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莉娜 王 娟
青島大學
神經語言學的主要目標是理解并闡釋語言、言語的神經基礎和使用語言所牽涉的神經機制及過程的性質(Blumstein,1988)。翻譯作為一種跨語言、跨文化的認知活動,涉及心理詞匯組織、語義加工、詞句的選擇與抑制等一系列與大腦和語言有關的認知活動,如詞匯檢索與腹外側前額葉皮質有關,基底核與翻譯中的語言抑制有關,左腹外側前額葉皮質與語義加工有關。這些神經語言學的發(fā)現為觀察和解釋翻譯心理過程提供了一個交叉學科的研究視角。
語言神經機制的研究可追溯到19世紀初。1861年,布洛卡發(fā)現構音能力定位于大腦左半球的額下回后部。1874年,韋尼克發(fā)現大腦左半球顳上回后部損傷會導致聽覺性理解障礙。他們的發(fā)現奠定了失語癥和語言神經機制研究的物質基礎。失語癥是因大腦神經中樞病損而導致思維障礙、口語或文字表達及領悟能力喪失的臨床癥候群。像失語癥患者一樣,譯者也常會遇到思維和言語障礙,表現為理解源語障礙或以目的語傳遞源語信息的障礙。非腦損傷性的譯者失語是認知性的。干擾認知活動的是語言系統(tǒng)間的差異,差異使大腦在不受損傷的情況下產生信息加工處理的認知性障礙,致使翻譯失語發(fā)生。
大腦廣泛參與語言加工過程,思維和語言彼此依存。語言是思維的外在形式,言語障礙即外顯的思維障礙。研究失語特征即研究譯者思維障礙的特征。病理性失語和翻譯失語不僅言語行為相似,而且造成失語的原因也有很強的相關性。言內言外關系的復雜性,以及語言間的差異,都會使譯者產生認知障礙。語言知識薄弱或對語言差異不敏感是導致認知缺陷的直接原因。此類缺陷好比大腦語言區(qū)的神經通路的損傷,可導致信息傳輸受阻,翻譯思維因此陷入認知盲區(qū)。認知盲區(qū)是譯者思維不能觸及的節(jié)點或區(qū)域。只要認知盲區(qū)存在,譯者就會出現反應時長增加、翻譯轉換消耗大、準確率降低的情況,誤譯、死譯、漏譯隨時都會發(fā)生,翻譯失語概率增加。
話語各成分間存在著錯綜復雜的聯系,話語意義的通達不僅需要以語言各層面的聯系為依托,而且還需要大腦神經網絡的支撐。神經網絡受損傷就會產生失語。就翻譯而言,如果語言間差異影響了大腦神經網絡對語言轉換加工的控制,就會產生失譯現象。腦神經網絡與語言理解和表達的關系密不可分(見圖1)。
圖1 言語優(yōu)勢半球各言語區(qū)之間的神經連接通路(王德春等,1997:24)
神經通路也稱傳導通路,是神經系統(tǒng)內傳導某一特定信息的通路。以上各言語區(qū)間的神經通路圖示說明了以下六個問題。
第一,神經通路受阻,神經元不能傳遞沖動,會出現相應的失語癥狀。
第二,通路2 聽覺分析區(qū)至音素分析區(qū)(狹義的韋尼克區(qū))往往由于顳上回后深處白質病變而受損。受損后,神經元不能將聽覺沖動傳遞至音素分析區(qū),患者因此不能理解口語,不能復述,聽不懂他人的話語,甚至聽不懂自己的話,但閱讀、書寫和命名都沒有障礙。
第三,通路7 連接著視覺聯絡區(qū)和語義分析區(qū)。視覺沖動將客體信息從視覺分析區(qū)傳到視覺聯絡區(qū),經由通路7傳導至語義分析區(qū),激活概念表征。概念經由通路4進入音素分析區(qū)后主體就能給予客體以正確的命名。由于文字信息(通路6)與客體信息(通路7)的神經通路不同,所以客體視覺材料能讓人獲得正確的命名,但未必能保證其理解書面語言。通路6和通路5 不受損傷才能正確理解書面語言。文字信息由通路6 傳至音素分析區(qū)(解析物理特征、音韻編碼),再經由通路5傳至語義分析區(qū)(激活語義表征,實現詞句通達)。通路6 和通路5 受損會造成書面語言的理解障礙,導致失讀癥發(fā)生。
第四,語義分析區(qū)負責處理由視覺或聽覺輸入的信息。通往該腦區(qū)的神經連接7、神經連接6、神經連接5受損,視/聽覺信息都不能進入語義分析區(qū),語義編碼缺陷由此而生,出現失語義癥狀。失語義者不能理解所讀的文字或聽不懂所說的話。
第五,通路3 是連接布洛卡區(qū)和韋尼克區(qū)的弓束狀。它既是言語區(qū),又是連接兩大言語區(qū)的通路,此部位損傷可導致傳導性失語癥。多數患者有聽感知和聽理解障礙,有的患者表達很流利,但有大量的錯語。
