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雪

想必此刻，我已經(jīng)連續(xù)做了兩個夢了。當我睜開眼的時候，窗外的雪，下了一個晝夜，淡黃色的門簾被寒風吹卷成一團，包裹著稀疏的窗紗，宛如蟬翼。

我回想夢里的樣子，又常常想不起來，倘若有一些細小的波瀾，也必是故鄉(xiāng)十年來念舊的光景。過去的人，陳年舊事，每每浮現(xiàn)在眼前，總能引起無限的感傷。子夜時分，睡夢未成，越是難睡，失眠也就愈發(fā)嚴重，回憶讓人痛苦，讓人有懷想之感，始終伴隨一種漂泊的意味。

我出生那天，下了一場大雪，在娘胎里，多睡了半個多月，挨到除夕頭天才落地。出生后，我被帶到書房靜養(yǎng)，房子是祖上修建的，屋頂有一個煙囪，嵌在書房與廚房的邊角處，兩房之間，留一豁口，可以燒火取暖。據(jù)說，幼時我睡眠好，從早到晚，餓了才醒，醒了也不哭不鬧，喝完奶，繼續(xù)睡，眾人皆夸我乖巧。老人常說，晨兒天生地養(yǎng)，是菩薩所賜，睡眠不可憂心，將來必定成大器。睡得好，是福，長得胖，是緣，我因福得緣，長得又白又胖。記憶里，母親不語，很少說話，遇到夸獎我的，也是淡然道謝。家中客人少，天氣大好時，母親抱著我，左搖搖右晃晃，看玻璃窗外的雪，寂靜微小，默不作聲，和諧如襁褓中的我，自帶一種閑適的安然。

雪花飛如玉，母親的心，同雪一樣純凈，我在她懷中，溫暖隨她，心跳隨她，呼吸隨她，平靜隨她，日后長相隨她，喜好隨她，衣食住行樣樣隨她。每日在她輕撫下入睡，舒適愜意，眼中有雪，雪影中有對母子，睡得燦爛而甜。

有時雪下得很大，堆積在窗前，閃閃發(fā)光。斜陽照在雪上，皚皚恢弘，大放光彩，如金銀財寶。高原氣候反常，上半天飄雪，下半天落雨，我分不清雨和雪的關(guān)系，朦朧之中只覺得好睡。野風吹來，搖晃著四季海棠，一簇簇的，帶著清香。石榴樹也隨風搖擺，枝丫蜿蜒而堅挺，日照在黃昏落日下，是一幅龐雜的畫。樹枝白了，瓦片白了，草地白了，天地一片雪白，萬木老去，枯葉落盡，庭院更加古樸，讓人感到清寒。醒來看到雨落在雪上，雪本明凈爽朗，被春雨沖淡了秀氣，多了一份質(zhì)樸的凄迷。夜空明朗，黃月掛在星辰上，雨雪從窗臺滾落，一點點流逝，像母親的淚。

夜晚雪堆得奇高，書齋沒有燈光，僅能從臥室透過一點光亮。殘陽一沉，星星升了起來，如畫片，我一張張翻開，極為好看。瞇著眼，相互簇擁的云團從眼前掠過，影子倒映在雪水的波濤上，星云抱在一起，緊跟在我身后，止不住產(chǎn)生一種隨我而行的幻覺。走到深處，仿佛來到了異鄉(xiāng)，天上白云飄飄，延綿至空谷野地，將叢林染白，迎頭飄著大雪，落在身上，瞬間化為烏有。漫長的時光，陳述不盡的往事，都在大雪紛飛中隨冬雪、春雨、浮云、星空，倏然消失，神秘又帶著感傷。后半夜睡得沉，恍若一世，天地之間，睡夢之中，有說不盡的遙遠。

