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雯
我給這個鎮(zhèn)子送信有些年頭了。
我每天慢慢悠悠地到處投遞,而這個小鎮(zhèn)就是我旅程的最后一站——我專門繞路走,送完別的地方,最后才來到這里。這年頭送信的工作并不繁忙,我的同行一般都是把信件塞進人家門口的信箱里,然后早早結(jié)束這一天的工作,但我不喜歡這樣。我偏愛親手將信件遞給收件人。完成工作后,我就可以拿出一支煙,坐在這個鎮(zhèn)子的路邊或者樹下,肆意消磨時間。
這個鎮(zhèn)子并不多大,比一般的鎮(zhèn)子要小很多,也比別的鎮(zhèn)子破落不少,但我對這鎮(zhèn)子情有獨鐘。如果別人路過這個小鎮(zhèn),可能根本不會停留,但對我來說不是這樣的,我能看到這個小鎮(zhèn)獨有的東西——這個小鎮(zhèn)故事很多。別的小鎮(zhèn)的故事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這里可不一樣。每當我拿著一封信敲開一扇門,或是坐在樹下抽著煙靜靜看,就會有不同的故事被我知曉。
由于我在這里常常要消耗掉每個工作日的數(shù)小時時光,這個小鎮(zhèn)的人也都認得我了,這也沒有什么好稀奇的,畢竟這真的是一個很小的鎮(zhèn)子。他們都叫我老胡,雖然那時我的年紀并沒有那么大。這么多年來,我在這里認識了不少人,什么樣的人都有,什么樣的故事都有。
每天下午三點,我都會準時來到這個鎮(zhèn)子。那天并沒有什么信件需要我投遞。我閑散地坐在樹下,點上一根煙,有時我也會和那些老頭老太太一起下下象棋,但是今天我準備好好睡上一覺。小鎮(zhèn)的人都知道這棵樹下的躺椅是郵差老胡的。那躺椅是某一次我在送信的路上撿到的,有些破舊和損壞了,但是修一修還能用,我就把它擺在了小鎮(zhèn)最老的那棵大樹下,鋪上草席,放一個大蒲扇,這就是我的驛站。
就在我已經(jīng)閉上眼睛迷迷懵懵的時候,一只狗跑到了我的身邊,開始用它那濕答答的舌頭舔我的腳。我立刻驚醒,揮手趕走了它,這會兒的太陽刺眼得不行,我瞇著眼睛看到一個黑紅黑紅的小男孩朝小狗跑了過來。我因此認識了阿墩,那是他的狗。
阿墩姓段,那時候阿墩比別的孩子發(fā)育得早,別的孩子剛開始發(fā)育的時候,阿墩就已經(jīng)又高又壯了,所以從阿段變成了阿墩。但是所有的孩子都不害怕阿墩,還常常一起欺負他。
欺負阿墩可以,但是欺負阿墩的小狗不行。有時候我在送信的路上能看到高高壯壯的阿墩被一些小孩子圍住起哄,他看起來很害怕,本就紅紅的臉頰變得更紅了。他懷里緊緊抱著那只毛茸茸的、眼睛烏溜溜的白色小狗,它在阿墩的懷里嗚嗚咽咽。別的孩子打他,他從不還手,但是如果有人膽敢動他的小狗一下,他就會毫不猶豫地還擊,他的男子漢氣概似乎只在這個時候有所顯現(xiàn)。常常是我沖那群小孩吼一聲,他們嬉笑著四散而去,這時阿墩才會放下他的小狗,那只被保護得很好的小白狗也會開心地向我跑來,興奮地圍著我轉(zhuǎn)圈圈。
阿墩沒有什么朋友,于是我似乎莫名其妙地被他視為了他最好的朋友。他常常會跟著我一起送完剩下的信,一路上和我說個不停。于是從那時起,我便知道了那個擁有一只白色小狗的男孩兒的夢想是做一個探險家。我知道嘲笑一個孩子的夢想實在有些不應該,但是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探險家也算是夢想嗎?”我承認問出這個問題的我不是一個有趣的成年人。
“為什么不算?”阿墩把他的視線從小白狗身上移開,轉(zhuǎn)頭看著我,認真地反問我。
看到他認真疑惑的眼神,我反而有些語塞:“嗯……因為,因為你什么時候想去探險就可以去探險啊?!?/p>
“是嗎?”
