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建強
關鍵詞:清代;河南懷慶府;鄉(xiāng)村組織;地方政府;宗族;地方事務
中國地域遼闊,區(qū)域發(fā)展不平衡特點突出。欲得出妥帖結論和構擬宏大敘事,具體地域社會和特點的研究、把握成為必然的要求。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的開拓者傅衣凌先生,從上世紀30年代末即利用契約等民間記錄探求福建農(nóng)村社會和租佃關系,1944年出版了《福建佃農(nóng)經(jīng)濟史叢考》。1之后,他依循地域性原則又對明代徽州商人、江南洞庭商人、福建海商以及陜西商人做了研究,出版了《明清時代商人及商業(yè)資本》。2同時超越原先農(nóng)村課題的研究范圍,對作為典型地區(qū)的江南市民社會做了探討,在1957年完成《明代江南市民經(jīng)濟試探》。3在上世紀40年代,他根據(jù)自己的研究經(jīng)驗指出:有些人要建立新的體系,因為缺乏廣博的材料,因此在特定范圍問題的探討時不免漏出破綻,影響總的體系的建立。所說的材料,主要是指農(nóng)村社會研究中所使用的包括契約、賬簿等在內(nèi)的民間記錄。同時指出,在福建農(nóng)村經(jīng)濟社區(qū)的研究中,必須兼顧中國社會經(jīng)濟形態(tài)總的輪廓的說明。也就是說,在研究中處理好具體地域和整體中國間的關系,即局部和整體的關系。4他在1987年廣州國際清代區(qū)域社會經(jīng)濟討論會開幕詞中突出強調(diào)開展區(qū)域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近幾十年來,社會經(jīng)濟史的區(qū)域性研究成為國際性學術潮流且方興未艾。由于中國社會歷史發(fā)展在地域上的嚴重不平衡性,區(qū)域研究尤為必要。區(qū)域研究不僅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各地區(qū)社會發(fā)展的特殊性,而且可以通過特殊性的研究更好地說明中國。區(qū)域性的研究,還可深入地方史料,廣辟資料來源,避免研究工作中存在的以偏概全和內(nèi)容空泛的弊病。1這為當時的區(qū)域性研究指明了原則和方向。近40年來,關于太湖流域、江南徽州府、華南閩粵地區(qū)社會和宗族的研究成果豐碩,因為學界熟知,此不贅列。在地域社會的運行中,有諸多要素的參與,如地方政府、士紳、富戶、宗族、村落組織等。地方政府作為國家對地方控制的實施者,其在主導意識作用下的參與自不待言。關于士紳作用,有著尺度和影響范圍上的差異,如明隆慶間河南新鄭籍閣臣高拱,通過與河南撫按間的書信聯(lián)系,授意和指導他們更好地處理省級層面的重大事務。隆、萬之際,河南信陽衛(wèi)人王祖嫡,通過和具有同年關系的河南縣級官員的聯(lián)系,在教化等地方事務的處置中發(fā)揮了促推作用。2至于宗族因素,其在徽州、閩粵等地方社會中的作用較為突出。3作為村落或鄉(xiāng)村概念,并非指的自然地理單元,而是代稱以村落為載體的地緣性民間組織。著名學者蕭公權先生指出,作為社區(qū)的鄉(xiāng)村包含兩大組織,即村莊和宗族。這里顯然是把村莊作為民間組織看待的。4科大衛(wèi)先生也有類似的表達。他說,鄉(xiāng)村聯(lián)盟包括以祠堂為中心的同姓聯(lián)盟和以廟宇為中心的非同姓聯(lián)盟??梢?,他所謂的鄉(xiāng)村也非地理單位,而是社會聯(lián)盟或組織。只是他的鄉(xiāng)村組織的內(nèi)涵更為寬廣,又把宗族包含在內(nèi)。5所以,議題中的村落要素是作為多元性的基層社會組織來定義的。
科大衛(wèi)先生以研究華南宗族而享盛譽。他在一篇演講中在回顧自身研究經(jīng)歷的轉(zhuǎn)換時指出:要從地方史歸納出整個中國歷史的有關結論,要做多點的個案研究,“比較不同地點的經(jīng)驗”。只有這樣,才有望突破以長江下游地區(qū)作為典型而形成的中國社會史。6究其實質(zhì),即是要廣泛開展包括華南、西南和華北等地域的研究,在獲取多元經(jīng)驗的基礎上歸納、總結,寫出整體的中國史。在演講的末尾,他說研究華南只是他學術驛程的一站,因此他的“告別華南”并非絕對意義上的華南研究的“終結”,而是帶著華南經(jīng)驗去開展更大地域范圍的研究。他提出“需要到華北去”的口號,是以演講前他利用田野碑刻對山西潞安府由州升府背景研究的感受和他對于該區(qū)屬于比華南具有更久遠歷史的區(qū)域的認知為基礎的。7應該說,他的這種認識是敏感地把握住了學術走向的理性判斷。所以,關于曾屬于政治核心區(qū)組成部分的華北區(qū)域明清農(nóng)村社會和宗族活動的研究無疑是迫切的和有意義的,而大區(qū)域內(nèi)更小尺度的細微研究則是契合方法論要求的可行的實現(xiàn)路徑。有鑒于此,本文試圖遵循傅衣凌先生所指出的地域社會的研究原則和方法,借助多年田野調(diào)研的材料,對明清河南西北部社會的運作及其環(huán)境做相對細致的探討,以回應學界對這一區(qū)域研究的關切,并借以提供其他區(qū)域比較研究的參照。
清代河南西北部,是指河南懷慶府的主體范圍,包括河內(nèi)縣(今沁陽市和博愛縣)、濟源縣(今濟源市)、孟縣(今孟州市)、溫縣、武陟縣、修武縣(今修武縣和焦作市)等(見圖1)。需要說明的是,本人在具體研究中,并未涉及懷慶府的所有縣份。而基于王朝史的貫通和基層社會某些方面所具有的連續(xù)性特質(zhì)的考慮,個別問題的論證材料會涉及晚清,乃至突破清代而延伸至民國。
圖1:清代河南懷慶府主體范圍圖
