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漢斌(上)
1
“當時,我就站在了洞口。我確定巨虎就在洞里,在我背后是湍急的河流。我要做的,就是和巨虎商量,讓它離開我們村。這是極其危險的,稍有差池我就命喪虎口。可是,我并沒有退縮。我在洞口,巨虎藏身洞內(nèi),我們相持了一夜。終于,巨虎被我說服,從洞中走了出來。”夏夜蟲鳴,繁星漫天,屋外竹床,我的爺爺陳登河身邊聚集著我以及其他四五個小孩乘涼。爺爺搖著芭蕉扇,嗓音低沉地講著他的過去。
“你是怎么和巨虎對話,又讓巨虎聽你的,成了你的坐騎呢?”一旁的孩子一臉的不可思議。
其實,不只是這個孩子,我也問過這個問題。我的爺爺是這樣回答的:
“當你面對巨虎時,你既不能低下身子,更不能轉(zhuǎn)身逃跑。你要做的是,直視著它的眼睛。你要相信,你是人,在這個世界上你沒什么好怕,哪怕是一只巨虎?!?/p>
爺爺講起話來,笑容滿面,神采飛揚,臉上深邃的皺紋在夏夜的月光下灼灼生輝,花白的胡須在芭蕉扇的擺動中翻飛。這成了我多年后回憶起他最鮮明最動人的畫面。
巨虎堪稱神虎,威武兇猛,力大無窮,彈跳能力無與倫比。在爺爺?shù)臄⑹鲋校诟锩甏?,他騎著巨虎遇到過各種神奇的人和事,比如指揮千萬棵樹包圍敵軍,比如遇見神筆馬良,比如穿上飛鞋,比如保護身體不受傷的鐵布衫等等。爺爺這絢爛奇妙的革命生涯讓孩子們目瞪口呆。我和其他的同齡小伙伴都很想一睹巨虎的真身:
“陳漢斌他爺爺,你能不能把你的坐騎巨虎召喚回來?”
我爺爺拒絕了,而且他的表情很嚴肅。這在這些孩子長大后看來覺得頗為滑稽。我爺爺說:“準確地說,巨虎并不是我的坐騎,而是我的兄弟。他有他自己的生命軌跡,只有在必要時他才會出現(xiàn)?!?/p>
村里的孩子依然不死心。我爺爺不愿意召喚巨虎,是不是偷偷召喚給我這個親孫子看?甚至,我還騎過巨虎?于是,村子里的孩子對我各種討好,山芋、杏仁酥都會偷偷留一個給我:“騎著巨虎是什么感覺?給我講講?”
實話實說,我也從未見過巨虎。爺爺說的神乎其神,我很想懷疑??煽次覡敔敳蝗葜靡傻纳袂?,他身上的一些傷疤以及墻壁上的戰(zhàn)斗勛章,我很難不相信。
那時候的人們娛樂生活少之又少,聽老人講故事就成了村里孩子不多的娛樂之一。我的爺爺陳登河,曾經(jīng)的革命戰(zhàn)士,他年紀輕輕就參軍,爬雪山過草地,四處游擊殺鬼子,走遍中國。他見多識廣,自然可以講的故事最多也最有趣。我因此就成了眾多孩子羨慕的對象,在十八歲之前,我在偏僻的龍?zhí)链宥冗^既漫長又快樂的少年時光。
“巨虎,你在哪里?巨虎巨虎,聽到我在召喚你了嗎?”回首童年,我總想起村里那些在田埂上奔跑起來的孩子,滿腦子都是巨虎的他們消融在落日余暉里。
2
直到我十八歲從學校畢業(yè),這種情況發(fā)生了改變。這一年村里同齡人畢業(yè)后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上海,有的在老家天長縣城進了工廠。時隔一年,大家紛紛都回來了,在我們天長小縣城的酒店里重新坐在了一起。女生一改鄉(xiāng)鎮(zhèn)中學生略土的模樣,把頭發(fā)燙起來染黃,穿上了高跟鞋,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香水味。男生留著背頭,墨鏡始終不拿下來,他們的手里夾著香煙,煙霧從鼻孔里以柱狀噴射出來。
于是,整個包間里香煙、香水、酒菜以及人體的味道串在一起,有一種說不清的酸爽??纱蠹叶紱]有感覺出來。
一年的時間,每個人的變化都好大。
席間,大家操著夾生的普通話聊外面的生活,比如在哪玩看到啥了,比如誰誰賺到錢了等等。所有人對村子里的生活都采取回避的姿態(tài),似乎提及這些會顯得自己不上檔次。我作為村子里曾經(jīng)被同齡小孩關(guān)心討好的人,身處其中,頓時有一種失寵的感覺。不知為何,我當時提醒了一句:“都回老家了,咱們還是講家鄉(xiāng)話吧?”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了。是的,每個人都在用普通話交流,就像是忘了自己是來自這個小城天長的一個偏僻鄉(xiāng)村。
其中一個人像是恍然大悟,露出尷尬的笑容:“在外面時間長了,有些不習慣講家鄉(xiāng)土話了?!逼渌麕讉€人也附和起來:“對對對,我都快忘了講土話了?!?/p>
我繼續(xù)說道:“那有什么不習慣的,這個還能忘得了?還是講旮里話(家鄉(xiāng)話)快活點兒?!?/p>
氣氛再次詭異起來,每個人互相望著,又沉默了?,F(xiàn)在想起當時的情景,大家可能也未必是真的忘記家鄉(xiāng)話,而是想要表現(xiàn)出自己的新潮,與世界接軌了。而我的話就像在暗示他們在裝模作樣,這觸怒了他們,掃了他們的顏面。
于是接下來,他們開始聊起了我的爺爺陳登河。
其中一個說道,這一年來在外面見過很多東西,但仔細想來,都沒有陳漢斌他爺爺人生那么神奇。他爺爺騎著巨虎,指揮千萬棵樹,見識了馬良的神筆,穿過飛鞋過雪山草地,用鐵布衫扛住了毒打,簡直是聞所未聞啊。
從童年到少年的十幾年里,我已經(jīng)習慣了他們的奉承。因此,我并沒有意識到這是在嘲諷,直到后面越說越覺得不對勁兒。他們越說越離譜,說我爺爺肯定還鞭抽火車、手撕鬼子、射出的子彈會拐彎等等。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喝著酒,哄堂大笑起來。
頓時,這些笑聲就像最尖銳的玻璃碎片劃過我的耳朵。在一種難以忍受的疼痛里,我用盡力氣將酒倒進杯子里,站起身來。我鄭重其事端著杯子:“各位,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開玩笑都不要緊,但是,我的爺爺是革命英雄,請不要拿他開玩笑?!?/p>
我當時心里憋著一股氣,說出來頓覺暢快。我揚起脖子,咕咚咕咚一杯白酒灌進嗓子里,白酒很嗆,我的腸胃就像燒起來??晌业哪樕蠜]有因此表現(xiàn)出任何難受。爺爺是革命英雄,孫子也不能孬。
我這番話說得有力量,一時間大家似乎都被震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有人小聲說道:“革命英雄當然不能拿來開玩笑。可要是沽名釣譽之徒,欺世盜名之輩,渾水摸魚撈到勛章,騙吃騙喝,享受國家給的好待遇就太令人不齒了?!?/p>
所有人都凝視著我,瞬間我就像被射來的箭釘在了凳子上動彈不得。
他接著說道:“你說的沒錯,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爺爺所說的那些只能騙小孩,什么巨虎,什么神筆馬良,這些東西現(xiàn)實生活中根本不存在。但凡一個成年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是假的。你可以讓你爺爺將這些東西展現(xiàn)出來,哪怕一次!我們就服氣!”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也不再動筷子,就像是在等著我的回答。可是我沒法回答。不光是這些同村同齡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自己都有這些疑問。但是,我的爺爺是革命戰(zhàn)士,是革命英雄。他有勛章,這如果是靠坑靠騙得來的,也太讓我難以接受了。剛才的酒勁兒從胃里依然在燒,一陣眩暈感從頭頂落下,將我起先的慷慨陳詞全部壓住,我滿臉通紅。
當我難為情地站起身來,執(zhí)意走出酒店包間。這些同村的同齡人又來規(guī)勸起來。
“漢斌啊,大男人,不要小心眼子。大家就這么講一講而已,怎么還生氣了。”
“就是啊,你爺爺當年估計也是在逗我們小孩玩呢!”