第六,布洛卡區(qū)負責產生合乎語法規(guī)則的句子。這一腦區(qū)受傷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理解語法關系及處理詞語整合的能力,患者無法根據語言結構將詞語組織成符合語法的句子,因此出現失語法癥狀。
哈特布等(Khateb et al.,2007)認為“語言選擇的加工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此過程需要由一系列神經腦區(qū)組成的網絡來完成。該神經網絡中既包含了一般認知任務的加工,也包含了語言的加工……綜合性神經網絡負責語言產生中的轉換加工”(轉引自王瑞明等,2016:221)。翻譯中的理解和表達即語言的分析與選擇過程,是在神經網絡控制下進行的語言轉換加工的認知活動。正確提取源語話語意義是理解行為,正確選擇目的語語言形式傳輸源語意義是表達行為。意義與形式既相互獨立又相輔相成。神經機制與言語加工的關系不僅解釋了腦損傷性言語障礙產生的原因,同樣也可解釋認知性而非腦損傷性的言語障礙產生的原因。譯者作為健康腦的雙語者,如果出現認知障礙,不能認清語言系統(tǒng)內部的復雜關系,不能正確運用翻譯轉換規(guī)則,失語就不可避免。
翻譯是一種特殊的語言轉換活動,與一般意義的語言轉換不同。“語言轉換”指“第二語言學習過程中,特別是在較好地掌握了第二語言以后,個體經常需要根據不同的談話對象和語言使用情境,由所掌握的一種語言轉換到另一種語言(language switching)”的言語行為(王瑞明等,2016:208)。有研究表明,“雙語者的兩種語言系統(tǒng)存在著共享表征,且無神經結構上的明顯分離”(王瑞明等,2016:208)。語言轉換所共享的是語義表征,形式表征相對獨立,轉換的特點是雙語者能夠根據交際對象和情景成功地激活并提取目標詞或目標命題。翻譯是一種以傳遞源語信息為目的、極受限制的雙語轉換活動。譯者不僅要激活并提取源語信息,而且還要根據目的語的語言規(guī)則對所提取的信息進行編碼。所以說,翻譯是有條件的方向性確定的雙語轉換活動,轉換條件有以下兩個。(1)對激活或抑制信息的選擇。選擇源語被激活的信息,抑制與源語無關或不能順應目的語規(guī)范的信息,這是理解過程。(2)選擇符合目的語規(guī)范的編碼方式,抑制源語形式表征的負遷移,這是表達過程。就翻譯轉換而言,正確的理解是保證轉述源語信息準確性的先決條件。
神經連接6 和神經連接5 是筆譯理解的通路。如果此傳導視覺沖動的通路出現認知障礙(如不能識別編碼音韻或不能正確提取語法單位),那么視覺沖動就會受阻,文字的視覺表征不能進入語義分析區(qū),沒有語義的匹配視覺表征不產生意義,這種情況下譯者是無法理解原文的。語言差異使大腦不能成功地完成形義匹配任務,造成理解原文的障礙。
通路4也涉及形義匹配問題,但翻譯轉換中這一通路傳導的是在語義分析區(qū)匹配好的形義單位,如經過語義編碼的單詞、短語或句子。這些語言單位回到音素分析區(qū)時需要再進行一次音韻編碼,即用目的語的音韻或書寫表征置換源語的音/形表征。形式表征的改變并不改變與源語共享的語義表征。
通路3 負責翻譯中的語法和語篇編碼,涉及相關詞匯的句法信息(如詞類、詞序等)或語篇信息的編碼問題。語法表征和語篇表征的選擇皆以目的語規(guī)范為取向。由于布洛卡腦區(qū)廣泛參與句子構建和超句層面的言語活動,所以通路3受損不僅會影響譯者對原文的理解,也會影響翻譯表達的流暢性和可接受性。
非腦損傷性的翻譯失語癥雖然不是病理性的言語障礙,但這種失語有著與病理性失語相同的生物學機制。不過,翻譯轉換和語言轉換的神經機制還是有些不同的。有研究者對比雙語轉換加工的神經機制發(fā)現不同語言間既有相同的神經網絡機制,也有專屬性的神經機制的參與。專屬性的神經機制反映出的是兩種語言間表達機制的差異。這種差異是干擾譯者加工源語信息的輸入與輸出、引發(fā)翻譯認知障礙的主要原因。