我沒有接這個話茬,他也不再追問。
過了兩個月我才又一次碰到了阿墩,他看起來又健壯了不少,那只白色小狗也抽條了,依舊歡快地跟在他身后。阿墩很熟稔地湊到我身邊,又像從前那樣,跟著我送完鎮(zhèn)子的信,在我的旁邊說個不停。
“閉嘴吧!”我終于忍不住了。我并不是一個耐心的大人,恰巧那幾天我碰到了很多煩心事,老母的病啦,孩子的上學問題啦,各種各樣的,我才沒有閑心思去聽他在我旁邊聒噪地講在學校和回家的路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癱坐在那棵樹下,從兜里掏出了一根皺巴巴的煙。
“你怎么了?”他也坐在了一旁。
我并不搭理他,只是把挎包丟在了地上,兩三下將上衣脫了下來,讓黏膩的皮膚暴露在炎熱的夏日里。
“你怎么了?”
小孩子確實沒有什么察言觀色的能力,他們只會不停地探究,拿出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絲毫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你懂什么。”我吸了一口煙,然后躺了下來。草叢里的蚊子和蟲子嗡嗡飛著,搞得人渾身癢癢的。
就如同第一次一樣,在我即將排除一切嘈雜進入睡眠的時候,那只該死的小白狗湊了過來,親熱地用它熱騰騰的舌頭舔起了我的腳和腿。
“這!”我的火氣直躥頭頂,我猛地起身正要發(fā)作時,小狗已經(jīng)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惱怒,飛快地鉆進了阿墩的懷里。我正準備張嘴說話的時候,他就截住了話頭。
“胡叔,你帶我去探險吧。”他抱著小狗,真誠地看著我。
我并不想多費口舌去理會一個小孩子的胡言亂語,但是阿墩和他的狗一樣,沒有什么眼色,依舊喋喋不休個不停。
“你帶我去吧,我真的想去,如果你不帶我去,我也會自己去的。”
“我為什么要帶你去探險?”
“因為你去過的地方最多?!?/p>
“小屁孩兒趕緊回家吃飯去?!?/p>
“我不回家了。”
“你不回家我也不會帶你去探險。”
“求你了。”
我沒有再搭理他,拿起了衣服蓋在臉上,我打算重新入睡。這里的蚊蟲可真是太令人惱怒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了。我口渴得要命,拿起水壺咕咚咕咚地一飲而盡。阿墩還坐在我的旁邊,正掰著一個饅頭喂他的小狗。
“你終于醒了!”他的語氣里有些興奮,我知道他在期待什么。
“嗯,但是你該回家了,我要走了?!闭f著我開始收拾地上散落著的東西。
他依舊坐在那里,逗弄著他的小狗,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喂,趕緊回家吃飯去!”
“我要和你去探險?!彼酒鹕韥?,拍了拍屁股。
我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了起來:“趕緊回家吃飯去,老子沒空?!闭f完我就拿著東西走了。
顯然阿墩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執(zhí)著。我走了,他也跟著我走,他沒有嘗試過追上我,只是不遠不近地跟著我,而我也沒有回頭看過他,但是我聽得出來他的腳步聲和那只小狗的喘息。我想他過不了多久就會意識到我真的不會帶他進行所謂的探險,然后識趣地回家吃晚飯。
我忘記了那天我是如何做出那個決定,我沒有回家,和阿墩饑腸轆轆地一起度過了那個夜晚。
事實上我也是迫不得已。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走著走著我突然意識到身后的聲音消失了,我有些慌亂,于是放慢了腳步,確認再三,我轉(zhuǎn)過身來,一人一狗確實是不見了。我慌忙原路返回,邊走邊罵,一天正事不做,凈給別人添亂。
我在路過的那條河里找到了他。他已經(jīng)脫得赤條條的,鉆進了水里,他的小狗也在水里撲騰著,不過它并不敢游多遠。
看到我,他似乎很開心,沖我招了招手。
“你給我上來!”我的怒火已經(jīng)控制不住了。他出事了我哪里說得清?