“這個時代早已不是革命年代了,其實那些東西是真是假,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飯吃了,酒也喝了,咱們再去KTV唱唱歌,今晚一定要盡興!漢斌你可要獻上美妙的歌聲喲。”
這些人,為了安慰我,甚至不惜說出我的歌聲是“美妙”的這種虛假的話來。我又好氣又好笑,可是我還是拒絕了。我推開了酒店的大門,走進細雨飄飛的傍晚,躲進了街頭匆忙的行人里。只有在這密集匆忙以及互不關(guān)心的人流里,我的沮喪才不會輕易被發(fā)現(xiàn)。
我的爺爺和他的革命榮耀,是我引以為傲的。如今卻讓我和這份榮耀被公開處刑。我記得那個傍晚,我憂傷地走進迷蒙細雨中,只為找我爺爺陳登河對質(zhì)。
3
當我渾身濕透,站在爺爺家門口。沾濕的頭發(fā)、衣服貼在身上,雨水或者汗水從額頭往下流。我的牙齒禁不住上下磕起來。爺爺有些心疼地嘮叨我怎么不打傘,然后遞上一塊兒干毛巾,可是我并沒有接,我直指重點:“你為什么要編那些謊話?”
爺爺皺起了眉頭,顯然他并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
“巨虎,聽懂人話的樹,神筆馬良,會飛的鞋子,隱身術(shù),鐵布衫這些東西,現(xiàn)實生活中我從沒見過,你也從未向人們展示過。我想問你,當年你真的是革命戰(zhàn)士嗎?還是說你從頭到尾,就只是個滿嘴大話的騙子。”
惡劣的情緒涌上來,這些話不受控制地從我的嘴巴里說出來。那一刻我的心也很受傷。
爺爺沉默著,他擦掉我身上的雨水和汗水,緩緩說道:“你長大了,我覺得你自己可以區(qū)分真假,區(qū)分善惡,得到答案的,而不是問我?!?/p>
我覺得爺爺在顧左右而言他,我凝視著爺爺?shù)难劬Γ骸澳隳懿荒苷婊卮鹞?,不要說這些沒用的。今天我和從全國各地回來的村里同齡人聚會,聊起你時,都在明里暗里嘲諷你是個騙子。你知道我是多么丟臉嗎?”
爺爺?shù)难凵癫]有閃躲,他凝視著我,字咬得很重:“很抱歉,讓你丟臉了?!蔽铱此荒樀氖?,將干毛巾放下來,轉(zhuǎn)而走進里屋。里屋昏暗,外面大雨,雨聲很大。他走進里屋就像一粒石子丟進無底洞,悄無聲息。
也就是從那個雨夜開始,我和爺爺很少講話。加上我常年在外地,我和爺爺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后來有段時間,媒體上大加批判的“抗日神劇”,里面一些不可思議的情節(jié),比如壯漢一拳將城門擊碎并震飛鬼子,再一拳擊穿了鬼子身體,鬼子的身體頓時分為兩半。
這個時候,我總會想起我的爺爺陳登河,這些神劇情節(jié)和爺爺?shù)纳衿婀适氯绯鲆晦H。我分散在全國各個城市里的村里同齡人,他們看到這些神劇時是不是會哄然大笑,想起我這個爺爺,覺得我爺爺和這些神劇一樣都是個笑話?
在往后的生活里,每當我看到此類電視劇我都會回避,或是調(diào)臺。因為一旦看到里面夸張的劇情設(shè)定,我都會不自覺臉紅,覺得是在諷刺我那故弄玄虛滿嘴跑火車的爺爺。
4
一枚秋葉在2000年的廣州火車站站臺飛舞,飄過熙熙攘攘趕火車的人群,最終落在了我的額頭。
我的肩頭是重重的包袱,我的心頭是重重的心事。因此,當樹葉緩緩落在額頭,我覺得自己和這片樹葉并無二致。隨風飄蕩的這些年,身軀空乏,內(nèi)心麻木,讓我置身人群就像一塊掛在架子上的煙熏肉。我站在人群里已經(jīng)喪失意志,如果有人在旁邊踹我一腳,抽我一耳光,或者砍我一刀,我都已經(jīng)不想反抗,任其宰割了。
在一個不是節(jié)假日的日子里,我搭上回鄉(xiāng)的火車。
九十年代的國企下崗潮,我滿懷無奈和痛楚與相處多年的供銷社同事們惜別,自謀出路。這些年來,我先后磨過豆腐,開過面館,做過服裝生意,但無一例外,全部失敗。此后,我聽說有些人南下發(fā)了大財,于是心動的我來到繁榮的廣州,企圖在這里一展拳腳,但幾年下來,我不但一無所獲,身上僅剩的一點兒積蓄都被折騰得所剩無幾。在屢遭挫折中,我愈加懷念曾經(jīng)生活工作的穩(wěn)定,以及女同事們漂亮的臉蛋兒和甜美笑容。
當我在廣州迷茫的時候,我接到了家里的電話,我九十多歲的爺爺陳登河身體不舒服。
猛回頭,我匆匆半生已經(jīng)年近四十,我兩手空空,除了臉上增添了一些皺紋別無其他,只會在深夜電臺里那首《從頭再來》播放時跟著哼唱:
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今夜重又走進風雨。我不能隨波浮沉,為了我摯愛的親人。再苦再難也要堅強,只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四十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從廣州到南京,再從南京轉(zhuǎn)天長。一路上我馬不停蹄。當我來到老家走進家門,我的爺爺躺在病榻上,見我來到便坐起身來招呼我坐下。我滿面風塵站在爺爺?shù)牟¢角?,平靜地看著爺爺。爺爺也平靜地看著我。
爺爺臉上干干凈凈,不染一塵。此時,他更像一張紙平鋪在無欲無求的水面,靜靜地等待死亡之水淹沒他。唯獨他的眼神在看我時,無比慈祥,像一只溫暖的手撫摸我的情緒。爺爺說道:“辛苦了。”
爺爺吐詞清晰,好像是說奔波之苦??墒俏覅s聽出來是說我這些年的不容易。我看見他的喉嚨處顫動著,像是有什么想要說的。下崗之后的日子愈發(fā)難過,我的爺爺都是知道的。作為爺爺最牽掛的孫子,這些年我本來回家就少,還刻意疏遠他。
可是最終,爺爺?shù)暮韲祫恿藙佑滞W×耍裁炊紱]有說。
我看著躺在病榻上的爺爺,意識到我和爺爺見一面少一面,我很有必要把年少時他給我講的故事再重新聽一遍。我想知道,爺爺年輕的時候,是不是真的參加革命了,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真假到底有多少。于是我向爺爺提出了一個請求,再把故事講一遍。
爺爺問道:“在你小時候,我不是已經(jīng)講過很多遍了嗎?”
