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雞鴨入籠,豬狗進圈。細鐮一樣的月亮被早霜打得不敢探出頭來?;鸢褜煸诎肷降母呒掖逭盏冒讜円话?。
一伙青岡木一樣精壯卻瘋牛一樣暴怒的漢子,揮舞著鋤把扁擔厲聲叫罵:“高成寶,你個龜孫子,有屁眼的,你站出來,看你腦殼硬,還是我們的家伙硬!”
家伙,都是些木質(zhì)貨,篤篤篤敲在地上,卻鐵一般鏘鏘作響。
沉寂已久的高家村,很久沒有這樣熱鬧的場面了,高聲武氣的吆喝,頓時將這個老實巴交、剛剛?cè)胨男〈迩f吵醒。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披了衣服,紛紛將頭伸到門外或是探到窗口,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膽子大的,開了門,躲到樹蔭下觀望,生怕錯過了每一個細節(jié)。
“果然是羅家的,起碼二三十人,一個二個兇神惡煞的!”
人們睜大眼睛、側(cè)著耳朵,興奮地期待著。有人撇著嘴說,我要是羅纓子后家人,早就“打人命”來了!
“打人命”,是舊時川東一帶,娘家人對出嫁女子夫家最傳統(tǒng)的報復方式。揍不揍高家那小子、揍到哪種程度,并不是村民們關(guān)心的重點,他們希望的是要弄得熱鬧點,這個村莊三百六十天除了干活就是吃飯,除了吃飯就是睡覺,一天到黑太無趣了。
好戲已開了頭,然平日里把老婆當豬一樣錘的高成寶,早不知縮哪里去了。羅家人罵罵咧咧很大一陣,仍無人前來“應戰(zhàn)”,耐心便喪失了。他們一齊動手,抬了纓子家的穿衣柜、木箱子、涼床、涼椅子等陪嫁來的重要物品,又對本來就破舊不堪的屋子一陣狂亂打砸,就準備凱旋了。
纓子剛一歲多的兒子坐在床上,被嚇得哇哇大哭?!败庈幑裕庈幉豢?,啊……”雖然纓子驚慌失措,六神無主,但她仍然鎮(zhèn)定地抱起孩子,習慣性地撩起衣服,扯出奶子準備往兒子嘴里塞,卻被哥哥一把奪下。哥哥瞪著孩子惡狠狠地說:“那畜生打得你命都差點除脫了,你還管他做什么?
有他就無你,有你就無他,今后,他死活都與你無關(guān)了!”
哥哥一把將孩子扔回床上,像扔一件破棉襖。孩子不倒翁一樣在床上左右歪斜了幾下,不哭了,也不動了。他的嗓子已經(jīng)哭嘶了,眼里充滿恐懼和無助。纓子在哥哥的強行拽扯下踏出了門檻,一步一回頭,嘶心裂肺的哭聲灑落在火把照亮的村子里,也灑落在娘家人“班師回朝”的怪石嶙峋的山路上。
藏在暗處或躺在床上的人們這才啟動的惻隱之心,隨著逐漸遠去的哭聲,和逐漸隱去的火光松一陣,緊一陣。羅家人走了,村子重新歸于平靜,高成寶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了。這家伙眼眶深陷,頭發(fā)胡子如亂風吹過的野草。無論人們怎樣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夜間的動靜,高成寶都一言不發(fā),木頭人一樣。直到有人端來米湯,喂睡了早已饑腸轆轆的孩子,他才感激地點了點頭。
這個孩子書名叫高林軒。高成寶是他的父親,羅纓子是他的親生母親。
二
剛回到娘家的那幾天,纓子以為高成寶會來接他回去的,雖然那晚娘家人的做法是惡劣了點,但他們主要是想嚇唬嚇唬他高成寶,給他點教訓。原來發(fā)下毒誓要對高成寶下狠手的哥哥,看著纓子哭喪著臉,天天在家唉聲嘆氣,讓他格外心煩,也產(chǎn)生了憐憫,于是作出讓步,說只要高成寶過來認個錯,當著全家人的面保證以后不再打女人,事情是可以回旋的。畢竟纓子以這種方式回娘家,并不是件光彩事兒,并且還有那樣小的孩子,長時間待在家里,肯定不妥當。
由于正處于哺乳期,纓子的奶經(jīng)常發(fā)脹。奶一漲,她就想起兒子來,可憐的娃呀,你餓了嗎,想媽媽了嗎?特別是經(jīng)過那一晚上的饑餓和驚嚇,你還好嗎?又想到了自己的男人,雖然算不上多好,但他歸根結(jié)底是自己的男人啊,娘家人這一折騰,他又會忍受怎樣的煎熬?纓子后悔不該讓娘家人為自己出頭了,要不然,自己稍微忍一忍,哪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呢?