地方事務繁雜,大致包括賦稅征解、灌溉水利、地方治安、民間信仰、災賑救助等內(nèi)容。村落、作為國家代言的地方政府和宗族在其中扮演著不同角色。下面借助相關方面實例的鋪陳,探求哪些因素在其中發(fā)揮著經(jīng)常性的主體作用?宗族因子在什么場合下顯露出來?換言之,通過地方社會作用因素的自然比較,借以反襯出清代河南西北部宗族力量在地方事務中發(fā)揮作用的實態(tài)。
(一)賦稅征解和雜差應付
在繼承明后期賦役改革成果的基礎上,清代繼續(xù)推進,實現(xiàn)了完全攤丁入地的改革。據(jù)資料揭示,雍正四年(1726)十二月,河南懷慶府遵照題準,完成了丁糧(丁銀)攤入地糧(地糧銀)的改革。“就各邑之丁糧,均派于各邑地糧之內(nèi)。無論紳衿、富戶,不分等則,壹例輸將、計算。按每地糧壹兩,各縣攤派丁銀不等”。雍正四年前后,懷慶府的原額人丁132851丁,加上河內(nèi)、武陟、溫三縣增丁17706丁,減去濟源、修武、孟縣、原武四縣逃丁25229丁,再減去康熙末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8484丁,實在征賦人丁116844丁,共計丁銀9077.156兩,此即懷慶府攤入地糧(地糧銀)的丁銀總額。1只有把丁賦折銀且攤入地糧,才有后來的業(yè)戶親自上納丁糧之事。為了革除繳稅過程中衙役勒掯的弊端,在清代的不同時期,各地都曾推行過“自封投柜”的繳銀方式。2其實,這種做法在實際操作上是有難度的。銀柜一般設在縣衙,也有個別省份在繁華居區(qū)設置收糧處的情況。出于管理上的考慮,后者的情況并不普遍。試想,住在遠離縣城數(shù)十里的偏僻村子,百姓常年不入城郭,又無太多的應接知識,要克服如此遙遠的路程和排除與衙門交接時的心理障礙,其為難情緒之大可以想見。也就是說,這種表面上看似乎公正、透明的做法,其實并不現(xiàn)實、合理,因此只具短暫性。
圖2:《清上四圖五甲毋德光置買公地以補賠糧碑》
圖3:花戶田致璧的《地糧由單》
圖4:田致璧代辦地糧賬頁
據(jù)所掌握的材料表明,晚清懷慶府仍采取村落組織代征或宗族攬納的方式。河內(nèi)縣清上鄉(xiāng)四圖蘇家作村(今屬博愛縣蘇家作鄉(xiāng))五甲毋元仁和孫子毋觀光,嘉慶年間因年景不好,到豫東歸德府的鹿邑縣經(jīng)商,因而在當?shù)厝爰?。祖孫兩戶該繳糧銀7.69錢,屢年皆系催頭墊補。偶爾催頭到鹿邑討取,他們也付給錢文。但路途遙遠,著實不便。合甲商議,公撥錢文赴鹿邑面議善策。道光九年(1829),毋元仁的孫子、毋觀光的堂弟毋德光,捐錢一百一十千(110000文),令合甲“置地收稞,以贍賠糧之費”。合甲買村南劉寡地5畝,公立戶頭毋四服,每年收租錢7500文,用以支付該地應納正糧和祖孫兩戶的賠糧,由每年當值的催頭收取,徹底解決了催頭苦惱的毋元仁祖孫的賠糧問題。為保證后續(xù)催頭對毋氏祖孫賠糧征收方法的延續(xù),以合五甲人的名義公同刻石,以垂永久(見圖2)。1這個例子反映了道光年間該地由催頭征繳合甲稅糧的事實。蘇家作村以毋姓占據(jù)絕對比重,對待毋元仁、毋觀光祖孫的稅糧拖欠,催頭要么墊補,要么不嫌遠途到鹿邑討賬,還很有耐心地出公費親到鹿邑與稅糧拖欠者商討兩全之策,最終由孫子毋德光出錢購地使問題得到圓滿解決。若非毋姓而是他姓,會否采用這樣溫和的處理方式則是不敢斷言的。顯然,毋姓的親族關系在其中發(fā)揮著潛在作用。而以地緣性合甲名義刻石立碑,或出同姓避嫌,或為表明公正。當某個姓氏和村落疊壓的時候,兩者的作用糾結裹纏,難以區(qū)分。
咸豐六年(1856),河內(nèi)縣發(fā)給利上鄉(xiāng)三圖三甲(今屬沁陽市西向鎮(zhèn))戶名田致璧的繳稅通知《地糧由單》中,列舉了他所有的上、中、下等田地共3.61畝;應繳地丁銀3.03錢,實征銀2.767錢。并附:收田孝海上地1畝3分、中地2分4厘5毛[毫];收田孝文下地2畝6厘5毛[毫]?!笆铡钡囊馑急砻鳎樃皆谒藨纛^下的散戶田孝海和田孝文的地稅,是由地畝相對較多的田致璧來代收的(見圖3)。有一賬頁顯示:此前一年,即咸豐五年(1855),田致璧負責代征稅糧的戶數(shù)更多,有田致信、田鳳官、田平、田致德等(見圖4)。由此可見,稅糧代征的事實是毋庸置疑的。賬頁內(nèi)容如下:
咸豐五年三月廿八日,由(田)鳳玉四年崔[催]糧賬抄來。
田致璧
辦(田)致信下地二畝,原銀一錢一分六厘四毫。
辦(田)鳳官中地二分四厘五毫四絲,原銀二分三厘三毫二絲。
辦(田)鳳官上地一畝三分,原銀一錢五分三厘八絲。
田平辦上地一畝五分,原銀一錢八分九厘。
田致德辦中地四分九厘一毫,原銀四分七厘一毫。
同治、光緒時,為了確保賦稅征解的順暢,許多村落成立了所謂“大糧會”,這應屬于民間組織的性質(zhì)。即共同出資,購買數(shù)量不等的土地,以其所收地租用作填補賦稅催解中的缺額。如河內(nèi)縣義莊村胡姓集中的第十甲,購買8畝水澆地作為“公會地”(見圖5),就是這樣的例子。河內(nèi)縣萬北鄉(xiāng)(今博愛縣許良鎮(zhèn))二圖有大小陳巷二村,共分4幅。其中一幅為“雜姓幅”,其名稱顯系和單姓幅相對而言,表明該幅由多姓構成。光緒二年(1876)正月,為保證漕糧的順利征收,合幅議定以下幅規(guī):每年報接的幅催,“照以[依]地畝多少依次轉(zhuǎn)流”。也就是說,每年承當征糧任務的幅催的輪值順序是依照地畝多少確定的。每年完糧的時間截止二月十五日。每兩銀兌錢4000文。這個銀錢比價明顯偏高,應該包含了多收的或用以墊補的部分。每年算賬止于十一月初一日,這個時點應是上下幅催交接的時間。在輪轉(zhuǎn)時,例應結清賬目,燒香誓神,以示清廉公正。還有其他花費。這些額外費用的攤派標準,大抵為每兩地丁銀繳工食錢1000文。這個共議的幅內(nèi)條規(guī)一旦確定,合幅幅催皆需遵循?!耙院筇扔胁蛔?,合幅人各執(zhí)合同為證,稟官究治”。1看來,幅內(nèi)制定規(guī)條的權威性獲得,是以官府的解釋和授權為根據(jù)和最終決定因素。合幅幅催的名字為:張成香、李福義、康明昇、張鳳歧、張士林、張成德、張鳳桐、李福林、陳大本、趙福崇、張恒文、張恒書(見圖6)。這個幅的雜姓定位,排除了某一姓氏在其中發(fā)揮主導作用的可能。