他并沒有打算上岸的意思,嬉皮笑臉的。
最后我也脫得赤條條的,鉆進了河水里。
星星和月亮越來越亮,我們也玩夠了,從水里鉆了出來。
阿墩打開了他的背包,從里面拿出來一瓶水,和一個喂過狗的饅頭,就再也沒別的了。而我照例,坐下后給自己點上了一支煙。
“你出來探險就帶這些?”我掂了掂已經(jīng)涼了的饅頭,它變得有些僵硬。
“探險不就是這樣嗎?我們應該去找吃的!”
怎么說,那天晚上我就像個原始人一樣,和這個小屁孩到處找吃的。我們找到了些漿果之類的,又偷偷摸進別人的地里拔了些玉米,鞋上都是黑棕色的黏糊糊的泥。
就在我準備掏出打火機點火的時候,他制止了我:“我們要鉆木取火?!?/p>
“我有打火機,費那么大勁干什么?”
“可我們正在探險,我們是探險家?!?/p>
真是要命。我們鉆了很久,木頭也沒有任何的變化,連煙都沒有往外冒,可是阿墩看起來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意思。我只好指使他去做別的,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我用打火機點燃了木頭。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烤玉米了,阿墩坐在旁邊,出神地看著四處迸濺的火星,他一直遺憾錯過了木頭孕育出熾熱火苗的那一刻。
焦香的味道漸漸取代了玉米原本的清香,終于,嘣的一聲,玉米熟了,我們吃上了烤玉米,味道還不賴。那天夜里,圍著火堆,阿敦興致勃勃地給我講了許多他學來的野外生存技能,當遠處傳來狼的叫聲的時候,那個平時被同學欺負都不還手的阿墩,看起來絲毫不慌張,拉著我要教我爬樹。
我們周圍聚集的蚊蟲越來越多,阿墩這樣皮薄肉嫩的小孩兒自然是它們理想的目標,不一會兒,他的身上多了很多紅色疙瘩。
“怎么,沒學怎么防蚊子嗎?”我打趣地問他。
“我本來覺得蚊子沒有什么好怕的。”阿墩來回地用手扇著,可是根本不管用,這地里的蚊子很野,一點也不怕人。
我在不遠處的草叢里摘了幾把艾草,我和阿墩用水把艾草浸濕,然后用石頭碾碎,涂在了身上,多少能頂點用。
最后不知道何時,阿墩講著講著就睡著了。我用火點了一根煙,然后滅掉了柴火,灰白色的兩道煙一起往天上飄去。四下很安靜,又很嘈雜,我仿佛可以聽到這天地間的所有聲音,不遠處有只鼴鼠正在翻土打洞,青蛙呱呱地叫,仔細再聽可以發(fā)現(xiàn)被青蛙鳴叫掩蓋住的癩蛤蟆的咕咕聲。天上的星星密布,像是隨手灑下的一把沙子,我并非沒有走過夜路,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樣的美景。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喊醒了熟睡的阿墩,把他送回了鎮(zhèn)子。
這就是我和阿墩的第一次冒險。
顯然這也是最后一次冒險。
第二天我照例來到小鎮(zhèn)送信。好巧不巧,有一封阿墩爸爸寄給家里的信。站在阿墩家門口,我就聽到了阿墩媽媽氣急敗壞的責罵聲。猶豫再三,我還是敲了敲門。
