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妮左手抓起一把喂牛草扔進爐膛,右手緊跟著拉幾下風(fēng)箱,豆?jié){在鍋內(nèi)沸騰成一簇花兒,歡快地翻著滾兒。站在爐灶旁的常勝,手持攪棍,毫不留情地插入豆?jié){,幾下攪亂翻騰的花朵,波滾漸小。大妮又投進一把喂牛草,波滾再次泛起。常勝一揮手,示意大妮?;?,花朵再次漸漸縮小,直至消失。
大妮起身,挽袖子,從架子上隨手取過大瓢,將落滾后的豆?jié){舀進緊挨著鍋臺的大甕里,一瓢一瓢地。
取大瓢的同時,連同盛石膏的瓦盆,大妮端過來,遞給常勝。掃一眼大甕里的豆?jié){,常勝晃晃稀釋后的石膏,均勻潑進甕里,蓋上蓋墊,俗稱“點豆腐”。實際上是凝固豆腐腦。泰安豆腐之所以嫩,點的是石膏,不是鹵水。
這個檔兒,大妮弓著身子,手持鏟子,鏟鍋疙疤。鍋疙疤貼在四周及底部。大妮背后腰帶以上,鏟一下,露出一截蔥白。鏟完,將堆在鍋底的一撮鍋疙疤盛進碗里。居然有大半碗。
得虧你讓我小火慢燒,一點也沒焦糊。塞進自己嘴里一塊鍋疙疤后,大妮又塞給常勝一塊,你也嘗嘗。
讓小饞貓多吃一塊吧。常勝接過來,又放回碗里,點頭示意一下窗外。捂住嘴,大妮沒笑出來,端起碗,從窗戶豁口那兒遞出去,放在窗臺上。
你才是個大饞貓。窗臺下的兩個小黑影,聽到動靜,其中一個“蹭”地一下站起來,端下碗來的同時,還不忘回常勝一句。
他倆都是大饞貓。常發(fā)沒有站起來,聽小亮僅僅提到哥哥常勝是大饞貓,卻落下了他姐姐大妮。常發(fā)緊跟著補充,還覺不夠,搶先抓了一把鍋疙疤。
下午寫完作業(yè),天一麻黑,兩個黑影準時出現(xiàn)在窗下。
豆腐腦凝固得差不多了,大妮掀去蓋墊,一甕的熱氣,伴隨著陣陣清香,氤氳彌漫,霎時充盈整個豆腐坊。
真白??!凝固的豆腐腦,似脂如玉。在常勝看來,猶如大妮的“蔥白”。
什么真白?大妮揮動著蓋墊,左右搖擺,煽著熱氣問。
豆腐腦啊!常勝說,又白又嫩。
天天出鍋后不都這樣?大妮放下鍋蓋,再次拾起大瓢,準備往外舀。
常勝彎腰從水筲里撈起一塊白布,擰干,鋪進窗戶跟前那個方方正正的木籠里,正中間捋平整,余下的牽起四個角,搭在木籠四周。
舀吧。常勝轉(zhuǎn)回身,又瞟一眼大妮腰部。
很快,豆腐腦被大妮舀進木籠。大妮直起腰,額上冒出了星星點點。
來,擦擦。常勝湊上前,打算為大妮擦汗。大妮雙手沾上了豆腐腦,羞澀地背起雙手,期待地看著常勝。見常勝手插進口袋欲掏手帕,大妮嬌嗔地又搖搖頭。
縮回手,努起嘴,常勝湊了上去……不光白,還香著哩?!安痢蓖?,常勝不忘記替大妮往下拽了拽棉襖。從鍋里往大甕里舀時,“蔥白”僅僅露出一溜。從大甕里再舀進木籠,一下一下,特別是舀到最后,身子需要夠到大甕底部,“蔥白”就露出一大截。
饞貓,天天看,還看不夠。大妮一下明白了過來。
看不夠,得看一輩子哩。常勝一把摟過大妮。
窗戶……大妮指指窗外,掙脫了出去,抓過刷子去刷鍋。
窗外的倆小家伙,早吃完鍋疙疤,碗放回窗臺。一聽大妮說窗戶,一溜煙跑出了隊部。
流氓,你哥親俺姐哩!在隊部門口,小亮錯愕地問常發(fā),要是親出小孩怎么辦?要不要跟大人說?