“當年年紀小,很多東西并不能完全理解。你又是零零碎碎地講,并不完整。我想現(xiàn)在再完整地聽一次,或許有些東西是我忽略的?!?/p>
陳登河
1
村里的一頭牛消失了。
這在村里掀起軒然大波。此前,村里陸陸續(xù)續(xù)丟了雞啊鴨啊,甚至豬也有丟失的。但是牛是什么,牛是生產(chǎn)力,農(nóng)戶耕田生產(chǎn)都靠它。丟了牛就是丟了命。村里人咬牙切齒,前所未有的保持一致意見,逮到這個賊決不姑息。至于如何嚴懲,自不必說,比如捆起來吊在樹上,比如帶上羞辱性的高帽子,又比如扒光示眾浸豬籠等等。只是,到底是什么人能夠一夜之間,將一頭牛偷走,并且做到悄無聲息的?這個賊的偷竊能力令人匪夷所思。
所有的年輕男子都組織起來,負責夜里蹲守,發(fā)誓一定要抓到賊。
“你說今晚這個賊會來嗎?”在我旁邊的陳巨飛小聲說道。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也不清楚,我不自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夏天的白天熱得樹葉發(fā)卷,可到了后半夜寒氣逐漸起來。風從樹梢上吹過來,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這個聲響讓我聯(lián)想到老樹挪動著樹根緩緩而來。夜色越來越深,所有人都不再說話,只剩下比泥土還渾濁的呼吸聲。
到了后半夜,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樹叢里鉆出來。不光是我,所有人都無比驚駭。因為沒有人知道這個巨大的黑影是什么時候來到的。也沒有人知道這個巨大的黑影是什么,但有一點肯定的是這不是人。黑影巨大,匍匐到院子邊,然后縱身一躍,輕松從近三米高的墻跳了進去。
一瞬間,所有的火把點亮了?;鸢颜樟亮宋覀兊哪?,也壯了我們的膽子。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我們才明白,為什么雞鴨牛羊丟失得悄無聲息。
這是一只老虎,這么說不太準確,因為它比老虎魁梧得多,肩高兩米,花紋粗大,尾巴就像一條甩動的鐵鞭,在地面抽出類似于盒子槍的聲響,兩只鋒利狹長的犬齒伸出了嘴巴,只要輕輕用力就可以咬穿鋼板。這樣一只虎,逮一只雞一只鴨一頭豬乃至一頭牛當然不在話下。它又來偷村里的牲畜了。
巨虎,這是一只巨虎。
我們七八個人擎著火把,圍著巨虎,可是沒有人敢靠近。甚至,我們?yōu)榱税踩?,漸漸站到了一起。在這三米高的巨虎前面,我們這七八個人給它塞牙縫還嫌不夠。
在我們的警示下,村里的其他人拿著鐵叉、斧頭、鐵鍬等等前來助陣。有經(jīng)驗的老人示意,縮小包圍圈。我們小心翼翼,緊緊握住手里的棍棒。隨著人越來越多,包圍圈越來越小,巨虎明顯不安起來,它原地打轉(zhuǎn),尾巴尖也快速地搖動起來。
我年輕氣盛,加上聚集著村里這么多人,頓時膽子大了很多。我持著棍棒沖了上去,在所有人的尖叫聲里我沒反應(yīng)過來,被巨虎一巴掌掄了出去。
巨虎怒吼,朝我步步逼近。所有人都只是朝著巨虎吶喊,或是在村里老人的示意下,點燃更多的木棍,再將木棍向巨虎投擲過去。可是巨虎是何物?這點小把戲根本不能傷巨虎分毫,反而更加激怒了巨虎。
巨虎張開了血盆大口,眼看著就要吞下我。我被巨虎剛才那一擊,疼得站不起身來,更別說逃跑了。在所有人驚恐的注視里,陳巨飛居然沖到了巨虎的面前,舉著火把呼喊起來:“滾開!不準傷害我的兄弟!”
在整個龍?zhí)链?,同齡小伙伴里就屬陳巨飛和我關(guān)系最好,我倆經(jīng)常一起下河摸魚。這關(guān)鍵時刻,沒想到他能為了我沖上來,直面巨虎。我感動地說道:“巨飛,快躲開!危險!”
巨虎一聲怒吼,人群中爆發(fā)出恐懼的喧嘩聲。
可是巨飛巋然不動,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突然,巨虎縱身跳起,從人們的頭頂飛了出去。巨虎竟然逃了出去。巨虎怎么跑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巨虎在前面跑,村里人在后面敲鑼打鼓一邊吶喊一邊追趕。然而巨虎的速度并非人類可以比擬,轉(zhuǎn)眼就消失在黑夜里。村里人握著火把提著棍棒,在黑夜里無邊的田野上追逐和尋找。我在陳巨飛的攙扶下,站起身來,也跟著人群追趕。
柴火燃燒夜色,在夜風中舞蹈。我們在河邊看到巨虎的腳印,同時,巨虎的腳印也是在河邊消失的。
大家議論紛紛,最終得出相對一致的結(jié)論:巨虎有很大可能是到了河對岸。
可是這條河很深,這十幾年里,發(fā)生過好多起溺亡事件,不乏成年人。在一些老人的口中,這是一條不祥之河,里面一定居住著水鬼。這些大家心里都清楚,雖然都沒有說什么,但都已經(jīng)有所退縮了。
“只要看護好我們村子就行了,不用管老虎去了哪里?!?/p>
“就算找到了老虎又能怎樣,僅憑我們幾個人就想制服老虎。這也太可笑了?!?/p>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就往回撤了。我和陳巨飛也跟在人群中往回撤。
“嗨。”我偷偷推搡了陳巨飛的胳膊肘。
陳巨飛轉(zhuǎn)過臉看向我,火光在夜風里顫抖,打在我的臉上。
我小聲地說道:“你想不想去找老虎?”見陳巨飛有些猶豫,我鼓動道:“怕什么,不就是一只老虎嗎?找到老虎,解決掉它。我們村子里的家畜不能再被偷了?!?/p>
陳巨飛有些擔憂:“可是你受傷了?!?/p>
我伸了伸胳膊,又原地跳了跳:“沒事兒。”
就是這樣,我和陳巨飛兩個人,在所有人回去時,偷偷摸摸折回身去找虎。
站在大河邊,河水并不湍急,甚至還很平靜,可是卻深不見底。我正想和陳巨飛要解決怎么渡河。陳巨飛已經(jīng)踏進河里,我叫都叫不住。我舉著火把看著在他的身后蕩起了一圈一圈的水波,我剛想喊他要小心,在距離河邊不遠的地方他已經(jīng)呼喊起來:“快,快,拉我一把……”
情急之下,我脫下衣服和褲子,系成繩子拋了過去。
陳巨飛慌亂地爬上來之后怎么也不愿意下去了,他打起了退堂鼓:“要不還是算了吧?!?/p>
我看著河水泛起的波紋在月光下像魚鱗一樣,我說:“要想走你自己走?!?/p>
我慢慢走進河里,探下身子,直到河水逐漸淹沒我的膝蓋、腰部、胸口。起先河岸上陳巨飛的火把還能照到我,隨著我一步一步往前走進無邊的黑暗河流,岸上的火光無法陪伴我,陳巨飛的目光也無法追隨到我。水越來越深,我知道只能靠我自己了。可現(xiàn)在無論如何,河水就像失去了浮力,我整個人都是往下沉。此時,我的內(nèi)心頓時產(chǎn)生了悔意,陳巨飛撤退得對??晌乙呀?jīng)沒得選擇。
果然,和老人所說的一樣,這是不祥之河。
我淹沒在河里,已經(jīng)不能自由呼吸,可是腦子還可以去想。意識就像水中漂浮起來的氣泡,逐漸消散。
一簇光亮照耀在我的眼前,循著光的方向是在河底。是一塊石頭。事態(tài)古怪,冥冥之中石頭好像讓我摸著它,好像在說,摸著石頭就可以過河。于是我就摸住了石頭,頓時我感到石頭向上漂浮,帶著我的身體再浮出水面。
水面上是厚厚的大霧,籠罩在我的四周,頓時我不知道該往哪里游。
石頭怎么會產(chǎn)生浮力?怎么還會發(fā)光?我現(xiàn)在該往哪里去?沒等我繼續(xù)想,石頭已經(jīng)牽引著我,像一條魚往前游去。
