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山的語言,水有水的語言。同樣,村寨也有它的語言。浮華的光影,虛無的腳步總是演繹著空洞的節(jié)奏,給自己一個理由,抑或給自己一個聆聽的機會,靜下來,停一停,看一看,用眼睛撫摸山的肌膚水的紋理,讓身上的毛孔與村寨一起呼吸,把自己交出去,融入他們的語境,做一粒微塵與山林同舞、與村寨同樂。這一次我又選擇了九寨溝安樂鄉(xiāng)的大寨子村。
大寨子村仿佛有種魔力將我牽引,我已經(jīng)去過很多次。低矮的房屋,潮濕的巷道,一張張純樸的笑臉,還有林地中撲騰的雞和藏香豬。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但每次回來還是感覺意猶未盡,總覺得還缺點什么。閉目回想一路上的所見所聞,細(xì)細(xì)翻看每一次拍攝到的照片,終于找到了原因:我的腳步太快,還沒感受到他的溫度就已離開;我的思維太慢,還沒深入跟他交流,語言就失去了他的蹤跡;我的眼光太遠,忽略了他最美的風(fēng)景其實就在身邊。那些照片與我的腳步只是水面上那一層不小心沾上的絢麗油花,雖然流光溢彩、五光十色,然而輕輕吹開之后卻只剩下淡然的清流,連水下的游魚都還不曾看到。
這一次的出行,或許就能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吧。
立秋后的清晨,行走在蜿蜒的山路上 ,感覺不到一絲風(fēng)的影子,連那些高大的松樹、楊槐樹都悄無聲息。山間的野棉花開得正艷,大片大片的粉嫩就像初生嬰兒的肌膚,也有著嬰兒般的慵懶。如果不是一只松鼠橫穿而去,用它的速度沖破我眼中的寧靜,我真的會懷疑我是站在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里,或者,這本身就是一幅不可復(fù)制的油畫。
當(dāng)身后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的時候,我來到了大寨子村從前的打麥場。站在場邊向下望去,只看到山路彎彎,谷深路遠,很難想象當(dāng)初的人們在這里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狀態(tài)。這個打麥場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它最初的功能,成了一個停車場,同時也是大寨子村里人歇息、乘涼、曬太陽的地方,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當(dāng)?shù)厝诉€在此祭拜神山。神山就在麥場身后。
經(jīng)幡在微風(fēng)中輕輕飄動,高大的水白楊旁邊坐著幾位曬太陽的老人,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在靜靜地聆聽著老人們的談話。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因為我的眼睛被場中一位正在翩然起舞的老者所吸引,沒有音樂,沒有伴奏,但他有的是節(jié)奏。我能聽到他小聲地哼著什么。從他輕盈的舞步之中我能看出這就是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舞,但沒有龍云彩衣和面具的舞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的素裝舞,少了一份盛大莊嚴(yán),卻多了一份原始靈動??諝庵辛鲃又哪嗖菹悖幸稽c甜,還夾有一絲澀。從老者臉上流下的汗水中,我能想象到這空氣中還帶有一些咸。這氣味與老者,這氣味與舞,他們本就是一體的。
舞具有濃郁的民族色彩和地域特色,是白馬人特有的祭祀舞蹈。雖然這時的舞者并沒有穿上舞必備的龍云彩衣,也沒有戴上具有舞符號意義的面具,卻并不妨礙他展示優(yōu)美的舞姿。他,步履矯健、節(jié)奏明快,或吸腿跳步,或側(cè)身踮步,抑或叉腰晃肩,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的優(yōu)雅而又大方。騰挪之間無不表現(xiàn)出一種神性的力量,一種與天地和諧相處的自然之美。他們把理想與對萬物有靈的崇尚融入到了自己的舞步之中,形成了獨特、古樸、彪悍而不失柔美的祭祀舞蹈,在萬物初醒的春節(jié)時候隆重推出,用以表達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