小時候我愛生病，尤其是五歲以前，氣候大變，必病一場。每年冬至一過，雪就開始下。臘月的雪，陸陸續(xù)續(xù)，可以連下好幾日。那時小姨在醫(yī)院工作，打針方便，家里的柜子里一直堆滿了輸液的瓶子。因為生病乏力，我常以為窗外的雪，更白凈了一些，很夢幻。書架背后是庭院，有小橋，有流水，有園林，雪天看出去，空曠蒼涼，冷冷清清的，若天上云多云白，又仿佛步入天宮，躺在了天帝居所，流云相隨，萬物高潔。須臾飛來兩只鳥，一只在覓食，一只在鳴叫，整潔的草地上，除了貓爪痕，還有鳥的印子，齊刷刷的，又密又麻，散落的羽毛，累積在一塊兒，鋪成巨大的一片白。鳥兒無所事事，閑繞著屋宇上下竄動，翅膀上抖落的雪霧，同啼鳴聲在茫茫大地中消失。我喜歡看鳥，也盼望著鳥歸來，成對的鳥落在窗前，我躺在床前，一個人，烤著火，輸著液，含著糖，看成對的鳥在雪中嬉戲，雖寂寞相伴，倒也不亦樂乎。

天空放晴，我病也好了。院子里的池塘結(jié)冰，安靜得出奇。我戴著皮手套、圍巾、棉帽，裹得像一個身體羸弱的老者，冷風刮過臉頰，冷颼颼的，嘴里呼出的白氣，也解不了寒。雪比鞋高，踩在腳下，頗有體感，一層層，一片片，濕潤清涼，像洗盡了埃塵，干凈利落，泛著白光。伸手抓起一個雪球，捏成饅頭狀，用力一拋，散落成一團。白雪很快漫過了腳踝，風輕輕一吹，人就會倒，空氣清新而潤，冷冷地貼著肌膚。不知不覺，腳下的雪越積越厚，雪白晃眼，如未打理的白色田埂。

母親第一次帶我堆雪人。雪人無固定的形狀，沒有腳，沒有眼睛，兩節(jié)樹枝做了手，嘴上插著半截胡蘿卜，立在黃土上，如“四不像”，身軀被鐵鍬拍滿了印子，看起來高大威猛。我找了兩塊碎石，做眼睛，可惜塞不進去，又到廚房摳了兩顆豌豆米，不一會兒就從臉上掉了下來。融化后的五官，看起來有些丑態(tài)，白雪和了稀泥，在黃昏的照耀下，徐徐匯成一灘白凈的水，深吸一口，有股山林的野氣。我想了想，作罷，沒有再繼續(xù)堆下去。缺了眼睛的雪人，像一個永遠都在沉睡的孩子，托著不完美的軀體，永恒地長眠于混沌的世界里。落日將它凈化，揮發(fā)成透明的水，細細地流淌，清澈明亮，流經(jīng)泥土、巖縫、根莖，永遠不會干涸，永遠是生命中絢爛的延續(xù)。草木因此而綠，雪人因此而萬古，我因此而降臨。

進了屋，空氣也安靜了，聽得見化雪聲。暮色由遠及近，天逐漸昏暗，炊煙寥寥，風從廚房吹過，飄來一縷飯菜香。填飽肚子，大人開始打牌。母親飯后會給我講幾個童話故事，然后囑咐我累了就去睡覺。房間里柴火燒得旺，通常我要喝點綠豆湯解渴，然后自顧自地玩。書架背后是我捉迷藏的場地，我獨自躲，獨自藏，獨自找，從沙發(fā)跳到書桌上，又蹦到柜子里，那些紙質(zhì)優(yōu)良，裝幀精美，頗有值得珍藏的書籍，屢屢被我損壞或搗鼓得凌亂不堪，經(jīng)常免不了挨一頓揍。書架的對面掛滿了外公的水墨畫，他喜歡畫雪景，畫雪鳥，畫積雪中的花花草草，一片灰白一片艷麗，畫中藏著燦爛生機，栩栩涌動頗有靈氣。每年冬天，都是繪畫的好時節(jié)，夜里下了雪，次日陽光大好，外公圍脖戴帽，獨坐在院子中，冰雪融化的涼風拂過眉梢，劃過額頭，形成一股淡淡的暖流，深吸一口，便流淌進了身體里。人被春意喚醒，瞬間來了精神，清朗不少，仿佛吸納了山河大地，日月星辰的勃勃生機。人有魂魄，有精力，繪畫有元氣，接地氣，故幾十年如一日，人越活越久，畫越描越多。終也、萬物收藏也，一幅幅畫，像漫山開過的野花，一天天做舊，從里到外，慢慢變黃，只剩下悠長的歷史蹤跡，閉藏在一波三折的思緒里。每每看見這一面墻，我都不敢動，就連墻下擺放的地毯，也不敢踩，更別提外公作畫時用的徽墨歙硯了。