你還想不想再吃鍋疙疤?要說你說。常發(fā)尋思了一下,不以為然地回答。常發(fā)記得,那次在牛草堆前,常勝跟大妮臉都紅紅的,還能少了親嘴?要是能親出小孩,早親出來了。
那俺也不說了。受常發(fā)啟發(fā),小亮回過神來,還說,鍋疙疤咱倆吃凈了,誰也沒給三勝留。
要是三勝再有糖,不讓俺咬一口,就不給他留。常發(fā)的態(tài)度很明確,看他以后還吃不吃獨食。
清湯寡水的日子,哪個肚子里不稀罕油腥?素日里,遇到吃席機會,有時大人會領(lǐng)上孩子,打打牙祭。就像今天周六,下午不用上學(xué)。上午,跟著父親去吃席,三勝得到一塊水果糖。下午回來的路上,實在忍不住,一咬兩半,吃下一半?;氐郊?,等常發(fā)、小亮拾柴火回來的工夫,剩下的那一半,又咬了一口,只剩下四分之一。三勝先約上小亮,說好了等小亮見到常發(fā)再咬開。去常發(fā)家的路上,小亮也一樣等不得,先咬了一口,結(jié)果全咬進肚里。糖塊沒有了,還去找什么常發(fā)?他倆打算殺個“回馬槍”。小亮回家后,發(fā)現(xiàn)常發(fā)已經(jīng)拾柴火回來,一直在大門前等父母收工后回來開大門。此時常發(fā)早已看見他倆走來。一見常發(fā),三勝小跑幾步,搶先開腔,俺給你留了啊,常發(fā),小亮忒饞了,一口吞沒了。小亮一臉委屈地爭辯,三勝留是留了,常發(fā)你是沒見,還不如指甲蓋蓋大,塞牙縫也塞不著。三勝當然不承認,反正是你沒給常發(fā)留,不怨俺。
跟著他倆去隊部吃鍋疙疤,一直是三勝的奢望。等待開大門這會兒,常發(fā)尋思好了,今兒三勝去吃席,不管帶回的糖塊多少,得帶他去吃鍋疙疤,畢竟三勝提出好幾回了。會說的不如會聽的,聽他倆打嘴仗,憑常發(fā)聰明的小腦瓜,已聽出三勝饞嘴,只給自己和小亮留了一點點。常發(fā)插話說,甭犟了你倆,三勝你家走吧。瞅瞅西天的云霞,三勝哭喪著臉,求常發(fā),那……那眼看天就黑了,帶俺去隊部吧?門……常發(fā)欲說門都沒有。平常,凡事不依著三勝,必定撒潑打滾。門字一出口,常發(fā)記起了三勝這毛病,改為,等著吧,給你捎回來。
豆腐腦已在木籠里定型,大妮牽住白布的四個角,余下的白布,十字花覆蓋在豆腐腦上,捋平。架子上取過木板,大小剛好放進木籠,重疊上去。旁邊,常勝已等在條石跟前,兩人抬起來,重重壓在木板上。不消一袋煙的工夫,水漸漸擠壓出來,由開始的滴滴答答,到后來嘩嘩地流進下面的大盆。一宿過后,豆腐腦變成了豆腐。大清早,兩人來后,抬下條石,掀開木板,除去木籠,解開白布,旋轉(zhuǎn)一百八十度,底朝上,豆腐翻倒在那個木板上,揭去白布,再置于豆腐挑子的支架上。常勝取擔(dān)子工夫,一塊干凈的白布,大妮已經(jīng)蓋在豆腐上。這頭豆腐,另一頭是大筐。常勝挑起來,下鄉(xiāng)去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吃豆腐,沒有誰家直接拿錢買,習(xí)慣用地瓜干、黃豆等糧食換。換回糧食,大筐即派上用場。打發(fā)走常勝,大妮開始準備浸泡黃豆。
鄉(xiāng)下的冬天,黑夜來得早。村頭的老槐樹上,家家戶戶的院墻上,落滿了棲宿的麻雀。嘰嘰喳喳地歡叫中,莊稼人已吃罷晚飯,省得掌燈費煤油。常勝、大妮家,要等他倆忙活完,回去一塊吃。被哥哥、姐姐一驚,倆小饞貓還不耽誤惦記吃糖塊,卻忘記了大人叮囑,今兒小年,叫你哥你姐早回來吃飯。
忙活了一天,兩人肯定也餓了,但誰也不急于回家。一入冬,社員們歇了農(nóng)活,花生秧、地瓜秧、玉米秸什么的,鍘后堆在隊部西邊的敞棚里,小山似的一堆牛草,足夠牲口吃到來年夏天,接續(xù)上青草。豆腐坊一進門是石磨,南邊靠近窗戶是豆腐制作地,東邊便是爐灶,中間是堆放雜物的架子。每天磨完黃豆糊糊,生火前,正對著爐灶口,大妮總是抱下一大堆喂牛草。
仰臥在牛草堆上,雙手墊在腦袋下面,常勝盯著爐膛。膛內(nèi)爐火尚未熄滅,長長地嘆了口氣,常勝沒再言語。大妮稱好明天用的黃豆,浸泡進水筲,再稱出明天用的石膏……一切準備停當。走過來,拾起火鉤,撥拉開爐火,變戲法一樣,勾出兩塊燒熟的地瓜,剝皮,遞給常勝一塊。自己的剝好后,挨著常勝躺下來。
常勝接過來,咬了一口,木然地嚼著,眼睛一直盯著爐膛。
知道你的心思,趁熱,快吃吧。大妮向常勝靠靠,用肩膀頭搗他一下,既然今年恢復(fù)了,明年再考也來得及。
知青走了,沒人輔導(dǎo)不說,也沒有復(fù)習(xí)資料。常勝很不自信地感慨,我底子又薄,明年很難說。
你看這是什么?地瓜放在鍋臺上,大妮起身,來到門口,從門后摘下一個黃色書包。書包已經(jīng)泛白,依稀可見“為人民服務(wù)”,筆畫盡管掉了幾個。
給。大妮接過常勝手里的地瓜,把書包塞進常勝懷中。
接到恢復(fù)高考的通知,知青拉著常勝一塊兒報名,參加考試。
知青接到錄取通知書后,回泰城準備明年春天開學(xué)。臨走前,知道常勝要面子,把課本、復(fù)習(xí)材料留給了大妮。
二
白雪卻嫌春色晚。立春后第二天,雪才著急忙慌地趕來報到。
早飯后,飼養(yǎng)員回到隊部,端著篩子,來取牛草,發(fā)現(xiàn)收拾好的牛草,被撥拉得亂七八槽,敞棚似乎有人來過。還兀自嘟囔,整個隊部,豆腐坊里只有大妮自己在推磨,不該有第三個人???