眼看著十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再一晃,三個月都過去了,高成寶仍然沒有露面。
纓子好幾次都想偷偷回家,他實在是太想自己兒子了。還有一次,纓子在老娘的幫助下,僥幸“逃”了出來,“逃”到半路,被哥哥截住了:“咱老羅家還沒出過那樣的下賤坯子呢,你敢去,我就敢打斷你的腳桿!”她怎么哀求,哥哥始終沒松口。
哥哥一向是說得出做得出的,何況這次興師動眾出動了大批人馬,對外雖是出了惡氣,挽回了面子,但在羅家人內(nèi)部,他自己又何嘗不是丟盡了顏面呢?
確信高成寶不會再來,纓子徹底絕望了,在哥哥的慫恿下,一賭氣,嫁給鄰鄉(xiāng)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老光棍做了老婆。
前半個月,高成寶確實處于觀望狀態(tài)。他的本意,是想纓子主動回來,一來是不敢到老丈人家去,怕挨打,二來是賭氣,假如這次親自去接了纓子,萬一日后再動了手,豈不是斷了退路?
孩子沒了母親的呵護,又沒了奶水的營養(yǎng),氣色明顯不好了。開始,他還隔三差五還能找同樣奶著孩子的鄰居討點奶吃,到后來,討不到奶了,就讓他頓頓喝點玉米羹羹,孩子不吃玉米羹羹,就整日整夜的哭鬧,讓高成寶心都碎了。
越到后來,孩子臉色青了,氣息也弱了,哭聲都斷斷續(xù)續(xù)接不上氣來。就像一只剛剛出生不久,大冬天還涼在雪地里的小老鼠。
求醫(yī)無數(shù),孩子始終不見好轉(zhuǎn)。就在高成寶陷入絕望的時候,一個專門醫(yī)牛醫(yī)馬的老獸醫(yī)答應幫他一把。獸醫(yī)是個草藥醫(yī)生,從未醫(yī)過人,高成寶不在乎,醫(yī)不醫(yī)得活,就看天意吧。
高成寶隨獸醫(yī)住在大山里,又一個多月過去了,孩子救過來了,出來卻得到纓子嫁人的消息,并且嫁給了年近四十的老光棍。一氣之下,他將雜物零碎扔了滿院壩,家里唯一的一個大瓷缽缽也被他一把摔得稀巴爛。他沒想到纓子竟動了真格,難道平常逆來順受慣了的人,最終的決定會更加決絕,萬難更改么?他哪里知道,纓子受到何種煎熬和痛苦呢?
纓子這一嫁,高成寶銳氣完全喪失,真就當破罐子摔了。故事講到這里,如果你認為高成寶是一個猥瑣的無賴小人,那你肯定是大錯特錯了。因為他不但不是無賴,相反他在十鄉(xiāng)八里都算得上最惹眼的男人!他的優(yōu)勢不光在于人長得耐看,關(guān)鍵是他讀過高中!有了這樣的條件,有女孩的人家,都把高成寶盯得緊緊的,生怕一不小心讓人家的閨女搶了先。
姑娘們緊盯著村里的高成寶,正處于發(fā)展初期的空軍部隊,也在全國各地到處“盯”人。一天,部隊到縣里招飛行員的消息,不知怎么就飄到了高家村的上空。得到消息的那天早上,高成寶正在地里鋤草,突然扔了鋤頭就往縣城方向跑,可是縣城離這里三十多公里,走路至少要兩天,這不急死人么?