有幾次，我玩得太盡興，竟自顧爬上了竹椅，將擺設(shè)在香爐旁的亞麻畫紙對折成各種形狀，還試圖翻出外公收藏的各類名家碑帖。母親聽見聲響，跑進書齋，看見滿屋的紙屑，狠狠打了我一頓。那天晚上，我突然發(fā)燒，時而迷糊時而清醒，夢里，朔風狂吹，我蓋得多，半夜大汗淋漓，感覺身體隨雪花飄了起來。恍惚中，我長出了翅膀，四肢蛻變?yōu)榱擞鹈?，迎風飄舞，越過了書架，飛出了窗外，沿著開闊的大地，穿梭于森林之中，在湍急的河水，峻峭的山巔中輕盈翱翔。我雖然閉著眼，但依舊領(lǐng)受到了清風，遇見了太陽，尋到了向往的綠色仙境，與不知名的鳥兒一起舒展著雙翅。鳥在身旁，我在云上，經(jīng)過跋山涉水，卸下了一切重負，達到了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仿佛變成了鳶，成了鸮，成了隼，最后選擇了某種鷲的形式，成為了最獨立，最伶仃的孤禽。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睜開眼，額頭上放了一張濕毛巾，像豆腐塊，又接連喝了好幾杯水，體溫才恢復正常。臨近年三十，親戚相互串門，我是長子，又是獨苗，因而母親常帶我門前迎客。我嘴甜，喊人也親切，深得長輩的表揚。經(jīng)常只要一顆糖果，他們就能把我牽走，帶我去瀛洲園看雪，坐搖搖車，逛集市，到了吃晚飯的點，才把我送回家。

記憶里公園是散漫而安詳?shù)摹Ｉ疃瑫r令，百草凋零，光禿禿的樹枝，偶然冒出新芽，像一滴質(zhì)樸的翡翠。站在樹下，寒風撲面而來，露珠滴落在手上，忍不住打一個冷顫。在林蔭下徘徊久了，袖口，褲管都濕漉漉的，身心由內(nèi)而外襲來一股沁心的冰涼。

眾山環(huán)繞的公園，泥土氣息濃厚，很原始，很古樸，仿佛置身于桃源，恬淡而寂寥，有一種佛境的禪意。湖畔兩旁的小路，覆蓋了白雪，倒映著雁影，明爽又潮濕。大雁低空飛行，排成長線，凄涼如遠方的深山，一會兒飛進霧中，一會兒踩在雪上，以古木、殘枝、斷壁為巢，雁姿雄壯，傲慢任性，好似吸了山地的元氣，長鳴不絕，延綿如暗夜的月，雁在月中飛，月在云中過，群雁配上潔白的雪色，恍如微茫的畫卷。

瀛洲園正中，有一湖泊，湖邊賞雪，也算一種雅致。正午過后，空氣極佳，大片白云飄在天上，清凈太平，山影重疊，湖心一片肅穆。船舶寥寥無幾，零星散開在水面上，老者垂釣，遠遠看得見釣竿。岸邊碩大的荷葉碧綠呈翡翠色，千姿百態(tài)般舒展開來，綽約如柔弱的女子，披上雪亮的裙擺。魚在裙下穿梭，搔弄得荷梗蠢蠢欲動，又不忍作丑態(tài)，只能故作矜持，強忍歡笑。葉朝藍天，龐根戲水，矯情畫面可以入詩，讓人心醉。

雪天捕大魚。開了船，天氣也沒有那么冷了。船上的水鳥，叫得清脆而短促，幾只膽大的，站在船頭，啄食腳下的蟲米，正吃得開心，忽聞遠山綿長的鳥鳴，便四散而去，飛得極快。漁夫撐一只船，裹了厚厚的棉衣，風吹起衣袖，像飄在水面上的仙人。船身鋪滿野草，干凈陳舊，日光燦爛，水波粼粼，船板上，船篷上看不到一粒雪珠。湖面蕩起波瀾，一浪接一浪，有規(guī)律，也有節(jié)奏。雙槳在兩邊劃開，船尾拖著長長的漁網(wǎng)，從湖畔駛向湖心，稍作休息，很快劃向?qū)Π丁O人憑借嫻熟的技藝，不斷揮灑魚竿，網(wǎng)越收越緊，大魚擠小魚，一擁而上，漁船行駛個來回，滿載而歸，一幅《江雪》畫面。景如柳宗元所云：“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p>

