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
夜深人靜以后火車的叫聲凸顯出來
從沉悶而不間斷的鐵軌震動聲
我知道火車整夜不停
一整夜誰家的孩子在哭鬧
怎么哄也不行一直在哭
聲音從兩座樓房的后面?zhèn)鬟^來
若有若無再遠一毫米就聽不見了
我懷疑是夢里的回音
這哭聲與火車的轟鳴極不協(xié)調(diào)
卻有著相同的穿透力
我知道這些聲音是北風刮過來的
北風在冬夜總是朝著一個方向
吹打我的窗子
我一夜沒睡看見十顆星星
貼著我的窗玻璃向西神秘地移動
2002 年11 月30 日
三個胖女人在河邊洗衣服
其中兩個把腳浸在水里 另一個站起來
抖開衣服晾在石頭上
水是清水 河是小河
洗衣服的是些年輕人
幾十年前在這里洗衣服的人
已經(jīng)老了 那時的水
如今不知流到了何處
離河邊不遠 幾個孩子向她們跑去
唉 這些孩子
幾年前還待在肚子里
把母親穿在身上 又厚又溫暖
像穿著一件會走路的衣服
2006 年9 月13 日
從風向推斷 那些搖晃的人們
最終將與春天和解 承認現(xiàn)實的可靠性
那些腳印 身影 呼吸 喊聲 笑容
都是真的 在他們呈現(xiàn)自身以前
夢境已經(jīng)分解和消化了生活的另一面
把幻影轉換為現(xiàn)場
這時老人 丫頭 小屁孩兒
都在彰顯著活力
乞丐也換上了單衣 健步走在路上
我跟三個熟人打招呼
他們的笑容分散在兩腮 而眼睛
被擠在一起 瞇成了一道縫
在春天 超越前人只需要半斤力氣
引領來者則需要速度和激情
我顧不上回答人們的問候 快步走著
幾乎要飛起來 若不是我及時伸出一只胳膊
把自己攔住 我將沖到自己的前面
2011 年3 月21 日
華北平原無限延伸,會到達天外,
于是大海封住了邊疆。
神是對的。在荒涼和凄涼之間,應該有個界限,
分開原野和波浪。我是否正在這條線上,
吸引了秋風?
當毛絨絨的太陽忽然飄起來,我頓時感到,
天地厚德,垂憐萬物,不棄眾生之渺小,
讓人心生暖意——
或以身相許,向天堂獻祭,
或咽下淚水,老死他鄉(xiāng)。
2014 年9 月20 日
在我塑造的泥人中有一個老婦
腰彎得厲害乳房干癟
牙也掉光了不還剩下一顆
嘴唇也癟了鼻涕也流出來了
臉上全部是皺紋
我把她命名為母親
她的身體里走出過好幾個人
現(xiàn)在她空了只剩下自己
總有一位母親是這樣
她已經(jīng)衰老疲倦
經(jīng)不住風塵的撲打
但依然堅持著不肯向時間屈服
我真想勸她歇一歇
我真想讓她回到童年——
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
四歲或者五歲
在土堆上玩耍天黑了還不想回家
2004 年3 月17 日
一群螞蟻在墻腳下住了多年
它們早出晚歸 把葉片和小蟲搬回家里
一路跌跌撞撞 有時一只甲蟲的尸體
會把它們累壞 甚至耗去半天的時光
有時我蹲下來觀察螞蟻
但更多的時候 我忙碌
騎車 坐車 人多擁擠
螞蟻的小腳走上一年 也到不了那么遠的
地方
我認識一只年老的螞蟻
它死的時候 把搬運的貨物丟在路上
它仰面朝天 好像睡著了