敞棚是幾間廢棄的牛棚,后墻是隊部的西院墻,中間和前邊的墻基拆除后改建而成。由北向南,飼養(yǎng)員查看下來,未發(fā)現(xiàn)有人。挨個牛棚往牛槽里加滿牛草,飼養(yǎng)員返回飼養(yǎng)室前,順手抓起鐵杈,將撥拉下來的牛草杈起來,扔回大堆。
牛草多數(shù)是花生秧,難免有尚未摘凈的花生,那些未成熟的,社員們不惜摘。早在鍘草時,已被社員們收拾了一遍,偶爾有“漏網(wǎng)”的。通常,大妮到了隊部,飼養(yǎng)員才回家吃早飯。趁機,常發(fā)他們溜進來,一頭扎進敞棚,好一番翻騰、撥拉,挑撿那少得可憐的“漏網(wǎng)”花生。待飼養(yǎng)員回來,仨小家伙已各自撥拉出一個窩窩。聞聽飼養(yǎng)員的動靜,仨小家伙小老鼠一樣,身子往下一縮,抓過周遭的牛草,罩在頭上。飼養(yǎng)員即便到了跟前,他仨不出聲,也不好發(fā)現(xiàn)。何況他們在草堆最上面,剛剛飼養(yǎng)員扔上來的牛草,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他仨頭上,替他們再次偽裝了一遍。
轉(zhuǎn)眼已是晌午時分,吃罷午飯,大妮又回到隊部。上午磨成的黃豆糊糊,已盛進水筲,準備過籮后,濾出豆腐渣?;j,是個木箱子,上面敞口,底部是篩網(wǎng)。零星小雪,不影響常勝下鄉(xiāng)賣豆腐。下午,常勝挑著賣空的豆腐挑子回來時,那個長“回”字形的撐子,已被大妮騰放在大鍋上。兩人將籮架在撐子上。大妮提起水筲,將黃豆糊糊倒進籮內(nèi),抓過爐灶尾部的搋,捅進籮內(nèi)的糊糊里。搋,倒“T”形的木質(zhì)家什,上下推壓籮內(nèi)的黃豆糊糊,豆?jié){漏進鍋里,末了,篩網(wǎng)上只剩下豆腐渣,謂之過籮。過籮是個力氣活,得有足夠的工夫。常勝伸胳膊,擼袖子,準備上鍋臺。往常,常勝從不讓大妮過籮。
得一個多小時哩,別耽誤了這工夫,看書吧。大妮說著,把常勝擁到灶膛口,自己抬腳跨上鍋臺。常勝還想掙扯,大妮已提搋在手,上下推壓起來。
姐姐、姐姐……也就推壓了三兩下,驀地傳來不迭聲的呼喊。
是小亮。大妮提起搋,跳下鍋臺,三兩步跑出豆腐坊,循聲向東,朝大門口方向望去?!獋}庫跟前,飼養(yǎng)員把小亮摁在雪地上,舉著寬口布鞋,照著小亮的屁股正在扇。
三個小家伙湊到一塊時,三勝沒見到鍋疙疤,不敢問,也明白常發(fā)記恨他,便發(fā)狠多挑花生,好巴結(jié)常發(fā)。不巴結(jié)不行,不巴結(jié)抄不成作業(yè)。誰料想,挑來撿去,手上扎出了肉刺,也沒找到幾個飽滿的,全是“小妞妞”。未成熟的花生,大人叫“小妞妞”。這么著,躺在窩窩里,三勝動開了腦筋。敞棚對面,緊挨著玉米秸垛。三勝露出小腦殼,一眼盯上了那根粗壯的玉米秸。
雪,來得急,卻磨磨蹭蹭了一上午,零零星星地。老天爺似乎生氣了,支使雪花由大變小,變成棉花朵。
掰掉玉米棒,玉米秸留下一溜凹槽,一拃多長。憑借凹槽,三個小家伙,接過雨水,扔過石子……要是把秫秸從窗戶欞子里攮進去,能不能……三勝對自己的設(shè)想,驕傲得不行,激動得甚至有點哆嗦,恨不能立即拉上他倆,趕緊去倉庫試一試。
事實上,翻騰來撥拉去,三個小家伙折騰了一上午,各自的窩窩盡管越旋越大,但是誰的口袋也沒有鼓起來。跟三勝一樣,小亮也泄了氣,早鉆進常發(fā)的窩窩里。
“小妞妞”跟鍋疙疤一樣,苦不拉嘰的。常發(fā)瞥一眼小亮,發(fā)現(xiàn)跟自己一樣,口袋也是癟的,發(fā)著牢騷,把吃進去的“小妞妞”吐了出來。“小妞妞”本來發(fā)甜,鍘切后的花生秧,雨一浸,陽光再蒸發(fā),霉后變苦。鍋疙疤雖然不發(fā)霉,清香里卻夾雜著苦澀,一旦急火或大火,特別是鍋底的,直接焦糊,苦澀得無法入口,只好喂牲口。
都不如糖塊好吃。抬頭瞭瞭敞棚頂部,小亮十分憧憬地說。
可是……可是年前,沒聽說誰家辦喜酒???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日子,常發(fā)問小亮。
三勝他姐姐年前出嫁,得不得辦喜酒?
那不算。
二狗子娶媳婦呢?
娶媳婦,辦。
出嫁和娶媳婦,不是都得吃席嗎?
出嫁吃席叫送路,娶媳婦吃席叫道喜。見小亮質(zhì)疑,常發(fā)遂解釋,只有道喜才喝喜酒,不信?你問問大人。
噢!辦喜酒,一準撒喜糖。小亮滿意了,發(fā)現(xiàn)外面雪下大了,又噘起了小嘴。
常發(fā)卻笑了,飄飄灑灑的仿佛不是雪,是一塊塊漫天飛舞的水果糖。常發(fā)趕緊問小亮,二狗子多久娶媳婦?