舞者嘴里小聲地哼著節(jié)奏,眼隨手走,腳隨腰動,時而虎步猿行,時而龍騰雕飛。就在我細(xì)細(xì)品味的時候,一個青年加入了進來,與老年舞者一起跳了起來,而在場邊的那個小男孩這時也在不遠處跟著他們的動作比劃著?;蛟S這個小男孩并不知道跳這個舞有什么意義,但他在無形中已經(jīng)在學(xué)習(xí),在接受著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洗禮和熏陶。在現(xiàn)代文明高度發(fā)展的今天,愿意學(xué)習(xí)這些傳統(tǒng)民俗文化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多了??粗麄儗P闹轮镜靥?,我在想,傳統(tǒng)民俗在自然傳承中流傳了下來,或許若干年之后也會在自然傳承中消失,最后成為后來的歷史學(xué)家們研究的另一課題。這,當(dāng)然不是我想要的,更不是我能左右的事了。
太陽火辣辣地曬著,兩位舞者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也并沒有因為我的相機在拍攝他們而感到羞怯,仿佛我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一個在此刻透明得讓他們看不見的人。他們臉上細(xì)細(xì)的汗珠,隨著舞步的移動,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滴落在他們腳下,然而誰也沒有停下來或用手去擦一下。他們的表情還是最初時候那樣的淡定平和,他們的動作還是那樣的和諧大方,他們把自己的身心完全融入到了舞步之中?;蛟S舞本身就是一種具有神性的舞蹈,要不然他們怎么能如此專注投入呢?
終于,一段舞結(jié)束,在他們坐下來休息的時候我走上前去探詢,“這么大的太陽,為啥還要跳這個舞呢?”老年舞者露出農(nóng)民特有的微笑,接著擦了一把下巴上就要落下的汗珠,看了一眼手背上的濕痕,這才又抬起頭看著我。眼神中帶著一些小心,帶著一絲不安,輕聲說道:“在寨子中,這輩人就我一個人會跳了,有時候想著要是失傳了,那我就是有罪的人。”他指著身邊的青年舞者接著說:“他是我的徒弟楊富蘭,鍋莊(舞)的跳法我都傳給了他,只是跳法還不太熟練,所以在平時有時間的時候我們就一起跳一下,免得他忘記了,我不能叫老祖宗的東西在我這輩人手里失傳才行?。∫鞘髁?,那我咋去見我的老祖宗?”他的臉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顯示著他已不再年輕,而他的眼神卻是那樣的柔和而又堅定。
大寨子村支書趙永剛給我介紹,老年舞者叫郎亞,是寨子里的舞傳承人。他的徒弟楊富蘭現(xiàn)在不僅學(xué)習(xí)著舞的跳法,就連現(xiàn)在村子里所用的舞面具都是楊富蘭親手繪制雕刻出來的。我不由得對這個年輕人多看了兩眼,他高高的個頭,黝黑的皮膚,三十多歲的樣子,怎么看也看不出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帶著一些懷疑的語氣,我說我想去看看那些面具,他們二話沒說就帶我走進了楊富蘭的家。當(dāng)一個個精美無比的面具放在我的面前,我只能用震撼來形容我的感覺,嘴含小蛇的雕頭、闊嘴黃額的獅頭、青面長角的龍頭、極目圓瞪的虎頭……形象有些夸張,還有一些抽象,這怎么會是舞蹈用的面具呢?這分明就是現(xiàn)實版梵高的《向日葵》、畢加索的《夢》??!
當(dāng)我問到在長號、鑼鼓聲起,他們戴著面具,穿著龍云彩衣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時,楊富蘭這個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居然像小姑娘一樣靦腆害羞起來,他紅著臉笑著說:“在那種情況下就很激動,馬上能感覺到自己不是本來的自己,這個時候自己就是神,至少是代表著神,有種很偉大的感覺?!?/p>
郎亞老人說:“不要說穿戴整齊,只要一聽到那個節(jié)奏,由不得自己就想動起來,好像有股神秘的力量在背后推著自己,不跳起來就很難受?!?/p>
我又問:“跳鍋莊的時候,要有那么多人在一起跳,只有一個人會跳也不行啊?”