在一座喧囂的城市 除了我
沒有人知道它已經(jīng)死亡
我說的是小螞蟻 又黑又瘦 束著細腰
在我的樓下一住就是多年
我們已經(jīng)是老鄰居了
但我經(jīng)常忽略它們的存在
也許在螞蟻的眼里 人類都在瞎忙
2005 年10 月4 日
對面樓上 一個女孩在擦玻璃
居住多年了 我從沒發(fā)現(xiàn)這座樓里
竟有如此漂亮的姑娘
我恍惚記得 有一個小丫頭
每晚坐在臺燈前寫作業(yè)
有時星星都滅了 她依然在寫
仿佛只有燈光才能養(yǎng)育一個女神
現(xiàn)在她突然長大 出現(xiàn)在晨光里
用玻璃掩飾自己的美 用手(而不是布)
擦去玻璃上的灰塵
她擦得那么認真 專注
不留一點瑕疵 她把玻璃擦成了水晶
她把水晶還原成水
使我更清晰地看到
來自于畫布的一個少女
把神話恢復為日常的活動
整個早晨 我在窗前注視著她
見她一邊擦拭 一邊微笑
最后她拉開了窗子
讓陽光直接照在臉上
我看見她的臉 閃著光澤
有著玻璃的成分
2007 年10 月23 日
兩條道路在拐彎處合并在一起
像重婚 被法律所肯定
那么多拐彎的車輛和行人
不知要去往哪里 他們的方向感
是平面的 從不考慮下沉和上升
我站在路邊觀看他們
小樹從我身邊挪走了陰影
我想 也是的
在道路分叉的地方 肯定有人錯了
一錯就是一生
兩條道路在拐彎處合并在一起
像分居之后 在某處重逢
2007 年10 月28 日
沿河谷而下馬車在烏云下變小
大雨到來之前已有風把土地打掃一遍
收割后的田野經(jīng)不住吹拂
幾棵柳樹展開枝條像是要起飛
而干草車似乎太沉被土地牢牢吸引
三匹黑馬也許是四匹
在河谷里拉著一輛干草車
那不是什么貴重的草
不值得大雨動怒
由北向南追逼而來
大雨追逼而來馬車夫
扶著車轅奔跑風鼓著他的衣衫
像潑婦糾纏著他的身體
早年曾有悶雷摔倒在河谷里
它不會善罷甘休它肯定要報復
農(nóng)民懂得躲藏
但在空蕩的河谷里馬車無處藏身
三匹或四匹黑馬裸露在天空下
正用它們的蹄子奔跑在風中揚起塵土
烏云越壓越低雷聲由遠而近
孤伶笨重的干草車在河谷里蠕動
人們幫不了它人們離它太遠
而大雨就在車后追趕大雨呈白色
在晚秋在黃昏以前
這樣的雨并不多見
1999 年
直接與西北風對抗 我看可能不行
有必要讓一座大山擋在西面
并在北面安排幾座高峰
有必要在村前畫一條小河
河上有橋 便于人們出行
有必要讓解氏家族從黃河下游遷居此地
并在適當?shù)哪甏?出現(xiàn)一位詩人
一切安排妥當 我如期而至
來到河北省青龍縣雙山子公社王杖子村
用樹枝在地上寫下:“是的
這一切正如我之所料”
然后我轉身離去 成為一個他鄉(xiāng)人
2007 年10 月11 日
假如我是你 我就乘坐云彩回去
在一座山下落腳 找到自己的母親
假如我是你 我就冷不丁地推開門
把母親嚇一跳 然后露出頑皮的笑容
假如我是你 但是 我不是你
我只能坐火車倒汽車再走幾里山路回家
當時母親不在 她去田里干活還未回來
家里鎖著門
假如你是我 你該怎么辦?
你是否坐在門墩上 縮回童年
抱住母親的大腿不讓她走遠?
或者擦去鼻涕 跟在母親的身后一路追趕?