圖5:義莊村資慶寺租稞遭侵訴訟抄件
圖6:《萬北二圖陳巷村雜姓幅議定幅規(guī)合同》
賦稅征繳是通過各幅幅催完成的,而幅催接受村落大糧社首事的統(tǒng)管。大糧社首事同樣存在輪值交接的問題。之前,曾出現(xiàn)過大糧社首事在交接時“屢次推[拒]充”的現(xiàn)象,“不惟啟訟呈詞,實足以誤公也”。為化解這一問題和強化社首的功能,光緒二十二年(1896)正月二十日,大小陳巷四幅共同議定,以人家糧銀達到一兩以上為標準,選擇充任社首者10余家“輪流周辦”?!疤扔型芽谵q,不遵合同者,四幅等一并以抗大糧社首事稟官究治”。如果地產(chǎn)增購,糧銀達到一兩的人家,“亦當續(xù)(入)合同辦公”。“至于四幅幅催,由社首揀擇,亦不許爭辯”?!耙蛄⒑贤恼拢卫m(xù)[序]賬壹本。四幅等各執(zhí)壹章,以為信照。次續(xù)[序]賬輪流相交,不準損壞”。四幅社首(稱“率”,即率領之意)的次序和姓名依次為:壹率陳大本、弍率張恒貴、三率黃可成、四率陳學敏、五率陳長順、六率康名義、七率趙光先、捌率買孚印、玖率陳守蘭、十率張風枝、十一率陳懷禮、十二率李樹山、十三率許永吉、十四率陳朝風。約定每年十一月初一日交領。屆時辦理公席二桌,合同內(nèi)的社首一并受邀(見圖7)。1雜姓幅幅催的輪序和征糧方式無疑是以把村分割為幅的單位而展開的。大小陳巷村四幅社首的選定及其對所轄幅催的揀擇,皆是基于整個村落的基礎。這里雖然還有聊稱大姓的陳、李的存在,但他們的作用似可忽略。
圖7:《萬北二圖大小陳巷村四幅社首公立合同》
河內(nèi)縣東王賀、西王賀以及扒莊和王莊(扒、王二莊合為一村)等3村(今屬博愛縣孝敬鄉(xiāng)),原本有所謂的“飛車役”。“飛車役”是簽選有騾馬之家“注名”,充任地方差遣和挽輸任務。最初這種做法基于有騾馬之家一般為富室的前提,有其運作基礎,然隨著時間推移,“貧富不常”,財富消長,原有應役富戶有的走向衰微,但他們卻無法脫役,“有騾者屢次倒斃,仍不得不支,甚至賠累不起”。而新生富戶“雖家殷實亦不肯買騾,以圖躲避差事”。這樣,飛車役因為騾馬倒斃而難以維持下去。作為基層組織領導者的保地必須面對整改的現(xiàn)實。保地帶有職役性質(zhì),基層諸役的編簽屬于其日常負責的事務。其素養(yǎng)的清正抑或昏濁,直接關系著基層管理的效果。騾戶的簽派便是如此。“狡猾者或買囑保地,或買囑書役,彼此蒙混,以致結訟經(jīng)年,而倒斃者理不得伸”,事情無由解決。到了嘉慶二十三年(1818),劉奎章接任保地,情況發(fā)生逆轉(zhuǎn)。劉氏正直且有心計,“慨然欲革其弊”。將東、西王賀村之間的玉泉寺作為三村公所,保地制作大戶地畝賬簿一本,存放寺內(nèi)和尚處?!懊磕昱D月初一日,邀請三村大戶到寺報地注賬。以四十畝為率,多者多報,以憑按地畝攤錢”。每年臘月初一日,寺內(nèi)設立馬王神位?!叭宕髴簦蛴刑淼卣?,或有去地者,俱以神前報明注賬,不得欺瞞。倘有實系窘迫不足四十畝之數(shù)者,神前炷香,許其不支;有本非窘迫,故賣三二畝以圖規(guī)避者,亦許其誓神自便,毫不攀扯”。根據(jù)大戶土地增減的變更,隨時做出是否攤錢或分攤數(shù)目的調(diào)整。這樣的改革等于說將此騾馬差役耗費作為獨立支付的預算類目,突破了原先只是騾馬戶承擔的狹隘范圍。每年三村設首事4人:東王賀2人,西王賀1人,扒莊、王莊1人,按照應支之家收取各村錢文。遇到差遣時,每車一輛除官發(fā)車價外,每日從賬目中幫錢800文,5日一兌,不得短少。如有大差,每車一輛除官發(fā)車價外,每日幫錢1200文。從表面上看,依然是騾戶應役,但實質(zhì)已經(jīng)變化,“雖云支差,實同雇覓”,即用雇募付酬代替了強制簽充,實現(xiàn)了“有騾者不致賠累,無騾而殷富者亦不得規(guī)避”的改革設想。“上不誤公,下不妨農(nóng),訟端亦無自而起”。立碑是在新制推出12年后的道光十年(1830)底。如撰者所云,“謀定章程,舉而行之,已數(shù)年矣”,說明此制經(jīng)受了檢驗,證明是合理的和可行的,因此撰記立碑,使之持續(xù)發(fā)揮效力(見圖8)。1地方政府為減輕負擔,將財政“包袱”拋給了基層百姓。三村飛車役的協(xié)同改革過程表明,村落及其組織者保地、社首等在地方事務中發(fā)揮著關鍵作用,地緣力量在地方事務中的作用是重要的和常態(tài)化的。
(二)水利設施的興修
一般來說,水利設施營建、道路鋪設等地方事務均屬于縣政的范圍。然在不同時期,因為地方財政拮據(jù),此類事情常推與民間,官府所能做到的只是協(xié)調(diào)利益攸關方的關系而已。
孟縣西約18里有村張凹村(今系孟州市槐樹鄉(xiāng)張洼村),屬于丘陵地帶。嶺區(qū)村落都有共通的特點:地面高低不平,周圍深澗大壑。為緩沖大雨對街道和田地的沖蝕,往往在村落地勢較低的一隅建立水口,以便雨季降水的排泄。這種工程既不是風水意義上的村落水口,也不是圍堵雨水的澆灌設施。在張凹村的西南隅,舊有水口一道,乾隆五十五年(1790)曾修過一次,當時是與村中二仙堂一起興工的。然經(jīng)歷30多年后,到道光八年(1828)春,二仙廟的“廟貌依然”,而作為防閑的水口則岌岌傾覆。村人擔心七八月雨季來臨時“大雨淋漓,懸崖頹隳。道路之車軌馬跡竟滯礙而難通,煙村之此往彼來苦阽危而莫濟”。于是,張百齡、梁國材、張心庚等人出面號召,作為工程首事人捐資最多,闔村百姓踴躍捐錢,共捐一百六十九千四百四十文(169440文)。共修大、小水口兩個。其中,大水口花費占4/5,鋪底石長8尺有余,足見工程之巨。組織嚴密,分工細致,有監(jiān)工、買辦、催車、管賬、管人工、借物件、催錢等角色,因此頗見效率。春上一月,工即完竣。需注意的是,3名首事人中有2人張姓。包括首事人在內(nèi)的捐款者共69人,除去外村南社村1人外,本村68人。其中張姓58人,約占總數(shù)85%(見圖9)。2在這一個案中,村落的主導作用是可肯定的。張姓是本村的主姓,因工程與每個村民利益攸關,自然張姓在捐資名單中呈現(xiàn)較多,所以據(jù)此恐怕還無法做出宗族作用的判斷。