阿墩母親看到我很開心,因為我的出現(xiàn)意味著她的丈夫又給家里寄錢了,阿墩的小狗也興沖沖地撲了出來,在我身邊打轉(zhuǎn)。
“老胡啊,現(xiàn)在這孩子真是不好管,你敢相信昨天這狗崽子給我留了個紙條子說要去干啥?探險!然后一晚上沒回家!真是欠打得很!”說著她回過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阿墩。
“哎呀,小男娃嘛,都是這樣,淘得很!” 我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看到阿墩跪在地上,他也抬頭看到了我。他并沒有哭,反而擠眉弄眼地沖我笑了一下。
那次探險之后,阿墩再也沒有向我提出帶他去探險的要求,只不過每當我看到他的小狗的時候,他就會湊上來熱情地打個招呼。
再之后,阿墩又抽條了,變得又高又瘦,面容呈現(xiàn)出了男子漢的英氣,臉頰上的紅色也褪去了。他又從阿墩變成了阿段,我再也沒有見過有人欺負他。只不過偶爾給他家送信的時候,阿墩媽媽會給我吐吐苦水,說阿段這孩子養(yǎng)野了,總是不著家,隔天或者隔幾天早上他又會臟兮兮地出現(xiàn)在家門口,打罵都不管用,讓人無可奈何。
十幾年一晃就這么過去了,只聽他媽媽說阿墩沒有考上大學,畢業(yè)后就離開了這個鎮(zhèn)子去別處謀生了,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直到我今天再次見到他之前,這是我對阿墩所有的記憶了。
今天的天氣不怎么好,沉沉悶悶的,看起來是要下雨的樣子。我打算早早送完信就回家,一下雨,路就要泥濘了,很難走。
好在今天的信并不多,我依次敲開門,或者將信塞進門口的信箱里。
最后一封信靜靜躺在我的包里,收件人是阿墩母親,我像往日一樣敲了三下門,吆喝一聲,但我沒有預料到的是開門的是阿墩。他和我印象中的樣子差別并不大,只是更高更壯實了,膚色一如既往的黝黑健康,不過他變化又很大,我說不上是哪里變了。這也正常,我不也徹徹底底變成了老胡嗎?如今我的年紀和身體配得上這個稱呼了。
“這不是阿墩嗎?”說著,我把那封信遞給了他。不用猜,那肯定是阿墩他爸的匯款,每個月月初,很準時。
“我不叫阿墩。”他對我熱情的招呼并沒有多大反應,接過信就打算關(guān)上門。
這時候,阿墩母親從屋內(nèi)快步走了出來,拉住了門:“你怎么說話呢!你可不是叫阿墩嗎?你胡叔可是看著你長大的,沒禮貌!”
“啊呀啊呀,年輕人說話不要計較!”我尷尬地笑笑,準備轉(zhuǎn)身離開,沒想到阿墩媽反而主動和我寒暄了起來。
“進來坐坐唄老胡,反正已經(jīng)在下雨了,你也不好趕路,進來喝杯熱茶,雨小了再走嗎?!?/p>
她這么一說,我才注意到地面已經(jīng)被雨點打濕了,暑氣從地面蒸騰而起。夏天的雨往往來得又大又急,我也確實沒有別的去處了,于是便接受了她的好意。
一進門,我才看到屋里還有一個女人,很年輕,懷里抱著一個熟睡的孩子。阿墩母親也忙著給我介紹。
“你不知道吧,阿段娶媳婦了嘞,大孩子都三歲多了,這個才生沒多久,五個月!”
