”

“你是不是雙性戀？”她恨自己這句話帶著哭腔。

孫宇峰斬釘截鐵：“我不是?！?/p>

周簡道：“我不信?！?/p>

孫宇峰表情悲壯中帶著凄厲：“你要我如何自證？”

周簡眼淚流下來：“我不知道?！?/p>

孫宇峰往前一步，摟住她，想吻她。但周簡奮力掙扎，掙開了他的懷抱，怒吼著：“你覺得我是個女人，我想要孩子，我有子宮，就一定會在工作中輸給你？你居然這樣算計我？”

孫宇峰也吼了起來：“我從來沒有算計過你，我說了，你想要那個職位，我就退出。但是你真的可以不停地加班，像你說過的那些女人一樣，把孩子生到工位上，為了工作連月子都不敢多坐一天？你幸福嗎？我們幸福嗎？家庭幸福嗎？”

周簡搖搖頭，像是承認那樣不會幸福，又像是覺得與他無話可說。她快步往小區(qū)里走，身后孫宇峰說：“我愛你，我是真的想和你有結(jié)果的。”

周簡一步也沒有停，孫宇峰仍在一聲聲喊：“周簡，我愛你，你相信我！”

凌晨三點，盤坐在床上，周簡仍無睡意。她打開電視機頂盒，隨意調(diào)著，調(diào)出一部《西雅圖夜未眠》。多年前看過，她還是又從頭開始看。看到湯姆·漢克斯和梅格·瑞恩相聚在帝國大廈頂層，周簡抽抽噎噎，眼淚成串流下，打濕了被子。

從前的時光多好，從前的人多單純，愿意去相信。而今，大家再也不信了，不愿信，不敢信，不該信。

第二天是周末，一早，周簡被中介的電話吵醒，一看居然早晨九點了。周簡和中介約好了今天去簽合同，中介大約是被她弄怕了，特地打來電話問她：“周小姐，你今天肯定會來，對吧？”

周簡聽著中介的電話，不知為什么，竟回答不了。中介那頭連著追問，周小姐，你沒有反悔吧？喂，喂，周小姐……

周簡腫著眼睛，躺在床上，望向窗外。陽光燦爛，山巒靜默。

紀靜蓉，女，原創(chuàng)編劇及作家。曾出版長篇小說《危險關(guān)系》《二手生活》《如果奔跑是我的宿命》，獨立編劇作品電視劇《美麗見習(xí)生》2018年優(yōu)酷播出。中篇小說《懂事》發(fā)表于文學(xué)期刊《草原》，同名劇本獲2019年中宣部電影局“夏衍杯優(yōu)秀電影劇本賽”潛力劇本獎。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