幸好遇見一輛到縣城運的拖拉機,高成寶好話說盡,司機總算答應帶他走了。
考場設(shè)在縣人武部大院里,高成寶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5點多了,這是考試的最后一天,各項考核都已經(jīng)接近尾聲,主考官遺憾地搖了搖頭,全縣百余人的應考隊伍,竟無一人真正合格!
高成寶這個不速之客的闖入,立馬扭轉(zhuǎn)了局面。原本沒精打采的考官,通過對高成寶的各項測試后,突然地興奮起來:“這才是我們要找的人才嘛,這就對了嘛!”
接兵團領(lǐng)導當即決定,要將高成寶帶回去。大家都向高成寶表示祝賀,畢竟,我們縣還是有這樣一個人才,沒有給全縣的年輕人丟臉!
面對大家的祝賀,高成寶腦子里白茫茫一片,就像做了一場夢。大家都陸續(xù)散去了,他的腦子才逐漸清醒過來。他清楚得很,考試,是背著母親偷偷來的,招呼都沒打一聲,鋤頭都還扔在地里。思想封建、把兒子的命看得重于一切的母親,會讓他參軍嗎?
為了表示對本次征兵工作和高成寶本人的重視,接兵團領(lǐng)導在縣武裝部長的陪同下,親自到高成寶所在的鄉(xiāng)里詢問情況,并主動為高寶成辦理入伍手續(xù),這讓縣、鄉(xiāng)、村三級臉上都格外有光。帶高成寶到城里的拖拉機司機,早將這個消息傳了回來。
原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高成寶的母親卻大發(fā)雷霆!她認為當時戰(zhàn)爭并沒有完全停息,隨時都可能打仗,這節(jié)骨下讓她兒子去參軍,并且是當飛行員,這不是專門把兒子拉去送死嗎?母親死活不肯,各級干部都來做工作,口水說干好話說盡,老人家還是堅決不松口,并發(fā)下毒誓:不管是誰,只要敢把她兒子“弄走”,她就和他拼命!
如此一來,部隊領(lǐng)導見確實做不通工作,只得狠狠地搖著頭,跺著腳,很惋惜地走了,高成寶也絕望了。母親為了讓兒子徹底死心,趕緊請人到村長家里說媒,本來村長女兒纓子聽說高成寶要當兵了,想著自己今后配不上他了,正難過呢,又聽說他不走了,還請家里人來人提親,高興得一跳老高,兩人不到一個月就結(jié)了婚。結(jié)婚后,高成寶心灰意冷,他把對母親的嚴重不滿,對上天的不公和對自己命運不濟的怨氣,全都發(fā)泄到了老婆纓子身上,動不動就惡語相向,拳腳相加,直到纓子娘家人忍無可忍,于是出現(xiàn)了文章開頭那一幕。
三
高林軒是從七八歲開始,斷斷續(xù)續(xù)聽到這些故事的。從那時起,他對父親和奶奶就特別討厭,發(fā)自內(nèi)心的討厭。一想起這些事情他就特別煩。他憎恨父親當年打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對奶奶的偏執(zhí)和愚昧更是不可理喻。所以他從曉事起,在家里就從沒給過誰好臉色,小孩子特有的純真無邪,在他身上影子都找不到,經(jīng)常一副眉頭緊鎖,愁苦不堪,又油鹽不進的模樣。
高成寶從兒子高林軒的一舉一動里,逐漸感到自己作為父親的權(quán)威受到了威脅。所以,高成寶一開始就他沒想讓兒子得手,一逮住機會,就會像當年打老婆那樣,把兒子往死里打。奇怪的是,高林軒每次挨打,不管父親下手多重,他始終都把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任淚水流成河,也只拿兩只眼睛瞪著,只分瞪得狠不狠而已,橫豎不出聲。鄰居們很擔憂,都嘆著氣說:“這孩子啊,仇恨恐怕是埋下嘍!”
