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儼少
1938年2月,我到達重慶。迫于時局,我不得已去投奔在第二十兵工廠任廠長的表兄李維城,并以雇員名義在秘書室工作,方才稍得安定。再后來,我在空閑時間畫了些畫,積得一些數(shù)目后,租到會場舉行了一次個展。開個展我沒有靠山,也不會交際,所以成績是不好的。但也碰到一些知音,如陳樹人、陳之佛、沈鈞儒、常任俠諸位先生。后來,我還去拜訪過豐子愷先生。他住在沙坪壩,在一個平岡上造了幾間草屋,前后矮籬遮護,還養(yǎng)了幾只鵝。豐先生平易近人,因無人介紹,我便自己闖進去,他不以我冒昧,后來還和我通過信。
在入蜀前,我行李中只帶了一本《錢注杜詩》,閑時吟詠,眺望巴山蜀水,眼前景物,一經(jīng)杜公點出,更覺親切。城春國破,避地懷鄉(xiāng),劍外之好音不至,而東歸無日,心抱煩憂,和當(dāng)年杜公旅蜀情懷無二。因之對于杜詩,耽習(xí)尤至。入蜀以后,獨吟無侶,每有所作,亦與杜詩為近。我曾寫滿厚厚一個小本子,可惜后來丟失了?,F(xiàn)在回憶起來,已是十不存一。1950年,我畫過一個《杜陵秋興詩意》卷子,共八段。卷尾贅以蜀中秋興所作,不敢仰攀杜公八首之?dāng)?shù),僅得六首,其他則茫然矣。也只在此時,即事懷人,作詩較多。這幾首詩,也記錄了我當(dāng)時的感情。抗戰(zhàn)勝利出峽后,此事遂廢,時或經(jīng)歲不作一詩。
《青嶂閑居圖》陸儼少
1939年暮秋,我?guī)М嫾匠啥寂e辦個展。我久已向往四川風(fēng)景之美。自入蜀來,三年之中,蟄伏重慶,只是偶或到過南溫泉、歌樂山等地。我認為,到了四川不到青城、峨眉,是為虛行,常蓄志一游,以償夙愿。這也是我到成都舉辦個展的主要目的。由重慶乘長途汽車出發(fā),中途在內(nèi)江住宿一夜。抵達成都之后舉目無親,只認識老友吳一峰,稍事活動后,便才相識了一些人。有人說,到成都舉辦個展必須得拜訪四川省教育廳長郭有守。于是,我?guī)Я艘患髌啡グ菰L他。見過之后,他看了畫說:“在成都開畫展,人事第一,作品第二。”我說:“二十年學(xué)畫,未學(xué)人事?!彼f:“那是開不好的?!蔽艺f:“既然來了,請大家看看。”后來,我在小客棧燈下草了一篇啟事,文曰:
“儼自知學(xué)問,好弄筆墨。比來二十余年,不敢自謂遂窺六法藩籬。顧于往哲名跡,略得寓目。間覽山川,留情云樹,每成一圖,廢寢忘食為之。覺古人造化,所在俱師,心神通悟,情性移化,襟懷既曠,風(fēng)節(jié)斯厲,詩為心聲,畫貴立品,夫豈異哉。良亦木強之姿,不能委順時俗,是以樂志田畝,耒耜躬操。冬夏讀書,春秋出游,窮巖幽谷,興到足隨。況以西川山川風(fēng)土之美,向往之情,積有日矣。會更喪亂,因緣入蜀,乃逼賤事,四載巴渝,輒用為嘆。今則幸遂夙志,將登峨眉,上青城,卷軸自攜,道出上郡,竊欲問藝于賢達之前,得一言以為重。夫物有感召,賞音匪遠,而敝帚自珍,固亦不作善價以沽。嚶既嗚矣,求其友聲,惟褒惟貶,可師可友,并世君子,幸有以教之?!?/p>
《雙松圖》陸儼少
后來,四川名士芮敬于先生說我這篇文章有東漢人氣息。經(jīng)他揄揚,畫展得到好評,有人甚至說我爆出一個冷門。
盡管如此,沒有后臺捧場,賣畫成績上不會很好的。但也多少賣了些,足夠川旅費以及其他開銷。于是,我又補充了若干幅,準(zhǔn)備下一個碼頭到樂山去開畫展。此時武漢大學(xué)西遷在樂山,畫展期間,校長王星北和教務(wù)長朱光潛兩位先生來參觀。他們說這是到四川以來看到的最好的一個畫展,這對我鼓勵很大。我回重慶之后,朱光潛先生還給我寄來一封長信,討論美學(xué)和繪畫的事,可惜這信后來丟失了。我的畫在樂山也賣出去一些,后又補充了一些,接著到宜賓去舉辦畫展。三個碼頭跑過,歷時三個多月,回到重慶,已是初春時節(jié)。此行游歷了青城、峨眉、大佛寺等名勝,也算滿足了自己入蜀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