公園逛了大半圈，我不想走路了，于是趴在大人的肩膀上裝睡，不料弄假不成，真的睡著了。等醒來時，我已經(jīng)到了母親懷里，睜開眼，看到夜幕的蒼茫，天和地一片素白，頃刻間忘了是夢是醒。我穿著火紅的棉襖，像個皮球一樣，在霜末的余暉中若隱若現(xiàn)，迎來了嶄新的氣象。星光璀璨，蟲鳥未眠，滿城的煙火味，熱鬧至極。

第二天晚上，有雪燈可賞。公園的山腳下，埋了幾百米的燈帶，圍繞著湖，轉(zhuǎn)了一圈，把人影，湖影，山影照耀得五彩繽紛。雪落在燈上，遠遠看去，像步入了魔法的世界，寒冬的沉寂也顯得生機盎然，無論從任何角度看去，都全然眼界大開。彩燈好幾十米就有一個，靜靜地掛在樹上，昏黃的燈光，浪漫迷人，從雪地反射至星空，看起來月亮額外圓潤，天特別遼闊，行人極為渺小。

看著聽著，我早已摟著母親，又一次睡著了。后來每年除夕，我都會跟大人去看雪燈，然而剛進公園不久，我就會犯困，夜晚八九點的風，也把我吹不醒。每次閉園，我睡得又死又沉，最后都是被抱著出來的。

回到家，準備吃年夜飯。母親扶著我的臉，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生怕我的魂留在了公園里，認不得回家的路。飯廳燈火通明，吃的也豐盛，只是家里的流程多且守舊，長輩坐下先吃，晚輩才能動筷。飯需吃干凈，不能浪費一粒米，米白如瑞雪，瑞雪兆豐年。

童年的日子無窮盡，雪落一場，我便長大一輪。每年生日過后是春節(jié)，又忙又亂，倒也開心。春節(jié)跟長輩一起過，規(guī)矩繁多，生日則多是一個人，自然沒有煩惱。雪總是在這期間落下來，蒼白無力，又帶著矯情。成年了不過生日，只是想家，想念老家節(jié)日的氛圍，常?？从喙庵械摹多l(xiāng)愁四韻》，也常常因此落淚。

十八歲到了重慶，生活至今，再也沒有見過雪景。離開故鄉(xiāng)的的第一個冬天，我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不知什么原因，一夜未睡，好不容易睡著，又反復醒，持續(xù)了大半年，嚴重之際，整夜不能入睡。

睡不著，喜歡想，想太多，更無法睡。白天想，晚上做夢，醒來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頭腦昏沉，眼皮犯困。無意睡夢中醒來，莫名感覺被某種力量牽引著，徑直往故鄉(xiāng)的方向走，肉身與靈魂脫離，如行尸走肉，腳下踩著積雪，身心竟沒有半點滋味。我常陷入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人在異鄉(xiāng)，但記憶卻舍不得分開，腦海里全是故人，是從前。

我嘗試每晚十點熄燈，睡到五更天，忽聞一聲鳥鳴，就再也睡不著。睡夢中反復醒，多次夢見兒時在雪地里奔跑的場景，越想越高興，開心得忍不住笑出聲，一時把自己驚醒，揉了揉眼，無力地躺在床上，像壞了的機器，動彈不得。

直到東邊的天泛起魚肚，星辰和月光緩緩落下，我起身，強睜開眼，扯了面巾，捧水洗臉。白天是無休止的深沉，夜里又無睡意，有時驚恐發(fā)作，驀然想起，多少年前所見，我端坐在窗前靜心讀書的那幅情景。

此刻我醒來，依舊睡不著。天空又開始飄雪，四下恬靜藹然。雪花飄落的聲音，是波瀾里的一片白，埋沒于往事里的白色雪影，是故鄉(xiāng)里永遠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