得等到過完年以后。
還遠著哩。
過年也行??!小亮安慰常發(fā),過年能吃到好吃的。
嗤——行個屁。除了棒棒,還是棒棒。一提春節(jié),常發(fā)又發(fā)開牢騷,還不如年后來了客(kei)。
大年三十晚上,固然一桌子菜,豆腐、粉皮、炸面疙瘩等,左一碗,右一碗。固然也有肉,但不是骨頭,就是肥肉。再就是常發(fā)所說的棒棒——芹菜,芫荽,苤藍條等。那碗炸面疙瘩,盡管叫做炸魚,但真正裹著魚條的,跟瘦肉、雞肉一樣,春節(jié)后,招待客人才露面。席間,不論主人讓得多么親熱,客人斷然不好意思夾。讓過來,讓過去,客人偶爾夾一筷子瘦肉或雞肉,也是遞給小孩子。過年,之于常發(fā),碗里的菜,充其量比平時多一些。如果說還有一絲念想,要等到春節(jié)過后,遇有鄰家新姑爺上門拜年,帶來水果糖,跟著沾沾光,得到一塊或半塊,有可能。
盼著吧。咕嚕咽下一大口唾液,常發(fā)渺茫地說著,再剝開一個“小妞妞”,塞進口中。
有盼頭總比沒有強。小亮期待滿滿。
強你個頭。常發(fā)又吐了出來,還是一個發(fā)苦的“小妞妞”。一嘴的苦澀,常發(fā)全撒到小亮身上,拿腳要踹小亮。如果不是三勝爬過來,小亮難逃挨踢。
一人選好一根玉米秸,長長的。學(xué)著電影里武工隊員夜襲炮樓的樣子。貓腰,提“槍”,左瞧瞧,右瞅瞅,大氣不敢喘地,生怕飼養(yǎng)員猛不丁冒出來。一個緊隨一個,躡手躡腳,來到倉庫的窗戶下面。倉庫緊挨著豆腐坊。
三勝的點子,早就躍躍欲試。常發(fā)、小亮也鼓動他先做個樣子?;ㄉN入庫時,考慮到雨水穿過窗欞,會被淋濕,社員們已將花生堆與墻基隔開。差不多大人伸進胳膊夠不到為宜。三勝將玉米秸穿過窗欞,直逼成堆的花生。玉米秸梢也夠到了花生堆,但玉米秸凹槽到梢還有一截距離。索性,三勝連胳膊也伸了過去。謝天謝地,凹槽正好沒入花生堆。那時的窗戶,窗欞(窗格)由橫豎的木條織成,格子之間的寬度,剛好塞過一個雞蛋。只見三勝瞪著眼睛,屏住呼吸,開始慢慢往回抽。生怕一心急,手一抖,碰到窗欞,花生全部脫落,前功盡棄。好家伙,凹槽實實在在兜回了幾個花生,不多,但三個小饞貓,一人一個,足夠。要知道,花生風(fēng)干了一冬,那叫一個脆甜??!嘁哩喀喳,扒開,花生仁塞進嘴里,去去滿嘴的苦澀。三個小家伙心里那個恣??!——一上勞動課,常發(fā)就耷拉臉,還經(jīng)?;锿×痢⑷齽偬诱n。老師諄諄再三,不勞動,是不會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嗎?就是天天吃羊肉水餃都不嫌膻,香油也不稀罕蘸……此刻,三個小饞貓覺得,這就是共產(chǎn)主義社會。
浸沉在滿足里的仨小家伙,忽略了倉庫對面的飼養(yǎng)室,也就是飼養(yǎng)員睡覺、守護隊部的屋子。冷不防,一鞋底扇到小亮屁股上。三勝扔掉玉米秸,緊跟常發(fā),沒命地向大門跑去。
剛才嘗到甜頭后,常發(fā)也打算試一把。與三勝互換了位置,常發(fā)站到了窗戶下面,把小亮閃在最后。飼養(yǎng)員過來,挨鞋底的自然是最后面的小亮。
花生種也敢偷?真敢作。小亮被大妮拽起來,已然拉進了懷里,飼養(yǎng)員不解恨,還舉著鞋子,氣憤難消。
伏在姐姐的懷里,雙手護著屁股,小亮淚流滿面地哭著喊疼??谥械幕ㄉ€沒來得及咽下,邊哭邊咳嗽。
常勝緊跟著趕過來,勸飼養(yǎng)員,小孩子不懂事,嚇唬嚇唬就算了。飼養(yǎng)員還算識勸,落下鞋子,常勝趕緊接過來,撂在飼養(yǎng)員腳下,穿上吧,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甭充好人,還有你弟弟常發(fā),說不準是他出的壞點子。
三個小家伙,來挑撿花生已不是第一次,但偷花生種確實是頭一回。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能怎么著?再說不就幾個花生而已……常勝懶得跟飼養(yǎng)員理論,一則是人家飼養(yǎng)員的職責(zé),二則弟弟確實是孩子頭。
日子也不用很往前推,就在秋后,牛草剛?cè)氤ㄅ锊痪?,也是個星期天。仨小家伙只顧挑花生,中午飯點過與不過,對他們早已無所謂了?!聿还庾焐铣缘梅喊?,口袋也都鼓鼓囊囊。當時,敞棚南院墻以內(nèi),還有一垛花生秧,準備入冬后,農(nóng)活不忙了再鍘。就是這垛花生秧,被他仨翻騰了個七零八落,吃也吃飽了,口袋也鼓了。花生秧垛上出溜下來,比著誰的口袋里花生最多,準備回家。緊挨著花生秧垛,以北是鍘過的一堆牛草。不料,牛草堆前赫然站著常勝跟大妮,頭上、身上的牛草,還未來得及清理,著實嚇了三個小家伙一跳。面對三雙疑惑的小眼睛,常勝紅著臉呵斥,還不快走,等飼養(yǎng)員過來啊。
