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順，就是父母錯了也聽之任之嗎?

閆燕秋

現(xiàn)代家庭文明建設(shè)離不開來自國學(xué)經(jīng)典的精神支撐，2022年，讓我們一起溫故而知新，從《論語》中感悟家風(fēng)。

“百善孝為先”，孝不僅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也是家風(fēng)建設(shè)中特別重要的一環(huán)，更是我們的做人之本。北宋文學(xué)家蘇轍曾說：慈孝之心，人皆有之。

重讀《論語》，讓我對孝道的內(nèi)涵有了不一樣的認(rèn)知。這要從我剛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小侄女說起。

一天，我的父親剛推著三輪車進(jìn)門，7歲的侄女就抓著他的手急切地問：“爺爺，你去哪里了？可把我嚇壞了，我到處找不到你，就怕你走丟或者摔倒了，趕緊讓爸爸給你打電話……”

因為靜脈曲張，父親行動不便。但他還是信奉生命在于運動，所以每天堅持騎著老式三輪車外出活動。那天，侄女放學(xué)回家后看不到爺爺很是擔(dān)心，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一幕。

當(dāng)時，我遠(yuǎn)在千里之外，與父親接通微信視頻后，他急不可待地給我說起這個事。說著說著，他的眼角就濕潤了。父親是被小孫女對他的緊張和關(guān)愛感動到了。而我，也被這一老一小的孝敬故事觸動了。

父親為什么急于表達(dá)這個故事呢？因為他干涸多年的“儲愛槽”被孫女關(guān)切的軟言柔語猛然間給充盈了，陡然升起莫大的自豪：哦，我又老又衰弱，竟還有人對我如此關(guān)切，且關(guān)切我的人是一個小孩，這份心意更加純粹和寶貴。

在年齡上，侄女比我小很多，可是在盡孝上，我卻不如她。羞愧之下，我重新閱讀了《論語》中有關(guān)孝的篇章。其中感受最深的當(dāng)數(shù)《論語·為政篇》中的兩段話，其中一段是：

《論語·為政》2.5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p>

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曰，無違?！狈t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p>

這段話的意思是：孟懿子向孔子問孝道?？鬃诱f：“不要違背禮節(jié)?！辈痪?，樊遲替孔子趕車，孔子又向樊遲解釋孝的含義，說：“父母活著，依規(guī)定的禮節(jié)侍奉他們;死了，依規(guī)定的禮節(jié)埋葬、祭祀他們?！?/p>

《論語》以“孝”為基本，孔子的這段話對孝的含義和具體行為方式做了明確具體的闡釋，對平日里我們?nèi)绾伪M孝有特別深刻、精準(zhǔn)的啟示。但是，要想理解《論語》里的孝道，在生活中真正盡孝，就必須對“無違”“禮”等關(guān)鍵字詞有深入的理解。

“無違”不是聽之任之，而是以柔軟心去感化

那么，什么是“無違”呢？是不違背父母的意志，由著、順著他們，他們想怎樣就怎么樣嗎？假如孝、無違就是依隨父母的意志，那稍微聯(lián)系一下咱們身邊的事，就解釋不通了。比如：

電視劇《熱愛》中，李雙全的老母親最大的愛好就是跑到小區(qū)促銷的商家那里領(lǐng)免費禮品。一天去領(lǐng)七八趟，使得商家見了她都怕，見了她就逃跑;

朋友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退休在家，最近竟然迷上姜和蒜泥養(yǎng)生，朋友為此苦惱不堪;

而我的母親，前幾年也總是在凌晨3點起床，去促銷場地排隊領(lǐng)雞蛋和幾塊錢一條的項鏈，還視若珍寶地送給我。

……

諸如此類的苦惱，我們有極大的概率會遇到?？赡芎鋈挥幸惶?，你發(fā)現(xiàn)父母變得不可理喻，固執(zhí)到令你無法容忍?？赡苡谐蝗?，我們自身也變得冥頑不靈，把子女的好言勸說當(dāng)成耳邊風(fēng)。

這種情形下，父母的意志明明是錯的，對他們的身心健康極為不利，我們也要順從由著他們嗎？

顯然不可以。

那又如何實現(xiàn)“無違”呢？如果把“違”理解成一種發(fā)端于憐憫心的柔軟，對父母永葆愛敬之心，柔軟以待，就解釋得通了。即使看不慣他們的做法，也要善巧方便地說服，要行柔軟的動作，不暴不戾，也就是孔子說的“禮”。