假如我是你 我就縮回母親的肚子里
經(jīng)歷再一次出生 兩次擁有同一個母親
2007 年10 月11 日
游子走遍四方而故人不動
— — 題記
到此為止吧 實在走不動了
先人們放下?lián)?在此地歇腳并支起窩棚
此后沒有再移動 一個村莊從此誕生
沒有墳的地方不能叫故鄉(xiāng)
為了扎下根子 先人們進入土地
組建了一個地下村莊
有了棚子 有了墳地 還需有孩子
于是一個家族開始生育繁衍
采集和耕種 把炊煙送入天堂
我到來的時候 爺爺已經(jīng)衰老
爺爺?shù)絹淼臅r候 他的爺爺已經(jīng)死亡
上溯到第一代 是一家逃荒人正在流浪
他們走到一座山前 見天色已晚
就放下?lián)?開始埋鍋造飯
后來星星聚攏在一起 圍住了月亮
2007 年10 月13 日
那在山灣的村莊里晾曬谷子的人
是我的母親她的視線以外
大約有上百道山梁阻止她眺望渤海
還有許多柵欄阻擋大風和古人
但時光依然順著河水流向下游
兩岸成片的村莊和隱約出沒的人們
多么恍惚有時他們是真的
有時純粹是夢境
我曾經(jīng)遇到一個敲門的人是個幻影
當我打開門他已經(jīng)在泥土里隱身
所以當我的已經(jīng)過世的爺爺和奶奶
越過山脊走到了秦皇島或石家莊
請你不要伸著胳膊上前阻攔
他們有權看望我們的生活
并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歇息觀望著
云彩一樣漂浮的人群
而我的母親不走她晾完谷子
還有黃豆她曬完黃豆
還要翻曬山坡上的泥土以備明年耕種
這個秋天她是如此忙碌
與她一起忙碌的還有我的父親
2004 年12 月6 日
田野放低了自己 以便突出燕山
使巖石離天更近
山頂以上那虛空的地方
我曾試圖前往 但更多的時候
我居住在山坡下面 在流水和月亮之間
尋找捷徑
就這樣幾十年 我積累了個人史
就這樣一個山村匍匐在地上 放走了白云
據(jù)我所知 那些走在老路上的
拂袖而去者 多數(shù)回到了天堂
剩下的人打掃庭院 繼續(xù)勞作和生育
燕山有幾萬個山頭撐住天空
凡是塌陷的地方 必定有燈火
和疲憊的歸人
他們的眼神里閃爍著光澤
而內(nèi)心的秘密由于過小 被上蒼所忽略
我是這樣看待先人的 他們
知其所終 以命為本
在自己的里面蝸居一生
最終隱身在小小的土堆里
模仿燕山而隆起
外鄉(xiāng)人啊 你不能瞧不起那些小土堆
你不知燕山有多大 有多少人
以泥土為歸宿 又一再重臨
燕山知曉這一切 不遺忘這一切
因此山不厭高 水不厭深
塵世不厭匆忙的過路人
我只是其中之一 但我之所愛
已被燕山所記載 也被土地所承認
2009 年6 月25 日
山谷里 空氣順著斜坡下滑
落葉在搶占角落 還有一些正在飄零
事物加快了下沉的速度 黃昏從天而降
我看見低處的陰影越積越厚
它們的目的是包圍一盞燈
憑我的力氣 截住一股涼風綽綽有余
但我控制不了陰影
凡是來自井底和墻縫的東西我都恐懼
整個村莊都被暮靄淹沒了
這不能怨我一個人
不是還有村長么?
他有領導活人和死者的能力
他見過鄉(xiāng)長和縣長 并在月亮下面
得到過神的接見 此刻他在哪兒?