小孩見了娘,兩眼淚汪汪。有姐姐護著,小亮越哭越委屈,一聲接一聲地屈哧著。大妮還提著搋,弟弟哭得她心疼,淚水伴著豆?jié){,滴落在小亮身上。等飼養(yǎng)員穿上鞋子,嘟囔著進了飼養(yǎng)室,常勝接過搋,要大妮送小亮回家,自己返回豆腐坊,接著過籮。
漫天飛舞的雪花,送走了大妮姐弟倆。飼養(yǎng)員還是不放心,扛著鐵杈出來,杈來一些圪針,一一別在窗欞上。回飼養(yǎng)室前,朝著豆腐坊,飼養(yǎng)員還“呸”了一聲。
三
喧天的鑼鼓聲漸低,嗩吶《百鳥朝鳳》吹起,鑼鼓點再次跟進。吹手們離開座位,站立著,甩開膀子,搖頭晃腦地有多大勁使出多大勁兒,兩腮一張一縮,鼓起時能塞下小饅頭,越吹越帶勁,汗水滴滴答答往下淌……引領(lǐng)著響器班子全部人馬,賽歌會一樣,一個比一個賣力。不要說二狗子家的小院,就連整個常家莊都被喜樂震動著、感染著,嚇得花喜鵲早已飛向村頭,爭搶著落在那棵老槐樹上,惶恐地觀察著常家莊。
響器班子的吹吹打打,加上烏泱泱看熱鬧的觀眾,擠滿了二狗子家的院落。包括親戚、朋友,以及前來觀看?頭的本村人。按親族遠近,情誼厚薄,主持人列出一串長長的名單,唱票一樣,喊一個,新郎需要磕一個頭。按慣例,喊到名字的人,不見得非要在現(xiàn)場?著,所有賀喜的親朋好友落不下,禮節(jié)即到視為已答謝。兩個小時折騰下來,新娘差不多也快到了,?頭儀式結(jié)束。
光貪玩,不去上學(xué)?常勝挑來兩包豆腐,臨走,見觀眾最前頭站著三個小家伙,瞪了一眼常發(fā)。
星期六。常發(fā)伸伸舌頭,意思是上午沒有了學(xué)習(xí)課,下午不用上學(xué)。上午最后兩節(jié)課是勞動,他仨一碰頭,跑來婚禮上“勞動”。
每天,常勝、大妮做兩包豆腐。隊長批準給二狗子家做,生產(chǎn)隊的就免了。臨近高考,常勝磨刀霍霍,不放過任何時間,加緊復(fù)習(xí),大妮準備第二天用料。
你哥還能白給他家做豆腐,三勝慫恿常發(fā),快,跟二狗子要喜糖。
二狗子留常勝吃了飯再走。常勝邊走邊說,豆腐坊里大妮一人忙著哩。二狗子只好去送他。
做豆腐的還有俺姐,小亮白三勝一眼,要,也是俺倆要,輪不著你。
送常勝回來,見三個小家伙爭得面紅耳赤,挨個摸摸他們的腦袋,二狗子說,想吃喜糖?。康鹊?,先看?頭唄。
?頭有什么好看的,先喝喜酒不行嗎?常發(fā)剜一眼二狗子。
二狗子綻放著一臉花兒,回回手,再摸一下常發(fā)的頭,笑嘻嘻地說,小屁孩別心急,送走客人咱就喝。
再說,?完頭也撒糖啊。見常發(fā)撇嘴,二狗子補充。
煩人,得等到多久才輪到咱??!這么一院子客。撒目一眼烏泱烏泱的客人,常發(fā)早已急不可待。
光聽大人說娶媳婦吃席叫道喜,常發(fā)不知道泰安風(fēng)俗,?完頭,辦完婚禮,打發(fā)走道喜的客人,才輪到最后一個程序,喝喜酒。主家若有剩余的青菜,如芹菜、芫荽、苤藍什么的,炒上,再端上一碗炸面疙瘩,不少于四個菜。如果沒有,席地上撤回的大雜燴,盛上一碗,湊湊數(shù),也沒誰講究。新郎新娘端坐于正面的條凳上,對面坐著主持人,左右兩邊條凳上,有大人,也不反對小孩子入席。跟敬奉客人時一樣,新郎新娘為入席者斟上酒。主持人像模像樣地開場,忙活了一天,伺候走了客人,現(xiàn)在才算是喝喜酒。端起來,都端起來,當真喝??!主持人以身作則,一氣喝干,其他人包括新郎新娘,只做做樣子。不等主持人再讓,主家送來一盤糖,多說七八塊,還摻雜著幾根紙煙。主持人滿場一撒,轉(zhuǎn)眼被大人孩子搶拾一空。等大伙抬起頭來,一看,新郎新娘和主持人,早不見了人影。喝喜酒完工大吉。
?頭開始。堂屋門前的主席臺前,隨著主持人一聲吆喝,觀眾陸續(xù)噤聲,眼睛齊刷刷投過去。——站著的新郎二狗子,系好最上端的紐扣,拽拽衣袖,彈彈灰塵,已準備就緒。
給你舅舅某某某,磕頭——咕咚一聲,二狗子先雙手落地支撐住,雙膝再一齊跪地,雙手背在身后,犯人一樣,吃力地磕下去。第一個頭磕完,盡管不用?頭人前來受禮,但二狗子要起身,伴隨著主持人的口令,接著重復(fù)上一個動作,再磕下一個頭。
給你姑父某某某,磕頭——
主持人念到第二個親戚時,觀眾還前仰后合地笑得不行?!具艘宦?,不是二狗子磕頭磕出的動靜,是雙膝落地砸出來的。別別扭扭,既笨拙又好笑。
真笨。常發(fā)蹙著眉頭,沒笑,連說了兩遍,還伸胳膊踢腿的。
要不,你磕給他們看看。小亮的意思是,又不是你的婚禮,你操什么閑心,想逞能你來磕。
磕就磕。常發(fā)一點也不含糊。待會兒你搶到糖,得給我一塊。小亮嫉妒常發(fā),常發(fā)跟明情,心里話,俺愿意磕,還用你挑撥?
論風(fēng)俗,?頭儀式結(jié)束,象征性地撒幾塊喜糖,喝喜酒時再撒一遍。
聞聽跟自己要糖,小亮張了張嘴,尋思了尋思,說,你先磕。
小亮以為,常發(fā)不會磕,真要是諞能,磕就是,給你糖,憑么?