圖8:《三村公役碑記》
圖9:《重修水口碑記》
孟縣境內(nèi)溴水,在縣治東不遠。發(fā)源于濟源縣,經(jīng)由河內(nèi)縣流入,自北而南穿境而過。降水旺季時常決溢,沿岸田地淹沒,財產(chǎn)遭損。在溴水中游東岸,有個村落叫下段渠村,分為東西二社。兩社在空間上是分開的,西社(今段西村)離河岸甚近,只有幾百米。東社(今段東村)距堤較遠。距河道遠近不同,受害程度自然有別。兩社皆為張姓,系共同始祖繁衍。因為皆為同族的關系,所以對待堤工,兩社能夠較好地協(xié)調(diào),“歷來堤工委系西社承修。東社距堤極遠,向止幫以人力,并無捐助錢文”??梢?,以往堤工和款項籌集皆由西社承擔,距離較遠的東社系出道義,只是“幫以人力”而已。光緒二十四年(1898)夏秋之交,因雨水過多,溴水漫口。東西二社就修堤籌款之事互相推諉。署理孟縣縣事的林檉藩,下令西社族長張建功、首事張春峰與東社生員張子敬共同查核,落實舊章。當查明舊章后,當即諭飭“西社籌款,東社幫工,并力堵筑。將堤培厚增高,仍照舊式以八尺寬為度。統(tǒng)計用款千金,均由西社四百家酌量離堤之遠近、家道之貧富分為上中下三等均勻攤派”。首事人等恐日后再生糾葛,公同請示定章泐石。于是,署理縣事林氏以告示形式,將章程刻立碑石,豎立東社,以垂永久(見圖10)。1兩社雖皆為張姓,且為同族,當涉及修堤、籌款等利益付出時,血親關系則降到其次,糾紛和博弈卻在村社之間展開。也就是說,這里顯示的不是宗族關系的溫情,而是村落間利益關系的冰冷。在地方政府的協(xié)調(diào)下,通過宗族首領的介入,問題得到解決,兩村重歸于好,不能不說宗族因素在其中還是起到了微妙作用。
圖10:《告示:為曉諭承修溴河兩社章程事》
灌溉水利糾紛通常是在村落間或者更大的區(qū)域間發(fā)生,而非宗族間的行為?;蛟S宗族間的水事矛盾也有,只是規(guī)模太小,資料保存下來的太少,不易被發(fā)現(xiàn)而已。河內(nèi)縣薛家屯、鄔莊、唐村(今屬博愛縣界溝鄉(xiāng)),“接壤而居,共相守望,兼多姻婭”,本應和諧相處,只因境內(nèi)有泉河一道,“屢為爭水,累年興訟,未有定斷”。到康熙六十年(1721),又形訐爭。經(jīng)懷慶府知府梁需杞(號近源)、河務通判趙溥(號敏庵)的協(xié)調(diào),薛家屯與另兩個村莊達成協(xié)議:“薛家屯用北來之水,架木槽以渡灌南田,毋犯東西。鄔、唐二村用西來之水以溉東畝,毋侵南北?!奔冉?jīng)定斷,宜各遵行。在上游不得別開引河以啟釁端。三村公立碑石,世世遵守(見圖11)。2這是薛家屯與鄔、唐二村發(fā)生的水泉之爭。盡管它們?nèi)劳料嘟?、相互婚姻,但是仍不能跨越這種水利權益上的隔閡,可見地緣關系的硬核程度遠超出了親緣關系。
圖11:《本府正堂梁諱需杞號近源太老爺、河務公府趙諱溥號敏庵太老爺愛民均利萬民感恩》碑
河內(nèi)縣丹河東西,各修渠道(西三東六)以為灌溉之資。丹東的萬北鄉(xiāng)(今博愛縣許良鎮(zhèn)),舊有白沽、老武二渠,灌田甚多,數(shù)十余村得沾利澤??墒牵搅饲∧觊g,由于河源淤塞,下游“遂成涸轍”。源頭的枯竭,也與丹河東、西利戶的水資源爭奪有關,所謂“諸渠利戶爭水堵截,以致爭訟不休”。及至光緒初年的數(shù)十年間,從政的知縣無有過問者。到同治末年,歐陽霖來任知縣,他“性稟仁厚,政尚嚴明”,以興利除弊為己任。在振興水利方面,有疏浚泉河至李洼村的舉措。當他發(fā)現(xiàn)白沽、老武等渠道無水灌溉的情形后頗為惋惜,下令二渠利戶、堰長(或埝長)具稟請示,按程序提出訴求。這樣,自然引發(fā)了丹西利戶的不滿,生怕將他們的水源瓜分而去。歐陽氏了解到這種長期累積的矛盾后,頗有耐心地對丹西利戶反復勸導,并不憚煩勞地數(shù)次到堰腦調(diào)研。當西河利戶得知系源頭取水而非截留丹西渠水時,無不釋懷欣喜,自覺理虧,決定“賠挑自贖”。丹河兩岸利戶關系的協(xié)調(diào)是工程開展的前提。河渠挑挖由二渠首事和各堰長組織,由廣大利戶參與。“所有白沽、老武二渠應分之水,仍于堰腦取口,左右各一。每口各寬一尺五寸,各得積水九寸四分五厘二毫,恰符應得八厘之數(shù)。放水至獨河磨,取一總口,受水入渠”,然后進入各堰分灌。在各種關系疏通后,光緒元年、二年之交不到1年的時間內(nèi),二渠便行修復?!昂釉醇乳_,河流亦長,自狄家林以至劉村、蔡莊等村,灌田一百”,百余村落得到灌溉,田地復為沃壤。知縣讓舉人朱我山、廩生許征棠、生員王超然等備辦酒席,邀同丹河東西兩造“彼此相見,言歸于好,以釋數(shù)十年爭訟之嫌”,飭令各渠首事出具甘結。至于二渠的用水規(guī)則,向有章程,可以遵循?!霸摱骼麘舻盟畷r刻、分寸,亦由該首事查照向章秉公辦理。嗣后永守成規(guī),不得再行擾訟”。各渠首事及埝長、利戶人等公立合同,各執(zhí)一紙,仍將章程刊立碑記,以昭信守(見圖12)。1這項工程的實施,遠超出某幾個宗族和村落的范圍,而是一個在更大區(qū)域內(nèi)的協(xié)同行動。水利渠道和分支所構成的網(wǎng)絡把這一區(qū)域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通過分水、用水和維護的關系結成了利益共同體。作為國家代言的地方政府,依靠其凌駕轄區(qū)之上的威權,投入精力調(diào)查、摸底,并用智慧、耐心,說服并協(xié)調(diào)了地方不同利益體之間的關系,雖非財力投入,但對地方當政者來說確為必要。最終將計劃付諸貫穿和落實,則離不開地方首事、堰長等精英群體的謀劃和廣大利戶的執(zhí)行。這些因素的互動耦合,應是明清時期特別是晚清時期地方社會運作和活動開展的基本狀況。