有些人的仇恨是深藏在骨子里,深埋在沉默少言的細水長流的日子里,并且這種仇恨會隨著歲月的消逝,無形中毒瘤一樣肆意滋長、越積越深,哪怕這種仇恨本身,并不至于讓雙方形成深深的溝壑和厚厚的隔膜。他對仇恨最直接的表現(xiàn)方式,不是大吵大鬧,也不污言穢語,就是對你赤裸裸的漠視。但這類冷仇恨,或許遠遠比直接性的暴力殺傷性強。
直到高中畢業(yè),十八年來,高林軒從未認真叫過高成寶一聲爸爸,有事總是叫哎。哎吃飯了,哎上街去,哎……父子二人總是橫眉冷對,誰也不愿主動理誰。高考差兩分,高林軒落榜了。落榜就不能再讀書了,這是父子倆早就約定好了的,或者是高成寶早就規(guī)定了的,只要沒考上,休想再復讀。
“我明天要到廣東去了?!币惶?,吃完晚飯,高林軒默默地收拾著行囊,像是對父親又像是對自己淡淡的說了這句話。換在別人家里,年幼的兒子出門打工,是一件大事,是要經(jīng)過全家人反復商量、深思熟慮的。但高成寶說得輕描淡寫,就像說飯菜熟了,說梨樹開花了,或者母雞下蛋了一樣平常。高林軒沒跟他商量,高成寶不感覺意外,也沒有作任何回應,仍然只顧就著干腌菜,喝著那每天不斷的苞谷燒酒,也不知道他是沒聽到,還是假裝沒聽到。
第二天早上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了。高林軒揉揉惺忪的眼睛,爬出搭滿破衣爛衫、鋪著布滿大框小眼棉絮的舊木床,就著水瓢胡亂洗了把臉,背起昨晚收拾好的幾件舊衣服裝成的行李,也不和高成寶打招呼,急急忙忙地就要往外走。
天氣很不錯。這個時節(jié),正是稻谷收獲的好季節(jié),高林軒家門外就是很大的一塊稻田,遠遠望去,滿眼金黃,在陽光的照耀下有一種炫目的美。早晨,人們精力旺盛,稻田里,早已傳來沉甸甸的打谷聲和七嘴八舌的吆喝說笑聲,人和稻田已融為一體,成了一幅原滋原味的豐收圖。這個時候,也是棗子成熟的季節(jié),高林軒家門口的一棵棗樹,不斷的給割稻的人們帶來驚喜,田里顯得異常熱鬧。
高林軒看看房里,高成寶睡得正香呢,呼嚕聲像扯風箱。高林軒捂著咕咕直叫的肚子,背著尼龍口袋就要往外走,眼巴巴的朝高成寶睡的屋里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
這樣一個金黃的豐收季里往外面走,心里實在不好受。高林軒羨慕地望了一眼稻田里別人的爸爸媽媽們,他想假如這時候自己的媽在多好啊,她一定會做了好吃的東西塞進我的包里,然后摸著我的頭不斷地叮囑,她會一直盯著我走去的方向,背影都看不見了還舍不得回頭?;蛘?,她根本就舍不得我一個人出遠門。但是,媽媽已經(jīng)被爸爸打走,都十多年了。高林軒無奈地苦笑著,鼻子酸了一下,不敢再多想。高成寶睡得正好呢,他肯定是不會管自己的。高林軒心一橫,捏了捏揣在貼胸衣袋里平常省吃儉用的一疊零散鈔票,大踏步往外走去。
走出村口,就要上到往鄉(xiāng)里去的主公路了,高林軒突然聽見后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慕泻奥暎焊吡周?,你等下,我有話給你說。
高林軒聽出這是高成寶的聲音,他裝作沒聽見,故意沒有回頭,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高成寶追上來,喘著粗氣說:“這是我給你煮的臘豬腳,你帶路上啃,昨晚你說今天要走,我就把它煮在豬草鍋里了,只是后來喝多了,沒來得及跟你說……”
哪里是真喝多了,喝多了就不會煮豬腳了。高林軒也不揭穿他。卻見這只豬腳真是煮得簡單、粗暴??!有近兩尺長,表皮已經(jīng)被煮得像裂了皮的老松樹,上面還沾著顏色深淺不一的豬草。換在別人家,這樣的菜拿出來,真要笑死人呢。