郎亞老人說:“說來也奇怪,只要長號一響,帶頭雕一跳起來,后面那些學(xué)過沒學(xué)過的人就都會跳了。關(guān)鍵就在這個帶頭雕身上,只要學(xué)會他的跳法,其他的自然也就會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況,我無法理解,但從他們的眼神中我能感覺到那是絕對的真實,不可能有一絲的虛假,或許這是他們民族特有的本領(lǐng)吧。
我突然有一種想要穿上一套龍云彩衣的沖動,想要感受一下那種狀態(tài)下的自己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然而不信鬼神的我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我怕自己的好奇褻瀆了他們的神靈。
從楊富蘭家出來,走在村寨的巷道中,撫摸那些粗糙的夯土墻壁,一絲溫暖就從手指傳到了心頭。有人說那是太陽急行的腳步,也有人說那是前人用手中的木杵敲打出來的溫情。而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民俗傳承中師父與徒弟的契合所產(chǎn)生的磁力作用,是山鄉(xiāng)語言正在悄悄改變的應(yīng)力作用。
錯落無序的石階上,有我的影子,也有樹的影子,那一片蔭涼,是屋檐的影子。我還看到石階上有一些腳印留在上面,模糊而又清晰。很明顯,那是前人和今人共同留下的印跡。巷道中沒有石階的地方顯得有一些潮濕,當(dāng)我走過,有些泥土?xí)皇r機地沾在我的鞋底,想要跟我一起去欣賞巷道以外的風(fēng)景,我成全了它,帶著它走出了巷道。
榛子樹下還有一些沒被風(fēng)吹遠的龍達,靜靜地躺在地上?;蛟S它想過像小鳥一樣長出翅膀凌空飛翔,或許它也曾想過像麥場邊高豎的經(jīng)幡一樣迎風(fēng)飄揚。哦,經(jīng)幡!那些印著經(jīng)文的五色旗幟,人們說風(fēng)吹動一次,就表示念過一遍上面的經(jīng)文,那它一天要念多少次呢?是念給廣袤的森林,還是悠閑的白云?還沒想出答案,一只矮墻上站立的大公雞就打斷了我的思緒,只見它抻著脖子,扯著嗓子“喔喔喔”地叫了起來。這只公雞應(yīng)該是從地球另一端過來的,好像還沒倒過時差。不用看時間,看地上短小的影子就知道這個時候已是中午。
是誰家的廚房炒著酸菜?酸香的味道不客氣地鉆進我的鼻孔。我想到了酸菜面,想到了洋芋糍粑,還想到了酸辣可口的酸菜尖椒合炒。輕輕咽下喉間冒出的口水,尋香走去。兩根打了孔的木頭穩(wěn)穩(wěn)地立在院墻的缺口處,孔里橫插的木杠把我擋在了門外,那溫柔的酸香就來自這個院子。院子中坐著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藏族阿媽,她透過橫杠間隙看到了我這個不速之客,她馬上站了起來,熱情地對我說:“進來坐,吃碗酸菜面吧!”我的確餓了,我?guī)缀醵寄苈牭蕉亲拥目棺h聲,不過我怎么好意思進去呢?我的包里有礦泉水和干糧。我對她的熱情報以感激的一笑,說了聲“謝謝了,我剛吃過?!?/p>
雖然這是一句謊言,卻真實地掩蓋了我的不安。
在平常的日子,每天都會遇到很多不同的人,路過一些漂亮的樓房或是廣場,但絕對不會有人主動招呼一個陌生人到自己家坐坐或是吃點東西,如果有的話,那絕對是做生意拉客的人。也許對那位阿媽來說,那只是她生活中很隨意的一句客套話,但卻讓我久久不能平靜,這絕對是村寨才有的語言。