“男孩女孩?”我走近想看看阿墩的孩子。敢想嗎?也沒多少年,小屁孩阿墩都有孩子了。
“是個男孩兒!”阿墩媳婦看到我靠近,便把孩子遞到了我的懷里。阿墩媳婦看起來很年輕,長得很清秀,一點也不像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神色有些窘迫,說話聲音也小小的。
那孩子看著確實可愛極了,臉蛋肉嘟嘟紅撲撲的,像極了小時候的阿墩,他的身上混雜著汗味與奶香,睡得很沉。
雖然是盛夏了,但是這房子里還算涼快,老話說這是因為接了地氣。我被招呼到桌旁,喝一碗熱茶消消暑,讓熱汗暢快淋漓地全都流出來。阿墩那只小白狗還活著,只不過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老白狗,它的白毛變得黯淡了,眼皮耷拉著,尾巴也無精打采地垂著,從前它總會圍著我轉(zhuǎn)圈,可是現(xiàn)在,它趴在那里,仿佛一條死狗。
“咋沒看到另一個?”我張望半天,也沒看到另外一個孩子。
“唉,另一個你就別提了?!卑⒍漳赣H的臉突然就垮了下來。
“那阿墩咋就回來了?”阿墩母親還是沒有接話茬。
即便我再遲鈍,我也知道我問了不止一個不受待見的問題,要是我再追問下去,恐怕以后我再也沒有機會喝到他家的熱茶了,當然我也沒有這般沒眼色。我把嘴巴緊緊地閉上了,盯著熱水里上下沉浮的茶葉出神,手來回地摸索著碗沿的裂口,那裂口摸起來已經(jīng)很光滑了。
最后還是阿墩母親先打破了這沉默的局面。還好她說話了,不然我寧愿直接干掉這碗熱茶,然后去雨里淋淋。
“老胡,我有個事想拜托你?!彼f話有些吞吞吐吐。
“要捎帶啥嗎?”我以為阿墩母親是要我?guī)兔ι訋c東西去別的鎮(zhèn)子。鎮(zhèn)子上常常有人拜托我做這樣的事,我也很樂意,只要不特別沉,我能幫則幫了。何況剛才我問了掃別人興的問題,她讓我捎帶幾十斤大米我都認了。
“你能在郵局找到什么差使不?我想給我們阿段找個。”
她的請求我倒是沒有預料到。這就有些傷腦筋了,因為我不過就是送信的郵差罷了,干了幾十年也還是個送信的。
她見我不說話,有些著急地補充:“也不用多好的差使,像你一樣送個信我也滿意了,只要穩(wěn)定就好?!闭f著說著她開始抹眼淚。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看見阿墩從里屋走了出來,憤憤地看著他的母親,他一言不發(fā),摔門而出。出門的時候他不小心踩到了白狗的尾巴,它驚叫著站了起來,不斷地嗚咽著。而阿墩媳婦被門的聲響嚇得抖了一下,抱著孩子跑到了她婆婆身邊抹淚。
“阿段這孩子啊,不爭氣!跟他爸一個德行,但是混得又不如他爸!”她咬著牙恨恨地說。
我立刻領(lǐng)會了,接下來我不需要說什么,只需要扮演好一個傾聽者的角色就好。
“阿段這性子,根本定不下來,就和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不回家了,到處玩,這孩子沒有安定下來的心,也沒有那么好的命。書也沒讀完就跑出去闖蕩了,可是什么都沒有闖出來,還把他爸攢的錢都造沒了!看看他以前的那些同學,有的掙了大錢,一家人都搬進了城里,有的雖然沒掙大錢但也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p>
“他呢,在鋼鐵廠沒待多久又要去修理廠工作,后來給他拿錢讓他學了門手藝,開了個飯館,干了沒一年,他把店盤了出去,說要去廣州做個海員,這要不是因為娶了媳婦有了娃,還不知道在哪里漂著呢!出去這幾年了,啥錢也沒攢下,老大又病了,每天在醫(yī)院遭罪……”說到這里,阿墩母親抱著兒媳婦哭了起來,那兒媳婦哭得更狠,只是并不出聲。
“急性白血??!”
我忘了最后我是怎么離開了阿墩的家,只記得我向阿墩母親保證會想想辦法,雖然在郵局待了幾十年,我還是一個送信的,但是如果我腆著老臉求求人,也許還是有希望的。
“不缺人。”
“那要是我走呢,可以騰出來個空缺不?”