(三)地方治安措施的推行
地方盜匪、械斗、嫖娼、賭博等,都是危害地方治安秩序的因素,因此備受地方基層組織的關注。孟縣城西部嶺區(qū)西孟莊(今屬孟州市槐樹鄉(xiāng)),嘉慶年間村里出現(xiàn)賭博現(xiàn)象。賭博為害,既違禁犯刑,也破產(chǎn)敗家。子弟雖聰敏狡獪,一旦誤入其中,便難僥幸脫免。嘉慶十五年(1810)正月二十七日,闔村鄉(xiāng)地、約正、耆老、紳士公同商議,制定罰則,懇請張知縣認可并出示禁止,刻碑立于南廟拜殿前(見圖13)。罰則規(guī)定,“犯賭者,分上、中、下戶定罰。不任受者,地方送官究治”;“凡有閑地基者,不許留異言、異服人。如不遵,量主罰錢”。上述禁止賭博和容留外人的規(guī)條,“如有犯者,決不寬貸”。1顯而易見,為保證地方秩序的安定,戒賭和防閑的發(fā)起者正是地方士紳和作為村莊精英的耆老、地保等。
圖12:《無疆之休》碑
大約同期,在城北梧桐村(今屬孟州市城關鎮(zhèn))也出現(xiàn)了類似情況。原來民安耕鑿,俗尚淳良,“人安物阜,樂處堯天。父老有敦龐之氣,子弟無巧詐之行”。然世風日下,人心澆漓?!斑儊碣€竊諸弊種種,不堪枚舉”?!案耪卟磺谄錁I(yè),織紡者不守其分。以致競奇立異之徒逞乃巧、詭乃詐,遂皆設其賭廠,愚誘良家子弟誣[誤]入圍中,以圖勝負。內(nèi)期利己,外貽禍人”。及至事情敗露,“父兄責無所逭,一時激怒,非爭斗于鄉(xiāng)黨內(nèi),即滋訟于有司庭”。嘉慶二十二年(1817)進行整頓,“賭具敗毀,按家重罰”,合村悅服。黨姓為該村大姓,迄今依然,占全村人口90%以上。約副黨振武、約正黨永通、地方黨朝瑞,皆為黨姓。他們既是鄉(xiāng)村頭人,也是族中領袖。族內(nèi)利用小陽月(十月)的“享祀之時,公奉革薄,從憲復整舊規(guī),于是勒諸貞珉”,將戒賭碑記鑲嵌在祠堂街房門樓的左壁(見圖14)。2既是“合村仝立”的名義,又是同族公立的事實。這個例子表明,當在單姓宗族構成村落的場合,村落的告誡便成為族內(nèi)的訓飭,村落活動和宗族行事疊合。因此,原本屬于村落的活動在黨氏宗祠內(nèi)舉辦也就順理成章了。
圖13:《禁止賭博》碑
關于禁賭舉措,也有僅限于族內(nèi)的事例。孟縣治所偏東南的宋村(今屬孟州市城關鎮(zhèn))李姓,道光十二年(1832)七月十五日,在李氏祠堂立碑戒賭。碑文云,賭博是“子弟非為”中較為嚴重的一種。為防范此類行為發(fā)生,族內(nèi)“設列禁條,舊有成規(guī)”。看來遠在道光之前,族內(nèi)即制定了有關禁賭的條文。鄉(xiāng)耆、族長等深恐“年歲久遠,渺[藐]視舊制”,賭風即開,蕩產(chǎn)破家勢所必至,于是邀集合族人等公議,重申舊規(guī),“俾人人知所懲創(chuàng),以守正業(yè),以振家聲”?!叭缬羞`犯,定行鳴官究處,絕不容恕”。署名族長李有祿,應事族長李繼康,族正李德修、李可群、李靈沼、李廣新等合族同立(見圖15)。1顯然,這一個例和前面的情況相比,從表面上看無疑屬于族內(nèi)行事的性質(zhì)。若仔細分析,也可看出其村落和官府對接的色彩。如對賭博“深為之慮”的主體除了族長外,還有列到族長前面的“鄉(xiāng)耆”。鄉(xiāng)村耆老則是村中名望者的代表。另規(guī)定,若族人違犯,要告官究治,仍以官府作為最終取向和裁決權威??梢?,即便是具有濃重家族色彩的戒賭行為,仍有村落和地方政府的依托底色。
(四)民間信仰設施的營建
受時代認識的局限,民間信仰是基層民眾精神生活的核心。或可以說,神祇靈怪幾乎占據(jù)了他們的全部精神世界。所以,信仰設施的創(chuàng)建和修葺是民眾地方事務的重要選項。每個村落都有自己信奉的神靈,有的還不止一處。不同的街道,或者被稱為社的更加具體的村莊分割,也都有自己的神靈符號。
溫縣西北部東口村(今屬番田鎮(zhèn))西北隅,在乾隆之前即建有玉皇廟(太清觀)。“形勢高嵷,殿宇輝煌”。濟水從西北迤邐而來,山明水秀。太行北矗為屏,嶺峻堂清。廟內(nèi)原有老君殿一座,不知建于何年,中間也曾重修。然年遠物敝,在所不免。乾隆六年(1741),村人王璘生不避重任,糾集會首17人各施己財,緣門募化。革故殿宇,作新神像。2其施銀名姓、數(shù)量如下:
功德主:王璘生施銀一兩三錢。
會首善士:王元杰施銀一兩、王元甲施銀一兩三分、王士舉施銀一兩、王紀施銀一兩三錢、王瓍生施銀五錢。
會首:王耀宗施銀□□、王正己施銀一□、施瓦□□、王宗望施銀□錢九分、王繼孟施銀一兩、王宗保施銀一兩一分、王生揚施銀一兩、王貴揚施銀五錢、王臣施銀一兩、王文惠施錢二百四十七、王貴周施銀一兩、王□秀施銀五錢、王朋信施銀一兩、王士達施銀五錢二分。
善友:王集九□□、王繼□□□……王文來施銀一兩、王作棟施錢八百文、王懷侯施銀一兩五分、王□侯施銀一兩六□、王□侯施銀一兩一錢、王□傳施銀六錢、王乙遇施銀四錢、王潁生施銀□□、王文聚施銀二□、王繼業(yè)施銀三錢、王繼孔施銀五錢。
廟前中段地九分有零,系丁酉科舉人王森。睹善友往來出入不便,愿施為官地,錢糧并不排于合社。特志。
圖14:梧桐村黨氏祠堂《碑記》