來到了彼岸,石頭立即暗淡了下去。我意識到這塊石頭只屬于這條河,脫離這條河這塊石頭就不會有這樣神奇的能力。所以,我將石頭重新丟回到河里。我向此前的河岸看去,可是河對岸和我這邊相隔太遠,黑糊糊一片。我想陳巨飛或許已經(jīng)回去了。
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洞穴。我猜想這一定是巨虎的洞穴,只有這么大的洞穴才能容納下它龐大的身軀。我并沒有直接走進洞穴,因為那樣是對神物的褻瀆和不敬。所以,我站在洞口喊道:
“我們談?wù)劙??!?/p>
巨虎一定能聽懂,它不是普通的動物。
洞穴里沒有回音。我繼續(xù)喊道:“現(xiàn)在外面的世界很亂,一邊是很多國家入侵這里,一邊是軍閥混戰(zhàn)。你是不是被外面的世界嚇到了,丟失自己廣闊的家園,來到我們這個偏僻的村莊避難。”
洞穴里爆發(fā)出憤怒的虎嘯,虎嘯卷起洞穴里的樹葉沖出來,每一片樹葉就像子彈砸在我的臉上、手上、身上和腿上。
巨虎一定是被我的話刺激到了,我向巨虎提出了我的建議:“但這個村子里實在太小,遲早會被你吃光,到時候你還是要餓肚子。不如這樣,我們一起出去,外面足夠大,足夠你去吃?!?/p>
洞穴里沒有任何聲音,以至于我還以為之前的虎嘯是幻聽。過了許久,巨虎終于從洞穴中走出來。不過,它的體形實在過于巨大,洞口的石頭被它的身軀剮蹭到,而崩裂掉落下來。幸虧我躲閃及時,不然砸下來我也得半死。
巨虎站在我的面前,發(fā)出晴天霹靂般的吼聲。它的血盆大口差不多一口就可以將我活吞。我內(nèi)心慌張不已,可是表面上巋然不動,與巨虎對視,大聲喊道:“我們一起出發(fā)吧!趕走入侵我們家園的強盜!躲在這里只能蹉跎時光!”
近距離看著巨虎,我在它面前如此渺小,世界上竟然有如此雄偉的老虎。
微涼的風吹來,吹動我單薄的衣衫。巨虎低下了頭。我伸手過去,摸在巨虎的額頭上,然后翻身就爬到了巨虎的背上。我抬起頭,天際已經(jīng)泛起了魚腹白。
2
“抓住他!”
我騎著巨虎在山腰狂奔,所過之處樹干、樹葉上猶如打字機打出文字一樣出現(xiàn)密密麻麻的彈孔。不時在我的周圍幾顆炸彈爆炸,掀起幾丈高的泥土。身后百十米的地方,敵軍吶喊聲一片:“快!快!抓住他!”
我的巨虎卻閑庭信步,甚至還不時回頭張望。而我騎在巨虎的脖子上,調(diào)轉(zhuǎn)韁繩。我讓自己和巨虎離敵人更近一些。這樣看似危險,其實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這幾年和巨虎的并肩作戰(zhàn),我對巨虎的速度、力量等等都有一個比較清晰的了解。所以,當敵人以為有機會了,加快速度。我騎著巨虎一個縱身就又拉開了幾十米的距離。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在我調(diào)戲敵軍多次之后,被戲耍的敵軍顯然有些喪失理智。他們已經(jīng)不管不顧,發(fā)誓不管如何一定要抓到我。
終于,如敵人所愿,我和巨虎被逼到了懸崖峭壁上。
懸崖峭壁的另一邊距離這邊大約有一百米。
“他媽的,這下你倒是跑??!”敵軍軍官揮手示意,敵軍端著槍步步緊逼。確實,世界上還沒有什么動物可以跳過一百米的距離。
或者跳崖,或被亂槍掃死。我閉上了眼睛,懸崖的風吹在我的臉上,我輕聲喝道:“飛!”巨虎怒吼一聲,下蹲發(fā)力一個前跳,以完美的弧度飛過懸崖,準確地落在了對面懸崖上。幾塊年久風化的石頭因為承受不住巨虎的重量,墜落下去。
與此同時,敵軍的背后響起了一聲響亮的口哨。敵軍回首看去,山岡上四周冒出無數(shù)的士兵,全部都是我們的軍隊,所有的槍都指著他們。他們只能丟下槍支,舉起手來。
四次反圍剿勝利。整個贛南地區(qū)的戰(zhàn)士全都信心高漲。敵軍數(shù)量、裝備都比我們強太多,我們卻每次都能逢兇化吉,就是我們誘敵深入,逐個殲滅。而我,騎著巨虎的革命戰(zhàn)士,充當誘餌,一步一步拖著敵人進入包圍圈。
我們一直藏身山林,和敵人作戰(zhàn)。這讓我和這片山林漸漸產(chǎn)生了默契。一個平靜的和往常并無區(qū)別的傍晚,我和巨虎坐在山岡上,俯瞰這秀麗的山川。我小聲地說,戰(zhàn)爭什么時候可以結(jié)束啊。這時候我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回答我,你想家了。
我往四周張望,并沒有任何人。我喊道,是誰?
是我。這個聲音再次傳來,這個聲音聽起來有些拘謹,還有些年輕。
聲音是從我旁邊的一棵樹傳來的。我忐忑地向這棵樹走去,對著樹說道,是你在說話嗎?
樹再次回答,是的。然后我看見滿樹的樹葉在風里嘩嘩作響。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奇特的山林。每一棵樹都會講話,樹講話的方式就是樹葉與樹葉之間的拍打、摩擦。一草一木都是有生命的,它們在時間里安靜等待和注視著變化。當我和這棵樹交談之后,別的樹木也陸陸續(xù)續(xù)加入進聊天里來。
這些長在贛南地區(qū)的樹,它們告訴我有的來自河南,有的來自江西,還有的和我是老鄉(xiāng)都是安徽的。我很吃驚,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樹竟然生長在一起。在和他們聊天的過程中,他們告訴我很多的小故事,比如有一棵樹是生長在長江邊,它很懷念長江水的味道。從此之后,我漸漸喜歡上和這片山林對話了。
我也會給這些樹講我自己的故事。比如我離開家鄉(xiāng)已經(jīng)有三年,比如當我騎著巨虎離開龍?zhí)链暹h行參軍時,村民夾道歡送。比如我馴服了巨虎后,成了村里的英雄,給我送上干糧、布鞋什么的。比如和我同一個村子的同齡小伙陳巨飛,是和我一起出來,可是后來不小心走散了,至今不知道去了哪里。
每一片樹葉落在我的肩膀上,我都知道是樹回應(yīng)我。
第四次反圍剿后,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一個來自共產(chǎn)國際的朋友來到了我們這里。他們帶來了一些食物、衣服、槍支等物資,還特別帶來了一粒種子。這位朋友告訴我們,這是一粒神奇的種子。
種子能有什么神奇的?他告訴我們,這是月亮的種子,只要把種子種下去就能長出一個超級月亮。這個超級月亮又有什么用處呢?這位外國朋友沒有講,于是當時的首長將種子種在了山上,命人每日都要好好培育種子,灌溉、施肥、除蟲。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果然就長出一個碩大無比的月亮。這個月亮通體皎潔如玉,美得不可方物。
“外國的月亮果然比我們的月亮要圓要大要漂亮?!蹦莻€夜晚,我們的王明首長激動地宣布,以后的會議都要在這個超級月亮前舉行。月亮又大又圓,外國友人受到了格外的尊敬和重視。不到一年,敵軍卷土重來時,外國友人毫無懸念被任命為軍隊的總指揮。
外國友人做了什么我已經(jīng)不太清楚了,現(xiàn)在想起來只記得他開起了動員會。他反復(fù)強調(diào)精氣神、信仰、態(tài)度,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很快他含住了眼淚,斗志昂揚地一拍桌子,喊道:“大家擼起袖子加油干吧!”