局長看著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不用問我為什么要為了一個夢想是做一個冒險家的小屁孩付出這么多。反正我也到了該退休的年紀了,老胳膊老腿的,已經(jīng)走不動了。我挺喜歡阿墩這孩子。
阿墩母親親自帶著阿墩和他老婆來到我家向我表示感謝,我擺了擺手,泡了一壺熱茶招待他們。
這是我退休前最后一次來這個鎮(zhèn)子了,以后送信的人就從郵差老胡變成郵差阿段了。如今要送的信件越來越少,于是在清空包里的信件后,我又像往常一樣,躺在那棵樹下的躺椅上,這躺椅就像我的老伙計一樣,雖然鋪在上面的草席早已禿嚕皮了,但是它依舊堅挺,只不過躺下的時候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老胡,來啦!”那些圍成幾圈下象棋的老頭老太太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我也沖他們揮了揮手。這樹下的老人總的來說是少了,隔幾年就會有一個熟悉的面孔從這樹下的棋桌旁消失。我瞇起眼睛,漫無目的地打量著這個我已經(jīng)非常熟悉的小鎮(zhèn)。
交接工作那天,我們蹲在屋外,他摸了摸兜,遞給了我一根煙,他有些沉默。
“你還想去探險嗎?”
他訝異地轉(zhuǎn)頭看了看我,并沒有回答。我看到他緊皺著眉頭,狠狠地嘬了一口煙。透過煙霧,我看到了十幾年前那個夜晚粼粼的波光、炙熱的篝火和廣袤的銀河。
有人說,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我在想,那么寫作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
其實這個問題還蠻有趣的,一開始,我會認為寫作是一種建構(gòu)、一種創(chuàng)造,是一個自己親手構(gòu)建出世界的過程,當然這樣想并沒有什么問題,只是我逐漸發(fā)現(xiàn),比起創(chuàng)造,寫作更像是一種還原,我們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對自己了如指掌。寫作是向外表達,更是向內(nèi)探索。
在工坊討論作品的時候我的朋友問了一個我從沒想過的問題:為什么你的小說故事背景都是發(fā)生在比較早的時候。細想之下,我寫過的故事沒有發(fā)生在未來的,沒有發(fā)生在現(xiàn)在的,而是都發(fā)生在20世紀90年代末與21世紀初。在后來的交談中,我們得出結(jié)論:與現(xiàn)在的生活相比,也許在我的潛意識里,我更加喜歡過去的生活,那種慢節(jié)奏的愜意生活,那個時候的生活在我看來是安全、穩(wěn)固的。
所以實際上,每個個體本身就是一座十分豐富的靈感庫。有意或無意,你本身就為寫作提供了養(yǎng)分,我們在從外部世界尋找靈感的同時不要忘記獨特的內(nèi)部世界。完成作品后去觀察探究自己的文章,也是一件極有趣的事情,也許你會因此對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有更加深入的了解。
小說是要塑造人物形象的,好的小說塑造的人物形象一定是鮮活生動的。自省的時候我會發(fā)現(xiàn)想要把人物的形象立住著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我常常以為自己塑造了形象,但回顧后卻發(fā)現(xiàn)我竟無法說出某個人物的突出特征。寫人物是非常精細且需要耐心的活。練習塑造人物,可以從描寫最熟悉的人著手,也就是自己。平時對他人言行舉止以及邏輯的觀察,也對人物塑造有很重要的幫助。
在創(chuàng)作中,其實很容易犯一個錯誤,就是作者的意愿超越了人物意愿,應當時刻警惕作者的主觀意愿代替人物做選擇。雖然這個道理大家都懂,但有時會因慣性而忽略。在實際的寫作中,給出人物的初步設定后就應把故事交給人物來進一步發(fā)展。
責任編輯 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