但高林軒沒有笑,他笑不出來,也沒有資格笑。他第一次拿正眼認真、近距離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滿臉胡子茬亂竄,頭發(fā)也雜亂無章,特別是前額參差不齊,活像女人被剪壞的劉海,后腦勺的頭發(fā)過長,抵到衣服又被擋了回來,微微向上翹起,由于須發(fā)雜亂,原本英俊的臉龐就顯得慘不忍睹。以前那個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高成寶,今天低垂著頭,一言難發(fā)。突然一下,眼淚在高林軒眶眶里凝結(jié)、打轉(zhuǎn)。但他努力克制著,絕不能讓父親看見,一定要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很冷漠的樣子。高林軒于是呼的一聲“奪”過臘豬腳,轉(zhuǎn)身就跑了。轉(zhuǎn)身的一剎那,他聽見高成寶的鼻子像豬拱食那樣“轟隆轟隆”響了幾下。
四
高林軒從外面打工回來,已經(jīng)是兩年之后的事情了。雖然沒能掙多少錢,但他明顯已經(jīng)有了創(chuàng)業(yè)意識,雄心勃勃的高林軒發(fā)誓要干出一番事業(yè)來。但是苦于沒有資金,又沒有技術(shù),于是出去了又回來,回來了又出去,這樣一折騰,人就28歲了,婚事還一點眉目都沒有。高成寶急了,為了不讓兒子也跟自己一樣打光棍,四處托人走動。但人家不是嫌高林軒年齡大了,就是說他們家太窮,誰也不愿意嫁過來。說了不少好話,看了不少冷臉,終于有個女孩子愿意屈嫁給高林軒了,只是女孩子腳有點殘疾,走路高一步低一步。雖然殘點,但高成寶總算松了口氣。
高林軒卻不樂意了,雖然勉強完了婚,婚后高林軒全然沒把心思放在家庭上,仍然固執(zhí)的鼓搞著他的事業(yè),他在鎮(zhèn)上修建的磚廠倒算是狠狠地賺了一筆。這時候,高成寶仍住在高家村的老屋里,高林軒已經(jīng)將家搬到了街上。等他小有成就稍作停留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小的女兒燕燕都已經(jīng)四歲多了??墒菒廊说男聠栴}也在這時候突現(xiàn)了:燕燕四歲多了,竟然還不會說話,更讓人擔憂的是,讓人怎么看怎么一個不正常!眼看著別人家和女兒一年出生的孩子,蹦蹦跳跳乖巧地向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問好,高林軒兩口子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高成寶雖然和高林軒關(guān)系不怎么樣,可是對孫女燕燕卻特別的喜歡。盡管旁人一看就知道其智商有問題,但他總是努力為孫女掩飾:“這孩子說話遲,古時有皇帝都十多歲才說話呢,興許她長大了要出人頭地呢!”有沒有皇帝十多歲才開口的,無從查證,但燕燕已經(jīng)六歲多了,仍然不會說話,其癡的特征也表現(xiàn)得更明顯了。高林軒帶著孩子偷偷走遍了縣里、省里各大醫(yī)院,得到的答復都是孩子先天性智力障礙,無能為力。
人在處境很好或者很不好的時候,都容易感到孤獨。
以前不覺得,現(xiàn)在每到逢年過節(jié),高林軒發(fā)現(xiàn)別人家總是那樣熱鬧。有吃有喝有說有笑,甚至別人家的小孩子打架,在高林軒看來都覺得是幸福的。而自己呢,沒有兄弟姐妹,什么事都不會有人真心幫忙。盡管自己從小到大他一直都是這樣走過來的,但突然一下就不習慣了,一來是孩子的事讓他鬧心,二來現(xiàn)在家庭條件好了,有錢了,有閑暇精力想這些事,就更不該孤獨了。所以他想方設(shè)法要多找出些親人來,最好是和自己同輩的兄弟姐妹。
五
如果硬要到哪里去找個親人,其實也不是沒有。高林軒打聽到,母親當年改嫁給那光棍,也生了三個孩子,一男兩女,聽說現(xiàn)在生活都挺不錯。只是那光棍在母親五十歲那年又去世了。所以,要認這幾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不是沒有條件。小時候,高林軒特別想有個妹妹。妹妹親熱些,可以逗逗自己的孩子,可以和老婆一起拉家常。
一天,高林軒趁高成寶到鎮(zhèn)上趕場的機會,將他請到街上的新屋里,好酒好肉弄了一大桌,試探著把這想法說給高成寶,沒等他說完,高成寶勃然大怒:“要去認親,除非我死,哼!”酒沒喝完,一甩杯子憤然離去。
會發(fā)脾氣,這是高林軒早就料到了的,他了解父親的性格。但高林軒不明白,父親是到底想認親而拉不下面子呢,還是覺得高林軒舊傷重提傷他自尊,真正拒絕認親?