普賴斯等(Price et al.,1999)運用PET成像技術研究翻譯和語言轉換現象,結果發(fā)現“翻譯和語言轉換的神經機制并不相同……翻譯條件下,前扣帶回和皮層下活動增強,而顳葉及頂葉的語言區(qū)域活動減弱。研究者認為這些區(qū)域活動增強是因為在翻譯過程中需要協(xié)調更多的心理加工過程,因此詞匯命名的皮層通路被抑制,而非自主加工的通道則得到了促進”(王瑞明,2008:111)。在翻譯神經機制特性方面,其他研究者也有類似的發(fā)現。鮑里斯等(Borius et al.,2012)發(fā)現對特定皮層區(qū)進行電刺激會引起一語或二語的詞匯命名或閱讀異常,但對翻譯能力不會產生什么影響。法布羅(Fabbro,2001)也發(fā)現翻譯的腦功能區(qū)獨立于一語或二語信息加工密切相關的腦功能區(qū)。這些發(fā)現都說明翻譯信息加工的神經機制與單語信息加工的神經機制有所不同。翻譯轉換的信息處理機制有其獨特性,既不同于一語信息加工,也不同于二語信息加工,區(qū)別主要體現在信息加工的過程不同。翻譯信息加工的過程如下:解碼源語音韻或書寫表征,提取語義表征,最后用目的語的音/形表征對源語語義進行再編碼,由此構建一個以目的語音/形表征通達源語語義表征的新語篇。
翻譯是一個拆、轉、合的信息處理過程?!安稹奔唇獯a,拆篇成句,拆句成詞,拆詞為語義特征?!稗D”即以目的語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取代源語語言符號系統(tǒng)?!昂稀奔淳幋a,以目的語的音韻或書寫形式進行編碼,將被激活的源語語義或語用信息整合為詞,然后根據目的語的語法規(guī)則組詞成句,組句成篇?!安?、轉、合”是一個檢索源語信息、產出與源語信息共享的翻譯語篇的過程?!安?轉-合”過程中任何一個神經通路出現認知障礙,都會導致失語。
翻譯分為三個步驟:(1)解析視/聽覺信息,分析字符串信息;(2)激活并提取語義或語用信息;(3)控制語碼轉換過程中的抑制和選擇,抑制源語形式表征負遷移,選擇符合目的語規(guī)范的形式表征,實現詞匯、語法、語篇的通達。在上述處理信息的過程中,任何一個神經通路出問題,語義信息的提取和傳導都會受影響,出現理解和表達障礙。筆譯中神經通路障礙與翻譯失語的關系有以下三個特點。
第一,連接視覺聯絡區(qū)和音素分析區(qū)的通路6出現認知障礙,加工符號串有困難,表現為不能解析符號的物理特征,識別聽/視覺詞或語言單位有障礙,不能正確提取翻譯轉換單位。
第二,連接音素分析區(qū)和語義分析區(qū)的通路5出現認知障礙,詞義或句義檢索帶有盲目性,容易出現類似聽/視感知障礙的失語現象。在這種情況下,譯者往往不能激活與源語共享的語義表征,既不能通達源語詞義,也不能有效地提取命題,確定句義。
第三,在語義分析區(qū)完成形義匹配的詞句經由通路4回到音素分析區(qū)進行語符切換。在這一過程中,譯者容易受到源語形式的干擾。當譯者不能有效地抑制源語形式表征的負遷移時就會出現目的語表達形式選擇的障礙,表現為譯者不能選擇適合目的語規(guī)范的形式來表征源語內容,這種情況主要是由不同語言系統(tǒng)差異造成的。
翻譯轉換有別于單語交際和雙語轉換的關鍵一點是兩種語言在形式上彼此獨立而語義表征則共享,處理好形式與內容的關系是避免失語的關鍵。
伊爾斯等(Illes et al.,1999)對熟練使用英語(L1)和西班牙語(L2)的雙語者做過語義和非語義加工的fMRI實驗。結果顯示,前額葉的左右腦區(qū)的激活程度在語義加工時比非語義加工任務更強烈;從激活區(qū)域來看兩種語言的激活區(qū)域很相似??梢娪⒄Z、西班牙語兩種語言在雙語者大腦中有共同神經系統(tǒng)控制語義的加工過程(張惠娟等,2003)。雖然伊爾斯等人的實驗是針對英西雙語者,但它說明不同語言的語義表征有共同的神經基礎。其他研究者的實驗任務也表明語義在雙語者腦中有共享的語義系統(tǒng)(Klein et al.,1994;白學軍等,2018:49;李榮寶等,2000)。共享語義表征正是翻譯轉換實現語義對等的基礎。
就語義理解正確性而言,檢測的評價標準是共享語義表征。語義表征的通達須滿足兩個條件。(1)神經通路6 和通路5 不出現信息加工障礙,視覺材料的語言形式單位(如詞素、小句)進入語義分析區(qū)(韋尼克區(qū))參與語義加工。在語義分析區(qū)語言形式單位激活語義加工,或參與語義特征的檢索,完成形義整合,實現詞匯通達,或辨識謂詞參與者的語義角色,實現命題的提取,命題是小句生成的語義核心。(2)判斷譯文與原文在詞或句的層面上是否有共享語義表征。在語義表征共享的條件下,語義特征對等則詞義對等,命題對等則句義對等。語義關系不對等意味著不是視覺信息加工失敗,就是語義信息加工失敗。