寨子中房屋很多,現(xiàn)在卻沒多少人住在這里,顯得很是安靜。說實話,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多點人的聲音,比如田間勞作的吆喝聲,閑暇時候的琵琶小曲聲。不過這個時候我最希望聽到的還是風(fēng)的聲音,哪怕只是吹響樹葉那樣輕柔的風(fēng)都可以。太陽有些過分地曬著,我的額頭和背上正在不斷地冒汗?;蛟S山梁上會涼快一些吧。
一條正在興修的機耕道長蛇般地向遠方伸去,踏著有些松軟的泥土像踩在地毯上一樣舒服。曾經(jīng)的莊稼地野棉花肆意地開放著,肆意地打扮著闖入它們生活的那些牛馬,就像寨子中每年正月十六送鬼的儀式一樣,不過那是為了給人祈福。正月十六那天人們爭相往別人臉上涂抹著鍋底灰,被涂抹的人必定會心懷感激。我不知道這些牛和馬會不會感激野棉花,但是我看到了它們的快樂和悠閑。人們?nèi)找娓辉F饋淼纳罱夥帕怂鼈儯鼈儾辉偈墙o人耕地的牛,也不再是為人馱物的馬,它們跟人一樣是自然的生靈,天地的兒女。這一次的回歸讓它們做回了自己,終于可以和花草一起生長,同落葉一起老去。
站在山梁上,可以感受到那來自遠谷的風(fēng),還能看到九寨溝縣城的全景。街道、房屋、河流,還有那疾馳的汽車,這一切就像小孩子的積木,顯得是那樣的玲瓏別致。抬頭望去,湛藍色的天空上白云不斷地變換著隊形,就像舞臺上的演員,時而聚作一團,時而各自散開,它們的導(dǎo)演必然就是此刻吹亂我頭發(fā)的細(xì)風(fēng)。
一只野雞“撲楞楞”地飛起,驚動了我的目光,就在我想要辨認(rèn)出是一只什么野雞的時候,它已經(jīng)落下,慌亂地鉆進了樹叢,再也看不到了。我想這應(yīng)該是一只馬雞,只有馬雞在飛動的時候才會顯得那樣笨拙。
回到村中,來到高大的水白楊跟前,泉水正不停地從樹根底下往上冒著,輕輕地捧上一口,清涼而甘甜。我不知道先有的水還是先有的樹,現(xiàn)在這里的人們也不知道。他們說從小這棵樹好像就是這么大,水就是這樣甜,只是以前的水量好像還要大一些,但如果具體說到先有的樹還是先有的水,這個還真沒法回答。唯一能肯定的是,這里的人沒有誰沒喝過這個樹根下流出來的水。他們還說,最早來這里的前輩是打獵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的,這里水草豐美土地肥沃,而且還能遠離戰(zhàn)爭。于是他們帶著自己的族人,帶著傳統(tǒng)的習(xí)俗,帶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來到了這里。他們在這里修房造屋,在這里生兒育女,在這里墾荒種田,在這里打獵采藥,用一雙雙鐵鉗般的大手建起了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桃源之地。
午后的巷道依然潮濕,卻不會再有泥巴沾在鞋上。我喜歡這樣綿軟的感覺,像是彈簧一樣有了記憶的彈性。城市的柏油水泥路面干凈而又整潔,可惜它們實在太硬,怎么踩也踩不出一點印跡,對我這個童心不泯的人來說,多少有些遺憾。在這里一回頭就能看到自己的腳印,如果愿意,還可以蹲下來跟自己的腳印說上幾句,聊一聊過去和現(xiàn)在的感想。不過一定要小心那些無處不在的蕁麻,一不小心挨上的話就會像蜂蟄般的疼痛。這東西有毒,跟皮膚接觸后會立刻引起刺激性皮炎。為了真切地觸摸這片土地,我沒有刻意避讓它們,任由它們狂亂地親吻我的手臂。一大片紅色的小點讓我的肌膚又癢又痛,我還是開心地接受了。這,又何嘗不是村寨的另一種語言?
千溝萬壑就在腳下,草木花香隨處可得,我的感覺器官在美酒與藏族同胞的熱情中有些失靈,就連他們美妙的歌聲都不能一一收入腦中。在下山回家的路上,我問自己村寨的語言聽懂了多少?答案是:萬分之一?;蛟S這是一個注定要讓我花更多時間來解讀的一個事。
責(zé)任編校:石曉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