怎么干?按照外國友人的意思,就是硬碰硬。
戰(zhàn)斗之前,我像之前的戰(zhàn)斗一樣,在距離很遠的地方進行偵測。我并不需要冒險親自去偵測,因為茂密的山林樹葉會把敵方的信息送了過來。樹葉告訴我,敵軍各式大炮、坦克嚴陣以待,每一個炮管在驕陽下發(fā)出锃亮的光芒。這一次,敵軍比以往準備得更加充分,他們?nèi)蔽溲b,手持鋼槍,密密麻麻。據(jù)說,敵軍這次動用了一百萬軍隊、兩百多架飛機。我心頭一顫,我們就是要和這樣一支鐵軍硬碰硬嗎?
敵方二十多輛坦克緩緩向我方推進,數(shù)不清的敵方士兵圍繞著坦克匍匐前進。而在坦克的后面是上百門大炮對我方進行火力壓制。樹林間炮火將一些樹木燒了起來。我甚至能聽見樹木的哀嚎。
這里是我方的中央指揮部,我們必須保衛(wèi)的地方,這里還有那個外國超級月亮。
這一年多來,在外國友人“硬碰硬”的指揮意見下,我方連連告負,傷亡慘重,活動范圍也越來越小?,F(xiàn)在,我所在的連隊奉命從敵方正面抵抗,阻止敵方攻上來,為我軍的逃跑以及帶走大月亮爭取時間。
作為保護中央指揮部的最后屏障,我騎著巨虎和連隊里的其他戰(zhàn)士躲藏在山林間,靜候敵軍的推進。我看了看其他的戰(zhàn)士,每個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傷,每個人都是一臉嚴肅。
敵軍很謹慎,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為營。當敵軍完全進入山林,距離我們不到一百米的距離,我騎著巨虎已經(jīng)潛伏多時,這時猛地從草叢中躥了出去。敵方的士兵頓時有些慌了神,他們端著機槍、舉著步槍沖著巨虎掃射起來。巨虎的速度、抗擊打能力無與倫比,所以子彈打在它的皮毛上就像橡膠球一樣,順滑著彈了出去,子彈亂飛,不少反彈擊中了他們自己。
我騎著巨虎在敵軍陣中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墒?,巨虎并不是無敵的。一顆炮彈射了過來,我和巨虎瞬間被擊飛了出去。
當我連滾帶爬到趴著的巨虎身邊,拍打著巨虎:
“兄弟!醒一醒!兄弟!醒一醒!”
巨虎一動不動。我再拍一拍,許久,巨虎的胡須有些輕微地顫動。巨虎還活著,只是已經(jīng)很虛弱了。敵人已經(jīng)走進了整個山林。我知道時候到了。
我站起身來,吹起了響亮的口哨。和樹林對話多年,樹林明白我口哨的意思。
整座山林的樹木顫抖起來,樹葉與樹葉、樹枝相碰、摩擦。
原本只是一部分樹被炮火點著了,現(xiàn)在瞬間整座山林都燒了起來。燃燒的樹,在風中發(fā)出嗚咽聲,樹從山上紛紛狂奔下來,阻住了敵軍追趕中央指揮部的去路。
3
沿著這條路,一直往西走,在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個路口。我可以往左轉(zhuǎn),可以往右轉(zhuǎn),也可以向前走,甚至可以往后推??墒?,最終我一定還是會回到原點。
這是被迷霧籠罩的森林。當我們整個部隊奉命撤退轉(zhuǎn)移,我們剛剛逃跑出來,就陷入了一個走不出去的怪圈。
深陷森林,讓我倍感思念巨虎。聽戰(zhàn)友告訴我,當時山林的樹木在大火中燃燒,阻礙了敵軍的去路。我負傷昏倒在戰(zhàn)場上。是其他戰(zhàn)士救下我的。我問戰(zhàn)友,我的巨虎呢?戰(zhàn)友們則是一臉茫然,他們表示并沒有看見巨虎。巨虎那么大的體形,怎么就憑空不見了?巨虎還活著嗎?我不知道。
在迷霧中困頓了七天,這七天來,籠罩在森林上的迷霧就像終年不散。陽光照進不來,雨水滲不進來,風吹進不來,甚至聲音也傳不進來。不管我們走向哪里,迷霧如影隨形。當我們賣力前進或者后退,結(jié)果還是返回原地,這讓我們感到沮喪。
從前在山林里,我可以傾聽每一棵樹、每一片樹葉的聲音??墒?,在這里,所有的花草樹木都是沉默的。我有試圖和樹木花草對話,可是回應(yīng)給我的是一片死寂。而且困在這里的每時每刻,我總感到野花露出獠牙,樹木伸出魔爪,在我們的背后,在我們的左右,戲弄著我們。
在這種人人自危的環(huán)境下,戰(zhàn)友們難免氣餒,甚至爭吵。但是領(lǐng)路人卻充耳不聞,依然堅持向西走,他說只有向西才能走出這團迷霧。有戰(zhàn)友站出來說,就是聽從領(lǐng)路人的建議,結(jié)果身陷森林,不能自拔。一大批戰(zhàn)友也連聲附和,都表示反對。
不向西走,又能去哪里?領(lǐng)路人問道。
大家都沉默了。最終,是另一個人站了出來。我的印象很深,他下巴上有一顆醒目的痣,手里夾著煙,他說應(yīng)該北上。沒等領(lǐng)路人說話,他接著說道,北上的同時,我們還要處理一件同樣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所有人問。
丟掉這個隨軍的月亮。這個人說。這個人滔滔不絕,繼續(xù)說,這個月亮并不能照亮我們前進的道路,相反,還會干擾和阻礙。是這個月亮將霧氣吸引過來,讓我們和外面的世界隔絕,直接導致我們迷失方向。只有將這個月亮拋棄,我們才能慢慢找到出去的路。
離開那片迷霧森林已經(jīng)有十個月了。正如那個人所言,當我們拋棄了那個月亮,那團籠罩在森林上的迷霧,準確來說,是吸引在月亮周圍的迷霧,離我們遠去。陽光、雨露、風和各種聲音、氣味、色彩就像一片片破碎的拼圖,從四面八方涌來,重新將世界拼接完整。
完整的世界重現(xiàn)眼前,令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驚嘆。因為我遇見了此生第一次看到的雪山和草地。銜天抱云的雪山,吞泥含水的草地,這兩者連成了一片仙境。一時間,我竟然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自己。我多說一句,雪山和草地并不是含混在一起的,只是多年后想起來總覺得是一起的。
當我們爬上雪山,或是過草地的時候,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反正就是這兩個其中之一,我被眼前這美景完全給吸引了。這是我這輩子都沒遇到的。于是我站住了,對戰(zhàn)友說,你們先走,我想慢慢散步,慢慢體驗這美景。和我一樣的戰(zhàn)友還有很多,大家都被雪山草地的美景所迷戀,這一路上我就見過不少戰(zhàn)友要停下來欣賞這美景?,F(xiàn)在,我也想要停下來仔細欣賞。
戰(zhàn)友死活不愿意,非要拉著我一起。我們爭執(zhí)了很久,他們拖著我,為了表示拒絕,我就像一只裝滿米的麻袋順著地拖。我想,你們總沒有那么多力氣一直拖著我吧。我的戰(zhàn)友說這雪山草地很危險,落單的話有性命之憂。這時候我就很惱火,這不是擾我興致嘛!我是誰?我是騎虎的英雄,我能有什么性命之憂?快走!等我欣賞完風景很快就趕上了。
最終,我的戰(zhàn)友執(zhí)拗不過我,只好先走。我看他走的時候還不時不舍地轉(zhuǎn)身看我,我想你可真煩。戰(zhàn)友們越走越遠,轉(zhuǎn)眼間他們的身影被風雪掩埋了。我想,我也該好好欣賞美景了。這壯美的山川就像風雪中的美酒,讓我簡直是如癡如醉……
我迷迷糊糊中,一個握筆的少年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告訴我說他是馬良。
你就是神筆馬良?