就翻譯表達而言,評價標準有兩個。(1)雙語是否共享語義表征,即概念表征是否對等。(2)目的語是否抑制源語形式表征的負遷移,能否選擇符合目的語規(guī)范的語言形式。由通道4回到音素分析區(qū)這一環(huán)節(jié)如果不能抑制源語表征負遷移,翻譯表達就會出現異常。
目前,“研究言語產生過程的實驗手段較少,組織實驗的難度也較大”(桂詩春,2000:37)。大多數言語產生的數據都是依靠觀察獲得的。對言語失誤或失語癥觀察獲得的言語數據能解釋言語產生過程中的某些事實。例如,言語失誤可反映規(guī)則知識運用的失誤,知識誤用導致言語計劃以及言語計劃執(zhí)行的失誤。同理,翻譯錯誤也能反映語符轉換知識(如程序性知識)運用的失誤,由此可推知翻譯認知障礙的性質和原因。特定腦區(qū)與視覺材料的音/形和語義加工有關。這種關聯性便是從翻譯言語中逆推神經結構和語言關系的依據?!耙坏┥窠浲烦霈F問題,個體語言機能就會發(fā)生明顯異常,例如失語癥”(白學軍等,2017:22)。因此,翻譯失語可反映特定神經通路的認知障礙與語符轉換加工障礙間的關系。正如言語失誤是言語產出過程研究的對象一樣,翻譯失誤也是翻譯語篇產出過程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
本研究的目的在于,通過期末考試對目標句筆譯錯誤性質的分析,判斷是否存在以下干擾翻譯思維的問題。(1)語形單位提取障礙是否干擾翻譯思維?檢測通路6和通路5認知障礙的產生與翻譯失語義的相關性。(2)通路5至語義分析區(qū)出現認知障礙是否影響語義加工過程?檢測命題提取障礙與目標句翻譯錯誤的相關性。(3)通過對具體表征和抽象表征相關性的判斷,檢測源語詞語具體性效應對翻譯對等詞產出的影響。
本研究以32名參與筆譯期末考試者為研究對象。被試都是青島某高校英語專業(yè)的學生。其中,11 人是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專業(yè)研一的學生,21人是三年級的本科生。他們都上過一個學期的筆譯課,都使用同一部教材,且由同一名教師授課,但分別參與不同任務的測試。測試1和測試2由研一學生完成,測試3由本科生完成。
本研究從歷屆學生翻譯作業(yè)中篩選出帶有普遍性翻譯錯誤的句子,將之作為推知被試認知障礙的語言材料。測試1 和測試2 為花園路徑句(Garden Path Sentences)。被試曾接觸過同性質的句子翻譯(比如,The girl told the story cried.)。測試3 的特點是源語以具體表征命名事件概念,而目的語則傾向以抽象表征來命名相應的事件概念。此試題用以觀察源語表征具體性效應負遷移對翻譯表達的影響,檢測被試處理具體表征和抽象表征關系的能力。被試在學習中接觸過這類句子的翻譯(比如,I can still feel Maggie’s arms sticking to me.)。雖然這三個檢測材料都是被試曾接觸過的語言點類型,但由于這類語言材料涉及的英漢語言差異較大,而且又都是失語癥、神經語言學、心理語言學、二語習得研究的典型案例(參見白學軍等,2018:119;張浩、彭聃齡,1990;崔剛,2015:172),所以能較好地解釋翻譯過程中的一些認知障礙問題。
翻譯失語有三種情況。(1)通路6 出現認知障礙,主要表現為視覺材料加工障礙,即解析物理特征障礙,如詞匯或語法編碼計劃單元提取障礙。(2)通路5出現認知障礙,主要表現為不能激活源語目標概念的語義表征,如不能提取詞義或命題。(3)通路4 和通路3 出現認知障礙,主要表現為能夠理解原文,但不能抑制源語形式表征負遷移,找不到合適的表達形式,出現類似傳導性失語癥的言語特征。本研究對以上三種情況各設置了一道句子翻譯題,旨在觀察被試翻譯語言特征與思維障礙的關系。