我這樣想著 黃昏已經(jīng)變暗
整個山谷就要被夜色填平
小路上 另一些人
也在走著 是那么零散 模糊
卻懷著足夠的理由向燈火靠近
2010 年1 月11 日
在山區(qū) 收割機很難派上用場
相比于月牙 還是鐮刀更實用
可以收割 也可以砍伐
沒有必要掛在天上 那就掛在墻上
一顆釘子可以掛鐮刀 也可以掛草帽
如果活不下去了 也可以吊死一個人
二十歲以前我一直在農(nóng)村
我使用過的鐮刀不計其數(shù)
沒有一把是好使的
好鋼都用在了刀背上
好看的姑娘都嫁到了外村
誰要說熱愛勞累那是胡扯
誰贊美收割就讓他永遠留在農(nóng)村
留在人民公社 摘掉草帽 曬在太陽下
我說的是舊歲月
活不下去的人都死了
活下來的人
有的來到城里 成了農(nóng)民工
2010 年1 月13 日
野菊花編織的花冠 我戴過
而且不止一次 但我沒有戴過光環(huán)
因此我羨慕彩虹 總想有一天
它正好落在我的頭上
這想法雖然幼稚 卻很浪漫
我計算過 穿過三道彩虹需要兩小時
赤腳的孩子們跟在后面是個累贅
而甩掉他們非常困難 他們會奔跑
并發(fā)出尖聲的叫喊
我打算偷偷出去 從前山繞到后山
如果云彩肯幫忙 就把村莊遮住
當那些臭小子圍住我時 我已經(jīng)
從遠方回來 帶回無數(shù)個秘密
卻秘而不宣
哈哈 就這么做 我想好了
我要貓著腰 輕輕地走
讓雨點擦去我的腳印 可是雨呢
什么時候下?雨啊 幫幫我吧
你若同意 就在出發(fā)之前
爆發(fā)出閃電和雷聲
2010 年1 月16 日
把小草按在地上 算不上什么本事
秋風所彰顯的不是力氣 而是凄涼
我知道這是對我的威脅 其警示意義是
如果你不服氣 就摧毀你的意志
然后吹涼你的身體 讓你在離家的路上
無限悲傷
顯然這是一次錯誤的對抗
我無意與秋風交手 我的手用于抓取沙子
最后剩下的是手心里的時光 其余都漏掉了
就憑這一點 我不是秋天的對手
請你松開那些小草 我認輸了
趁著夕陽還在山頂上閃光
請你給我一條出路
讓我把一生的苦水喝下去
然后灑淚而去 消失在遠方
這樣可以嗎 秋風啊 看在上天的分上
饒恕那些弱小的生靈吧 如果你非要
顯示毀滅的力量 就沖我來
把我按倒在地 再用塵土把我埋葬
2010 年1 月18 日
在烏云聚集時出走 這無疑是
一種對抗的信號 容易引起天空的憤怒
我說的沒錯 先是悶雷在遠處轟響
隨后山脈在暗中移動
這時奔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一旦空氣也跑起來 暴雨隨即來臨
最使我心慌的是
一股旋風也在追我 這個家伙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我用手指著它
厲聲喝道:呔!不要再追我!
它就站住了 隨后化解在空氣中
暴雨來臨時 靈魂是虛弱的
在追逼之下 我敢跟它拼命
這時懸掛著雨幕的黑色云團
鋪排而來 第一個砸在地上的
不是雨點 而是雷霆
與我一起承受打擊的還有荒草
螞蟻 甲蟲 和曠野上的石頭
它們比我還要卑微和恐慌
卻堅持著 從未埋怨過自己的命運
2010 年2 月4 日
火車連夜開進燕山
凌晨三點到達興隆這是晚秋時節(jié)
正趕上一股寒流順著鐵軌沖進車站
把行人與落葉分開
在樹枝和廣告牌上留下風聲
凌晨三點星星成倍增加
而旅客瞬間散盡
我北望夜空那有著長明之火的
燕山主峰隱現(xiàn)在虛無之中
二十年前我曾登臨其上
那至高的峰巔之上就是天了
那天空之上住著失蹤已久的人
今宵是二十年后
火車被流星帶走夜晚陷入寂靜
在空曠的站臺上我豎起衣領等待著
必有人來接我必有一群朋友
突然出現(xiàn)樂哈哈地抱住我
必有一群陰影在涼風之后
消失得無影無蹤
1999 年10 月
河套靜下來了 但風并沒有走遠
空氣正在高處集結 準備更大的行動
河灘上 離群索居的幾棵小草
長在石縫里 躲過了牲口的嘴唇
風把它們按倒在地
但并不要它們的命
風又要來了 極目之處
一個行人加快了腳步 后面緊跟著三個人
他們不知道這幾棵草 在風來以前
他們傾斜著身子 仿佛被什么推動或牽引
2007 年4 月6 日
(選自詩集《河之北》,花山文藝出版社2017 年8 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