他點了點頭。
這就是傳說中畫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馬良。馬良還是那么小小的,瘦瘦的,眼睛里很干凈,這個貧窮人家的孩子一直給受苦的人畫畫。只是,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就在我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抬起了筆。
他首先給我畫了衣服,我穿上這衣服,頓時就不冷了。然后他開口說話了,他說要我繼續(xù)往前走,我說我想看風景。他說,作為騎虎的英雄怎么能停在這個地方呢?你有更重要的使命,將來讓更多受苦的人都能看到這美麗的雪山草地,而不是自己一個人看。
果然是神筆馬良。時時刻刻惦記著天下受苦的人。
我站起身來往前走。他又叫住了我。然后他又給我畫了一雙鞋。
這雙鞋看起來很普通,我當時還在想馬良啊馬良,你還不如給我畫一架飛機,這樣我直接就飛出去了,但我還是穿上這雙鞋。穿上鞋的一瞬間,一種騰空的感覺從腳底傳來,我卻沒有漂浮起來。馬良對我說,這是一雙飛鞋,不用擔心,只要閉上眼睛,全身心放松下來,跟著飛鞋的節(jié)奏,就可以走出去了。
我將信將疑閉上了眼睛,這時候腳下微微發(fā)熱,兩只鞋推著我往前。我只聽到耳邊有風不斷往后流逝,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不多時,腳下的飛鞋停下了。我睜開眼的時候,發(fā)現(xiàn)馬良給我畫的飛鞋以及身上的衣服不見了。我還是之前的我。而在我面前的風景卻變了。在我面前的是郁郁蔥蔥的山,一座九層的塔矗立著,氣勢恢宏。我知道,我來到了延安。
4
水田一望無際,與遠處的群山相連。忙碌的人群以不規(guī)則的形狀灑落在田間,有的挑著擔子,有的揮著鐵鍬,有的馭著水牛埋頭拉犁,在不遠處是送飯送水的女人戴著頭巾在田埂上小跑?;叵肫甬敃r的延安,一派生機勃勃,總讓我想起那首《南泥灣》:
如今的南泥灣,與往年不一般,再不是舊模樣,是陜北的好江南。陜北的好江南,鮮花開滿山開滿山,學習那南泥灣,處處是江南,是江呀南……
在延安的日子里,我所感受到的生機勃勃,現(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這里的人和別的地方都不一樣。這里的天空是熱情飽滿的紅色,紅光落下來,這里的房子、樹木、河流,甚至每個人的臉都是同一種充滿激情的紅色。
在我來到這里的第一天,就有長者告訴我,只要愿意,這里完全可以不穿鞋。
為什么呢?
這里的土地滋養(yǎng)人,不穿鞋會更好。長者是這樣告訴我的。我將信將疑的情況下脫掉了鞋。當我的兩只腳踩在了地面上,一種柔軟的感覺從足底透上來。長者果然沒有騙我,這里的泥土芳香松軟,一瞬間我產(chǎn)生一種穿鞋是對這片土地褻瀆的感覺。
在延安的日子里,我和其他人一樣,平時開墾種地,閑暇里我迷戀上了風。延安的風和別的地方的風也截然不同。因為,這里有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造風者。她就是大名鼎鼎的莎菲女士,此前我只是在報紙上、在大家的議論中知道她。當我見到她本人,還是被她的學識和見識所折服了。她平時喜歡做的就是在樹下給圍著她的人們造風。
風里有遠方的故事,故事里有親人,也有他人。作為造風者,莎菲女士比一般人更能體會人的內(nèi)心。
當時的自己輾轉(zhuǎn)多個地方,從我的故鄉(xiāng)安徽天長到了贛南,再經(jīng)歷長征到了延安這么漫長的旅途,身心疲憊的我在莎菲女士的風里,不禁得到放松和解放,也漸漸癡迷和沉醉其中。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要請教她,只是缺少一個時機。所以我更加積極地來她身邊聽風,等待她身邊沒有人的時候問她。
當然,迷戀風的人不僅僅是我,還有在延安很多的年輕人。所以這個時機我等了很久才遇到。
那是一個夕陽染透樹葉的傍晚,在忙碌了一天后,我在一棵樹下遇見了她。當時的她正獨自一人。這很難得。她陷入深深的思考,神情嚴肅,一動不動。
原來造風者是需要經(jīng)過許多的深思才能造出這么美好的風來。我想。
當她微微睜開眼,我終于有機會請教她了。我迫不及待向她說起了懸在我心頭多年的事情,這個事當然是關(guān)于我的巨虎的。我要問她,我的巨虎還在不在,如果還活著,在哪里。
“什么巨虎?”莎菲女士起先并不太明白。
但隨著我講述的深入,莎菲女士慢慢閉上了眼睛,遠方的風緩緩而來。我知道是她開始聽風了。她再次睜開眼睛,夕陽已經(jīng)落了下去。她沒有給我一個確切的答案,而是告訴我,如果還想遇見巨虎,我需要去戰(zhàn)場,只有在那里我才有可能再次與巨虎相遇。
莎菲女士給了我答案,卻更像是給我方向,而不是確切的答案。我略微有些失望,聽風者是聽風者,和算命的還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
我坐在莎菲女士的旁邊,看著少女腮紅般的晚霞映在天邊,像一團火焰安靜地燃燒。在晚霞深處,我隱隱約約看見巨虎朝著我走來。幾年后,當日本鬼子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我從延安出發(fā)去往敵后,去往戰(zhàn)場。如莎菲女士所言,我真的與巨虎相見了。
5
月黑風高,蟲鳴蛙叫。
這里是日本士兵的軍火庫,藏有炸彈、地雷、機槍、步槍等等一大批軍火。如此機密重要的地方,當然被重重把守。在軍戶庫外是碉樓和圍墻,碉樓上燈火通明,圍墻上密布高壓電網(wǎng)。在碉樓上密布了哨兵,哨兵每隔四個小時換班一次。在吊樓下,日本士兵全副武裝,戴著鋼盔,背著步槍,繞著圍墻巡邏。麻雀恐怕都飛不進去。
一個巡邏的日本士兵中來到一棵樹下解手。他一邊撒尿一邊小聲哼哼,而其他巡邏的士兵漸漸走遠。只聽黑暗中嗖一聲,似乎是一片樹葉從樹梢上劃下來,這個日本士兵來不及說話,便悄無聲息地倒下了。
日本士兵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的脖子上出現(xiàn)一道狹長的傷口,就像是被樹葉劃破的。鮮血猶如泉水從傷口里涌出來。
這片樹葉就是我。
一年前,我從延安出發(fā),來到了抗日前線。在實戰(zhàn)中,我漸漸掌握了一項特殊的技能,隱身術(shù)。當我和別人保持一定的距離,別人就看不見我。這段時間里,我多次潛伏進日本兵營,竊取情報以及摧毀軍火庫,立下了汗馬功勞。
輕車熟路,我跟隨巡邏的日本士兵后面進入軍火庫。原本我是想在進入軍火庫后,像之前大部分情況下一樣偷走一些槍支彈藥。但是這次,站在軍火前,日本鬼子為非作歹燒殺搶掠的場景歷歷在目,我的想法卻變了。如果一把火燒掉這些東西,豈不是更好?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點起了火,軍火庫頓時燒起了大火。就在我以為得手的時候,卻被日本鬼子圍住了。
原來,大火燒起來時,地面上映出了我的影子。
在日本鬼子的牢房里,我被鐵鏈鎖住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我的身上遍布傷痕以及被鮮血染紅的衣服黏住了傷口。