從施財名單看,無論是發(fā)起人,還是會首和善友,皆為王姓。其中提到舉人王森,康熙五十六年(1717)獲此身份。族譜上顯示,他是武魁,或為武舉。其祖王永慈(字化宇)、父王京(字文命)皆為生員,可見其為具有一定財力的小士紳家庭。1在廟前中段,他有一塊9分地,因妨礙善友出入,他便施舍出來,聲明錢糧由己承擔??梢姡暇畹闹匦揠m以村人名義和信仰社團發(fā)起,也未強調(diào)宗族背景,但王姓在其中是發(fā)揮了作用的。乾隆十二年(1747),該廟又修建了戲樓。村西有濟水經(jīng)過,地勢稍低。遠處雖有太行,但缺近屏。所以,從風水角度看應建一戲樓填補。撰碑記的系本村縣學生員王乙遇,他特別提到首事者的不易,說族祖王紀作為總承領,年雖六旬,不憚煩難,倡率20余人接手祖師圣會,“苦積錢糧”,除戲供和花木使費外,把剩余的7兩銀子作為本錢,“或買賣贏賺,或出放滋息,不數(shù)年至于百金焉”。于是在副承領王瓍生、王繼孟的襄助下,置備物料,選擇工匠,月余內(nèi)戲樓即成(見圖16)。2此次工程的總承領和副承領,在6年前重修老君殿時已為會首,而撰碑記者當時也為善友,說明這些信仰活動具有前后的連續(xù)性。仍須留意的是,此次17位會首皆為王姓,且撰碑記者特別提及王紀的族祖身分,表明在信仰設施的營建過程中,王姓村的活動和王姓宗族的活動皆發(fā)揮了作用。
河內(nèi)縣利上鄉(xiāng)四圖義莊村(今屬沁陽市西向鎮(zhèn)),在縣治西北約30里。該村占據(jù)第四圖的3個甲,即第四、第六和第十甲。同治、光緒時人口已達“數(shù)千人”,屬于較大村落。因此,全村又細分為西李社、東李社、西尚社、馬社、大社等8社。每社“各有公所大廟”,“輪流執(zhí)事”。其中屬于第十甲的某社,以胡姓居多,也有屬于自己的社廟資慶寺。該寺未設主持,由本社負責征收丁糧的“大糧會”的首事代管。依據(jù)同治六年(1867)六月該村明善義學首事石德順等稟文中“厶村資慶寺并無住持,迄今七十余年”的記載逆推,該寺至遲應在嘉慶初年建成。為維系社寺運轉(zhuǎn),置有寺田若干。計有屬于水田的村南中地15畝,屬于旱地的坡地40余畝,另有山根地13段。除每年繳納3.8兩稅銀外,其余糧錢皆歸寺院運營,或以多余積蓄用于丁糧征解中缺額的補充。道光初年,寺務歸胡孝選掌管。同治年間,由胡元琮(學名胡玉輝)掌管。光緒年間,歸監(jiān)生身份的胡步鰲掌管。3據(jù)訟詞材料知,3人間的世次是祖、父、子的關系。然據(jù)家譜資料,胡孝選系胡步鰲的曾祖。1胡孝選是曾祖抑或是祖父并不緊要,然上面的史實應該可以說明,資慶寺始終是被該社的胡姓掌控的。應與其他社的情況雷同,資慶寺的歸屬雖是村社性質(zhì),然其運行背后確有胡氏家族的因素。若某村社集中為某姓,其涉村社事務的宗族勢力的介入是再自然不過的了。盡管如此,宗族面目畢竟被遮掩,而以村社名義呈現(xiàn),說明地緣性組織的村社在當時的作用是強勢的和被廣泛認可的。
更多信仰設施的修建和維護,則是超越了某個家族范圍的地緣性村落來操作和實施的。在與武陟縣相接的河內(nèi)縣東北地方,有村曰南西尚村(今屬博愛縣陽廟鎮(zhèn))。該村由前社、后社組成,原有佛殿3間,“昭奉佛之儀”。因歷年久遠,棟宇殘壞,妙相頹敗。乾隆五年(1740),會首陳有、和玠、陳受學、陳子喜、邱勇、陳楷、張自典、陳子富等人集眾倡修,社眾慨然“喜施杖頭之余,樂取囊中之有”,共施銀10兩、人工100個。南邊較遠的武閣寨村的皇甫錫和兒子皇甫天星也施銀4.6兩,幾乎占社中施銀的一半。作為會首身份的和玠施地3分(折銀2.9兩),連同后社捐地3分,廟地共6分(0.6畝)。2可見,該廟主要系該村的前社百姓捐資修繕。會首中陳姓數(shù)量稍占優(yōu)勢,但從碑記作者河內(nèi)縣儒學生員和維裁與書丹人和楚生以及捐地者和玠的情況看,和姓在其中的地位似不少讓,還有外村人皇甫氏的捐助,因此該佛殿的修護看不出某姓從中左右局面的情形。
修武縣新店(今屬焦作市解放區(qū))村東,原有火神廟(或稱火德真君行宮),“素稱威靈”,故遠近男女“靡不在所感應”。康熙十年(1671)前后,梁、張、劉、楊四氏“舍己財,勸人施,不憚日夜以維持焉”,因此有捐財者,有捐力者,有捐土木石者,不數(shù)年即成壯觀,過往官商士民莫不稱嘆。四姓雖有倡率之功,也賴眾人共襄之力。除個別男性會首外,也有女性會首。然頗具特色的是,此次捐助的數(shù)十人中,女性竟占九成以上,表現(xiàn)形式為某人妻某氏,個別也有某人母某氏。3后來,此廟規(guī)模又有增擴。中為真君大殿三間,前有拜殿,后有寢宮。左右塑群神,環(huán)列配饗。每年正月初八日,“牽羊賽神甚伙”。后因遠近皆立火神祠,進香者較之往昔只有什一,然而每年“不約而至者猶數(shù)萬眾”。到道光間,因歲久風雨摧蝕,漸有損壞。廟祝程永資與上了年紀的武生身份姬守貞、監(jiān)生身份王銘文商議修葺。二人慨然自任,遂輸錢鈔百有余千,糾合7社中老成練達20余人擔任執(zhí)事,敦請四方信友捐資,“數(shù)十里內(nèi)環(huán)廟而居者,靡不如期而至,樂襄大功”?!坝性割I原工者,相工酌費;愿出布施者,隨意捐施。率皆踴躍爭先,不吝輸將”。秋初卜吉開工,不數(shù)月功竣,真君大殿、穿廊、寢宮、拜殿、神鼓、配殿、鐘鼓樓、東西轅門、前后山門,以及祖師殿、東頂拜殿、靈宮廟、舞樓、道院,“壞者修補,頹者新立。廟宇巍然,神像煥然”。4重修火神廟的捐助者雖以本村7社為主,然環(huán)廟數(shù)十里的居住者也競相參與,說明火神廟是他們的共同精神樂園。殘碑中能夠看清的捐助村社者有山川會前社、山川會后社、南大社,還有位于新店西北士林村的名字,已超越新店村的范圍,可以印證環(huán)居者參與的說法。