杰(Jay,2004:13-14)指出,“一個詞的理解始于音韻或詞形的辨識,終于概念的獲得?!哉Z的產出始于概念或意義,終于音韻、符號或書寫形式?!毖哉Z的產出與理解是信息加工的兩個互逆過程。言語產出中的詞匯通達與言語理解中的詞匯通達是有區(qū)別的,兩者信息加工步驟的順序不同。就筆譯而言,對源語進行知覺加工,提取視覺材料的語言單位(詞匯、短語或小句),是通路6 和通路5 的視覺材料加工環(huán)節(jié)。視覺材料加工正常才能激活語義分析區(qū)的概念表征,實現詞義或命題的通達。激活的目標概念是翻譯目標詞或句產出的起點,由此進入目的語詞匯通達和語法編碼的階段,即翻譯表達階段。表達階段信息處理通道是通路4和通路3,表達過程中語義表征激活詞匯或句子的形式表征,實現目的語詞匯或句子的通達。視覺材料的加工和語義表征通達的測試任務及結果分析如下。
5.3.1 語法計劃單元識別障礙與失語義的關系
測試1旨在檢測通路6和通路5的通達情況,檢測被試對字母串視覺辨識的結果與理解準確度的關系。測試任務如下:(1)語法計劃單位的提?。ㄈ缭~素、短語或句法單位)與花園路徑句消歧的關系;(2)提取語言計劃單位障礙對提取源語語義表征的影響;(3)完成句子翻譯,譯文與原文須有共享的語義表征,通達命題,表達通順。檢測結果顯示,91%的被試的翻譯未達到目標譯文的要求,翻譯錯誤皆因語言計劃單位提取失誤所致。例如:
[The cotton clothing is usually made of]grows in Mississippi.
目標譯文:[通常用于做衣服布料的棉花]產于密西西比州。
被試譯文:[這些棉衣]是用種在密西西比州的棉花做成的。
原文是一種語言處理過程中故意省略某些成分導致局部暫時歧義的花園路徑句,這種句子通常會給語言處理帶來理解困難。被試提取語言計劃單位時因啟動金博爾(Kimball, 1975) 提出的“早關閉原則”(The Principle of Early Closure)而錯誤切分了語法單元?!霸珀P閉原則”指“語言輸入過程中當進入的句子成分已構成一個詞組時應盡早將其關閉”(姜德杰、尹洪山,2006)。相對于“早關閉原則”,弗雷澤等(Frazier et al.,1982)提出了“遲關閉原則”(The Principle of Late Closure)。該原則規(guī)定“只要符合語法、句法處理機制就應該允許新進入的語言成分成為正在處理的句子結構的組成部分”(姜德杰、尹洪山,2006)。從另一個角度看,上面的檢測也可以說被試因違背了“遲關閉原則”,從而過早地關閉了句子結構處理的過程,所以錯誤地處理了句法結構信息。無論是哪一條操作規(guī)則出錯,都直接影響了音韻編碼和語法編碼計劃單元的提取,導致視覺材料的字符串加工錯誤。這種錯誤發(fā)生在通路6和通路5,可直接影響目標語義表征的激活。
被試過早關閉句法信息的提取過程是因為The cotton clothing正好可以構成名詞詞組,該詞組因此而被誤解為一個語義表征單元。翻譯中這類對書寫結構單元切分的錯誤可解釋為視覺信息通路受阻的現象。以上例句中方括號標出的語言計劃單位表明,正是句法結構切分的偏差導致翻譯單位提取的失誤,句首的名詞詞組才會被誤譯為“棉衣”。提取語言計劃單位是翻譯理解的第一環(huán)節(jié),這是一個對視覺材料信息進行分析以解碼源語形式表征的環(huán)節(jié),此環(huán)節(jié)直接影響到翻譯轉換單位的提取。不能正確提取翻譯單位就不能有效地消解歧義,譯文難免有誤。測試結果說明通路6音素分析區(qū)的判斷錯誤會直接影響通路5 至語義分析區(qū)的語義加工的準確性,從而影響譯文產出的正確性。
5.3.2 句法-語義加工障礙與失語義的關系
測試2 檢測句法和語義加工的情況?;▓@路徑句引起的暫時性歧義既有句法性的,也有語義性的。測試1因觸發(fā)早關閉原則,或者說違背遲關閉原則,語法計劃單位提取失誤,出現翻譯中的命名性失語現象,將“用于做衣服布料的棉花”譯作“棉衣”。測試2旨在檢測翻譯過程中語義計劃單位提取的情況,檢測任務如下。(1)在通路6通達且視覺材料的語言計劃單位提取正常的情況下,被試是否會出現語義信息加工障礙?是否存在提取源語命題的困難?(2)被試對屈折詞素的語法標記功能是否敏感?能否根據屈折詞素即時處理所映射的語義信息,識別謂詞與參與者的語義角色的關系?(3)要求被試完成句子的翻譯,譯文與原文保持共享命題表征。檢測結果顯示,其中6 位被試的譯文符合目標譯文的要求,而5 位被試因誤判參與者的語義角色而產出錯誤的譯文。例如:
[The florist sent the flower]was very pleased.