“八嘎,你的什么的干活!”負責審訊我的日本鬼子有些氣惱。這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竟然沒能從我的嘴巴里套出來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這一次,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憤怒,手上的力氣也變大了很多。
此前,他們軟硬兼施,比如采取各種誘惑,比如許以高官厚祿,更過分的是要把日本女人嫁給我。我是何許人?這日本娘兒們也配得上我中國大好男兒?我陳登河果斷嚴詞拒絕。但他們更喜歡使用各種殘忍的刑法,比如鞭子抽,比如用刺刀割。在受刑之前我其實是害怕的,也是擔心的。我怕自己一時扛不住成了叛徒,鑄成大錯??墒?,當我受刑的時候卻出乎意料。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些刑法對我根本不管用。我一點兒不疼。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暗暗吃驚,看著鬼子賣力地對我施刑甚至有點想笑,可是臉上還表現(xiàn)出痛苦。
“我真,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緊皺著眉頭,故作艱難,有氣無力地說道。
我忽然想起當年我在爬雪山過草地的時候,馬良給我畫的衣服。在我抵達延安的時候就不見了。當時我還奇怪他給我這件衣服的用意,難道只是一件御寒的衣服?現(xiàn)在,終于揭開了謎底。馬良給我的這件衣服還是一件鐵布衫,可以抵擋身體的傷害。任憑小鬼子使出什么招數(shù),我也毫無感覺。
日本鬼子滿頭大汗,鞭子在我身上啪啪作響,就像雨水砸在地面。只聽咔嚓一聲,鞭子斷裂。審訊的日本鬼子非常惱火,不知道說了句什么,但肯定是罵人的,然后就離開了。
小鬼子對我無計可施,難道就這樣算了?當然不是,幾天之后,我被五花大綁,拉出了牢房。我的心里無比忐忑,日本鬼子把我拉出牢房是要干什么。當我來到了街頭,一大群的中國老百姓將街頭堵得水泄不通。我這才明白,日本鬼子套不出話來,也要殺雞儆猴給中國的老百姓看,跟他們作對的下場是什么。
一個狗腿子翻譯官在一邊講著我犯了什么罪,日本鬼子在一旁舉著槍頂著我的腦袋。這罪狀念了很久,我都有些打瞌睡了。我想,這是要念到什么時候?難道要念到太陽落山?于是我仰著頭看太陽,太陽火辣辣的,一時半會兒還掉不下去啊。
就在這時候,一聲怒吼猶如晴天霹靂。一只巨虎出現(xiàn)了,這正是我的巨虎。一瞬間,我叫了起來,兄弟!兄弟!我的巨虎!莎菲女士誠不我欺,我果然在戰(zhàn)場上遇見了巨虎。巨虎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它是來救我的。鬼子慌亂中朝著我發(fā)射子彈,全部被巨虎擋住。
巨虎叼住了我,輕輕一扔,我就穩(wěn)穩(wěn)騎在了巨虎的脖子上。巨虎一聲怒吼,騰空而起,載著我從人群中逃遁而去。
6
與昔日的兄弟并肩作戰(zhàn),我自帶隱身加鐵布衫,騎著巨虎馳騁于敵后戰(zhàn)場,比以前更加無敵,立下了無數(shù)的戰(zhàn)功。打鬼子這件事實在太過癮了。可是沒過多久,日本鬼子就投降了。我騎著巨虎,在擁擠的人群中,看著繳械的日本鬼子從我們面前走,就很氣,怎么這么快就投降了?我沖著鬼子喊道,不許投降!把槍撿起來,咱們一定要斗個你死我活!
我想,我還想再殺幾百個幾千個鬼子呢。
可是這些日本鬼子一臉的冷漠,就是不撿槍。我怎么推搡他們都不理我。旁邊的戰(zhàn)友上前阻攔,我憤恨地走到了一邊,遠遠地看著這些鬼子。我的憤怒引起了旁邊一隊國民黨軍隊的注意。一個國民黨士兵朝我走來:“陳登河!是我!”
我轉(zhuǎn)過頭一看,這不是陳巨飛嘛!
當年一起出來的同村人,我在故鄉(xiāng)老家最好的兄弟,沒想到他竟然加入了國民黨軍隊。我又高興又感慨,一時間百感交集。這么多年過去了,陳巨飛和年輕的時候沒什么變化,只是下巴添了一些濃密的胡子。我和陳巨飛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互相問了情況。陳巨飛從村子里出來后就加入了國民軍,最早是在東北當兵。說起這些年,陳巨飛很是郁悶,有時候日本鬼子打來了,反正鬼子來了都是燒殺搶掠,后來又說什么姓張的頭子不允許他們抵抗,姓張的頭子硬是推卸責任把問題怪在姓蔣的頭上,結(jié)果死了很多兄弟也丟了東北。陳巨飛義憤填膺地說道:“明明就是他自己的責任,怎么還怪在別人身上?古人還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
我一時間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于是我轉(zhuǎn)移了話題:“戰(zhàn)爭這就要結(jié)束了,以后可以好好過日子了?!?/p>
陳巨飛卻一臉正色對我說:“鬼子走了,接下來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一定還有一戰(zhàn)?!?/p>
我原本還陷在對日本鬼子的恨意中,聽到這么一句話頓時愣住了。為什么還要打?都是中國人,都是自己人啊,怎么可能還打?
陳巨飛沒有再說話,他的視線越過嘈雜的人群,落在遠處的一棵樹上。
樹葉在風里發(fā)出嘩嘩的聲音。
果然如陳巨飛所言,戰(zhàn)爭在趕走日本鬼子后很快就爆發(fā)了。
在抗日期間,我們的部隊得到恢復(fù)和擴充,三大戰(zhàn)役再到渡江戰(zhàn)役,勝利一個接著一個。而我作為先遣部隊,每次都是沖鋒在前。我最后一次與陳巨飛相遇是在珠江。那天,我們得知他的士兵要從這里撤走。得到這個消息之后,我作為唯一的騎虎戰(zhàn)士,速度最快,戰(zhàn)斗力最強,當仁不讓前去阻截。
巨虎速度驚人,我很快就抵達了珠江口,全副武裝,子彈上膛。我敢肯定,當潰敗的士兵來到時,他絕無可能從我眼皮底下逃跑。
可是,當我看到這個潰敗的士兵的時候,我遲疑了。因為他正是我的昔日同鄉(xiāng),陳巨飛。
陳巨飛看著我全副武裝站在珠江口,他當然明白我什么意思。他站在那里等我的決定。
“投降吧,跟我一起回去。”我說。
陳巨飛搖了搖頭:“放我一馬,讓我走?!?/p>
“走?你不想回你的故土了嗎?我會和組織爭取寬大處理的?!?/p>
陳巨飛從腰間拔槍,然后指著他自己的腦袋,他的態(tài)度很堅決:“要么放我走,要么讓我死在這里?!?/p>
我猶豫了,當年他在虎口下救我的情景不自禁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難道我真的要讓我自己兄弟被我逼得自殺嗎?我心亂如麻。陳巨飛卻接著說道:“我數(shù)三下,如果你不讓開,我就立即自殺。一!二!三……”
“你走吧!”我高聲喊道,打斷了他的讀數(shù)。
我讓開了路,陳巨飛快速從我身邊走過去,跳上了碼頭邊的一艘船。轉(zhuǎn)眼間,船載著他緩緩向南而去。
我忍著眼淚,高聲呼喊著:“將來的某一天,你記得回來看看!人總要落葉歸根??!”