河內(nèi)縣西北常樂村(今屬沁陽市西向鎮(zhèn))和縣東南北住村(今屬沁陽市王召鄉(xiāng))的情況更為獨特而典型,神祠建筑成為本村諸社或附近諸村的共同捐建之物和神靈信奉中心。常樂村西北隅有藥王廟,中有十代名醫(yī)獻殿(即拜殿)。在百姓缺醫(yī)少藥、醫(yī)保條件極端簡陋的過往,寄托藥神的庇護是無奈的選擇。獻殿歷年久遠,風雨摧剝。每值會期,人感凄慘。乾隆五十二年(1787),本村前社信士原國正,與本社掌神原士修等商議,愿為首領募化重修,群相稱善。于是,原國正通過總執(zhí)事和執(zhí)事人層層落實的機制,在本社和附近的魯村、長溝村、清河村化緣,每村參與者皆數(shù)十人,各村共捐65621文。此外還有個別商號和個人的施錢。如嵩縣王封蛟捐款200文、南作村秦國佐和孫成士分別捐款200文和400文,永興莊施銀3.96兩。南范村洪福寺僧定福因系本廟住持,施錢400文。直隸保定府可興號和祥兆號、陜西廣順號也各施錢100文,捐額只及一般住戶水平,要么出于吝嗇,要么經(jīng)營額不大。在捐款資金的保證下,該殿順利重修。1此殿鼎新可謂常樂村和周邊3村協(xié)同共建的結果,是以村落地緣力量聯(lián)合為基礎的。其中姓原的不少,但他們是以村落化緣組織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
圖15:宋村李氏祠堂《戒賭碑》
北住村東南隅有二仙菩薩廟。從晉東南輸入的二仙信仰,在懷慶府一帶廣為流行,河內(nèi)縣境尤其如此。最初是通過舉辦祈水儀式實現(xiàn)防旱的效果,后又擴展到保佑百姓生活的各個方面。結合現(xiàn)存碑文和與當?shù)卮迕裨L談的內(nèi)容大體可以獲知,在晚清時,北住村和周邊5村各建二仙廟,幾乎類于復制,輪流使用玉瓶到傳說的二仙故鄉(xiāng)山西潞安府壺關縣真澤廟灌取圣水一道,所謂“六村輪流奉神,朝山取水”。2每年四月初九日,舉行玉瓶交接儀式,值年村落前往灌取圣水。四月十三日,舉行行水儀式,祈求法雨,一方沾惠。屆時伴有大型廟會,其他5村皆來捧場。說明此6村構成了一個具有共同精神追求和相互扶持的地方聯(lián)合體。輪流取水的先后順序是:馬鋪村、興福村、北住村、彭城村、龍澗村、馮翊村。北住村二仙廟由東西大殿構成,東大殿祀二仙,西大殿祀關帝。3廟內(nèi)還有祖師殿和廣生殿。咸豐三年(1853),因火災諸殿燒毀。同治四年(1865),本村善人周福貴發(fā)起本村4社捐款,并利用廟內(nèi)柏樹、柳樹重修二仙廟,繼而重修祖師殿。民國元年(1912)十二月,由三社廣生會和首事為主體,頭社、二社、三社、四社共同參與,皆為捐助。從捐資名單看,除頭社全為李姓外,其他各社皆為雜姓。4我們不僅要從修建的參與者,還要從作為他們共同活動的場所,更要從他們精神信奉的深處來看待和理解這種現(xiàn)象。這種村社聯(lián)合體的信仰方式,決定了信仰建筑已成為遠遠超出家族血緣,甚至是個體村落范圍的更大地理單元的共有精神家園。
綜上可以看出,在清代河南西北部地緣社會的運轉(zhuǎn)過程中,在諸如賦稅征收和解納、水利設施修建和維護、地方社會秩序維系和民間信仰設施營建等地方事務方面,村社、保甲等基層組織、以國家代言的地方政府作用明顯,具有某種共同志趣(如信仰、互助等)的社團頗為活躍,發(fā)揮著經(jīng)常性的主導作用,而血緣性的宗族力量在其中只是副角和陪襯。當單一宗族和村落疊加的時候,宗族影子不時閃現(xiàn),但它并非主體的參與者,從總體態(tài)勢上看也為弱勢。
清代河南西北部地方社會運作中宗族因素的乏力,其實是長期歷史發(fā)展累積的結果。早在明萬歷十年(1582)十月,河南信陽衛(wèi)人王祖嫡奉命出使江西南城縣,行經(jīng)撫州府金溪縣等處,看到當?shù)亟謪^(qū)通衢普遍建有祠堂并了解到歲時祭祀的情況時,對他沖擊甚大。后來他在提及此事時依然印象深刻,“今人第宅必極華美,園池必極鑿勝,旅次客邸凡可以致力者靡不盡心。至于祠堂,十家無一。往予奉使豫章,道經(jīng)金溪,見通衢皆祠堂也,撫州等處亦然。詢其俗,則歲時伏臘與夫哀忌等日俱有祭享,雖隆殺不同,然竟不廢”。5從他的對比性表述中可知,“祠堂十家無一”應指的是河南或北方地區(qū)的狀況。對于這種現(xiàn)象,萬歷中期學者王士性給出解釋。他說:
宛、洛、淮、汝、睢、陳、汴、衛(wèi),自古為戎馬之場。勝國以來,殺戮殆盡,郡邑無二百年耆舊之家。除縉紳巨室外,民間俱不立祠堂,不置宗譜,爭嗣續(xù)者止以殮葬時作佛超度所燒瘞紙姓名為質(zhì)。庶民服制外,同宗不相敦睦,惟以同戶當差者為親。同姓為婚,多不避忌。同宗子姓,有力者蓄之為奴。此皆國初徙民實中州時各帶其五方土俗而來故也。
王士性系浙江臺州府臨??h人,在河南汝寧府確山縣任過知縣,在到省城開封述職或南北宦途中留意地方民風的觀察。因此,他的記載不僅包含了南北宗族差異的隱性描述,也反映了從明初徙居中原的移民宗族在經(jīng)歷200年后的真實狀況。到了清初,顧炎武游歷北方,根據(jù)自己的觀察,得出了和王氏如出一轍的結論。他說:“今日中原、北方,雖號甲族,無有至千丁者。戶口之寡、族姓之衰,與江南相去敻絕。其一登科第則為一方之雄長,而同譜之人至為之仆役。此又風俗之敝。自金元以來凌夷至今,非一日矣?!?這可印證王氏所說,至少也可反映,直至清初上述狀況依然如故。河南自古為四戰(zhàn)之地,每當戰(zhàn)爭洗劫之后,人口死徙,家園被毀,經(jīng)濟、社會仍從原點起步,元末情況如此,而明末長達十數(shù)年的旱災、饑饉和戰(zhàn)爭對河南地區(qū)的破壞更為慘烈。3因此,在地方上未能出現(xiàn)連綿數(shù)百年的積累式大族也就不足為怪。受限于脆弱的經(jīng)濟境況,“不立祠堂,不置宗譜”也為必然。戰(zhàn)爭對社會進程的阻斷和居民的不斷更迭,是造成中原大族欠缺的重要因素。其實,這只是宗族弱化的表面原因。自宋代以降,隨著社會進步和貨幣經(jīng)濟發(fā)展,地方社會運作中的參與因素也在不斷變換角色和影響比重,宗族的作用呈現(xiàn)出下降的走向。即便是明清時期宗族勢力較為強勢的區(qū)域,也與這種發(fā)展趨向吻合。