目標譯文1:[花商收到花],很高興。
目標譯文2:[收到花的花商]很高興。
錯誤譯文1:[花商送出了花],很高興。(2人)
錯誤譯文2:[送出花的花商]很高興。(3人)
檢測結果發(fā)現,11位被試所提取的語法計劃單位都符合任務要求,即原文有兩個命題:一個是The florist who was sent the flower,另一個是The florist was very pleased。根據順應目的語表達習慣的翻譯原則,第一個命題既可譯作獨立小句(目標譯文1),也可譯作短語結構(目標譯文2),兩個目標譯文的區(qū)別是語用性的,而非語義性的。錯誤譯文是誤判語義角色造成的。在加工雙語轉換信息的過程中,被試由于不能識別名詞在句中的語義角色,所以導致誤判了源語命題。
在研究失語癥患者使用屈折詞素障礙的問題上,研究者較傾向于認為“屈折變化詞素更有可能需要‘現場’加工處理”(崔剛,2015:153)。這種即時處理屈折詞素變化所標志的語法和語義關系的行為,無疑會增加大腦記憶負擔,所以容易出現理解失誤的情況。在失語癥研究中就有屈折詞素使用障礙的病例,如被動句理解障礙的失語法現象。根據格羅津斯基(Grodzinsky,1995)的解釋,失語癥患者無法順利地給名詞分配題元角色。
題元角色指與某個動詞相關的名詞在該動詞所表達的事件中所承擔的語義角色。題元角色是語義概念,它體現了名詞在參與事件過程中的語義身份和功能。每一個事件都有其相應的參與者,即語義角色。語言的理解和產出以事件為工作記憶單元。記憶單元的主要內容是命題。一個命題由一個事件、一種狀態(tài)或性質構成,是“可以作為獨立主體的最小知識單元”(Anderson,2010:123)。命題的核心是謂詞。謂詞是表示名詞語義性質或相互之間關系的詞。名詞的語義性質(即參與者的語義角色)與謂詞關系密切。謂詞和參與者的匹配可激活句子的命題表征。根據羅伯特等人對命題的解釋,“命題編碼是與信息的順序無關的”(索爾所等,2011:248)。
以Bill hit John為例。在這個小句中,被編碼的內容僅僅是John和Bill與打人(hit)這件事情有關聯。命題內容加工為句子后就必須按信息順序對參與hit的事件者(Bill和John)進行語義角色的分配。按正常的語序排列,第一個名詞是施事,即謂詞hit左邊的是施事,另一個名詞則為受事。處理被動句John was hit by Bill時,語法缺失癥患者無法給位于句首的名詞分配語義角色,只能按句中詞匯的先后順序來分配語義角色,錯誤地將句首的受事解讀為施事,因此產生理解錯誤。這種語法缺失癥解釋了測試2的誤譯原因。就命題表征而言,誤譯是語義性,但其中也有語法因素。弗里德曼等人(Freedman et al.,1985)的研究發(fā)現,不同的句法信息具有不同的神經處理機制。數、時態(tài)、語態(tài)等屈折詞素都是句法處理系統(tǒng)的語言要素。語法缺失癥狀之一便是動詞使用的錯誤,表現為“自發(fā)口語常缺乏動詞或動詞缺少屈折變化”(高素榮,1993:164)。
英語是表音文字,屈折詞素豐富,而漢語是表意文字,無屈折詞素,所以英譯漢者容易忽略屈折詞素的語法及語義信息,這就好比失語患者語言中常缺少屈折變化一樣。對屈折詞素反應不敏感會直接影響語義角色的識別,加大提取源語語義表征的阻礙,導致命題判斷失誤。如果屈折詞素在理解原文過程中成了信息加工的盲區(qū),其區(qū)別語義角色的功能就會被忽略,導致施受關系判斷失誤。其中的5 位被試正是把過去分詞sent 誤讀為過去時,才誤判了florist 的語義角色,把“收花人”理解為“送花人”,曲解了原文的命題,造成命題編碼錯誤。