無論誰家的婚禮上,觀眾最前排一準是他仨,便于最先搶到糖塊。同時,?頭的每一個細節(jié),被常發(fā)爛熟于心。這么著,在二狗子即將磕第三個頭時,常發(fā)朝前走了兩步,當真了。至于小亮是不是給自己糖,管他哩,愛給不給。
常發(fā)挓挲起兩手,由下至上漸漸畫出一道弧線,緩緩向胸前兜起,直至兜過額頭,回落后,微微一點頭,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作揖。緊接著,左膝先跪地,右膝隨后跟進。雙膝落地后,支撐在地上的雙手,收起,交叉在一起,掌心朝上,墊在地上,腦袋緩緩垂下去,落至掌心,再抬起頭。然后,左腿站立,右腿跟著,次第站起,再作一次揖,一個完整的頭磕完。
給你姨父某某某,磕——
觀眾笑聲戛然而止,主持人側(cè)身一看,大家目光齊刷刷轉(zhuǎn)移到常發(fā)身上。隨著常發(fā)作揖收尾,氣定神閑,觀眾紛紛點頭,稱贊這孩子頭磕得規(guī)矩。
來、來,你給做個樣子。主持人示意常發(fā)過來示范。
常發(fā)已退回小亮和三勝中間,假裝沒聽見。等主持人再次邀請,他才大大方方地走到主席臺前。
你好生看著,學(xué)著點。主持人提醒二狗子。
磕一個頭,得不得給我一塊糖?站過去歸站過去,常發(fā)并不急于示范,而是適時拋出自己的條件。
行。
好、好了。主持人剛剛提示二狗子的話,卻點撥了常發(fā)?!诙€頭磕完,二狗子笨拙的樣子,引得觀眾哄笑不止,主持人也不自在,不得不提醒,后面還有一大串,往下,念一個,接著磕一個就行,也別起了。這么著,第一個頭磕完,常發(fā)索性不起身,雞啄米一樣,接連往下磕……主持人連忙過去,一把拎起常發(fā)。
給你姨父某某某——
主持人接茬繼續(xù)發(fā)令,剛念出口,一只小手伸到眼前,主持人一愣,旋即明白過來,笑著說,先?頭,?完頭,先給你。
院子里又是一陣哄笑。
惴惴不安中,常發(fā)終于等來喝喜酒。
常發(fā)示范磕頭,逞能“有功”,主持人邀請他坐上左邊條凳,小亮、三勝站在他身后。
你不喝酒,可以先夾菜。開場前,主持人叮囑常發(fā)。苤藍條子切得精細,雖然是一碗撤回來的,但里面一般纏繞著瘦肉。常發(fā)也不客氣,撥拉幾下,挑出兩塊,填進嘴里,還沒忘記身后的倆小饞貓。特別是三勝,肥肉片也不嫌。從芹菜、芫荽里夾了幾筷子,轉(zhuǎn)身遞給他倆。主持人的開場白已經(jīng)講完,正讓著坐在右條凳上的倆大人喝酒,來、來,大口喝啊,喜酒不醉人。
眨眼間,其它菜里僅有的幾塊肥肉片,全讓常發(fā)夾給了倆小家伙。準備再夾時,小亮拿小拳頭捅了捅常發(fā)。——?完頭,主持人撒喜糖之前,果然先給了常發(fā)兩塊。小亮、三勝羨慕地只顧盯著常發(fā)手里的糖塊,待主持人撒出喜糖,他倆慢了半拍,一塊也沒搶到。人多糖少,搶到的肯定寥寥無幾。倆小家伙把“罪過”記給了常發(fā),還要常發(fā)答應(yīng),到喝喜酒,俺倆再搶不到,你得讓俺倆咬一口。一人咬一口,意味著少了一塊。往常,只要他倆提出咬一口,盡管常發(fā)把糖紙往后剝開一點點,露出一小溜溜,充其量剛好咬到,但還是被先咬的咬去一大半。即使小亮不提醒他,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逞能成果,常發(fā)當然不希望貼肉口袋里的糖塊少一塊。
撒喜糖吧。常發(fā)站起來,催促主持人。小亮急等著撒喜糖,常發(fā)更著急。
可是,常發(fā)對面的倆大人,故意跟常發(fā)犯擰一樣,非要跟主持人碰杯。泰安風(fēng)俗,一碰喝兩杯。喝罷,又吵吵著喝四鴻禧(四杯)。幸虧,紅柜上找主持人交接喜賬,順便端來喜糖和煙。接過來,主持人撒肥料一樣,撇了出去。與此同時,主持人的袖子被拽了一下,盤子差點掉在地上。原來,常發(fā)往前湊了湊,抓住主持人的袖子,向懷里扯了一下,糖塊自然撒向他仨這邊。身后的倆小家伙,以為常發(fā)直接要從盤子里抓,打算好也跟著一起抓。結(jié)果,與常發(fā)挨得太近,互相推開對方,再下腰去地上搶,太遲了,別說糖塊了,連根紙煙也不見了。
四
轉(zhuǎn)眼,已是秋天。
我寫完了,小亮,你過來寫吧。收拾好書包,常發(fā)提起來,準備離開石磨口。
常發(fā)家的石磨,是三個小家伙的“寫字臺”。凸起的邊沿,圍著磨盤周遭一圈,收口的地方是石磨口。石磨大小跟隊部的差不多,磨好的黃豆、玉米或其它的糊糊,從石磨口流進水筲。石磨口類似于簸箕口,平平整整,放上作業(yè)本還有余地。在磨盤周遭以內(nèi)寫作業(yè),自然沒有在石磨口寫作業(yè)舒服,這也是常發(fā)的“專屬地”。只有常發(fā)寫完以后,方可輪到他倆使用。
甭價了,俺這就寫完。左邊的小亮頭也不抬。
那俺過去。拿著算術(shù)課本、作業(yè)本,右邊的三勝湊過來,一把薅住常發(fā)的書包,觍著臉說,俺抄抄。
抄是抄,你還欠我半塊糖哩。書包遞給三勝,常發(fā)提醒三勝。
三個小家伙在磨臺上寫作業(yè),其實三勝只是將課本、作業(yè)本擺在磨臺上,等著常發(fā)做完后,好一抄了之。等著的這工夫,先在磨臺上坐了一會兒,聽到天上有動靜了,呆呆地仰起頭,看飛機拉煙。每天都是這樣。對于三勝的抄襲行為,常發(fā)打算兇他兩句,想到三勝還欠著賬,只好作罷,改成跟三勝要賬。