禮的本字是“豊”。豊，甲骨文的字形上部象征許多打著繩結(jié)的玉串，下部是壴，有腳架的建鼓，表示擊鼓獻(xiàn)玉，敬奉神靈。這就意味著“禮”離不開發(fā)自內(nèi)心的恭敬和敬畏。

再回到生活中，反觀我們平時的一言一行，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很少能對父母做到嚴(yán)格意義上的禮。我們不信他們那一套，看不慣他們的言行舉止和處事方法，覺得他們落伍了。就像朱自清在《背影》中對父親的看法一樣，“總覺得他說話不夠漂亮”“我心里暗笑他的迂”。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和父母的關(guān)系，總是因為看不慣、氣不過、溝通失敗而失去理智，免不得反駁他們，甚至言語不堪，大聲呵斥，簡單粗暴。

也許有人說：我一年到頭在外面拼搏不容易，小家庭也要辛苦經(jīng)營，哪有那么多耐心哄完孩子再哄老人?。?/p>

對，這就需要管理自己的情緒，要忍一忍了。如何在不自傷的情況下忍？在以后的專欄中，我們會給出具體的建議。但可以肯定的是，沒有關(guān)鍵時候的忍，就沒有柔軟;沒有柔軟，就不可能“無違”，只能死掐，相愛相殺。

唯父母疾之憂，即是“孝”

《論語》中，另外一段讓我感觸頗深的話是：

《論語·為政》2.6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

這句話的翻譯是：孟武伯向孔子請教孝道。孔子說：“做爹娘的只是為孝子的疾病發(fā)愁?！?/p>

這句譯文是楊伯峻先生的觀點，但很多朋友和我的體驗一樣，覺得不太好理解。關(guān)于這句話的解釋，學(xué)術(shù)界歷來爭議比較大，說法不一。鑒于此，這里我們不妨大膽地做個開放性的探討，從句式和順序上，把原句調(diào)整為“唯父母疾之憂”。然后再簡單了解一下“唯、疾、憂”這三個字的古意。

根據(jù)“唯”字的字源演變，“唯”的甲骨文字形是小鳥唯唯諾諾的樣子，是答應(yīng)、遵守、順從的意思。

“疾”的甲骨文字形，從大（人），從矢，字形像人腋下中箭，很痛苦的樣子，指的是父母身心的苦惱，不單單是身體的疾病?？鄬?yīng)身，惱對應(yīng)心。

憂，其實是心動的意思，對父母的苦惱有所觸動和感受。

經(jīng)過這樣調(diào)整后，“唯父母疾之憂”就可以理解為：對父母身心的苦惱有敏銳的察覺、深深的知曉，并且起心動念，要愛憐呵護他們。這樣解釋，是不是更通暢一些呢？

說到這兒，我又想起一對父女間的平凡小事。中秋節(jié)那天，一個朋友去看望身體不好的父親。她送了禮物，又幫父親收拾了房間，之后急急忙忙要走。父親叫住她卻欲言又止，女兒催促問：“爸，您有事快說呀，我還有急事呢?！备赣H局促不安地說：“去年你給我買的秋褲還記得嗎？再給我買一條吧?！迸畠捍饝?yīng)了。出門前，父親又叫住她說：“算了，別買了，我還不知道活到哪一天呢?！?/p>

朋友非常生氣，向我傾訴：“大過節(jié)的，老爺子說這話多不吉利？真氣人！”

我聽了卻簌簌流下眼淚。子女有子女的不容易，老人有老人的不容易，誰都怨不得。假如，她能知曉老父親的“疾”，就不至于生氣了。

老父親需要秋褲，又怕給子女添麻煩。老人家往往認(rèn)為自己年老不中用，所以有很深的自卑感，底氣不足，提要求時就顯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在這種心理下，但凡子女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情緒，他們都能馬上捕捉到，進(jìn)而懊惱自己活著只是給子女添麻煩。同時，又因恐懼死亡，所以才動不動提“死”。在一剎那，朋友父親一定是思緒萬千。如果女兒可以體察其“疾”，耐心地用柔軟的語言哄哄他，開開心心地承諾他，雙方就皆大歡喜了。

每當(dāng)逢年過節(jié)，人就特別容易感懷，心也跟著柔軟，凈說些軟綿綿的“情話”，比如：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墒?，如果沒有“無違”，沒有“唯其疾之憂”，恐怕陪伴不是長情，而是曠日持久的互虐、互傷。

我們學(xué)習(xí)《論語》中的這些孝道之后，下一次回家看望父母，在叩開家門之前，是不是也可以像孟懿子那樣，先問一問自己“何謂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