福建山多地少,山區(qū)平坦地面甚少,難以聚居,所以大族多集中在興化府、泉州府和漳州府等沿海平原,在這些地方才會有宗族活躍的舞臺和機會。而在閩北建安府的崇安縣等地,因系與浙、贛交界,常受戰(zhàn)爭波及,不斷有臨省移民移入,因而表現(xiàn)出家族組織松散、家族觀念淡薄和多元的移民社會特征,與宗族勢力強盛的聚族而居的沿海地區(qū)形成鮮明對比。4造成崇安縣這種宗族狀況的成因,和中原地區(qū)頗為相似。可見,宗族勢力活躍是有區(qū)域選擇的。在宗族聚居的閩南漳州府、泉州府地方,大族常常霸凌小姓,小姓有所不甘,便聯(lián)合與之對抗,這樣便形成宗族間的械斗。然據(jù)學者的研究,這種宗族械斗類型并非鄉(xiāng)村械斗主體;特別是自清中葉后,械斗規(guī)模不斷擴大,械斗主體逐漸向具有地緣性的會社轉(zhuǎn)移。5因此,不能夸大和凸顯宗族性械斗的比重,村落或地域性組織間的矛盾和因長期仇隙積累所引發(fā)的械斗應是更為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劉志偉先生在接受他人采訪時說,他和鄭振滿先生有過交流,兩人都認為,在華南地區(qū),無論是福建還是廣東皆非宗族社會。宗族是被人們觀察并辨識出來作為事實敘述的范疇。以我的理解,劉先生是把宗族概念和宗族真實區(qū)分開來,認為兩者存在較大距離,關于宗族的某種認識或許偏離了宗族本身。他以自己的親歷和觀察,揭開了被遮蔽了的廣東地區(qū)宗族關系的真相。他說,他在沙灣這個宗族最為發(fā)達的地方做了為期一年的居住調(diào)查,在那里他感覺不到日常生活中宗族個體和宗族組織之間的密切關系,“他們所做的事情,并不是都在宗族的秩序下,按照宗族的方式來處理的”。在族眾看來,除了五服之內(nèi)的族親,一般族人間的關系并不密切,也不重要。6這種認識對判定明清華南宗族的真正常態(tài)具有重要意義。我們不能用某些個別事例和以點帶面的形式人為地夸大宗族的作用。在宗族意識強烈的江南徽州地區(qū),地處崇山峻嶺之中,為解決山間小盆地和高低錯落的梯田的灌溉問題,塘、圳、碣等水利設施的興修勢在必行。而這些規(guī)模浩大的工程遠非某個宗族所能勝任,通常需要眾多村落之間的通力協(xié)作。在績溪縣和歙縣,根據(jù)所處方位,城鄉(xiāng)被分割成東西南北中五隅,無論是驅(qū)除瘟疫的保安善會的組織,還是修橋鋪路公共活動的安排,超越家族范圍和性質(zhì)的五隅組織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隨著其組織的有效和名譽的確立,甚至具有了民間調(diào)解的效用。當?shù)氐哪承┪臅?,也和這種組織的性質(zhì)類似,由最初切磋文藝的聯(lián)合,逐漸擴充其職能,成為具有基層事務決策和民間裁斷的組織性質(zhì)。1因此,可以說,即便是在宗族勢力具有較強存在感的地區(qū),地緣性村社組織的作用仍是十分顯著的和普遍的。在地方社會的運作中,應包含了宗族、村落和地方政府的共同作用。
圖16:《創(chuàng)建戲樓碑志》
在我們研究的過程中,因?qū)W⒂谀硞€課題,當把某類材料集萃起來的時候,在論述中自然會強化研究的主題。而讀者囿于問題的片面理解,常會在認知過程中產(chǎn)生偏差或錯覺。宗族研究的認識也是如此。研究者正常的宗族形象或作用的表述,常被讀者無意夸大或曲解,而實際情況或非如此。無論是饑荒、戰(zhàn)爭對社會持續(xù)發(fā)展的阻斷,還是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對宗族感情的異化,都給宗族發(fā)展以致命一擊。在商品貨幣經(jīng)濟發(fā)展的市鎮(zhèn),聚族而居的“土壤”被徹底鏟除,宗族在這種環(huán)境中喪失了發(fā)展條件。在商品農(nóng)業(yè)得到一定發(fā)展的鄉(xiāng)村,同樣充斥著利益至上的觀念,不出二三代的分戶析產(chǎn)家庭非常普遍。拋開這些方面,單就被經(jīng)濟強烈作用下的人性因素考慮,隨著時代的延展,宗族已無法獲得持續(xù)發(fā)展的強勁動力,其衰微的結局是注定的和必然的。陳支平先生對此有淋漓的揭示,頗合我心,不妨引述,以資說明?!霸S多研究者把聚族而居的家族組織和累世同居共財、同爨合食的大家庭組織,稱為中國封建社會后期家族制度的兩種不同表現(xiàn)形式。其實,這是不確切的。中國歷代統(tǒng)治者和理學家們大力提倡累世同居共財?shù)拇蠹彝ブ贫?,同樣是違反人性,與社會發(fā)展的趨勢相違背的。這種大家庭組織幾乎都是由某個權威家長(主要是官員)的慘淡經(jīng)營、硬撐門面才得到勉強維持的。隨著家庭人口的增長和時間的推移,大家庭內(nèi)部的矛盾日益難以調(diào)和,特別是以后輩夫妻形成的小圈子相互嫉妒,計長論短,爭一己之利,與大家庭組織發(fā)生頻繁的沖突。因此,這種累世同居共財?shù)拇蠹彝?,沒有不最終土崩瓦解、裂變?yōu)樵S多小家庭的??梢哉f,這種理想化、模式化的大家庭制度,只能是個別的、臨時的,而不可能是常規(guī)的、永久性的?!?由大家庭裂變?yōu)樾〖彝?,由血緣家族走向地緣?lián)合,應是宗族發(fā)展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命運和通則,這也應是確定明清時期南北地區(qū)宗族走向的基調(diào)。
上面對清代河南西北部地方事務的臚述,襯托出地方社會運行中宗族作用有限和乏力的事實。經(jīng)由南北區(qū)域宗族地方事務參與因素狀況的比較則可以看出,在明清時期中國宗族呈現(xiàn)出衰微的走勢。這是當時社會進步的表現(xiàn),也是宗族終極命運的必然歸宿。作為華北區(qū)域構成部分的河南西北一隅的情況,同樣是這種社會發(fā)展大潮中的組成部分,也同樣契合和印證了上面所揭示出的近世宗族發(fā)展的規(guī)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