自從高林軒一家搬到街上的新房子里后,父子間的來往就明顯減少了。除了偶爾去搬點新米、土豆、蔬菜,高林軒很少回老家。而回家搬菜蔬吃食,也基本上只把摩托車停在屋旁邊,到鄰居家坐坐,拉拉家常。高成寶把東西搬上車綁好,高林軒和鄰居的家常也結(jié)束了,卻不再到高成寶家,也不說一句話,摩托車傲慢地轟響了幾下就開走了。這讓高成寶顯得很尷尬,他極力為自己掩飾:“高林軒忙,他忙呢!”
邊說邊在圍裙上擦沾在手上的塵土。
鄰居沒說什么,高成寶回到房里卻破口大罵:“高林軒,你狗日的給我記好了,不收拾你個狗日的,我高成寶就不是人,下回再來,老子的糧食就是喂狗,一顆也不得給你!”高成寶罵一聲跺一次腳,再朝地上唾一口,直罵到半夜還不覺得解恨。
鄰居躲在床上竊笑,要真正喂狗,狗又能吃多少糧食呢?他們只知道笑,誰又真正知道高成寶的苦楚呢?他喂了頭豬,每天晚上,人們睡覺很久了,還聽見他在剁豬草,鈍刀剁在豬草上,哐啷哐啷如捶打爛棉花一樣。
過了一會兒,又從高成寶家里傳來電視機的聲音。電視天線是他自己用一口破鐵鍋接了鐵絲弄成的,電視效果非常差,聲音聽起來就像戰(zhàn)爭年代的電報機,屏幕上一年四季都像在下小雪。
連日下雨,高成寶住的老屋漏水已經(jīng)很厲害了。由于地勢低洼,下過大雨,屋里積水已有半尺高,箱子、鞋子等物品都被泡濕了。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有誰來看他了,高林軒也沒有來。半夜里,高成寶呼天搶地哭喊:“老天爺啊,我前世沒有過錯,你為什么這樣懲罰我,我還沒死你就讓我坐起‘水牢’了?。 ?/p>
晚上九點多了,人們都吃了晚飯都準備睡覺了,高成寶才摸摸索索的從莊稼地里回來弄吃的,黑漆漆的天,他竟然沒失足摔下堡坎,夏天也沒有踩到毒蛇,不得不說他命大。
六
高林軒一家不理會高成寶,卻發(fā)現(xiàn)了高成寶的一個大秘密。
一天,高成寶趕集,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纓子。纓子打著一把花傘,提了好大一包東西,顯得非常吃力。此時高成寶披著蓑衣,穿著一雙草鞋在賣斗笠。四目相對,高成寶顯得非常尷尬:我……我?guī)湍闾釚|西嘛……纓子瞪了高成寶一眼,一扭頭就走了。高成寶立刻扔下買賣,厚著臉皮一直跟到纓子家門前的院子里,聽見里面有人在說話,還有狗,他沒再敢往前走了。
人們以為高成寶死了心,沒過幾天,他又跑到了纓子的院子前。這次他很聰明,不知道從哪里弄了幾顆糖,散給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結(jié)果被小孩子們迎進去了,狗也沒應聲。雖然沒得到纓子的好臉色,畢竟又和纓子見了一面。如是幾次后,糖沒有了,小孩們再也懶得理他,一見他就喊騙子,再也不讓他進屋去。高成寶只好站在外面遠遠地看,看著看著卻就病了,病倒在纓子家的院門前。是纓子的兒媳發(fā)現(xiàn)的。
高林軒將父親接回鎮(zhèn)上的家里,幾個和高林軒年齡相仿的陌生男女也提了水果來看他,顯得非??蜌?。終于,高林軒小心翼翼的商量著說:“爸爸,干脆我們把媽也接過來嘛,反正她現(xiàn)也是一個人,你們好有個……”
“混帳,這個事沒得商量!”沒等高林軒說完,躺在床上的高成寶竟一下子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咳嗽著,上氣不接下氣。
才七十歲出頭,但高成寶確實是老了,無論如何他都得承認自己不行了。病情稍微好轉(zhuǎn)以后,他立即回到了村上的老房子里。再和別人聊天,他不說兒子高林軒的壞話了,而是希望他的磚廠更加紅火起來,而不是老詛咒他早日跨臺了。高林軒一家沒走多久,高成寶的病又患了,病得已經(jīng)不能下床。