知道、知道,忘不了,又不是光俺自己。
二狗子婚禮過后,常發(fā)的兩塊糖,到底被小亮和三勝“咬”
走了一塊。
三勝話里有話,小亮也聽出來了,摁著寫完的作業(yè),撓撓小腦瓜,舉頭向天空瞄了瞄飛機過后留下的那一溜漸漸稀疏的白色煙霧,再收回目光,算術(shù)作業(yè)裝進書包,又掏出語文課本。
偷花生被飼養(yǎng)員逮住,去冬今春,斷送了挑撿花生的機會不算,連帶鍋疙疤也吃不成了?!毁箍斓椒艑W(xué)時間,飼養(yǎng)員準時鎖死隊部大門。從二狗子娶完媳婦,小半年再沒有誰家辦喜事。一天不償還欠常發(fā)的水果糖,一天比一天愈發(fā)惱恨飼養(yǎng)員,當然不止小亮。好在作業(yè)完成后,還能把玩積攢的糖紙,聊以自慰。
好看不?這張。打開語文課本,小心翼翼地從中間那一摞糖紙中,隨便抽出一張,小亮征求常發(fā)的意見。
窄小的糖紙,透著亮,明光光的。最上端,清晰地印有幾道水紋,水上游著兩個鴛鴦。正中間寫著鴛鴦牌水果糖。
最下面,印著濟南東方紅副食品廠。春天,知青上大學(xué)臨走前,專程從泰安回一趟常家莊,鼓勵常勝堅持復(fù)習(xí),盼望早日喝上他跟大妮的喜酒。還帶來了自己的喜糖。糖紙,讓小亮完好無損地留了下來。
這對“鵝”挨得這么近,不耽誤游泳嗎?小亮問常發(fā)。
不是鵝,笨蛋。常發(fā)糾正,是鴛鴦。
俺又沒見過?小亮習(xí)慣了常發(fā)逞能,你能耐,你說鴛鴦是什么啊。
是……常發(fā)肯定也沒見過,更沒法給小亮一個解釋。沉一沉,想起知青講過的故事,一男一女化成蝴蝶。常發(fā)說,我哥跟你姐,就是一對鴛鴦,可別也化成蝴蝶就行。
那……那趕集到化馬灣,再往前走一上午,是不是就到濟南了啊?小亮還是一頭霧水,指著下面的生產(chǎn)廠家,又問。
常家莊到化馬灣不足十里路,周圍十多個村匯聚在這里,趕大集。來回的路程,加上趕集買與賣,也不用一上午。
嗤——凈說瞎話。常發(fā)很不屑地告訴小亮:聽知青說,去濟南得經(jīng)過泰安。別說濟南了,泰安,就愣大愣遠,至少……至少也得走一天一黑夜才到。
這么遠?。∫亲w機呢?小亮又抬頭看了看天,那一溜白色煙霧早已散盡。
不值當?shù)陌桑砍0l(fā)覺得泰安應(yīng)該比濟南近,推測說,坐火車就行。
坐火車就不用一天一黑夜了吧?
不……常發(fā)還想說不值當?shù)?,想了想,別說坐了,見都沒見過,遂改成:誰知道哩。
面對三勝的疑問,常發(fā)一點也不比小亮少。比如在濟南和副食品廠之間,三個手寫體的東方紅,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課本里有“東方紅,太陽升……”還有那個副食品廠,是不是跟他常發(fā)這個班長一樣,有正,也有副。真要是這樣,該不該還有個濟南東方紅正食品廠。小腦殼想得生疼,常發(fā)也沒想出個一二三。
糖紙,小心翼翼地再收回去,背起書包,小亮準備回家。一轉(zhuǎn)身,常發(fā)母親抱著一個北瓜,收工后回來了。早已抄完作業(yè)的三勝,一心一意地在天井里捉蜻蜓。
盯著母親懷里的北瓜,常發(fā)小眼珠一轉(zhuǎn),咬著小亮的耳根,嘀咕了一番,得意地說,這下,好好給你報仇。
不對,是給咱仨報仇。光給自己報仇,小亮覺著偷花生的好像只有他自己。
報什么仇?三勝追趕蜻蜓,正好追到他倆跟前,連忙問。
除了慣于撒潑打滾,三勝還放不住話。常家莊誰不知道,去年怕影響常勝復(fù)習(xí),大妮寧可小產(chǎn),也不同意舉辦婚禮。當時,已婚,不符合報名條件??僧斨0l(fā)、小亮的面,三勝仍然說他哥哥也喜歡大妮。要是常勝考上大學(xué),不要了大妮……這也是他倆不喜見三勝的主要原因。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常發(fā)說,趕明兒,咱仨去打草。
密謀在周六下午,結(jié)局是到下周二下午。放學(xué)回來,再在磨盤上寫作業(yè),至傍晚時分,實打?qū)嵉模0l(fā)被父親揍了一頓,兩個小家伙陪著常發(fā)落淚?!曫B(yǎng)員吃力地背著一個草筐,筐內(nèi)是切開的北瓜,還有一些鵝卵石、淤柴,找上門來興師問罪……
如常發(fā)所說,周日,三個孩子背起草筐,拿著鐮刀,做賊似的來到常家莊菜園,直奔飼養(yǎng)員家的菜地。秋天的菜園里,多數(shù)是白菜。地頭地尾,人們舍不得撂荒,種的北瓜、南瓜、豆角什么的,已果實累累。
菜地下面是一條小河。進菜地前,先經(jīng)過小河。在河里,常發(fā)、小亮撿了一些鵝卵石,雞蛋大小。三勝不明白,也跟著撿,常發(fā)說,你撿淤住的柴火……
動手。四周踅摸了一圈,確認菜地里再沒有其他人,常發(fā)一舉鐮刀,下了命令。自打進來菜地,盯著那個枕頭一般的北瓜,常發(fā)眼睛直放光。在北瓜中間,常發(fā)先畫一個方框,比32開的作業(yè)本稍小。然后,一鐮刀一鐮刀,扎透方框邊緣,再用鐮刀尖輕輕剝出方框,露出鮮紅的瓜瓤。小亮三兩把摳出瓜瓤,眨眼之間,北瓜變成空殼。鵝卵石塞進去,不滿。常發(fā)一指三勝的草筐,三勝馬上明白,又填上淤柴,仍然不滿。再去小河撿鵝卵石、淤柴又生怕被大人發(fā)現(xiàn)。掃一眼他倆的襠部,常發(fā)率先對準方框,說,尿……