測試2符合普勞特等人(Plaut et al.,1933)對語形單位和語義單位關系的解釋。“視覺信號首先激活拼寫層次的相關單元,然后對拼寫單元的激活被轉換為對語義層面相關單元的激活。如果該激活的信息恰好進入某一語義區(qū)域,就會與之先匯合,這一匯合區(qū)域被稱為吸引域。任何對該網絡的損傷,例如,某個節(jié)點或者聯結的喪失,就有可能改變吸引域之間的界限,從而使得有關的激活信息落入錯誤的吸引域之中”(轉引自崔剛,2015:172)。音素分析區(qū)負責語言形式單位的提取,語義分析區(qū)負責語義單位的提取。屈折詞素標記意義被誤析(比如,sent作為過去分詞標記被誤判為過去式),就會誤判名詞的語義角色,從而導致命題提取錯誤。翻譯理解過程是從原文語法單位和語義單位相互作用中提取意義的過程,對任何一個層級單位的誤判都會導致翻譯錯誤的產生。
以上兩個測試都是花園路徑句,翻譯錯誤皆源于不能成功消解歧義。測試1 是因為過早地關閉句法信息加工過程,錯誤提取了語法計劃單位;測試2是因為處理屈折詞素信息失誤,誤判謂詞參與者的語義角色(即題元角色)。盡管這兩個測試的語法性質不同,但都是在抑制歧義控制環(huán)節(jié)上出了問題?!皣獾难芯恳呀涀C明了抑制機制能減少歧義詞不合理意義的激活(Gernsbacher&Faust,1991),一旦歧義詞的一個意義得到確定之后,另一意義將受到抑制(Simpson & Kang,1994)”(白學軍,2018:185)。這兩類錯誤的主要原因還是在于雙語語言的差異,其差異增加了語言的陌生化程度,導致語言計劃單位提取失誤或屈折詞素語法功能的判斷失誤,進而干擾了大腦對抑制不合理意義激活的控制,錯誤地激活了不合理的語義表征。
5.3.3 翻譯表達障礙
測試3 的任務如下:(1)檢測已提取的源語語義信息與目的語語言形式相匹配的情況,即在通路6 和通路5 都不受阻的情況下,所提取的語義信息是否能經由通路4傳入音素分析區(qū)順利完成音義再匹配;(2)被試是否具備處理具體表達和抽象表達的動態(tài)轉換加工能力;(3)要求被試完成句子翻譯,譯文不僅應與源語命題表征共享,而且還應像源語一樣通順自然,符合目的語的表達規(guī)范。
[Putting her arm round her friend’s waist], Rebecca at length carried Amelia off from the dinner table where so much business of importance had been discussed,and left the gentlemen in a highly exhilarated state,drinking and talking very gaily.
目標譯文:飯桌上,先生們議論著一些要緊的大事。于是,利蓓加[摟著朋友愛米麗亞的腰]把她從桌邊拉開,讓他們去飲酒暢談。
測試結果顯示,其中7 人的譯文符合目標譯文的要求,能用漢語的抽象詞“摟”來翻譯英語的描述性語言putting her arm round,這是以抽象詞翻譯具體詞的引申譯法?!皳А钡恼Z義特征是“用手臂攏著”,與英語的具體描述性表達完全對應,兩者表達形式各異但語義表征共享。在共享語義表征的情況下,以抽象譯具體是一種語義動態(tài)對等的翻譯策略。另外14人雖然能理解原文,但卻找不到合適的漢語表達形式轉述原文的意義,只能死譯硬譯,將之譯作“將胳膊環(huán)過/環(huán)住愛米麗的腰、將手環(huán)繞在她朋友的腰間”,譯文帶有明顯的源語語形負遷移痕跡,這種語言表達特點與傳導性失語患者的言語特征類似。