陳巨飛站在船頭久久凝視著我,始終沒有說話。
晚霞泛著黃色的光亮,在珠江上泛起粼粼的波光。
陳漢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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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開窗戶,窗外的樹葉隨風搖晃,以我的角度看去,發(fā)出粼粼的光亮。晚霞照了進來,在爺爺陳登河的臉上同樣照射出粼粼的光。
爺爺告訴我,戰(zhàn)爭結(jié)束的那天,他和巨虎分別了。那是在河邊。當時,他帶著巨虎在河邊散步,巨虎在河邊的一株薔薇花前停住了腳步,他站在巨虎旁邊甚至能聽見巨虎的心跳。巨虎細嗅薔薇,轉(zhuǎn)身看向了他。夕陽的光披下來,就像一條道路鋪在了巨虎腳下。巨虎轉(zhuǎn)過頭不再看爺爺,一個縱身向前跑去。以爺爺?shù)哪莻€角度看去,巨虎就是在夕陽鋪成的金色大路上向前奔去,轉(zhuǎn)眼不見蹤跡。
當爺爺躺在床上完整地將革命故事再講了一遍,我沒有再和他爭執(zhí),只是點點頭。我怕我的爭吵讓他一口氣喘不上來??墒?,我又不想我的爺爺被村里同齡人看作騙子。
故事里,我的爺爺最初是在村里馴服巨虎的。于是我去找村里我爺爺?shù)耐g人??墒牵攀鄽q的老人找起來談何容易。多方打聽,我才在村子里找到一個和我爺爺年齡相仿的老人。沒見到這個老人的時候,我還頗有些興奮,多年的心結(jié)或許就能解開??墒且姷竭@個老人我就有些失望了。他和我的爺爺雖然都是九十多歲,但遠遠不如我的爺爺,無論是精氣神還是別的。我的爺爺躺在病榻上卻吐詞清晰??墒茄矍斑@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他癱坐在床鋪上,頭發(fā)和牙齒都掉光,時間猶如一只鐵鎖早已將他的腰壓彎,他佝僂的樣子幾乎要還原到子宮里的形狀。就算是他能站直了走路,怕是腰彎的也像個劣質(zhì)的汽車輪胎,輕輕一推就會滾出去,碰到稍稍顛簸的地方就會徹底散架,再也爬不起來。
不出所料,我向他詢問起我爺爺?shù)那闆r,他恍然大悟,講起話來磕磕絆絆,只能嗯嗯啊啊。費了半天勁兒,我終于明白了一些東西。
民國年間,到處都是互相攻伐的軍閥和四處搶劫的土匪。地處江淮地區(qū)靠近揚州的小城天長我的老家龍?zhí)链逡参茨苄颐?,隔三岔五就有土匪來到村子里搶東西。村子里的雞鴨牛羊、鍋碗瓢盆,在多次的搶掠后,能被拿走的統(tǒng)統(tǒng)被拿走。村子里年富力強的小伙子不干了。他們組織在一起,等到土匪進村,他們發(fā)起突襲,殺掉了幾個土匪。但是和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土匪相比,這些年輕人實戰(zhàn)經(jīng)驗還是差了一些。村里的年輕人死的死傷的傷。我的爺爺陳登河被土匪逮著綁了起來。是陳巨飛趁著土匪不注意救下了我的爺爺。土匪很快發(fā)現(xiàn),在追趕和逃跑中我的爺爺和陳巨飛跑散了。
當我向這個老人提醒是不是還有一只巨虎什么的,我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
我意識到爺爺已經(jīng)九十多歲,時日無多,在他生前我有必要搞清楚他所說的這一切。
安頓好家里的事情,我連夜買了火車票。我沿著爺爺所說幾個地點走了一遍,比如贛南山區(qū),長征途中的雪山草地、延安、抗日時期的敵后根據(jù)地以及珠江。在經(jīng)過這些地點之后,通過對當年戰(zhàn)斗事跡和爺爺所說的對比、思考,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爺爺當年革命歷程正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革命歷程,從井岡山的五次反圍剿,到長征北上,到延安,再到抗日以及解放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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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遍了爺爺?shù)母锩贸?,親眼目睹了那些革命烈士的事跡,我對爺爺所說的故事頓時有了新的理解。爺爺所說的故事里,那些奇怪的故事到底代表著什么,比如可以和爺爺對話的樹,比如爺爺?shù)蔫F布衫等等。爺爺故意在真實的歷史上套了一層精致漂亮的殼。在這些殼里面,都包裹著他的態(tài)度,他的革命精神,比如從容、堅定、樂觀、勇敢等等。
爺爺不只是給我講他的故事,更想給我一份生命的財富和禮物。
我在家里待的那些日子里,爺爺?shù)纳眢w每況愈下,終于有一天不行了。在爺爺最后的時刻,我都是陪在他的身邊。我記得爺爺最后的一刻,他從床上強撐起來,眼中流動著光芒,我很難相信這是一個瀕死的人的眼睛。爺爺小聲對我說:“把窗戶打開。”
我走到窗戶邊,推開窗。一束光從窗戶照進來,無比澄明、清澈、干凈。
爺爺滿臉的慈祥和堅定,又帶著些許笑容:“兄弟,你來啦!”
我轉(zhuǎn)過頭向窗外看去,一瞬間我真的看見了一只巨虎出現(xiàn)在光里,巨虎在光鋪成的道路上,朝著爺爺奔來。
陳漢斌·補
轉(zhuǎn)眼三十年過去了。如今的我已經(jīng)六十多歲。在我的爺爺去世以后,我再次鼓起了勇氣,南下去了深圳。說也奇怪,當我理解了爺爺所說的故事后,我的一切變得順利起來。輾轉(zhuǎn)幾年,我終于在深圳站穩(wěn)了腳跟。
如今,我的孫子也已經(jīng)十三歲了。他和他的父母住在城市里,偶爾回到老家來看望我一次。那天,我的孫子來的時候,滿臉愁緒。我心里很疑惑,再三溝通下我才知道原因。原來期末考試,他的成績并不理想,按照這個成績來看的話到時候想考上一個好點兒 的初中應(yīng)該很難。
看著孫子滿面的愁容,我想起了我爺爺?shù)墓适?,于是我說:“一時的成績算不上什么。你的人生還很長。難得回來放松放松,我給你講一個革命故事吧?”
孫子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聽不聽,革命故事都是老掉牙的,陳詞濫調(diào)!”
我很有把握地說道:“我敢說,我說的這個革命故事和你以往聽過的看過的所有的革命故事都不一樣,絕對不會是陳詞濫調(diào)。”
孫子并不太相信,他略有遲疑道:“真的嗎?”
我點點頭:“這個故事還要從村里一頭牛丟失說起……”
作者簡介:陳少俠,90后作家,安徽文學藝術(shù)院第六屆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于《小說界》《青年文學》《山東文學》《廈門文學》等刊物,出版作品《假面舞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