兩天后,高林軒突然帶個女人進來。高成寶大吃一驚,那女人不是別人,竟然是自己偷偷望了幾十年的纓子!但高成寶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情緒,他按自己特有的方式,立即鐵了臉,扭過頭去,也不再說話。纓子也很不好意思的把臉瞥到一邊,極不自然地說:“這幾天天氣不好,我來買個斗笠……”
原來兩邊的兒女私下里早商量好了:反正兩位老人都缺個依靠,不如讓他們住到一起吧,這樣也好有個照應。纓子那邊的后人擔心高成寶再打人,高林軒替父親做了保證:“我了解他的性格,都這個節(jié)骨眼上了,你們就放心吧!”
于是他們就瞞著兩位老人,開始準備讓他們住到一起,以兩位老人的特殊經(jīng)歷,肯定是要做大量工作才行的。
兩邊的男男女女聚到纓子現(xiàn)在的家里商量著,大家挖空心思,想盡辦法撮合著這兩個特殊經(jīng)歷老人的婚事。這里比在高家要方便一些,不用什么事都避著高成寶。可等大家又回到高成軒家里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令全家人揪心的意外—— 高成寶和孫女燕燕都不見了!
找了大半天都沒找到,大家慌了,能問的親戚朋友都問遍了,家里的箱子柜子找了,甚至屋外的糞池、堰塘都撈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兩人的身影。后來,竟然在后山高成軒當年“躲婚”曾經(jīng)藏身的山洞里找到了這爺孫倆。高成軒將一根繩子套在山洞口的一棵樹上,然后將自己的脖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靥自诹松厦妗?/p>
人們找到高成寶時,他早已僵硬如棍,燕燕不知天高地厚地搖著爺爺?shù)哪_,打秋千一樣晃來晃去,見到這樣多大人來,嘿嘿笑了起來。
現(xiàn)場頓時驚慌起來,高林軒呼天搶地的大哭起來,接著又此起彼伏地傳來了或大或小的抽泣。纓子沒有放聲大哭,她將燕燕緊緊地抱在懷里,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她,任由淚水淌到脖子上,又流進嘴里。是苦還是咸,她已經(jīng)說不出來了。
明明走的是高成寶,她卻緊緊抱著小孫女不肯松手,比當年哥哥帶他回娘家時抱高林軒還要緊。
見燕燕仍然無動于衷,高林軒在她的小臉上用力揪了一把:“爺爺都不在了,你不哭,你哭嘛,你怎么舍得爺爺,你不要爺爺抱你了啊……”燕燕經(jīng)不住驚嚇,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聲聲痛哭,刀一樣剜在在場每一個人的身上。高林軒當即決定,要給父親辦個像樣的喪事,甚至要超過村長老爹的待遇。
高林軒讓人殺了父親那頭喂了兩年,過年都舍不得吃掉的肥豬。
高成寶的喪事辦得十分熱鬧,親戚六眷來了,街坊鄰居來了,更重要的是,纓子的那三個兒女都來了,他們都管高林軒叫哥哥,還讓他們自己的幾個娃娃背了孝布,輪番給永遠睡去的高成寶燒香、磕頭。
一家人終于聚齊。這么多年來,高林軒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將臉輕輕靠在高成寶冰冷的臉上。這么多年來,他從沒認認真真喊過一聲爸爸,更沒親親熱熱對他說過幾句貼心的話。之前有很多次,他其實是很想喊、很想說,機會也挺多的,卻始終沒有說出口。今天,他尤其想喊,尤其想說,但終于什么也沒說出來。
責任編校:周家琴