傳導性失語癥患者“在語言理解和表達方面均表現出一定的障礙,復述障礙尤為嚴重?;颊叩淖詣诱Z言比較流利,基本上能夠達到使用語言進行交際的目的,但是找詞的困難表現突出?!瓘褪隼щy是傳導性失語癥患者最為嚴重的語言障礙”(崔剛,2015:41-42)。翻譯本身就是一種復述的言語行為,但此復述并非復制源語形式特征,而是用另一種語言創(chuàng)造性地復述源語信息的言語行為。如果通路4 或通路3 出現由語言形式差異引起的認知障礙,復述時就容易出現詞匯選擇、句式選擇等的表達性翻譯障礙,表現為語言不流暢或不符合目的語的表達規(guī)范。崔剛(2015:42)例舉了一位傳導性失語患者的復述障礙,其言語特征與測試3 的案例相同。該患者不能復述“拖拉機”一詞,但卻能用描述性語言說“在農村里嘎啦嘎啦走的”。醫(yī)生接著問:“在農村里嘎啦嘎啦走的是什么東西?”患者答:“那不是拖拉機嗎?”這說明該患者能根據語義特征命名客體,但卻不能用相對抽象的詞“拖拉機”完成復述任務。自然語言中不能被感官直接感知的是抽象性語言,而具體性語言帶有描述性,生動而直觀,能描寫出事物的狀態(tài)和特征。這也是為什么失語癥患者能根據所描述的語義特征說出“拖拉機”,但卻無法在不能直觀感知客體的情況下說出這個詞的原因。測試3 中死譯的情況也是如此。被試能通過直觀的描述putting her arm round理解源語,但卻不能激活源語具體表述和含同樣語義特征的漢字“摟”之間的聯系。如果能建立起這種聯系,就能注意到具體表述和抽象表述之間享有共同的語義表征,也能夠通過以抽象詞譯具體詞的引申法轉述源語的意義。這樣做不僅不會改變原文的語義,而且還能增強譯文語言的流暢性和正確性。
具體性語言比抽象性語言容易記憶和理解。“抽象語言材料貯存在語義系統(tǒng)中,其信息缺乏形象和結構方面的精細加工,提取時得到的意義較少。”(白學軍等,2018:193)。相對于抽象性語言,描述性語言的具體性效應顯著,其指代物更容易形成心理表象,便于記憶和理解。反之,抽象性語言不像具體詞那樣,缺乏較豐富的語境信息,理解難度較大。張浩、彭聃齡(1990)的實驗顯示,在隨機語境條件下,具體目標句的正確回憶率為70%,而抽象目標句的正確回憶率為35%。翻譯中抽象詞常常是理解的難點,而描寫性語言的具體性效應更容易讓學生譯者以直接翻譯的形式來復述源語。如果源語的描述性語言在目的語里傾向于用抽象性語言來表達,這通常會增加翻譯轉換的難度,選詞達意的反應時長明顯增加,產出源語形式負遷移下的硬譯、死譯句子的概率更大。源語表達的具體性效應負遷移對被試選擇表達形式的干擾性顯著。
以上三個測試分別從語法結構單元、句法-語義關系、詞與詞之間語義關系這三個方面,檢測了被試在翻譯過程中出現的認知障礙與翻譯失語的原因。在此提到的翻譯“通路”并非指由數級神經元組成的能傳導特定信息的神經鏈(如傳導聽覺沖動或視覺沖動的神經鏈),而是指譯者對語言各層級表征之間相互聯系的認知活動。實際上,不少失語癥、神經語言學等交叉學科的研究成果,都證實了語言各層級間的聯系的抑制與激活都與相關的腦區(qū)及神經通路有著密切的關系。譯者看不清語言內部的各種聯系可直接影響大腦對信息輸入和輸出的控制。因此,翻譯失語癥不是腦損傷性的,而是認知性的。雙語轉換加工過程中的認知障礙是導致翻譯失語的直接原因。
翻譯失語癥是因兩種語言機制差異的干擾而導致的雙語轉換加工障礙。翻譯障礙的言語特征在諸多方面都與病理性失語患者的言語行為相似。這種失語特征的相似性不僅體現在外顯的言語行為方面,而且也體現在翻譯轉換中語言加工的內在機制方面。本研究以神經連接通路和言語腦區(qū)功能的關系,解釋翻譯語言加工的認知神經機制和翻譯錯誤產生的原因。通過對被試翻譯的檢測與分析,發(fā)現他們的言語障礙與失語癥患者的腦成像病理機制有相似之處,這可為翻譯錯誤研究提供一個交叉學科的觀察視角,為神經語言學的翻譯研究提供一種案例分析的思路。目前,譯者行為研究受到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但神經認知機制與譯者失語行為的關系尚未進入人們的研究視野。隨著翻譯選擇行為、神經認知機制、語言內部機制與譯文產出質量的關系的相關研究的展開,翻譯轉換加工過程的認知機制也會隨之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