牛喂飽,大門鎖死。周二下午,飼養(yǎng)員回家前,想起菜地里那個大北瓜,該摘了。摘下后,還準備像以往那樣,用胳膊夾著回家。太沉,沒夾住。飼養(yǎng)員不曾多想,更沒在意瓜上面的切口??富丶?,照準中間,拿刀使勁一砍,隨著火星迸射,刀刃變成了鋸條。待試著掰開,露出來鵝卵石、淤柴,更惱怒的是,還伴隨著陣陣刺鼻的尿騷味……
挨了頓胖揍,常發(fā)一點不惱,因為第二天,哥哥接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R灣大集上,父親買回半書包水果糖。一進村,碰見兄弟爺們,父親親親熱熱地讓,不要都不行。讓歸讓,象征性地,大家伙最多取兩塊,也舍不得吃,裝進口袋。父親還沒回來之前,三個小腦瓜,早在老槐樹下,一會兒露出來,一會兒縮回去,朝著化馬灣方向,踮起腳尖瞧了又瞧。眼看著自己書包里的糖塊越來越少,常發(fā)急眼了,竄過去,使勁抓了一大把,塞進口袋。父親興奮的雙眼瞇成一條縫,不僅不惱,還招呼小亮、三勝也過來,每人塞上三兩塊,再笑著提醒:那誰誰還沒來,你仨叫他們來吃喜糖。
翌日,一大早,上學(xué)前,常發(fā)去茅廁小解。揉著惺忪的眼睛,過門檻,下臺階,有東西咯了腳一下。彎腰拾起來,常發(fā)一看,是水果糖。再看看四周,竟然滿院子都是,仿佛一夜之間,天井里落過糖塊雨。
半年前,二狗子的喜酒散場后,帶著未搶到糖塊的遺憾,小亮跟三勝拽著常發(fā),離開二狗子家,急于分享他那兩塊喜糖。隊部進不去,隊部西邊的麥秸垛下,不一會兒,三個小家伙出現(xiàn)在這里。
你都有兩塊了,俺倆一塊也沒搶著,都怨你諞能。小亮再次歷數(shù)常發(fā)的“罪行”,并提議,你自己留一塊,另一塊俺和三勝咬開,一人一半。
三勝當然一百個愿意,常發(fā)不情愿,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誰讓他當時這樣答應(yīng)的??诖?,手握兩塊糖,常發(fā)攥了捏,捏了攥,直至手心出汗,才不得已掏出來。
先說好啊,你倆一人咬一小口口。常發(fā)剝開一溜溜糖紙,問,行不?
小亮跟三勝誰也不吱聲。
不行,拉倒。
行、行——小亮、三勝趕緊應(yīng)諾。
壞蛋。常發(fā)最擔(dān)心的情況還是發(fā)生了?!×翛]有落實常發(fā)的意思,嚴重越過了糖紙,一大口咬下來,剩下的卻是一溜溜。再多咬一點,說不定會咬到常發(fā)的手。狠狠踹了小亮一腳,剩下的,常發(fā)塞給三勝,沒好拉氣地。
空曠的四周,一片寂靜。偶爾有夜貓子的叫聲,從村頭老槐樹上傳來。糖塊尚未吃完,嚇得小亮一口咽了下去,膽怯地拉拉常發(fā),提出回家。
等一等。路過豆腐坊,里面還有燈影。窗戶下,三個孩子止住腳步,隨著常發(fā)的口令。
豆腐已經(jīng)做好,準備好第二天的用料,常勝跟大妮正打算收工。
快考試了吧?找到門鎖,常勝準備鎖門。大妮一把抱住常勝,盯著他的臉問。
甭?lián)?。常勝親了大妮一口,說,你放心,假如考上了,老天爺就是下刀子,也誤不了咱倆辦完喜事,我再去上大學(xué)。
言外之意,村里傳言考上大學(xué)不要大妮,那是胡扯。
也快了。常勝的手,被大妮按在自己的腹部,我一天比一天顯懷。
不光我,全村都看出來了。常勝又親她一口,說,指定像你一樣俊,包括去年小產(chǎn)的那一個。
……
昨天晚上,大妮父母上門來商量婚事,喜滋滋的。常發(fā)分明聽見,自己的父母卻說不著急……常發(fā)恨不得沖進堂屋,當著大妮父母的面,問問爹和娘,哥哥跟大妮姐不是約定好了嗎?
連夜,三勝家的大門,被大妮父母砸開,心急火燎地。
大妮哭了一夜。
常家莊是不是一夜也在哭,常發(fā)沒在意。倒是村頭老槐樹上的夜貓子,常發(fā)懷疑可能是犯了癥候。要不不會一直叫喚到天亮,還不如哭得好聽,瘆死個人了都要。
天亮前,一塊塊水果糖,下雨一樣,紛紛落進常發(fā)家的天井里。
上大學(xué)走的那天,身后的吹打樂一聲高起一聲,喜樂來自三勝家的響器班子。常勝最心儀的《百鳥朝鳳》卻聲聲刺耳,扎心剜肺一般。背后一網(wǎng)兜書,臉上兩行淚水,陪常勝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家門。每一步,正好和著敲擊的鼓點,常勝的心哆嗦一下。行至老槐樹跟前,擊打得他五臟六腑亂顫,難受得恨不能一頭撞死在樹上。驀地,樹后冒出了常發(fā),沖散了常勝的沖動。到底還是手足情深,記得來送送哥哥。稍稍得到了安慰,常勝顧不得抹去眼淚,激動地走上前,挓挲起胳膊,欲抱住弟弟,暢快淋漓地慟哭一場。沒承想,常發(fā)掏出所有糖塊,紛紛揚揚地一把撒向天空。其中一塊,落在常發(fā)腳下,使勁踩了一腳,旁若無人一樣,轉(zhuǎn)身返回村里,頭也不回……
責(zé)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