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小林
—— 給三星堆遺址
這些神秘的青銅面具,不知當(dāng)年是
戴在春風(fēng)臉上,還是冬雪臉上
走出展廳,我們把那些面具上依稀可見的
微笑與喜悅提取下來,刻進自己的臉頰
臉,由此成了三星堆遺址的又一新的發(fā)現(xiàn)
下一批來參觀的人,無需一一入館
再下一批,也是這樣
按先后順序,依次參觀上一批人的笑容
如此傳承三千年,甚至更久,每張臉
都將座落成博物館,笑聲將成為鎮(zhèn)館之寶
世間所有的開挖發(fā)掘,將止于訪古與懷舊
而笑容,將被鑒定為唯一不朽的文物
傳之后世
一塊巨大的石頭,被立在北方的公園里
它曾經(jīng)是南方最突出的一部分
是峭壁、是峰巒、是島嶼、是岸,現(xiàn)在
它成了雕塑,與日月、胡楊和風(fēng)霜一起
壓住了北方的蒼涼與空,同時又以
精雕細琢的紋路,留住了人們對南方的依戀
它被置放于必經(jīng)之路,正面是一尊威武的
雕像,背面是大面積的留白,像是
刻意空出來的想象空間,由于被路過得
太多,被祈求得太多,漸漸的,它被各種心思
和眼神磨得有些變形,以致局部已經(jīng)開始風(fēng)化,
整個重量,也明顯比先前
減輕了許多
但它仍舊風(fēng)雨無阻的屹立著,被注目
被托付,有時也被無限地神話和依賴
仿佛它就是王,就必須呼風(fēng)喚雨,并掌管萬物,
就這樣,它內(nèi)心的沉重,漸漸超過了體重
直到某一天被一場大風(fēng)掀倒
人們才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它并不是一塊石頭
而是一尊面具
(以上選自《星星· 詩歌原創(chuàng)》2021 年11 期)
花掉落之后,春天即刻變輕,樹枝
突然往上升了一截
先前伸手就能觸摸的位置,現(xiàn)在
踮起腳尖,也夠不著了
多么慶幸啊,失去一朵花,卻與凋謝
相差了一段距離
天空太空曠了,以致讓迷途的鳥
連四處碰鼻的機會也沒有
鳥只能橫下心來,沒日沒夜地飛
實在飛不動了,就用翅膀
狠狠地抽打時間,直至疼痛難忍,才朝著
臉上最疼的那邊,飛走了
—— 和胡亮兼致涪社諸友
六七個人,每人一平米午后時光
這已經(jīng)足夠,但我的茶房,確乎有
十二平米,這讓涪社諸友在寒舍獲得的
悠閑,多出了幾個平米,也讓整個下午
比此前寬闊了幾個平米,這幾個平米
應(yīng)該足夠鐫刻一棵樹的綠意,臨摹
幾朵云的天涯,甚至三兩秒鐘里程
便可回到南宋與東晉,但我知道,寬闊
有時不過是另一種狹窄,就算寬過
所有人的心,卻未必容得下一個人的沉默
——致楊然
你來信說要寄東西給我,但沒有確切地址
其實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
居無定所,如果你確實要寄,只要不寄給
春風(fēng)
任何地址都是對的,要是加急
可以直接寄給我的崎嶇或者山林
也可以寄給我的月光、白鹿和任意一場雪
你寄的東西我肯定都會喜歡
若能順便寄點冉義的炊煙、竹麻、晨曦
或者鳥啼,那就更合我意了
但不能寄懸崖、迷霧,更不能寄枯井和
斷壁,我已經(jīng)到了我的暮年,實在不敢
確信,自己還能有多大的承受力,這一點
相信你是理解的
眼看就立夏了,我的春天,也很快要
讓出去,即便如此,我仍會挑選一個
既能悲欣,也能進退的地方,享用你的
禮物,但我已是局外之人,心遠地偏
除了能對你說聲謝謝,也沒什么好還禮的
只能爭取在順風(fēng)的時候,來冉義看你
順便也看看你的南山
詩人逸塵土認為:一個人的體重包括
他的血液、骨頭、毛發(fā)以及一生的得意、
失意,再加附著于人體的身外之物,當(dāng)然
計算過程中,他注意減除了行囊和服飾
并特別強調(diào)是一個裸體
但在我看來,這樣的計算仍顯得有些草率
比如一生的蹉跎、消極,偶或兇險的目光、
虛偽的笑靨、靈魂的陰暗,以及面對
一桿秤的膽怯……
這些影響重量的因素,他幾乎沒有提及
我猜,這并不是他不愿提,或者遺漏了
而是在稱量自己的斤兩時,他不敢把自己
完全暴露給一桿秤,他怕暴露了內(nèi)心的一切
反而會使自己變得更輕
(以上選自《草堂》2021 年1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